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二、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貴州座落於中國西南,群山夾峙,歷年都是郁雲堆積苦雨纏綿,所以人說黔中是“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

一到了秋天,更是秋風秋雨愁煞人,天像是一口漏了底的鍋,整天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

這是一個近晚的時分,惱人的苦雨總算停了,樹枝上殘餘的雨珠仍落着,滴在鬆軟的泥土上,滴在離人的心弦上!

崎嶇的山道上,突地馳來了兩匹駿騎,馬背上馱着一雙勁裝騎士,他們的衣服都是水淋淋的,顯見在雨中行了很久,馬身上也滴着水,而且還冒出絲絲的熱氣,證明了他們趕得很急!

是什麼理由促使他們要冒雨急馳呢?只要明白了他們的身份,這問題便很容易得到解答了!

這兩個人正是羅仙客與林琪,間關萬里,從揚州趕到這荒僻的雲貴邊境上,難道真為的是遊歷嗎?

馬到一個崎嶇的山道岔口上停止了,羅仙客一面抹着臉上的雨水,一面沉吟躊躇,像是無法決定該走哪個方向!

林琪在旁邊焦灼地道:“怎麼!羅大哥!你不認識去路了?”

羅仙客困惑地搖着頭道:“是的!我在十年前追隨家師到過駱家堡,印象已十分模糊,因此我也無法決定哪一條路是正確的。”

林琪想了一下道:“黔中四豪在武林頗有名望,隨便找個人家問一下不就得了,這事情可不能耽誤,若是中州的消息早到了一步,他們有了準備,對我們可大為不利!”

羅仙客苦笑了一下,道:“老弟說得倒容易,我們這一路行來,沿途可曾見到幾戶人家?這等窮山僻野,有時一連幾十里都罕無人跡!”

林琪十分煩躁地道:“那我們只好隨便決定一條,碰碰運氣了!”

羅仙客搖頭道:“那可不太妥當!此地都是山道,一錯出去,最少得兩三百里才得回頭,耽誤下來,就是一天行程。”

林琪更是焦灼地道:“那怎麼辦呢?我們總不能老等在此地!”

羅仙客沉思片刻,才指着一條路道:“駱家堡位近東南,這條路的成分大一點!”

林琪不答話,催馬急馳而前,羅仙客急忙追上道:“老弟,我只是猜測而已,卻不敢說有把握!”

林琪頭也不回地道:“管他呢,反正我們總要前進的,錯了最多回頭,那怕天涯海角,我一是要找到這批惡徒們結算舊帳!”

羅仙客略一遲疑,才嘆了一口氣道:“其實駱家四兄弟並不算太壞的人,他們最多是辦事不明而已,得饒人處且饒人,像老弟對付馬思駿的手段……”

林琪冷笑一聲道:“以他們對待我恩師與白前輩的行徑,簡直是萬死不赦,我只剜了馬思駿一隻眼睛還是便宜的,只可惜馬思駿溜得快,否則我非割掉他的舌頭,看他還有本事挑拔離間,顛倒黑白!”

羅仙客默然片刻才道:“中州二傑名譽本來不太好,老弟那樣對待他們自不為過,黔中四豪可還有點俠名,老弟是否能寬容一點……”

林琪搖頭道:“不行!這四人尤其該殺,中州二傑不過縱子為惡,溺愛不明,所以只剜目斷舌,就算是懲罰了。這四人非身首異處,不足以報前輩之仇,白玫瑰老前輩有一本小冊子專記武林人物的劣跡,他們列在首誅之內,若不是白前輩失了功力,早就要找他們了!”

羅仙客一愕道:“家師與駱家兄弟私交甚篤,卻不知他們有甚大惡……”

林琪冷笑道:“表面上裝着善良的人,暗底下卑鄙的事也最多!”

羅仙客詫然道:“老弟可以告訴我嗎?”

林琪搖頭道:“不行!我答應過白前輩,除了見到他們本人外,絕不宣揚他們的醜事,這也是白前輩的忠厚處,她一生鋤奸誅邪,卻不肯說明理由,甘願受着所有人的誤會,她把未了的事交給我,我自也不能辜負她!”

羅仙客跟着嘆息一聲道:“江湖中盛傳白玫瑰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凶人,卻不知她老人家竟是個仗義誅邪的正俠……”

林琪慨然道:“豪俠傑士行事但求心安,根本不在乎人間的毀譽,白前輩將她未了的事交給我,我真怕會辜負她老人家,那本冊子上所列應予誅戮之人,多如天星河沙,我這一枝劍,真不知要如何把他們趕盡殺絕!”

羅仙客大驚道:“會有這麼多?”

林琪嘆口氣,點點頭算是回答,羅仙客不敢追問那冊子上的名字,他知道問也沒用,可是臉上卻泛起憂色。

林琪剛好回頭看見了,微微一笑道:“羅兄請放心好了,貴派只有令師叔一人名列殺錄簿,白前輩自己完成了!令師長春真人深明大義,未予追究,因此你我今後絕無為難之處!”

羅仙客臉色一寬,吁了一口氣,輕輕笑道:“家師一生耿直,我倒不擔心這點……奇怪!白前輩自己也有傳人,她未了心愿,為何不交給李姑娘代行!”

林琪臉色微微一動,道:“此事恕難奉告,而且李姑娘本身也不知此事。羅兄日後若是見到了她時,千萬也請守秘!”

羅仙客愕然地點點頭,不久之後,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琢磨了半天,仍是忍不住問道:“愚兄還有一事不明,月前老弟與馬思駿動手過招時,未出三式,即已剜出他的一目,功力較在揚州時好似高出許多!以老弟現在的身手,揚州橋畔,獨當眾人也不至於落敗,老弟為何藏技不露,坐令慘劇發生……”

林琪長嘆一聲道:“天意如此,說也無益,羅兄不必多問了!”

羅仙客連問了幾個問題,都沒有得到答案,只覺得這個年輕人的身上充滿了神秘,變得越來不可解了。

羅仙客突然略一審視道:“錯了,我們走錯了路,這兒是苗村!”

林琪望了他一眼道:“羅兄怎麼知道的!”

羅仙客手指那些茅屋道:“只有苗人才將草屋蓋成圓頂,只須一看型式便可得知!”

林琪微微一笑道:“羅兄是故意將我帶到此地來的吧!”

羅仙客紅着瞼道:“我說過路不太有把握,十年前的事怎會記得那麼清楚,而且我在指路時,老弟又決定得太快……”

林琪微笑道:“羅兄不必解釋了,我知道你對黔中四豪的私情仍在,揚州橋畔決鬥時,您隱而不出,就是避免跟他們見面,一入貴州境內,你借口天雨,慢慢地延迂行程,一路上有許名三岔路您都沒走錯,偏偏到了最後會錯了,兄弟就是再傻,也該看出來了!”

