第五章
今晚,可是個特別的夜晚。
丁巧莉向公司請了假,一早就跟着母親買菜。回來后,還幫母親處理需事先處理的菜色,到傍晚,就更忙了,一會兒幫忙洗菜、一會兒幫忙燉肉,一下子又煲湯……現在終於告一段落了,這會兒她正換上乾淨漂亮的碎花洋裝,擔任接待客人的要職。
時鐘走到六點整,先進來的是身穿工作服、全身沾滿鐵屑、機油,手上還拎着安全帽的丁明崇。
“迎接我下班?”丁明崇一進門就往自己臉上貼金。“巧莉愈來愈懂事了。那就先遞上報紙,倒杯茶吧!”
“想得美哦!”搭腔的是丁曼雯,她一手接過他的安全帽,一手遞給他拖鞋,馬不停蹄地把他推進浴室。“洗澡水放好了。”絲毫不給他提問題的機會。當然,她還為她哥哥準備了前幾天相親的那套衣服。
丁明崇當然知道他的這一家子人又不知在玩什麼把戲了,不過,他向來是不過問這些事的,反正不該他出現的場合,那個小魔女一定會來通風報信的。
難得一回到家就有人放了洗澡水,丁明崇暢暢快快地洗了一個足以紓解工作壓力的澡,還把那一頭吃了不少灰塵、鐵屑的頭髮,徹徹底底地洗了一遍。
然後,他穿上丁曼雯為他準備的正式襯衫和西裝褲。
他不難猜測到,他要被驅逐出境嘍!
徐忻弘小心翼翼地,對着車子的後照鏡做最後一次的儀容整理。這可是他第一次拜訪丁家,一定要給丁伯父、丁伯母留下很好的印象。
他是喜歡她的,他會喜歡她到老、到死,他迫不及待想得到所有人的承認,然後,跟她相守一輩子,完成這個彷彿等待了很久的心愿。
徐忻弘怎麼也想不到感情會來得這麼快,又這麼堅定,原本主張無神論的他,卻全然地相信他與她的相遇在冥冥中早有安排。
再次照了照,直到自己非常滿意,他才捧了一大束巧莉喜歡的紫羅蘭往她所說的地址走去。
徐忻弘再一次掏出牛仔褲口袋裏的袖珍型
小鏡子,理理頭髮,拉拉牛仔外套,然後對着鏡子做出一個連他自己都會心動的微笑,捧着他花了兩天的工資所買來的紫羅蘭,開始尋找丁曼雯所說的地址。
是丁曼雯約他來的,而他之所以會答應,全是因為丁巧莉。
他不曉得丁曼雯喜歡什麼花,卻從丁曼雯的口中,知道丁巧莉喜歡紫羅蘭。他讓花坊用碎花粉彩的包裝紙包裝,還系了條紫色的緞帶蝴蝶結。這一切,全是丁巧莉喜歡的。
他原本還想買點小禮物送給丁曼雯,感謝她給他那麼多情報,但逛了一整天的百貨公司,卻毫無斬獲,因為他對她的嗜好根本一無所知。
也許改天,當他有機會知道她的嗜好時,一定會好好回報她。
今天是一個關鍵性的日子,他將會送給她一束紫羅蘭,對她表白自己的心意,告訴她,他暗戀了她半年多。
三十、三十二、三十四,依照了丁曼雯給他的地址,四十號就在前面了。他依稀可見丁巧莉的長發與長裙在門邊飄揚。
做了幾個企圖消弭緊張的深呼吸,卻適得其反,他的腳絲毫沒有踩在地面的感覺。正當他的心怦怦亂跳之際,從另一個方向——他的對面——急速前進着一個人。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與他距離不到三公尺的他。
徐忻弘心底驟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祥之感,看着徐忻弘毫不猶豫地進入四十號,徐忻弘也快步跟上,然後他看見哥哥遞給丁巧莉那一大束紫羅蘭,還非常技巧地在丁巧莉的粉頰上烙下一個淺淺的吻,而丁巧莉竟然習以為常地欣然接受。
這一切都令徐忻弘難以理解,也難以接受。
徐忻弘開始覺得渾身發燙,渾身不自在,覺得自己的出現是愚蠢且多餘的,因為這裏毫無他容身之地。
正想帶着那被澆熄的滿腔熱情滾蛋時,丁巧莉甜甜的聲音響起。“小徐也來了?快來,快進來。”丁巧莉對他做出熱情的邀請。“進來,別怕生,我們家今天很熱鬧。”
事到如今,徐忻弘只好硬着頭皮遞上花,又依丁巧莉的話換了拖鞋。“喏,曼雯喜歡的是香水百合,記住嘍!”丁巧莉傳遞情報似的,悄聲對他說。“不知者無罪。你送她花,她一樣會很開心的。”然後他轉身向裏面招呼。“曼雯,小徐來了。”又把花遞還給他。
“你……”看着站在眼前的徐忻弘,徐忻弘不禁驚成一張大嘴。
徐忻弘對弟弟的出現,有着相當程度的驚訝,莫非弟弟也認識這一對姊妹花?
