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西天一片絢麗。
夕陽下沉后只遺最後的光輝,再接下來便是夜的帷幕了。
太陽運行一周天,沉落了還有晚霞,人終其一生,在最後又留下了什麼?
冷一凡眺望着西方,心裏若有感慨,但只是短暫的片刻,立即又回復到了現實,人有許多事情要做……
“馬兄!”他伸出手想接繩子。
“浪子,據我們盯梢白衣女子所觀察到的。她們是利用天蠶毒絲繩入穴,她們所使用的繩子長不到兩丈。所以我們判斷這黑洞不可能太深,在下手中的繩子足有三丈長,應該綽綽有餘,你下垂,我來放繩,如何?”
“好,這是個好主意,來吧!”
馬子英抖開繩索,冷一凡抓住繩頭,步到洞口邊緣,毫不遲疑地跨步落空下垂。不可知的境地,兇險早已置之度外。
身軀緩緩下降,數尺之後,便已沉入黑暗。下面是什麼景況,不得而知,將遭遇什麼也無法想像。
沉落,沉落,像墜向無底的深淵。
即使是身具百膽的鐵漢,在這種情況下也無法鎮靜如恆,冷一凡已感覺到心的悸動。
時問很短暫,但在感覺上相當長。似乎永遠到不了底,他也想了很多,等着自己的是利劍、快刀、火山、油鍋,或是更可怕的東西?
江湖秘客能算計,但一切會盡如所料么?
俊如處子的賈依人現在情況如何?
如意夫人和胡蕙君是否直接參加行動?
重重的一頓,腳落實地,感覺上是石板。
伸手不見五指,相當恐怖的世界,他放開繩頭,橫劍凝神戒備,寸步也不敢移。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下一步該做什麼?他心頭一片茫然。
抬頭上望,一個模糊的暈圈,洞外夜幕已垂。
“涮!”一道強光照了進來。
光是沒有聲音的,然而在冷一凡的感覺上,這突然照來的光線彷彿是有聲而且使人震撼,他感到一陣迷亂。
暫時的迷亂,他很快鎮定下來,光其實並不怎麼強烈,是一道光束,從數丈之外射來,他隨即看出這是條石砌的通道,寬一丈,長不知幾許,立腳之處還遺有塌陷剝落的痕迹,古陵墓道,因天災地變而塌陷,玉面蜘蛛利用來做巢穴。他做了判斷。
燈光照射之下,無所遁形。
不用說,自己已在對方的監視之下。光源處是個圓孔,隱約可見阻斷的鐵閘。
光照着,但沒有任何動靜,半絲聲息也沒有,但他成了瓮中之鱉已無疑義。
靜候了片刻,目光移轉,突然發現腳邊不遠處躺了個人,心頭陡地一震,仔細一眼,一顆心倏告抽緊,全身的血管都收縮了,平躺在地上的,赫然是黑龍會護法“追魂煞”甘墀,他怎會躺在這兒?
他是死了還是活着?
這也是江湖秘客的安排么?
燈光斂去,現場又回復原來的黑暗。
“浪子!”原來光照的一端傳來女人的話聲:“乖乖等着吧!這裏很清靜,幾天之後,你就會永遠清靜,能安息在這種地方,絕不亞於王侯,哈哈哈哈!”
笑聲遠去,消失。
冷一凡努力定了定神,他沒考慮到生死的問題,主要想的先弄情狀況,然後謀求深入的突破。
即使整個行動是江湖秘客策劃的,他並非孤立無援。
候了許久,再無動靜,他橫移兩步,開口道:“甘護法,起來談談!”
沒有回應。
冷一凡又叫了一遍,反應的是他自己的回聲。
難道追魂煞已經是死人了嗎?
心裏禁又住有些發毛,蹲下身,試探着伸出手去,指尖融及的是冰冷的軀體,登時渾身起栗,追魂煞已經是一具屍體,他直起身來,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太黑,睜着眼等於是瞎子,暗忖:追魂煞如果也算自己人,他是第一個犧牲者。
馬子英還在上面,不知他做何打算?
心念之間,身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道:“浪子,稍安毋躁,看事應事!”