羅仙客訕訕地道:“老弟請多原諒一點吧!愚兄十年前隨家師在駱家堡作客時,蒙他們多方之優待,實在不忍心見他們受戮於劍下!”

林琪正容道:“是非不可不明,正義不可不張!”

羅仙客嘆息道:“假如他們確有取死之道,愚兄當然不能阻擋老弟……”

林琪肅然道:“他們絕無可恕之處,兄弟是念在羅兄一片善意,才故作受愚,走入錯路,多出兩天時間,讓他們作好準備,不過生死在天,他們能否利用這兩天的時間,自求活命之途,那就要看他們的造化了!”

羅仙客將手一拱感激地道:“多謝老弟,愚兄替他們能盡點心,也只能到此為止了,以後的事,管不了許多!”

林琪輕笑一聲,縱騎向茅屋行去,一面大聲道:“人到該死的時候,憑誰也救不了,反之,人若不死,憑誰也殺不了,羅兄也不用謝我,吉凶自有天定。”

說著已到了茅屋之前,撿了一家比轉寬大的,伸手就去敲門,才敲了幾下,草扉已經自內呀然而開。

林琪本來對於半夜無端擾人清夢,心中感到很是歉疚,可是人困馬飢,舍此別無良策。

然而開門之後,屋中人居然尚未就寢,那茅屋前後隔成三間,最前面的是客房,約摸有五六個女孩子都聚在那兒做針線,開門的也是個十八九歲的女郎,服飾雖異,長像卻頗為清秀!

林琪雖然出身富貴,家中不乏俊婢美姬,卻很少與女人打交道,尤其是女孩子更疏於交往,所以倏然間面對着一大群妙齡少女時,不由得怔住了,獃獃的連話都不知如何開口了……

還是那應門的女郎比較大方,笑吟吟地說道:“官郎請進來吧!”

林琪的臉紅得厲害,訥訥的道:“我們……趕錯了地方,天又晚了,這才冒昧前來打擾,姑娘這兒不太方便吧!我們另投別家好了……”

那女郎笑着拉住他的胳臂,微帶不悅地道:“官郎說哪裏話來,我們房屋雖小,然而待客之情,卻絕不比別家為差,官郎若是改投到別家去,叫我們以後怎麼還有臉見人呢!”

林琪聞言一愕,羅仙客也下馬趕了過來,笑着把他朝門裏推,一面還低聲地對他解釋道:“苗家最是好客,我們既然敲了這一扇門,禮貌上就無法再作更改,否則他們會認是奇恥大辱……”

林琪身不由己的進到屋內,那些女孩子都笑嘻嘻地收起桌上的針線,捧茶倒水,忙着招呼他們!

最先那個女郎更是起勁,一面命人到後面去整治吃食,一面親手奉上兩盞熱茶,笑吟吟地道:“官郎與客人一定很餓了,請先用杯茶吧!酒菜馬上就好,我們真榮幸能接到兩位貴客!請問貴客尊姓大名?”

林琪將自己等的姓名通報了之後,接着又道:“夤夜打擾姑娘實在不安極了,請不必費事,我們隨便有點東西裹腹就夠了,請問姑娘府上還有些什麼人?”

他因見滿屋子都是少年女子,覺得十分拘謹,是以才那樣動問,女郎捂着嘴嬌笑一下道:“我還有父母,不過今天他們都不在家,其餘那些都是我的表姊妹,她們的家都住得很遠,為了趕明天的跳月大會,借住到我家來,只好把爸媽都趕走了,我叫娃狄娜!官郎就叫我的名字好了。不要太客氣!”

林琪聽了半天,半懂不懂,不過他知道苗家姑娘比較天真大方,對於男女之間的禮數不太拘束,所以態度也比較自然一點,笑着叫了一聲“娃姑娘!”

頓時屋中的女孩都咭咭大笑起來,尤其娃狄娜,更笑得花枝亂顫,林琪不知道她們笑些什麼,態度十分尷尬!

娃狄娜笑了好久,才止住笑聲道:“我們苗人別無姓氏,只有一個名字,我叫娃狄娜並不是娃娃的意思,我爸爸叫瓦連,照官郎的叫法,就會變成娃瓦連,聽起來就成了你們漢家所說的娃娃臉了,那該多有意思啊!”

林琪滿臉飛紅,訥訥地道:“那真太不好意思了……”

娃狄娜爽郎地笑道:“不要緊!各地的風俗習慣不同,自然怪不得官郎!”

這時已有兩三個女郎從後面端出酒菜來,放置在桌上,菜肴十分精美,酒也異常香烈。

娃狄娜親手把盞,殷勤地道:“今天很匆促,無法好好招待二位,到明天我們姊妹每人做一樣拿手的菜,保證二位吃得滿意!”

林琪感激地道:“姑娘不必太費事了,明天一早我們就要告辭的!”

娃狄娜憤然不悅地道:“這是什麼話,官郎遠道而來,不參加跳月大會就走,豈非太看不起我們了!不行不行,無論如何也要過了明天再走!”

林琪正待推辭,羅仙客已笑道:“據說跳月大會是苗疆每年一度的盛事,難得有機會遇上了,錯過實在可惜,老弟何妨多留一天。”

林琪知道他又在替黔中四豪製造機會,多給他們一天的時間,口頭上卻無法指出來,只得一笑置之!

娃狄娜以為他答應留下了,十分高興地道:“明在的大會上有官郎參加,一定可以生色不少,尤其是我們能邀請到官郎這種客人,更是莫大的榮幸!”

那些女即也表示得十分興奮,紛紛把眼睛看着林琪,使得林琪十分窘困,乃訕然地問道:“跳月大會是怎麼一回事?”

羅仙客神秘地一笑道:“明天是中秋,也是苗疆中月神的祭典,斯時歌舞歡騰,盛況空前,老弟必須親身經歷才知其妙!”

林琪想了一下,忽然道:“我們同樣是客人怎麼她們對我要特別挽留呢?”

羅仙客哈哈大笑道:“老弟年輕英俊,自然處處受人歡迎,不比愚兄又丑又老,連今夜蒙受如此優待,也是沾了老弟的光!”

林琪聽他說得不像話,方自有些不說,娃狄娜卻毫不以為唐突,反而很高興地道:“羅客人說得太客氣,我們苗族最崇拜勇土,像客人這樣魁偉,一定大受歡迎,明天擔保你不會寂寞的!”

羅仙客哈哈大笑道:“我一生中也沒有受過這樣美麗的恭維,難得姑娘如此誇獎,我倒要敬姑娘一杯酒!”