然後,他的腦海里一些片段的畫面斷斷續續地出現:一張相片、一個絕美的女孩。原本放在徐忻弘的電視機上,然後被鎖進房間裏……那女孩是,丁巧莉!?
難怪他覺得她似曾相識,難怪他對她懷有印象,原來是因為那張相片,那張他弟弟視為珍寶的相片。原來他愛上了弟弟暗戀的女孩?噢,不,別開這種玩笑,別對他們兄弟開這種玩笑。
丁曼雯今天刻意翻出了她第一百零一件裙子,努力把自己打扮得端莊大方。這對她來說是個特殊的日子,其一是因為徐忻弘答應要來;其二是想刷新徐忻弘與夏芳蓮對她的搗蛋印象——她這個相親終結者,今天想扮月下老人。
“小徐,來,坐。”丁曼雯滿懷喜悅地接下那一大束足以令她心花怒放的花。
“爸,這是我朋友,小徐,叫徐……”丁曼雯向父親介紹她的朋友,卻連人家的全名也不知道,真是糗。
“伯父您好,我是徐忻弘。”徐忻弘非常有禮貌地做了自我介紹。得到丁偉光不少讚賞的眼光。
丁偉光親切和藹地對他笑笑,示意他坐下。“別拘束,就當是自己的家。”
“這位是我姊姊的明友,徐忻弘。”丁曼雯突然發現他們兩個不僅長得像,連名字也很像。
“我們早就認識了,我們是兄弟,”徐忻弘極盡其尖酸之能事地深看徐忻弘一眼。“是至親手足。”那語氣在外人聽來,只當作是一場人算不如天算的巧合,但知情者都知道,這句話里隱藏了無比的苛責與諷刺。
徐忻弘頓時坐立難安,無比慌亂起來。
徐忻弘反而沒有先前的緊張與無地自容。他悠閑地與於偉光聊天,有機會就講一些對徐忻弘而言,具有譏誚作用的笑話。
“我們哥兒倆的品味,雖然絕大部分不同,但有一些是完全一樣的。也不知是福還是禍。”徐忻弘意味深遠地說。
丁偉光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也隱約感覺到一絲不對勁。濃濃的醋味正在這對兄弟間漫開,而且酸酸的醋味中,還摻雜着一丁點兒的挑釁,難道一場兄弟閱牆的倫理大戰就要以他家為戰場?不行!他一定要阻止這一場戰爭。
思緒以驚人的速度,在這三個堪稱“老、中、青三代”的男人腦海里運轉,無形中又增加了一層詭異的氣氛。
丁曼雯沒有感到絲毫不對勁,仍然喜孜孜地忙裏忙外。徐忻弘的到來,振奮了她的精神,而她一直不放心的事,也有了令人放心的答案:原來姊姊的男朋友是他哥哥,難怪他要向她打探消息,真是用心良苦哪!