冷一凡這一驚非同小可,墓道里只有個追魂煞,他分明已經是個死人,死人能開,口和他說話么?
心念之中,脫口問道:“你是誰?”
“別管我是誰!”話聲又傳了過來:“記住,阻斷墓道的鐵閘機鈕在門邊右方牆壁由下往上數第五塊石砌,用力按落,會出現一個壁銅,洞裏有個鐵環,只消輕輕一拉,鐵閘便會開啟。”
“你……是甘護法?”冷一凡已聽出聲音發自追魂煞陳屍的位置,而且音調也不陌生,他斷定是追魂煞詐死。
至於他的屍體何以會冰涼,這一點沒時間去想。
“是,也不是。”
“什麼意思?”
“快手下來了,照我剛剛說的去做。”
冷一凡發覺空氣有異,似乎有人落在自己身邊。
“是馬兄么?”他敏感地問。
“不錯,情況如何?”
“這……”冷一凡不知該如何回答,整理了一下思緒才道:“半刻前對方用燈光照射過,但沒人現身,甘護法早已在此地,他剛剛交代了開啟機鈕的方法。”
“噢!好,我們立刻行動。”馬子英對於追魂煞先在此地這一點並不在意,顯然他早已知道這安排。
“來吧!我們順右邊的牆壁前進。”
冷一凡當先,摸壁而行,馬子英則緊緊跟隨,雖然有目不能視,但光憑感覺便已不會失誤。
不久,手觸到了閘邊,冷一凡照着追魂煞所說的按石啟洞,然後拉動鐵環,“軋軋”聲中,鐵閘開啟。
一看,黯淡的壁燈朝里延伸開去,有了光,雖說很微弱,但已能分辨彼此的面目,冷一凡側顧了馬子英一眼,“我們進去!”
“走,留神戒備。”
兩人躡手躡腳悄沒聲地朝里淌進,五丈之後,通道一個急折,燈光大亮,只見一個垂着纓珞的門橫在正面,門邊俏立着兩個白衣女子。
從纓珞的間隙可以看出裏面是一間豪華的大廳堂,閃動着珠光寶氣,佈設一應俱全,這裏無疑是墓室,奇怪的是毫無陰森之氣,反倒有些近似富貴人家的居室,兩人停身在轉角處的通道中央。
“有人!”白衣女子之一驚叫一聲。
“什麼人?”另一個轉頭喝問。
冷一凡朝馬子英一甩頭,雙雙欺了過去。
兩名白衣女子轉身,向外揚手……
“不要動!”喝話聲中,纓珞拂開,一個錦衣中年婦人出現,當門站立,冷電似地目芒一閃,寒聲道:“是浪子,想不到你們居然能破閘而入!”
雙方相距八尺。
冷一凡心念疾轉,對方就是玉面蜘蛛么?
仔細看,對方徐娘半老,風韻依稀,臉上罩着一層嚴霜,使人看了會打從心底發起寒氣來。
“浪子,說說你的來意?”中年婦人輕啟朱唇。
“討鏢要人!”
“哈哈哈哈!”中年婦人大笑起來。
通道回聲,像是有十幾個人同時開口大笑,激旋的聲浪震得人心神俱顫,這顯示了她驚人的內功修為。
八名白衣女子仗劍湧出,分列兩側。
劍身映着燈光泛出森森寒芒。
冷一凡和馬子英冷眼望着中年婦人,等她笑夠了,自動停歇。
“浪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冰冷的聲音,冰冷的目芒,像兩把利刃,直戳人的心臟,又像是嚴冬寒夜壁縫裏鑽進來的賊風,使人冷到骨頭裏。
“知道,這裏墓穴。”
“對了,你可曾聽說過進了墓穴的人還能活着回到陽世?”
“是沒聽說過!”冷一凡淡漠地道:“不過,在下可以開創一個先例,讓以後的人從此就聽說過!”
“你很能逞口舌之利!”中年婦人不屑地撇撇嘴。
“事實必然如此!”冷一凡淡漠依然。
馬子英始終不發一言。
中年婦人目光移到了馬子英身上,仔細地打量,像是鑒賞一件古董,又像是丈母娘在選女婿,生怕哪一點走了眼。
“你就是最近江湖盛傳的快手?”