說並舉起杯子,朝娃狄娜揚了一揚,娃狄娜大方地搶過林琪的杯子斟得滿滿的,羅仙客一仰頭,將酒幹了下去,然後伸出兩個指頭蓋在杯口上微笑道:“我已把意思盡到了,看姑娘如何表示吧。”

娃狄娜怔了一怔,目注林琪,眸子中閃着異樣的光采,半晌之後,才輕輕地吐出一句話:

“謝謝客人!我不會辜負您的!”

語畢徐徐引杯就唇,只喝了一半,又將那半杯剩酒送到林琪面前,手腕有些顫抖,溫柔地道:“官郎!我敬你半杯酒!”

林琪對她的行動大感意外,看那半杯酒本來是淡青色的,已為她的唇上胭脂染成微紅,不禁微微一怔!

娃狄娜見他並未接過杯子,臉色一變,慘聲道:“官郎不肯接受我的敬意?”

林琪訥訥地道:“姑娘,我們的禮俗不同,這樣似乎太唐突姑娘了!”

娃狄娜神色更慘,潸然淚下,四邊的女郎們,也變為異常肅穆,目光炯炯地瞪着林琪。

林琪見她們一下子都變了態度,不禁詫然地問道:“羅兄,這是怎麼回事?”

羅仙客正容道:“娃狄娜以苗疆中最尊崇的敬禮對你,老弟若不接受,便是對她的奇恥大辱,只有一死以謝了。”

林琪大驚道:“這是從何說起……”

羅仙客繼續正容道:“苗俗認為處女的嘴唇,是最純潔神聖的象徵,所以那半杯殘酒,實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敬意……”

林琪雖然無法相信,可是看到娃狄娜與諸女的神色,知道這已不是開玩笑了,萬般無奈地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女郎們爆出一聲歡呼,娃狄娜感激萬分地在林琪的手背上親了一下,含着眼淚低低地道:“謝謝你,官郎!我會感激你一輩子的!”

林琪訥訥地有些莫知所從,那半杯酒在肚子裏熱辣辣的,口中也甜絲絲的留着一絲余香,不知是什麼滋味。

娃狄娜此刻,忽然變得無限溫順,盈盈起立道:“官郎旅途辛苦,還是少喝一點吧,後面有床鋪,你們吃了去休息吧,養足精神,明天好痛快的玩一下!”

林琪驟感十分疲倦,但還是笑着道:“我們佔了姑娘們的床鋪,你們又怎麼辦呢?”

娃狄娜柔笑道:“我們不睡,還得趕夜工呢?”她身子像棉絮,十分輕鬆,蓮步姍姍地走向後面去了。

羅仙客輕輕一嘆,神情中微有一絲慚意,當娃狄娜再次出來時,他立刻趨上前拱着雙手笑道:“恭喜姑娘,得了一個如意郎君!”

娃狄娜幽怨地一嘆,心事重重地道:“羅客人,他家中有妻子嗎?”

羅仙客搖頭道:“絕對沒有,但願你能用柔情牽住他,使他永遠不離開你的身邊!把他交給你這樣美麗的姑娘,我也算盡心了!”

娃狄娜仍是搖頭嘆息:“我卻不敢那樣想!雖然我對他一見傾心,卻不知他對我怎樣,也許他根本瞧不起我這麼一個化外的苗女。”

羅仙客微笑道:“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暗示你下蠱了,這是你們苗疆女子控制情人的最佳手段,無論千山萬水之隔,你都可以藉着心神的感應發動蠱毒,使他回到你的身邊,若不是看見你懸在門口的標記,我真不知道你就是名滿苗疆的蠱神女呢!你化在唾沫中的是什麼蠱?”

娃狄娜神色慘然地道:“那是我的本命神蠱天香絲!”

羅仙客神色一驚,失聲叫道:“什麼,是天香絲!”

娃狄娜凄然點點頭道:“不錯,今後我們的生命系在一塊兒了,我是心甘情願的,他呢?……”

中秋之夜,天公特別作美,雖然揭開了滿天的陰霾,萬里碧空中,只有一輪明月發出柔和的光輝灑遍了大地。

在一片廣場的中央,燃起熊熊火焰,直衝雲霄!僅這些人兒,在熱烈的歌着、舞着,酣飲着。

咚咚的鼓聲敲着有節律的音調,發出優美動聽的音調,她們唱出她們的心聲。

這一切對林琪來說是新奇的,他忘情地欣賞着、享受着,若不是為了怕失儀,他真想參加那歡舞的行列。

娃狄娜始終是溫柔地坐在一旁伴着他,另一旁的羅仙客則拚命地灌酒,好像要籍那種強烈的刺激去排遣滿腹的憂懷。

林琪看見了幾個女郎是他認識的,她們都是娃狄娜的表姊妹,簇擁在火堆旁邊與一些青年男女嬉笑歌舞。

林琪不禁有點奇怪地問道:“姑娘,你怎麼不去參加呢?”

娃狄娜溫柔地搖搖頭沒有回答,旁邊另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微笑着代她回答道:“娃狄娜是我們的族長,她不會隨便參加的!”

林琪哦了一聲才道:“怪不得別人都對你那麼尊敬,原來你還有着這麼一種身份,為什麼你不早告訴我呢?”

娃狄娜輕輕一笑道:“一個蠻狄之長,與官郎天朝世家相比,簡直是天長地遠,有什麼好說的呢,還不如保留一點的好。”

林琪搖頭道:“姑娘這想法就不對了,你管轄的範圍雖然不大,多少也是個統率群倫之人,比我這個布衣白丁強多了!”

娃狄娜抬着眼睛一笑道:“聽羅客人說官郎的令尊是朝中一品大員!”

林琪輕輕笑道:“那是家父的事,他的官位不會移交給我,我要想做官的話,照樣還得埋首去讀書,一關關地考過去!”

娃狄娜依然微笑道:“照官郎的才華,再加上令尊的關係,自不難飛黃騰達,衣朱帶紫,一路青雲,拾功名如草芥……”

林琪微笑道:“姑娘太過獎了,我生性疏懶,沒有做官的命,而且就是做了官,依然有層層管制,比不得姑娘權掌一族,令出如山的那等威風!”

娃狄娜神色一動道:“官郎若是喜歡的話,我這族長之位馬上可以讓給你!”

林琪愕然道:“姑娘這不是開玩笑嗎?”

娃狄娜正色道:“我絕不開玩笑,只要官郎願意,我手下這八百里屬地,五千餘臣民,完全可以聽任官郎自由處理!”

林琪聽她口氣不像是開玩笑,遂也正色道:“姑娘別說笑話了,你的族長是世襲的,怎麼可以隨便轉讓?再說我志在山水,只希望能覽盡天下名山盛水,身無食肉相,胸無理人才,姑娘的美意只好敬謝了!”