“哥,你不出來‘陪客’嗎?”丁曼雯不懷好意地踱進丁明崇的房間。今晚他的部分可是重頭戲,他不出來,可就不好玩了。
丁明崇拿白眼惡狠狠地瞪她一大眼,氣嘟嘟的。“我去幹麼?當電燈泡?”
“陪客嘛!不外是勸勸酒、劃劃拳、賣弄一下風騷嘍!”丁曼雯煞有其事地向她哥哥解說陪客的要訣。“你也活該當電燈泡。早叫你把客廳那支發黑的燈管換掉,從上個月的‘明天’到這個月,還是沒動沒靜。”
“哼,我們的帳還有得算。”丁明崇寒着臉。想必丁曼雯心知肚明。
“不管,今天全家人心情都很好,你可不準掃興。”拖也要把你拖出來。
“我心情不好,不要來惹我。”丁明崇一把將丁曼雯推出門外,狠狠甩上門。
丁巧莉這時也上樓來,在丁曼雯耳邊低聲說:“夏小姐已經到了。哥呢?”
“混蛋丁明崇,竟然把我丟出來!”丁曼雯心有未甘,她非讓丁明崇出糗不可。“丁明崇,爸爸在叫你。”
丁曼雯嚷完,便拉着丁巧莉自顧自地下樓去。
丁明崇此刻正怒火燃燒,丁曼雯這挑釁的一嚷,他更是難咽這一把怒火,於是準備好了平常打仗的傢伙——枕頭、鬧鐘、棉被、書,外加那隻陪伴他十幾年的超級大黑熊,勢必要丁曼雯連聲討饒。
於是丁明崇輕手輕腳,賊兮兮地打開房門,非常小心翼翼地走到樓梯口,看準了丁曼雯站的位置,雙手一放——“丁曼雯,叫救命吧!”
糟了!
樓下正有十幾隻眼睛,像聚光燈般照着他,尤其是那一雙瑩澈美目,更令他全身灼熱難當。
他做了什麼傻事?他低頭看看手中的大黑熊,巴不得馬上變成隱形人;再看看夏芳蓮那一對令他魂牽夢繫的眸子,他丁明崇的半生形象毀於一旦,他下半輩子別見人了。
然後丁曼雯得意的笑臉出現在他眼前,他突然覺得自己開竅了:是那個小魔女整他,是她設計好的圈套,是她故意讓他在夏芳蓮面前出糗,巴不得他永不翻身。
於是心一橫,雙手一舉,想用大黑熊砸她,不料大黑熊的體積太過龐大,丁明崇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跌坐在樓梯口,大黑熊則順着樓梯緩慢地滾下,就在三分之二的位置,屁股朝上,倒栽卡在樓梯上。
丁曼雯趁這個時候惡作劇地爬上樓梯,對着大黑熊的屁股練拳,口裏還一直重複着:“打你!打你!笨蛋丁明崇!”
丁明崇氣得脹紅了臉,急忙跑下樓梯,努力拖着大黑熊,企圖把它從樓梯上“救”出來。“不准你打它,它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准你打它!”
“我就是要。”丁曼雯又使勁向大黑熊拳打腳踢,這可是她難得的出氣機會,此時不出更待何時?
林素芸這會兒也忙得差不多了,從廚房出來時見到這怪異的場面,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用莫可奈何的語調說:“你們兩個是想多消耗點體力,好多吃點這難得一見的大餐是不是?狡猾!”
引起了小小的笑聲。
丁曼雯雙手插腰,兩眼一翻。“先這樣了,其他的以後再算。”走人。
“喂!幫我把大黑熊救出來。”丁明崇請求救援。
“才不管你!”丁曼雯擺明不關她的事。
丁巧莉在一旁看着夏芳蓮,一臉躍躍欲試,卻又拘泥矜持的兩難模樣,鼓勵地碰碰她的手肘,示意她向前去。
夏芳蓮輕微顫動了一下,心裏有點迷惘,有點困惑,更有着掙扎。
她該主動走過去嗎?那會不會代表什麼?她走過去之後呢?會不會使她的世界有所改變?再接下來呢?會發生什麼事?如果,她仍在原地不為所動呢?她會不會錯失掉什麼?會不會造成遺憾?