“不錯,在下正是!”
“你本事不錯,除了快手殺人,還能斷飛繩,放毒針,可以算得上是多才多藝,能說說你的出身來路么?”
“無可奉告!”馬子英簡短回答。
冷一凡心中一動,馬子英快手殺人,寶匕斷繩這一點他知道,倒是放毒針這一手還是剛剛聽到,凡是淬毒暗器正派武士大多不屑使用……
“快手,你在城外破廟地下室以毒針毀了本門三名手下。又在洞外迷倒了七名警哨,從中毒者的毒性判斷,你用的毒不是普通之毒,而當今江湖上能使用這種奇毒的屈指可數了,你最好稟說出師承,以免彼此傷了和氣。”
冷一凡大為驚訝,馬子英身中“無毒之毒”,被迫得走投無路,好幾次幾乎送命,如果他是毒道高手,怎會有此現象?
據他說,他身中的奇毒是為一位異人所解,莫非這異人在暗中插手?
心念之中,他側頭望了馬子英一眼,但馬子英的臉上設任何異樣的表情,還是那冷沉之中略帶神秘的樣子。
“在下從來不用毒,也不會用毒!”
“你不敢承認!”
“還不致於!”
“很好!”中年婦人揚起了手。
手揚起但沒動靜,不知她要耍什麼花招,冷一凡忍不住開口道:“請問芳駕的稱呼?”
中年婦人道:“告訴你們無妨,反正你們已經是瓮中之鱉,本座是此間總管!”她沒說出姓氏門戶。
冷一凡心中又是一動,她並非玉面蜘蛛。
中年婦人高舉的手徐徐放落
眼一花,連意念都不及轉,震耳的巨響聲中,一道鐵閘切落在雙方之間,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冷一凡和馬子英心頭隨之劇震,緊接着身後也傳來巨響,又是一道鐵閘,前後都已切斷,名符其實地成了瓮中之鱉。
“浪子,我們該早防到這一看!”馬子英開了口。
“我們不該說那多話,見面就動手,情況可能就不一樣,不過,在下到現在還不十分明白江湖秘客到底是什麼安排,這種情況會在他意料之中么?”
“我們只有靜等變化。”馬子英相當沉穩。
中年婦人的話聲傳來,有如空谷迴響。
“你倆的命運掌握在如意夫人手中,生死在她點頭與搖頭之間……”
“什麼,如意夫人掌握我們的生死?”冷一凡脫口叫了出來。
“不錯,要是她點頭答應我們主人的條件,便人財兩安,如果她還是固執已見,那你兩個就只好認命了。”
冷一凡這才明白過來,還是老問題,對方的條件是迫使包侯爺親自出面,而如意夫人卻斷然拒絕,問題的癥結如何在外人不得而知,但情況顯示了相當的微妙和詭譎。
“貴主人的條件是要包侯爺親自出面?”
“不錯!”
“如意夫人代表侯爺不也是一樣么?”
“不一樣。”
“為什麼不一樣?”冷一凡試探着問。
“浪子,這不是你該問的問題,乖乖等着吧!”
“總管,在下實在想不透,說起來這問題太容易解決了,願意聽在下一個建議么?”冷一凡想藉機深出端倪。
沒有應聲。
“總管!”冷一凡接着道:“一個最直截了當,也最簡單的方式,只消……”他故意頓住等對方的反應。
但死寂依然,沒有絲毫迴響,顯然對方已經離開了。
“浪子!”馬子英發了話:“你我落在這陷阱里,等於多加了兩名人質,增加了對方開價的本錢。”
“對,這是事實。”
“你剛才想說的最簡單的方法是什麼?”
“扣留人和鏢,直接到開封去找包侯爺談判。”
“這不是好辦法!”
“哦!馬兄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
“我這辦法相信對方早已想到,如果設法扣住了如意夫人,傳話到開封,包侯爺能不出馬么?你以為如何?”
“對方可能辦不到。”
“為什麼?”
“江湖秘客同樣會想到這一點,他會預防。”
“對是對,不過,這就要看各自的本領了,玉面蜘蛛是主,條件上佔了便宜,我們遠來是賓,如果她不擇手段結果仍是很難說的。”
“馬兄,我們光設法弄開鐵閘”
“好,動手!”