娃狄娜輕輕一嘆道:“我也知道這些微利不會在官郎眼中的,官郎的恬淡胸襟令我十分欽佩,假若我能丟開族務的話,一定追隨在官郎左右,遨遊天下……”

林琪搖搖手道:“姑娘快別如此說了,你肩負重任,舉族的幸福安危全繫於姑娘一身,怎可學我這種沒出息的打算!”

娃狄娜幽怨地嘆了一聲,明眸中隱含淚光,林琪則深悔自己多嘴,惹出這些麻煩來。

這時月已西斜,羅仙客喝得滿臉通紅,嘴裏連連吐氣,可是他依然不肯停歇,一杯杯地往嘴裏灌着。

林琪有點奇怪他的失常,禁不住阻止他道:“羅兄別喝了,我們明天還要趕路呢。”

羅仙客擺擺頭,含糊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誰也無法預料……”

林琪見他故意在裝賴,不禁有點生氣道:“羅兄不必裝糊塗了,你是故意在延誤我的行程,好讓駱家兄弟多一番準備,老實說我根本不在乎,只要我存心找他們,就不怕他們跑上天去,明天你就是醉倒了,我一個人也要動身的!”

娃狄娜聞言微驚道:“官郎所說的駱家兄弟,可是指駱中四豪?”

林琪點頭道:“不錯,姑娘可認識他們?”

娃狄娜搖頭道:“認是不認識,不過既同居一地,對略具聲名的一些人物,多少總該有個耳聞,官郎找他們做什麼?”

林琪淡淡地道:“不過是些小事,要找他們料理一下。”

娃狄娜笑道:“那官郎可不必急着走了,駱中四豪現在並不在家,前天他們和一個朋友由此地過境,取道入山去了。”

林琪作色道:“什麼?他們躲進山裡去了,姑娘可知道是什麼山?”

娃狄娜搖頭道:“這就很難說了,此地的山太多了,不過從他們所走的方向,好像是往雲南那邊去的!”

林琪焦灼地道:“那我也得追上去!”

娃狄娜微微一驚道:“官郎若是事情不太重要的話,還是在這兒等着的好,此地通雲南並無道路,一下子摸錯了方向,就會迷失在山中,永遠都轉不出來,反正他總要回來的!”

林琪搖頭道:“不行,他們這一去不知要多少日子才能回來,也許永遠都不回來,我一定要找到他們。”

娃狄娜沉思片刻,忽地眼發異光道:“那我就陪官郎走一趟吧,此地的山路是我從小走慣的,有我帶路保你絕無危險,若是官郎單身前往……”

林琪忙搖手拒絕道:“那如何使得呢,這是我的私事,無論如何也不敢驚動姑娘的,至於談到危險,我還有點自衛的能力……”

娃狄娜幽怨地掠他一眼道:“我知道官郎除了文才之外,還有着一身好武功,可是我所說的危險乃指着山中的毒瘴厲氣而言,它們無形無質,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抗禦的,再者我們苗人有一種特殊的追蹤能力,有我跟着,找起人來,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林琪起初仍在猶豫,直聽到最後,他的臉色一動,略有允意,娃狄娜不肯放鬆,繼續勸解道:“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方圓八百里深山中,散居着幾萬苗人,有的是我族民,有的是我同胞,他們多少都會賣我一個面子,不會跟你為難,或是發生誤會,官郎,我跟着你去對你只有幫助……”

林琪見她說得如此誠懇,只得點頭道:“既然如此,只好麻煩姑娘了!”

娃狄娜聽他終於答應了,喜極起立,四周的苗民們一起歡呼起來,而且有節奏的拍着手掌,高聲叫道:“娃狄娜!娃狄娜!”

林琪奇怪地問道:“他們做什麼?”

娃狄娜笑而不答,旁邊那個小女孩又代她答道:“族長的歌舞是全族最好的,平常很少表演,現在大家正在要求她表演一曲,每年的跳月大會我們都作要求,卻經常是失望的!”

林琪也笑着鼓掌道:“真的嗎?那我也要跟着他們要求了!”

娃狄娜的眼中突然閃出異樣的光采,把長長的秀髮朝後面一掠,苗民們停止了拍手,也停止了呼叫。

小女孩興奮地叫道:“族長答應表演了!”

在林琪來不及作第二個思想之前,娃狄娜迅速無比地解下腰間絲巾,圍上了地的頭項,接着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面頰。

當著這麼多的人,林琪在愕然中窘得滿臉通紅,可是娃狄娜輕盈的身影已像一片離枝的秋葉,輕妙地飄開了!

小女孩羨慕地望着林琪道:“恭喜官郎,族長的歌舞是為著你而表演的。”

林琪驚愕得莫知其所以,娃狄娜的雙手映着火花,作了一陣美妙的揮舞,她的衣服上的許多小小銀鈴,也響起悅耳的清音,配合著咚咚的鼓聲,扭動她曼妙的腰肢,開始了她迷人的舞蹈……

柔和的月光下,她莊嚴得有如一座女神,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一種超塵脫俗的美麗。

林琪漸漸地被那種美感迷醉了,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連呼吸都十分謹慎,生怕會破壞了那種美麗的氣氛。

場中也是靜靜的,只有娃狄娜衣上的鈴聲,與伴奏的鼓聲和諧的配合著,配合著她的舞姿將人們導入忘我之境。

然後有一縷音像來自高空的明月。

娃狄娜輕啟朱唇,唱出她心底的聲音:

“君如天上月,妾為月畔星,

星月年年照人間,君妾永不分,

君如山上樹,妾為樹上藤,

藤樹年年常相結,一如君與妾,

君如洞中水,妾為水中萍,

澗水年年流無竟,萍隨水西東,

君如及時雨,妾為迎春花,

雨不灑花花不發,鬱郁委風沙……”

幽怨的歌聲,濃蜜的情意,林琪聽得呆住了,就在娃狄娜盈益移動站到他身前時,他才驚覺過來。

娃狄娜輕輕地一嘆道:“官郎只覺得歌好?”

林琪含笑道:“豈僅去歌好,舞好,詞也好!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姑娘,我要為你喝一大杯。”

端起前面的酒杯,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娃狄娜一陣心酸,幾乎要落下眼淚,林琪不覺驚問道:“姑娘怎麼了,莫非我又說錯了話?”

娃狄娜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沒有,謝謝官郎的誇獎,我感到十分榮幸……剛才官郎敬了我一掬酒,照理我應該回敬的!”