前所未有的顧慮紛擾着她的心,不為什麼,只因他是丁明崇,是她所見過中,最上眼、最……有那種說不上來感覺的人。
怕什麼?我夏芳蓮又不是膽小怕事的人,要是有個什麼,他妹妹也是共犯,她心想。
在心念急速運轉的那幾秒鐘里,丁巧莉又碰了她幾下,夏芳蓮再也沒有遲疑,腳步一移就上了樓梯。
丁明崇見夏芳蓮上來,怔了幾秒,隨即擦擦額上的汗,羞赧地說:“夏小姐,你是客人……”
“伯父不是說當自己家的嗎?”夏芳蓮習慣性地微笑着。“你的熊真是龐大。”既來之則安之。
“是我八歲的時候,爸爸送我的生日禮物,那時我很小,都把它當馬騎……”
兩個人很快地就在樓梯上聊開了,夏芳蓮不再拘謹,丁明崇也不再鬧彆扭,沒一會兒他們就合力把大黑熊給抬上樓去了。
丁偉光讚賞的目光掃視着他最愛的這三個女人,她們非常巧妙地湊合了一對可能一整晚都因害羞而不敢交談的人。他在想,該不該頒個自編自演,最佳全能獎給她們?
大熊使徐忻弘想到一出日本卡通,男主角遇水會變男變女,男主角的父親則會變大熊……而且其笨拙可比擬這隻大黑熊。
徐忻弘則意外地感覺到他們一家人自然、不做作的率直氣氛,想來今晚會是個輕鬆愉快的夜晚。
他也看到了丁明崇與夏芳蓮之間不必言喻的情感,多麼天造地設的一對呀!但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再轉眼看丁巧莉,她是他所有美夢的開始,也是他燦爛未來的開端,只是,這個美夢就要破滅了,他燦爛的未來也快煙消雲散了。他知道自己是被那一張相片誤入歧途,她根本是該和忻弘在一起的,只因自己的一時誤闖……將會是多麼嚴重的錯誤啊!
林素芸把最後一道菜端上桌,便連聲趕鴨子似的叫吃飯。“菜都準備好了,你們大家快來吃飯吧!巧莉、曼雯、明崇、大徐、小徐、夏小姐。”
丁明崇與夏芳蓮正走下樓梯,丁明崇打趣地說:“慢慢你會習慣的,我媽叫吃飯像在閱兵。”
夏芳蓮掩着嘴笑起來,真鮮的一家人!
一頓飯在又勸菜又勸肉的融洽情況下結束。
臨走前,丁偉光和林素芸一再地告訴他們,有空常來坐、來吃飯,或來下棋什麼的,充分表現出中國人的好客與熱忱。
“我……呃……我……”在門口,丁明崇囁嚅着,說不出半句話。
“啊?”夏芳蓮拿詢問的眼光看他。“我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還是什麼東西忘了?”繼而探頭向裏面望了望。
“不,沒有,沒有。”丁明崇忙不迭地搖手。“我是想說,說……”丁明崇每望她一眼,就覺得雙頰發熱,全身都不聽使喚,只得又垂下頭。
“說什麼啊?”夏芳蓮微笑着。她知道他所要說的,正是此時她心裏所想的,儘管如此,她還是希望他能採取主動。
“我……我很高興你來。”他終於鼓起勇氣順利說完一句話,心裏霎時為之一振。所謂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再接下來,就順利多了,“我,我想,明天是星期天,不知能不能約你出來?”呼!終於說出口了。
夏芳蓮嫣然一笑。“好啊!你打電話給我。”
丁明崇簡直興奮得快衝破屋頂了。
丁明崇掩不住喜悅地送走了她,三秒鐘之後,他已經開始在期待美好的明天到來,想必五分鐘之後,他就會開始埋怨時間走得慢,繼而檢查家裏大大小小的時鐘、鬧鐘,看它們是否故障了。
“謝謝你今天的邀請。”徐忻弘衷心地說,依依不捨的目光落在丁巧莉臉上。
縱使對他而言這是一場殺傷力相當大的約會;縱使他已經對自己承認,對她的一見如故純粹是自己的錯覺、全是自己沒練好“控心操”所致;他仍願意一廂情願地相信現在的感覺,聽從心裏現在的呼喚。
“我很高興你喜歡我的家人。”丁巧莉露出真誠甜蜜的笑容,一股熟悉的暖流從指尖傳進她的心裏。
“他們都很好,我很榮幸認識他們。”徐忻弘貪戀地看着她,這個可人兒……突然間他感到非常罪惡,他在做什麼?他正在橫刀奪愛啊!