鐵閘渾然一體,與通道接合得天衣無縫,連個礙手的釘稍都沒有。
一寸一寸地摸,一寸一寸地敲擊,牆壁是實心的,完全無隙可尋,兩個人摸索了半晌,同時喘了口大氣,其結果不問可知了。
“馬兄,看來是白費力氣!”
“我猜機關的樞紐是裝在外面,這是佈設機關的基本原則,看來我們只有等外援了。”
“閘板有多厚?”
“至少一寸!”
“馬兄的寶刃……”
“派不上用場,要從鐵板上挖出一個能出入的洞,得耗相當時問,毫無疑問外面定然有人看守,挖鐵板可不是切木頭,必然會有聲音,我們不會成功。”
“後面那一塊呢?”
“只能說可以試試,但機會不大。”
“但還是得試試……”
就在此刻,一個女人的聲音道:“不必試了,你沒有任何機會!”話聲像是傳自頭頂,緊接着,一陣煙硝之味突然瀰漫開來,很快地變濃。
冷一凡低聲道:“他們用煙熏,這……”
馬子英循聲抓住冷一凡的手道:“閉住呼吸,不要開口,我有救急的方法!”說著,拉住冷一凡急急朝另一端鐵閘走去。
看不見,但濃煙已嗆得兩人直流淚。
摸到了鐵閘前,兩人開始嗆咳,這一咳,吸進去的煙更多,胸部已隱隱作痛,膨脹得像要爆炸開來。
咳,一發便無法遏止。
“用力咳!”馬子英說了一句,連聲大咳起來。
冷一凡不明白馬子英說“用力咳!”是什麼意思,但事實上他想抑制住咳也辦不到,於是便大咳起來。
突然,冷一凡聽到了金屬戳扎的聲音,他頓時明白過來,馬子英已動用他的寶刃,藉咳嗽聲來掩護,以免被發覺。
無論真咳或假咳,反正都不好受,整個胸腔劇痛難當,連手腳也跟着發麻。
“好了!”馬子英拍拍冷一凡的肩頭,然後拉起他的手按向鐵閘。
手指觸處有個小洞,冷一凡馬上領悟到了馬子英的用意,他用寶刃在鐵閘上開孔,目的是使兩人在濃煙中能夠換氣。
於是,他迫不及待地把鼻孔湊向小洞,緊貼,小洞外的空氣是乾淨的,他深深吸了幾下,換過氣來,全身如釋重負,像被捏緊了脖子突然被放開。
煙氣更濃,但已無害於兩人。
這樣過了蓋茶時間。
朝里的一端傳來了話聲:“浪子,願意乖乖投降么?再過片刻,不死也會受傷!”
馬子英悄聲道:“別吭氣!”
“浪子,回答?”聲音再傳來。
兩人沉住氣。一道蒙蒙光影照向里端的鐵閘,然後慢慢朝這一端移來。
馬子英急道:“閉氣,躺下!”
兩人迅速地躺倒。
光影透過濃煙照到,停在兩人躺倒之處,不久,鐵閘徐徐開啟,濃煙立即向外泄去,馬子英又道:“別動,我們成功了!”
煙氣由濃而淡,可以勉強呼吸。
又過了片刻,裏面一端的鐵閘也告開啟,像初來時一樣,明亮的燈光照射通道,只剩下殘煙留在感覺上。
腳步聲移來。
冷一凡偷眼望去,四名白衣女子迅快接近,眨眼便到了身畔停住,其中一個道:“希望還是兩個活口。”
另一個道:“先制穴道再檢查。”
兩名在前的女子分別舉腳朝冷一凡和馬子英踢去,動作相當利落。
兩聲悶哼加上兩聲驚叫,兩名舉腳的女子倒飛回去,直摔到垂着纓珞的門邊,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另兩名女子已被冷一凡和馬子英分別扣住腕脈,當機立斷,冷一凡朝馬子英偏頭,牽着白衣女子,快步朝內門走去。
馬子英隨即跟上,腳步設停,直衝進門裏。
室內豪華的佈設令人目眩,金珠玉器古玩配以紫檀木的櫥架,桌几椅榻全是上材配以精工細雕,地上鋪着鮮艷的波斯地毯。
這不像是墓室,而是皇帝的宮室。
裏面的東西,任何一件到了市面上都是珍貴的寶物。
室內左右各有一道門,垂着晶瑩的珠簾,正面擺着六扇織錦的巨型花鳥屏風,原先現過身的中年婦人站在左前門邊,臉上是雪上加霜。
冷一凡和馬子英各自鬆手放開了兩名白衣女子。
中年婦人一揮手,兩名白衣女子躬身退出。
中年婦人凝視了兩人片刻之後冰聲道:“你兩個的確是有能耐,不過還是逃不了必死的命運。”
冷一凡淡淡地道:“生死是另外一回事,在下希望能面謁令主人,解決人質與鏢貨的問題,煩芳駕傳報。”
中年婦人不屑地道:“你還不配見我們主人!”