林琪連聲說著不敢當,卻身不由主地替她倒了一杯酒,娃狄娜默然地接了過來,一飲而盡神情木然。

林琪這才在頸上那塊紗巾解下笑道:“這塊紗巾也該還給姑娘了……”

娃狄娜臉色慘變,淚如雨下,醉態可掬的羅仙客卻突然跳了起來,攔在林琪身前急叫道:“老弟!不可以……”

林琪也感到事態有點特殊,結結巴巴地問道:“這原是她的東西,怎麼可以不還她呢?……”

羅仙客神色惶然地道:“老弟,我們是到這兒做客的,你總不能引起全村人民的公憤吧!苗人生性耿直,若是侮辱了他們……”

林琪訝然道:“我並沒有做什麼引人憤恨的事呀,他們為什麼要那樣……”

原來此時四下的苗民們都停止了歌舞,也停止了嬉笑,每個人都虎視眈眈地注視着他,臉上充滿了敵意。

羅仙容長嘆一聲道:“老弟,當一個苗族的姑娘把她腰巾纏上你的頸子,就是獻出她的全部感情,你若是把紗巾還給她,便是拒絕的表示,這姑娘若一個普通女子,她只有自殺以謝,她若是個族長,這問題便不是那麼簡單了……”

娃狄娜已在掩面痛哭,林琪駭然地道:“那會怎麼樣?”

羅仙客沉重地道:“那樣他們認為全族都受了侮辱,不顧一切地殺你雪恥,然後族長自盡,族中頭目追隨身殉,這個部族從此沒落,永不能在其他部族面前抬頭!”

林鎮神色倉惶地道:“怎麼會這樣嚴重呢……這怎麼辦呢!”

羅仙客趨近他身旁低聲道:“沒有別的方法,老弟只有接受下來,好在你並未結婚,娃狄娜姑娘也是天姿國色,別的人想都想不到呢。”

林琪大感困難地低聲道:“羅兄,你是知道我的……這怎麼行呢?”

羅仙客搖頭微笑道:“我什麼都知道,所以才勸你接受,除非你認為她是個苗女,配不上你的公子身份,那樣自然什麼都不用談了!”

他末后一句話說得很響,故意在讓娃狄娜聽見,果然娃狄娜的臉色又是一陣慘變,滿含怨忿地望着他。

林琪沉思有頃,他知道此刻措詞必須十分慎重,一個不當就會釀成巨變,半晌之後才囁嚅地道:“姑娘,對你的盛情,林琪萬分感激,尤其是像姑娘這等天姿國色,林某得蒙垂愛,實為畢生之幸……”

娃狄娜臉色寬了下來,含淚笑道:“官郎言重了!妾身自知夷狄之女,不足以事天人,只因為心儀芝范,才靦顏自獻,官郎倘是不棄,妾身便列為奴婢,也是心甘情願的,官郎日後照樣可以婚娶大家千金,妾身絕不干涉……”

林琪急忙道:“姑娘誤會我的意思了,林某並非好色之徒,怎敢存那種輕薄之心,在下實在另有苦衷……”

娃狄娜神色一動道:“官郎莫非另有心上人,妾身也聽說那李芳菲姑娘艷絕人世,妾身並無與人爭分之念……”

林琪聞言微愕地望着羅仙客道:“你把一切都說出來了?”

羅仙客訕訕地道:“今天日間娃狄娜向我詳細打聽你的身世,愚知不得已,只好略約地告訴了一些,請老弟原諒!”

林琪冷笑一聲沒有說話,娃狄娜卻凄然地道:“官郎不必怪罪客人,妾身自知無法與李姑娘相比。”

林琪婉然歉笑道:“姑娘不必為這件事煩惱,我與李姑娘僅只有一面之識,根本說不上感情,再者將來我們還要……”

他忽而止口不說,娃狄娜與羅仙客都怔怔地望着他,林琪只得再笑笑繼續說下去道:“那件事與你們無關,我也不必說出來,反正林某與她絕無其他情感糾纏,以前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娃狄娜眉頭一展道:“那官郎還有什麼為難之處呢?”

林琪想了一下才毅然道:“反正姑娘已經知道了,我說也無妨,我雖是宦家子弟,卻為了某種原因,尤其是身處江湖是非之中,無法與姑娘常相廝守,君子愛人以德,我不能害姑娘終身,江其是,姑娘身負族中大計,怎可委身於一個朝不保夕的江湖人……”

娃狄娜淺淺一笑道:“原來這麼一點小事,那太容易解決了,族中的事我可以委託給別人,大涯海角妾身都可以追隨官郎,而且我也學過幾天武功,絕不至成為官郎的累贅,官郎能接受我這番的情意嗎?”

林琪年嘆一聲,以懇摯的聲音說道:“娃狄娜!你知道我將要做些什麼嗎?”

娃狄娜點點頭道:“我知道,官郎要在江湖上轟轟烈烈地作一番事業,剷除許多壞人,妾身自認還可以幫一點小忙。”

林琪臉色一變,目光峻厲地望着羅仙客,羅仙客懍然一驚,不自然地戰慄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老弟,我說的只有這麼多!”

林琪冷笑道:“我一直把你當老大哥看待,也許是太信任你了。”

羅仙客初則一驚,繼而微微一笑道:“老弟,相信我沒有出賣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娃狄娜是苗疆奇人蠱神婆的門下,她對你的工作有很大的幫助,你雖沒將黑名單透露,可是據我猜想那上面有些很棘手的人物,所以才替你找了個好幫手。”

林琪冷笑一聲道:“那可要謝謝羅兄了,然而羅兄的作為不是自相矛盾嗎?”

羅仙客一翻眼道:“愚兄有何矛盾之處?”

林琪冷冷地道:“羅兄故意將我引到此處,原是為了給黔中四豪一個喘息的機會,可是我得了娃狄娜的幫助,反而容易找到他們,這不是違背了羅兄的本意嗎?”

羅仙客嘆了一聲道:“不瞞老弟說,我本是念着舊誼想替他們緩和的,誰知到了此處,鬼使種差地使他們反而泄露了,這隻能說是天意,天意如此,必是他們定有取死之由,愚兄心已盡,只好認命了。”

林琪沉思片刻,臉色略轉平和道:“但願羅兄心口如一,也不枉兄弟一番信任。”

娃狄娜卻因為林琪一連叫了她幾聲名子,芳心大感慰藉,見他與羅仙客的談話已告段落,連忙又問道:“官郎究竟如何安置妾身……”

林琪想了一想,才將絲巾藏入懷中柔聲道:“娃狄娜,要拒絕感情是一樁難事,人非太上,我也不是一段全無感情的木頭,只是這份感情來得太突然了,你能給我一點時間來慢慢習慣它嗎?”

四下的苗民見林琪改變了態度,立刻大聲歡呼起來。

娃狄娜歡喜萬分,盈盈含涕,顫聲道:“謝謝你了,官郎!你不但賜給我全族的生命!因為我知道你的本事,一旦鬧僵起來,我這些族人一定不是你的敵手,即使你不傷害他們,他們也無法再在苗疆生存了,至於我……是絕對不會與你為敵的!”