徐忻弘驀地甩開她的手,彷彿她突然間變得極為醜陋,或者變成毒蛇猛獸。
霎時,徐忻弘的憎惡與譏誚替代了丁巧莉的美好與甜蜜,在徐忻弘的心裏造成了莫大的壓力,使得徐忻弘覺得自己再多看她一眼,就會多一層罪過。
丁巧莉被這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退了一步之後,又上前關心地問:“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你的臉色好蒼白。”
“巧莉。”徐忻弘掙扎地喊出囈語般的聲音,看着她不解世事,關心的表情,心裏泛起了一陣痛楚——前所未有的痛楚。
“讓我擁抱你。”徐忻弘深深地擁抱她,終於體會到林覺民與妻訣別椎心刺骨的心情。“然後,我們就不要再相見了。”
“你說什麼?”丁巧莉掙脫他。“你說什麼?”彷彿被莫大的壓迫感緊緊扣住,她無法動彈,只能睜着無知無覺的雙眼,無法置信地看着他。
“我們分手吧!”徐忻弘面無表情,心裏的痛也已經麻痹。“我們不應該在一起。”
“不,”丁巧莉退了一大步。“不,不!”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剎那間,她親身體驗了肝腸寸斷這四個字的真正涵義。“理由!我要理由!”
理由?告訴她忻弘暗戀她?而他是哥哥,不能橫刀奪愛?還是告訴她:忻弘比他更早愛上她,他不能造成弟弟的失戀,不能讓他嘗受這種痛苦?他們的相識、相戀根本是錯誤?
我不愛你!我不愛你!我不愛你!他的大腦吶喊了千次、萬次這句最有效的
謊話,卻一句也不能脫口而出。他說不出這句話,他的心不允許他說這句話。
他只好倉皇地離開她,讓自己淹沒在深沉的黑夜裏。
丁巧莉哀漠地怔在原地,只當是一個彩色泡泡般美麗的夢,無端出現又無端破滅,而現在只是夢醒了。努力擦乾眼淚,她若無其事地轉身回家。
“我還能再來你家嗎?”徐忻弘另有目的地主動表示。“你家裏的人都很好,讓我以為是自己的家。”表情十分誠摯。
“當然可以。”丁曼雯喜不自勝,以為那只是他想接近自己而找出來的借口,心裏不覺滿溢着驕傲的幸福。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更不會想到自己只是他用來接近丁巧莉的工具。她只是喜孜孜地呆望着他遠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然後興高采烈地回家,覺得全身輕飄飄的,巴不得能乘着夜風、伴着夜來香的香氣在夜空中與星子追逐。有時候,無知真是件幸福的事。
“姊,我好高興他今天送我花,雖然送的是你喜歡的紫羅蘭。”丁曼雯比往常更使勁地踩着空中腳踏車,她要更勤奮地追求更好的身材、更多的優點。“他還說明天要出去玩,他要來家裏接我。”她在心裏肯定了許多次,他要來家裏接她,一定是想讓她的父母更加認識他、接受他。
“真好。”丁巧莉勉強地應聲着,努力不讓妹妹發現自己的心情。
“是啊!我興奮得都快睡不着了。”一想到明天,她連聲音都透着喜悅。“那你的大徐呢?”