冷一凡笑笑道:“在下雖然是個無名小卒,但現在的身份是索鏢者,對一個劫鏢捕人的不肖之徒……”
中年婦人怒叱道:“住口,你敢出言無狀!”
冷一凡若無其事地道:“貴主人如果不允見面,在下只好硬闖!”
中年婦人怒極反笑道:“你真的敢?”
馬子英接過話道:“既然已經來了,還有什麼敢不敢的,芳駕有什麼手段最好先使出來,否則我倆就要無禮了!”語氣相當強硬。
突地,門外通道傳來喝聲道:“什麼人,不許動!”
冷一凡與馬子英本來是背對着門,立即向側方移開,轉頭往視室門。
纓珞拂開,兩個女的姍姍而入。
中年婦人冷臉一變,脫口道:“如意夫人!”
不速而至的,赫然是如意夫人李艷娘和胡蕙君,兩人在中央位置止步,如意夫人徐徐掃了冷一凡和馬子英一眼,然後目光落在中年婦人臉上。
“我要見你們主人!”
“李艷娘!”
聲音發自屏風之後:“真想不到你居然敢闖入我這寒玉宮來,誰叫你來時有路,去時無門。”
“我還是該稱你寒玉仙子么?”如意夫人不正面答話。
“這名號久已不被人提起,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
冷一凡心中一動。
原來玉面蜘蛛的另一稱號是寒玉仙子,這家華的墓室叫寒玉宮,聽起來的確是很美。
“仙子,我們誠懇地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我的條件早已說過了!”
“但那是無法辦到的條件,如果能答應的話,我早已就答應了,根本不必費那麼多周章。”
“非辦到不可!”
“能不能改換別的條件?”
“不能!”
斬釘截鐵,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人就在屏風之後,名符其實的咫尺之隔,她到底長成什麼樣子?冷一凡有一種衝動,移身之勞,便可看到不可一世的玉面蜘蛛的廬山真面目。
“仙子,人質現在怎麼了?”她說的是賈依人。
“人還活着。”
“他是本庄的客人,不應該牽扯在這樁公案中,能不能先放人質?”
“你們現在全都是人質,如果包天覺不在限期之內投到親自了斷,每超過限期一天,殺一名人質,你……李艷娘,本仙子把你排在最後,浪子是頭一個。”
冷一凡不怒反笑道:“仙子太看得起在下了,本人深深引以為榮!”身形電閃般一挪,他想一睹玉面蜘蛛真面目。
挪動之間,只覺一股和風迎面飄來,甫一接融身體,和風變成了奇猛無比的罡氣,眼睛還不曾轉,人已被震回墓室中央,使他連打兩個踉蹌。
“快退!”如意夫人急叫。
連轉念的餘地都沒有,一張網迎頭罩下,眾人身形才動,立被網纏住,網細而密,網眼上吊著須鉤,網緣垂着錫錘,是以下落之勢極快,同時是四周先落,網一着身隨被須鉤搭住,一動便刺膚入肉。
如意夫人是最早發覺的,她也沒逃出被網之厄。
網罩的範圍幾乎是墓室的全部,唯一能趨避的只有三道門,然而時間並不允許他們逃向門外。
現在可以想像得到,這網是本來就張在室頂的,因為網繩很細,而且又是灰色,事先極難發覺。
被罩住的誰也不敢動。
只有一個人動。這個人不但動,而且劃破了網。
就是快手馬子英,他拐藏的寶刃是無堅不摧的,剛一破網,中年婦人就撲了上前,右手曲指如鉤,閃電抓出。
這一抓之勢,可以說玄奇詭絕,但她只抓出一半,馬子英的手拐已經逼上了她的咽喉處。
快手,名不虛傳,快得幾乎超過了人所能的極限。
冷一凡、如意夫人和胡蕙君被網住不能動彈,但他們似乎忘了現實,全驚望着馬子英,頭一次,他們領略到快。
中年婦人的臉色由森冷變成蒼白,她感覺得出喉頭癢麻中帶着刺痛,鋒利的刃口已劃破了皮,只消輕輕一帶,喉頭便會被切開。
馬子英無法分身解救網中人,但他現在已握了一張牌,中年婦人是寒王宮的總管,身份地位不低,不算王牌也算大牌。
“仙子!”馬子英仿着如意夫人對玉面蜘蛛的稱呼道:“我們現在來談談條件,如何?”