林琪微微一笑,心中卻不以為然,在娃狄娜的口氣中好像暗示她若出手為敵的話,自已不一定能安然脫身……

娃狄娜卻似為喜悅沖昏了頭,痴情綿綿地道:“我也知道這件事對你太突然了,這就是男人與女人不同的地方,我們女子在第一次見面時,就能正確的找出自己應該愛的人,男人卻要經過許多考驗后,才肯付出自己的感情,官郎,我有一輩子的耐心來等你考驗!”

林琪卻淡淡一笑道:“娃狄娜,你也許會失望的,我既然決心成為一個江湖人,此身已非我所有,隨時隨地都可能遭遇到不幸,也許等不到報答你的盛情,我已失去了生命!那時留給你的將是後悔與痛苦了!”

娃狄娜毅然地道:“君死妾也死,君生妾也生,此心既屬君,生死與君共!”

林琪感動地道:“娃狄娜!我不值得你這樣做的!”

娃狄娜凝眸嫣然道:“妾心耿耿泰山石,妾意綿綿滄海水,石可爛,海可枯,妾心不可移,官郎,你放心吧!”

林琪默不作答,娃狄娜又長吁一口氣笑道:“我今天真高興死了,我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多奇妙啊!你看我的族人,他們也分擔我的快樂了,我們苗疆的祖先留下了一句話:有兩樣東西給了人之後,自己反而更多了。官郎!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林琪頗感興趣地道:“不知道,你告訴我吧!”

娃狄娜一字一聲莊嚴地道:“快樂與愛情!”

林琪沉思有頃,也肅然起敬地道:“娃狄娜,你們的祖先很聰明!”

娃狄娜臉上泛着紅光笑道:“我們的思想生活都很單純,所以只能說出簡單的道理!”

林琪感慨地一嘆道:“最簡單的道理,往往是最深奧的思想,單純的生活中有着最難得的快樂,娃狄娜,我已經開始受你們的吸引了!假若有一日我能擺脫身上的一切責任,我一定到這兒來伴你終老斯鄉!可是……”

他的話雖然停止了,然而那一份惆悵與感慨卻表示出底下還有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娃狄娜怔怔地望着他,從他的表情中可以想像他的意思,卻不知該如何才能消除他的惆悵!

這時一個年老苗人過來,臉色十分興奮,娃狄娜連忙藉機分散他的思緒,笑着介紹道:“這就是我的父親瓦連!他把族長的位置移交給我之後,退休為族中的元老,官郎可以不必太客氣。”

林琪不知道苗人的風俗,對於娃狄娜的最後一句話感到很奇怪,羅仙客在他耳旁輕輕地說明道:“苗族中只有族長高於一切,他雖是娃狄娜的父親,也要聽從女兒的命令,老弟已經與族長聯姻,身份特殊,不須太拘禮,入鄉隨俗,老弟可得注意一點!”

林琪心中頗不以為然,忙迎上施了一禮,招呼道:“老伯!”

瓦連深深還禮道:“不敢當,不敢當,公子與敝族人結為聯姻,乃敝族莫大之幸,公子是漢官,依照漢家習慣,請公子留下一點定情的信物……”

林琪見他談吐很文雅,心中更生敬意,連忙從懷中掏出一顆珠子,雙手奉上道:“小侄客中未備妝奩,這區區微物……”

語尚未畢,突然有一陣鈴聲掠空而來,接着是啪的一響,一支藍羽長箭將他手中的明珠射得粉碎!

娃狄娜嚶聲低叫道:“藍鈴箭!”

“藍鈴箭”三個字彷彿具有絕大的威力,將場上為數近千的苗人震懾得寂然無聲,臉上都流露出懼色!

林琪也感到心頭一驚!在他的印象中並未聽過這麼一個名稱,可是這發箭人的功力卻不可思議!

當箭光乍現之際,他已辨明來路,暗中默運真力想將它逼開的,可是那隻箭依然穿過他所布的氣牆鑽了進來,不但射中了他手中的珠子,也使他的心神微微一震,再看娃狄娜的神色,連忙驚問道:“藍鈴箭是什麼?”

娃狄娜臉色凝重的道:“官郎請不必問,這件事由我自己解決!”

林琪大惑不解,正想繼續追問下去,羅仙客已悄悄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作聲。

就在此時,月光中輕輕地飄來一道身形,落地無聲,連近在咫尺的熊熊火焰都未晃動一下,這身法當真輕得可以,藉著火光與月光,林琪看出來人竟是一個苗裝青年人,身材雄偉,臉貌俊秀,就是眸子閃爍不定。

娃狄娜已經怒聲向來人道:“鹿加,你這是什麼意思?”

林琪這才知道他叫鹿加,看他臂挽強弓,背插箭壺,壺中的箭羽藍光閃閃,箭尾附着一顆小金鈴,明白他就是發箭之人,而“藍鈴箭”三字也得到解釋了,這三個字不僅是他獨特的標記,或許也是他的外號!

那個叫鹿加的,聽見娃狄娜的喝問后,哈哈大笑道:“聽說這兒舉行跳月大會,我趕來碰碰運氣的!”

娃狄娜怒沖沖地道:“那你就應該乖乖地坐着,等人家來挑選你。”

鹿加傲然一笑道:“憑我堂堂藍羽族的大酋長,難道也要遵守那些臭規矩?”

娃狄娜沉着臉道:“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任你是誰也要遵守!”

鹿加依然微笑道:“算了吧,你們青花族的那些寶貝,我沒有一個看得上眼的,要我守規矩,除非是你親自出場。”

娃狄娜冷哼一聲道:“你來晚了一步,我的綢巾已經獻給這位官郎了。”

說著用手一指林琪,鹿加臉色如恆,傲聲大笑道:“不算晚,我還有方法可以改變這件事!既然你要跟我論規矩,自然不會忘記祖宗們另一條規矩。”

娃狄娜臉色大變道:“你敢。”

鹿加大笑道:“為什麼不敢,我一直在等這樣一個機會,每年跳月大會都被你逃過去了,今天可賴不掉了吧。”

娃狄娜神色慘厲,在憤怒中略含一絲怯意,默然不作聲,似乎在籌思應付的方法,林琪詫然低聲問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羅仙客憂戚地回答他道:“老弟,有人在搶你的媳婦兒呢!”

林琪低聲道:“這我已經看出了,我問的是他所說的規矩是什麼?”

瓦連走到他身旁,憂戚地壓低聲音道:“這是我們苗族的規矩,若是兩個男人同愛上一個女子的時候,首先由女方自決,不過失敗的一方可以向勝利者挑戰,假若他殺死了對方,便可得到那女子,女子也不得拒絕,我們苗族最崇拜勇士,一般在挑選時,總是勇猛者居先,所以這條規矩很少使用。鹿加追求娃狄娜好幾年了,娃狄娜不願意理他,跳月大會中只要有他在場,娃狄娜從不下場,他也沒辦法,今天……”

林琪聞言不覺激起心中的怒氣,沉聲道:“那麼他認為我是弱者了?”