丁巧莉剎那間又淚濕枕畔。“他明天有事。”以後也不會再來了。他所說的話在她的心裏低回,句句都催人斷腸。“早點睡吧,養足精神。”
燈熄了,聲音也靜了下來,卻沒有人能真正睡着。
丁曼雯為明天的邀約,興奮不已。
丁巧莉為今天的巨變,心碎不已。
原來,地球一分一秒都在轉動,世界一分一秒都在轉變,人的心,也一分一秒都在改變,到底人的心意,哪一分哪一秒,才是真的呢?
徐忻弘倉皇點起一支煙,坐在沙發
上,他的心疼痛、紛亂不已,需要一點能止痛、安定的東西,但是他很快的又用力捻熄了煙,可見它並沒有他所想像的效用。
“你用你迷倒眾生的外貌和甜言蜜語蠱惑她,以最短的時間,成為她的護花使者,對不對?”徐忻弘仍用最尖銳、無情的字眼對徐忻弘咆哮。他真是“飼老鼠咬布袋”,收留了一個忘恩負義的傢伙,虧他還是自己的哥哥。
“你明明知道我喜歡她、暗戀她,你還這麼處心積慮地去追求她?”徐忻弘理所當然地以為她該是他的,他才有資格追求她——至少自己這幾個月來的痴心、幻想,也足夠精誠所致,金石為開了。
徐忻弘無法排除當他看到徐忻弘與丁巧莉無限親昵的舉動時,那股莫大的詫異、如針剌般的疼痛,繼而產生的憤怒,和對徐忻弘的鄙視。
徐忻弘與徐忻弘向來沒什麼大過節,從小到大,徐忻弘一直最受徐忻弘的
指導和照顧,照理說,為一個女孩,徐忻弘不至於不顧手足之情,與徐忻弘反目成仇才對。無奈,徐忻弘這會兒也不知是鬼迷心竅,還是被鬼上身,竟一味對徐忻弘怒言相向。連他自己也毫無察覺,剎那間他所感受到的,只是當時的意外來得太突然,一時之間自己難以接受,繼而轉變成不甘心、不服,才有許許多多報復的動作。
徐忻弘不認為自己該忍氣吞聲接受弟弟的抨擊,只是,他又有什麼話去反駁他?他又有什麼立場去為自己申辯?更何況,他也找不到任何有利於自己的詞句。
常常看到一些名人寫的書,有的人說愛本身不附帶任何對錯、條件。又有人說,愛是純潔無瑕的,自然而然的來,給予大地溫柔的光輝。但徐忻弘現在卻一一否定掉這些話,因為他的愛,來錯了,而且也來得不自然。
也許這份愛是該降臨在弟弟身上的,只是自己誤打誤撞,撞進了兩人相系的透明絲線,成為兩人之間的阻礙。現在,他退出了,希望絲線完好如初地繫着兩人的感情,他弟弟才能如願以償。
可是,他的心能完好如初嗎?他的感情能完好如初嗎?也許他能忘了她也不一定。
“我和她已經分手了。”他淡淡地對弟弟說,語氣稀鬆平常。
徐忻弘的身體明顯地震動了一下,似乎受到了很大的衝擊,繼而露出一抹微笑,雖然這個消息沒有給他預期中的興奮,卻是他的另一個裏程碑,是個好的開始。
又是一件意外的事。他壓根兒不奢求徐忻弘會自願退出,會把她讓給他,更不相信熱戀得如火如荼的他,會這麼快就放手。心裏除了意外之外,更有莫大的期待,期待走入她甜蜜、美好的世界,他一定會用最好的角度、最適當的曝光,記錄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刻。
說完了那句話之後,徐忻弘便開門走出公寓。他覺得空氣突然變得無比沉悶,他該出去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順便想想那個腦海中的問題:她哭得那麼慘,她忘得了他嗎?他們這一段彷彿延續前生的戀情就這樣結束了,她的心會完好如初嗎?他是否讓這段情傷害了她?
這是他的生命中第一個摧人斷腸的夜,他卻不知道:在重回她的身邊之前,這樣的夜,是無止無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