“你不配!”玉面蜘蛛人還在屏風后。
“誰才配?”
“你們現在都沒資格,連李艷娘在內。”
四名白衣女子從右前門邊湧出,手裏全執着長劍。其中三個欺向網中人,網中人已失去抵抗力。
如果任由三名少女制住,馬子英手裏的大牌便失去價值。
“不許動!”馬子英暴喝一聲。三名少女停住未動。
“聽着!”馬子英繼續開口:“在下不想流血。”
“你想流什麼血?”玉面蜘蛛接了話。
“在下可以在貴手下出劍之前切斷她們的喉頭!”這可不是狂話,馬子英絕對辦得到,何況他手中還有個中年婦人。
“快手,你無妨試試看!”
這話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玉面蜘蛛是不在乎手下的生死,還是量定馬子英不敢殺人,抑或是她另有所恃。馬子英話已出口,是不是要兌現?
“快手!”玉面蜘蛛又開了口:“五個換四個,本仙子是吃虧一點,不過別忘了還有個人質正好補上。”
空氣頓時僵化,殺機已在無形中揚起。
被網纏住的如意夫人以平靜的聲音道:“馬大俠,我們堅持和平的原則,絕對不流血殺人,請忍耐!”
冷一凡對如意夫人所知不多,但對她現在所表現的氣度和臨危不亂的精神大為佩服,女人,要做到這種地步委實不易。
“動手,先把人抓起來!”玉面蜘蛛下令。
三名白衣女子挪步
馬子英發赤的目芒一閃,伸手疾點中年婦人,拔劍、飛身、旋轉,只是喘一口氣的時問,驚叫聲中,三名白衣女子彈退。
中年婦人也在此時倒下。
三名白衣女子全都花容失色,出手的三個粉頸喉頭處各現一道血痕。
馬子英兀立在少女與網中人之間,他沒殺人,只是表演了一手驚人的絕活,用以證明他剛剛說過的那句話。
“叮鈴!叮鈴!”
屏風后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鈴聲,左右兩側門裏立即有人影湧出,老少不等,近二十人之多,全是女的。
年輕的一律白衣,年長的衣着雜色,她們進門之後,迅速地靠邊環形散開,變成了包圍的態勢。
能行動的只有馬子英一個人,他本領再高,恐怕也難以應付。
被纏在網中的三個人苦無脫困之法,冷一凡心裏想,江湖秘客策劃這次行動,能算準每一個情況么?只消馬子英一倒,便算徹底瓦解。
馬子英左右顧盼,看樣子他在盤算該採取什麼行動。
如意夫人開口道:“仙子,我現在已經等於是階下囚,我們不能談談么?”聽她的口氣,是盡量想以和平方式解決。
玉面蜘蛛的聲音道:“不能,你們這是有計劃的侵犯行為,不可原諒,到現在你們還能活着,是本仙子預留給包天覺出馬的路,否則無人能在此地張牙舞爪。
馬子英橫劍蓄勢,沉聲道:‘仙子,如果非動武不可的話,刀劍可是不長眼睛的,一切後果在下不負責任。’
玉面蜘蛛冷哼道:‘快手,如果你自認為你那點小道行很了不起,那你就錯了。’說完以冷峻的聲音道:‘拿下!’