瓦連趕忙拖住他道:“公子不要生氣,您是個讀書人,何必要同一個粗人嘔氣,這事讓娃狄娜去解決好了,他們是師兄妹……”

林琪微驚道:“他也是蠱神婆門下的?”

事實上他對蠱神婆並無印象,因為先聽羅仙客說過娃狄娜是蠱神婆的弟子,再聽瓦連說他與鹿加是師兄妹,所以才如此動問,瓦連點頭道:“不錯。蠱神婆是我們苗疆的神仙,一共收了五個弟子,分擔五大族的族長,鹿加是最大的一個,不過沒關係,娃狄娜最得神婆的歡心,鹿加不敢得罪神婆,自然也不敢為難娃狄娜!”

林琪卻從鹿加的手勁上,測知蠱神婆必然是個武功絕頂的高手,心中微微一動,低聲對羅仙客道:“想不到苗疆中會有這樣高人?”

羅仙客輕輕一嘆道:“蠱神婆名滿苗疆,苗人敬之如神,可是她絕少露面,只有她的幾個門人才能接近她,我也是十年前隨家師走訪駱家堡時,約略聽到一些關於她的事,黔中四豪在她手中吃過大虧,所以才對臨近的苗人特別客氣。”

林琪默然不語,羅仙客也不知他是在動什麼心意,也不敢再說什麼,那一邊的鹿加卻等得不耐煩了,厲聲大叫道:“小漢狗,你還不滾出來!”

林琪長眉一挑,朗聲道:“你嘴巴放乾淨點!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鹿加哈哈大笑道:“小畜牲,死到臨頭還在做夢!”

林琪憤然作色,正想出去與他理論,娃狄娜已情急地攔在他身前,對鹿加怒聲斥責道:“鹿加,你要不要臉?人家是讀書人,又是個漢郎,你居然好意思跟他講規矩,有什麼就沖我來吧!”

鹿加突然敞聲大笑起來,臉上滿是鄙夷之色,指着林琪道:“這是你選的好丈夫,居然要靠着一個女子來保護他,我真不懂你看上他哪一點,簡直丟盡我們苗族的臉!”

林琪尚未開口,娃狄娜也怒聲道:“才丟臉呢!勇士該找勇士為敵,你倚仗自己學過武功,卻用來欺負一個讀書人……”

鹿加突地冷冷一笑道:“他是個讀書人?你別上了他的當,一個讀書人能殺傷中原有名的武師,把駱家的四個老鬼趕得走頭無路……”

林琪聞言一動道:“你見過黔中四豪了?”

鹿加大笑道:“我沒見過黔中四豪,卻見過黔中四犬,有四條喪家之犬躲到我的莊子上,請求我的保護。”

林琪雖然要追蹤黔中四豪,但是聽到鹿加如此侮辱他們時,也不禁憤如火燒,因為鹿加的語氣是對整個中原武林的蔑視,黔中四豪也算是略具名望的武師,到了鹿加口中竟是連狗都不如!

所以他挺身而出,戟指着鹿加沉聲道:“本來我不願意同你一般見識,現在我知不能再容你放肆了。狂奴,你決定一下我們是如何了結吧!”

鹿加哈哈大笑道:“老子終於把你逼出頭了,你們漢人自以為了不起,不願意為女人而決鬥,卻肯為了敵人拚命!娃狄娜!看來你在這小子的心中,其地位還不如那四條犬呢,你可真夠光採的!”

娃狄娜果然聞言神色一慘,林琪覺得這苗子除了武功過人之外,連口才心計都是極佳之選,乃朗聲道:“你不必逞着口舌之利在那兒煽動了,你說得很對,方才我是不願意為女人而與你決鬥,因為那是一種野蠻的行為,我們對感情的看法不像你這麼淺薄,娃狄娜之所以愛我,並不一定因為是我能在決鬥中勝過你,反之,你若勝了我,也不一定贏了娃狄娜的心,否則就是她愛我不夠深刻,因此你想利用你們苗族的陋規來爭取娃狄娜的想法實在太笨了……”

這番話表面上是斥責鹿加,實際卻說給娃狄娜聽的,果然娃狄娜的神色又變了一下,微露一絲愧意。

鹿加從娃狄娜的臉上知道自己的心計全落空了,愧怒交加中,失去他早先的那股鎮定,厲聲叫道:“好小子,瞧我射穿你這張利嘴。”

反腕掣出一根長箭搭在弓,控弦引矢,對準林琪的心窩,娃狄娜見狀大驚,搶上來擋在前面叫道:“官郎,你讓開,他的鬼門道我全清楚,由我來對付他。”

鹿加的眼中仇光更熾,高聲叫道:“師妹,你當真為了這個小漢狗,將師父的教訓全忘了?”

娃狄娜也厲聲道:“師父並沒有禁止我嫁給漢人!”

鹿加冷笑一聲道:“不錯,可是師父卻力誡我們同門相殘,這幾年來我一直對你那麼客氣,就是看在師父的面子上。今天你為了一個外人,卻要來與我作對。”

娃狄娜怒聲道:“他不是外人,他是我未來的丈夫,我的腰巾已經纏在他的頸子上,我們的生命已結成一體,你要傷害他便是傷害我,我不是跟你作對,而是保護我自己,違背師父教訓的不是我而是你。”

鹿加將牙齒咬得格格直響,眼中冒着怒火,手指一松,那隻藍鈴箭已帶着刺耳的響聲疾射而出。

林琪心恐娃狄娜有失,正想趕到前面去架格,誰知娃狄娜振手一抖,由袖中發出一道白光,卷着藍鈴箭的中部輕輕一揮,立刻把它摔落下來,手法輕盈,看得林琪驚佩交加,情不自禁地叫出一聲好來!

娃狄娜卻神色凝重地道:“官郎,你走開吧!他的煞手還沒有施展呢。”

林琪軒眉一揚道:“我不怕,別讓他再說我要靠你保護!”

娃狄娜,秀眉一蹙正想開口,對面的鹿加已叫道:“娃狄娜,我第一箭給你留下了分寸,一箭絕情,我們同師之誼已斷,下面我可不再留情了!”

娃狄娜怒聲叫道:“誰要你留情!在師父那兒學藝時,我就沒把你當師兄!”

鹿加神色一變,厲聲叫道:“好,我叫你們生死同心吧!”

又是一箭發射過來,這次可用上了狠勁,箭上的銀鈴不響了,那藍色的羽毛卻發射出刺耳的嘯聲!

娃狄娜深是知道厲害,沒敢像上次一樣用手帕去卷落,雙足一蹬,拔起在空中,輕靈地躲了開去!

身起箭至,直奔他身後的林琪,娃狄娜人在空中才發現這件事,見林琪正想用掌去接,慌忙大叫道:“官郎!使不得,箭上有蠱……”

她的喊聲已遲了一步,林琪奮起神威,凝聚排山掌力,勁厲無匹地朝箭上推去,立時有嗡然一聲微響!

那枝藍鈴箭被他的掌勁阻住,僅以寸許之差鑽不過去,箭尾搖了幾搖,跌落在地,藍羽上散出一絲淡淡的藍霧。

這片藍霧以肉眼難辨出,可是有一部份被林琪掌上的餘力推向火堆上時,立刻冒出灼目的藍焰!

鹿加哈哈獰笑道:“小子,真有你的,沒想到中原還有你這麼一位年輕高手,能力擋我這穿心一箭,可惜啊,可惜!”

林琪莫名其妙地道:“有什麼可惜的?”

鹿加獰笑不語,娃狄娜已憂急萬分的問道:“官郎!你可曾聞到什麼特別的氣味?”

林琪想了一想才道:“有的,最後我好像感到有一點腥味。”

娃狄娜臉色如土,呆立不語,鹿加更得意了。

“小子,那就是我獨家的毒蠍蠱,只要你吸進一點點,在短時間內,立刻可以蝕盡你的內臟……”

娃狄娜哭出聲音叫道:“官郎!是我害了你了……”

林琪聽鹿加那等說法,又見娃狄娜這種神態,心中也是大驚,連忙運氣一試,卻始終覺不出任何異樣。

娃狄娜又哭着回頭對鹿加叫道:“快把解藥拿來,否則我永遠不會饒你!”

鹿加陰沉沉地狂笑道:“給他解藥?你真發瘋了,直到今天我才算明白你的心,隨便你怎樣對我都不在乎,至少我可以令你傷心一輩子!”

娃狄娜反身一把抱住林琪大哭道:“官郎!我害了你了!我一定會替你報仇的,我要把他一塊塊地切碎在你墳前,我要用他的血來灑滿你的墳土……”

這是苗族中最惡毒的咒語,鹿加聽得也不禁一愕,臉上流露出莫名奇妙的表情,訥訥地道:“娃狄娜,這小子才認識你一天,你竟這樣恨我,完全忘記了我們十年的情份……”

娃狄娜此刻已像一頭失去理智的瘋犬,跳腳大罵道:“是的,我恨死你了!你是世界上最惡毒的魔鬼,才只有一天,你就毀去了我一生的生命!想起這件事我在做夢的時候,都會咬着你的靈魂,你殺死了他卻殺不死我,現在我不找你,等我把他安葬入土之後,我會到萬蠱大神廟裏去祈告,請他降禍給你,叫你在今後的生命中永遠受着萬蠱噬心的痛苦,叫你的靈魂永世不得超生!”

鹿加的臉色一陣激變,好像娃狄娜的這番話深深地擊中了他的弱點,額上也開始淌下汗水。

娃狄娜又回過身來時,眼光馬上變溫柔了,扶着獃獃發怔的林琪,撫着他的額角輕聲道:“官郎,原諒我給你帶來了不幸,也請你原諒我不能馬上陪着你死去,因為我已經是你的妻子了,我要替你報仇,當我把仇人的血含在嘴裏,仇人的肉提在手裏的時候,我就會來陪你了!”

林琪莫名奇妙地推開她的手道:“娃狄娜,你在說些什麼?我又沒有死,你幹嗎要替我報仇呢?瞧你這種樣子,把我都弄糊塗了!”

娃狄娜被他推開后,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開始現出一種無法相信的神情,呆了半天才道:“官郎,你一點都不覺得難受?”

林琪搖搖頭,連鹿加都流露出異色了!

娃狄娜的眼中開始閃着希望,急忙又道:“官郎,你運一下氣看看!”

林琪實在毫無所覺,被她像個小孩子似地擺佈着,覺得很無聊,可是放眼望望四周時,發覺每個人都緊張地瞪着他,神情各異,又像事情的確不簡單,只得依言猛吸了一口氣,在體內通轉十二重樓后,又徐徐地吐了出來。

雖然是在深夜,可是藉着月光及熊熊的火光,他發現自己所吐的氣中略帶一絲粉紅的顏色。

這種顏色在火光中本來絕難辨解,可是他自幼習得內家正宗功夫,再加上最近神秘的進境,才辨出吐納的氣色有異,這一絲異象除了他本人之外,另有兩個人發覺了。

一個是身邊的娃狄娜,一個則是鹿加,二人的反應也不一致,娃狄娜猛然一跳,高聲歡呼道:“天香絲!我怎麼忘了呢!憑着這一點,再也沒有蠱毒能傷害你了,官郎,我真高興極了!”

鹿加卻愣愣地呆了半天,才冷笑一聲道:“我說這小子怎麼會有那麼大的神通,原來是你做的好事,你們等着吧!我奈何不了天香絲,還有別人能夠,那時你們身受之慘,可能會超出你們的想像。”

說完雙腳一頓,身形又像來時那樣,輕輕地朝夜空中飄去,娃狄娜臉色驟變,拔腿要跟下去。

林琪一把將她拉住,發現娃狄娜的內力也深厚得出乎他的意料,連跟了十幾步,方始雙雙定住道:“窮寇莫追,他走了就算了!”

娃狄娜滿瞼淚痕,抱住林琪的胳膊凄聲道:“官郎,這次我可是真的把你害苦了!”

林琪大感愕然的道:“娃狄娜,你怎麼又來了?”

娃狄娜凄聲長嘆,一言不發,林琪還在連連連問,良久之後,娃狄娜才悠悠嘆聲道:“現在說也無益,等我把跳月大會結束了,再慢慢告訴你吧!但願師父能大發慈悲饒恕了我們……”

莽莽的深山中,儘是盤根錯節的密密樹林,這些原始的古樹不知生於何年何時,但從它們高挺雲表的軀幹上看來,必定是許多年代以前的古物了!

葉落了又生,新生的樹葉像一柄緣綢的大傘,遮住秋日的驕陽,地下的落葉卻因為風力不及,漸漸地加厚。

雨水使它們霉爛,化成腐水,一部份被樹根吸收了,變成森林的養料,使樹榦更粗,綠葉更濃。

大部份仍彙集在根下的泥土中,受着熱力的蒸發,再加上許多不可知的物質與因素,構成了森林的奇景!

那上騰的水氣中幻着五光十色,爍麗奪目。

還就是所謂雲貴邊境中,旅人談而色變的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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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朵梅花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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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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