此際,中年婦人已被解了穴道,插立在眾女之間。
眾女子的手齊齊揚起。
粉臂齊揚,但卻不見有進一步的動作,而手掌卻是緊握着的,手心裏握的是什麼,就令人莫測高深了。
網纏的三個絲毫也不能動彈,只要一動,須鉤便會扎進皮肉,而最顧慮的是如果鉤上有毒,問題便嚴重了。
在近二十人環伺之下,馬子英可不敢輕舉妄動,他出手再快也難免會顧此失彼,而且這兒只是間墓室,旋迴展問受了限制。
以他一個人之力,要想扭轉局勢,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何況還有個功力莫測的玉面蜘蛛在旁。
‘李艷娘!’玉面蜘蛛從屏風後傳出聲音道:‘最後問你一句,信息傳回了開封去沒有?’
‘沒有。’如意夫人不假思索地答。
‘你什麼意思?’
‘我說過了,包侯爺不會出面。’
‘連鏢帶人他都可以放棄?’
‘這是沒辦法的事。’
冷一凡實在想不透,如意夫人何以一再肯定包侯爺不會出面,這當中難道有什麼蹊蹺不成?
‘那你們是準備犧牲了?’
‘……’如意夫人無言,但神色之間十分自若,似乎有所恃而不恐的樣子。
‘你知道孩子們手裏握的是什麼嗎?’
‘……’如意夫人依然沉默。
‘散元神砂,聽說過沒有?嘿嘿嘿嘿!’一陣冷笑之後接著說:‘當然你們不會聽說過,這是本仙子命的名。任你是鐵打的羅漢,只要中上一粒,便會使元氣消散,骨軟如綿,現在孩子們只要一抖手,砂粒會佈滿每一寸空間,你有飛天的本領也躲不過。’‘仙子,你最好命令她們退下去。’
‘退下去?’
‘不錯,這檔事可以說是侯爺和仙子之間的私事,想來仙子定然不願公開,同時仙子當然也不願意眼見無辜的手下遭地魚之殃……’‘李艷娘,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實話。’
‘不是夢話吧?’
‘仙子,艷娘我幼年時曾經得異人傳授,學會了聽音辨症之術,從仙子的聲音,我已經辨出仙子已經病入膏肓而不自覺,眼前已到發作時,不信可以自測。’‘你……’只說了一個字,以下設了聲音。
冷一凡大為困惑,如意夫人到底在弄什麼玄虛,聽音辨症,從來沒聽說過,她卻說得煞有介事。
自己對岐黃雜技並不十分外行,天底下真有這種奇術么?
馬子英沉穩如故。
‘仙子!’中年婦人大聲道:‘您別聽信她的鬼話,用不着跟這四個釜底遊魂虛耗時間,先拿下再說!’
‘你們全部退下!’玉面蜘蛛居然下令。
‘仙子……’中年婦人搶前一步。
‘退下!’聲音冷得令人打從心底發冷。
所有的手下連中年婦人在內,全從兩邊門退了出去。
人退了,威脅暫時解除。
但三個被網住的依然脫不了困,現在唯一寄望的是馬子英的寶刃,但玉面蜘蛛能任他行動么?
馬子英用劍挑起網,正待用拐肘割……
一股和風捲來,觸身成罡,‘波’地一聲,馬子英被震得直踉蹌退到進口的門邊,這是他第二次領略到這種掌力。
‘李艷娘,你到底搗了什麼鬼?’玉面蜘蛛的聲音冷中帶激。
‘我沒搗鬼。’如意夫人心平氣和地回答。
‘可是本仙子……’半句,又沒說下去。
冷一凡心中一動,聽聲口玉面蜘蛛可能已經發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不由轉目瞟了如意夫人一眼。
他暗想:‘這當中一定有文章,但到底是什麼文章卻無法忖測。’就在此刻,通道中突然傳來一陣軋軋之聲,冷一凡立即想到堵截通道的鐵門外面一道還沒升起,聽來是鐵閘上升的聲音。
是有人來到,還是……
心念未已,纓珞拂動,一條人影閃了進來。
因為不能動彈,只能用眼角掃視,一瞥之下,大驚意外,進來的赫然是黑龍會的護法‘追魂煞’甘墀。
他曾在入口處詐死,現在竟然登堂入室,他現身應該也是江湖秘客安排的一部分,馬子英面無表情,似乎對於追魂煞的突然出現並不感到驚奇。
‘什麼人?’屏風后的玉面蜘蛛業已發現來人。
‘老夫甘墀。’
‘黑龍會的甘護法?’
‘不敢!’
‘黑龍會竟然與如意山莊聯手對付我寒玉宮,實在出乎本仙子意料之外,不過,你們會發覺犯了大錯。本宮一向抱持的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旦人犯了我,就會受到百倍的報復,閣下可聽清楚了?’
‘仙子,這可是老夫個人行動,與敝會無涉。’‘哼!’這一聲冷哼飽含殺機。
追魂煞突然從衣袖裏抽出一根尺許長粗如拇指的鐵管,再從衣兜里取出千里火晃燃,湊向管口。
‘嗤!’地一聲,管口噴出熾烈的火焰,然後以最快速的動作,彈步進身,擺動鐵管,刀劍不能斷的天蠶網一碰上火焰,立即熔毀寸斷。
冷一凡雙睛一亮,心裏暗道一聲:‘妙着!’無論再怎麼堅韌的絲、線、筋、絡能避刀劍卻不能抗火,很顯然,追魂煞手裏的噴火管,也是事先就安排的。
江湖秘客的行動計劃算無遺策,難怪如意夫人和馬子英一副篤定的樣子,果然是有恃無恐。
‘姓甘的,你真的敢……’玉面蜘蛛厲聲喝問。
極短暫的片刻,火滅、網破,人已脫出。
如意夫人示意冷一凡和胡蕙君退到門邊。
‘好!好!你們……真好!’玉面蜘蛛已然怒發如狂,緊接着鈴聲響起。
冷一凡當機立斷,朝馬子英做了一個手勢,兩人彈到左右門邊,橫劍封堵,角度的關係,這時可以看到屏風之後還有一道門。由於這座屏風是弧形擺設的,兩端內彎,僅隱約可以看出一張錦榻的角邊,看不見榻上的人。
‘錚!錚!’門裏有人仗劍衝出,卻被冷一凡和馬子英擋了回去。
‘仙子!’如意夫人盡量把聲音放得和婉:‘現在我們來談談!’‘李艷娘!你以為你們已佔了上風,可以挾本仙子談條件?’哼了一聲又道:‘告訴你,這寒玉官可是容進不容出,本仙子拼着損毀一些器物,你們沒有活路。’‘仙子,艷娘不敢!’
‘你已做出來了,還說不敢?’
‘這是情非得已,請仙子寬恕。’
‘你到底在本仙子身上弄了什麼鬼?’
看不見她的人,這句話卻自己泄了底,顯然如意夫人剛才所謂的‘聽音辨症’,說她病人膏肓而不自知得到了證實。
玉面蜘蛛一定察覺到自己有什麼不對勁……
‘我們進門就被困住不能動彈,如何弄鬼?’如意夫人反駁。
門邊的人又往外沖,冷一凡與馬子英掄劍成幕,嚴密封堵,金鐵交鳴聲中,門裏人無法越雷地一步。
‘仙子,你現在可不能再用真力,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你說出原因來?’
‘聽音辨症,僅能……’
‘住口,你說實話!’
‘我想跟仙子單獨談談!’
沉默了片刻。
‘可以,你到我身邊來!’
如意夫人毫不考慮地挪步走向屏風。
胡蕙君急道:‘夫人,您……’
如意夫人回頭向胡蕙君做了一個安撫的微笑,表示一切無妨,然後迅捷地轉到屏風后,緊接着傳出竊竊私語,空氣變得十分詭譎。
‘真有這件事?’聲音突然提高。
‘絕對不假!’如意夫人的聲音。
‘你要我相信?’
‘仙子非相信不可,口說當然無憑,仙子可以去證實,如果有半點虛假,艷娘願奉上人頭。’
對話聲又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