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幾度春秋流逝,秦王嬴政遂願平定中原亂世,統一天下,定都咸陽,立國號秦,是為始皇帝。

盛大的登基大典持續了七天七夜。

當繁華落盡,嬴政獨自返回龍寢,端了一壺酒、兩個酒樽來到置放冰玉棺木的冰窖,俯趴在晶瑩剔透的棺蓋上,低凝棺木中的伊人道:

「化蝶,朕已實現承諾,統一天下。瞧!朕這身龍袍威儀可夠?朕也替妳縫製了鳳袍,妳快回朕身邊來,化蝶……朕已等得夠久了……」

嬴政斟了兩杯酒,又道:

「來,這是交杯酒。喝了之後,妳就是朕名正言順的皇后。」話落,嬴政便將透明的液體一飲而盡。

「快回來,化蝶……」

外頭的李斯和嫣翠只能心疼的默默守護冰窖里的痴情郎。

自封棺后,這十五年來,嬴政天天在化蝶棺邊陪她兩個時辰;若是帶兵出征,必帶着化蝶的畫像同行,一樣天天守在畫邊兩個時辰,從未間斷,但求化蝶早日轉世歸來。

怎奈,無論嬴政如何希冀,佳人依然渺無音訊……

***

蟬聲喧天的涼夏宮,處處花香瀰漫,生氣勃勃。沁涼的夏風帶來了悠揚的琴音和珠玉般的嬌笑聲。

「化蝶。」嬴政自阿房宮巡視返回,尋聲覓捕佳人。

「政,你回來了?」翩舞中的化蝶,一見嬴政便蓮步輕移地投入嬴政臂彎中。

「不喜歡本王回來?」

化蝶調皮的眨眨眼,噘着可愛的小嘴賣起關子:

「不告訴你。」

話落,旋身一溜煙便脫出嬴政的懷抱,像只彩蝶般逃開,遠遠地回眸巧笑:

「抓到我就告訴你。」

「一言為定。」嬴政玩興大起的追上去。

嬉笑聲在紫千紅的花海徘徊流連,擁抱着追逐於錦簇花團中的嬴政和化蝶。

「抓到妳了。」嬴政攫獲化蝶的小手,得意的說道。

霎時,被他握住的化蝶倏地幻化成千百隻彩蝶四處飛散,消失於和煦的夏風中。

「化蝶!?化蝶──」

嬴政驚慌失措的自夢中猝醒,迎接他的卻只有滿室的寂寥與落寞。

夢……又是夢……

秋風蕭瑟,夜雨潺潺,寒意中飄散着沁人心骨的惆悵。

嬴政這夜睡得極不安穩,輾轉反側間做了這場夢。

猝醒的嬴政心中無限凄楚,剛毅的眉梢逸泄無盡的孤寂。

「回來……化蝶,快回朕身邊來,妳承諾過朕,不能毀約……」

倏地,一陣疾風吹開了門扉,驚動了滿心沮喪的嬴政。

「化蝶?」嬴政精神大振,對着雨勢滂沱的黑夜抖顫聲音問:「是妳對不對?妳回來了,是不是?化蝶!」

嬴政不由分說地衝出龍寢,於迴廊四處搜尋伊人形影,按捺不住激動的頻頻呼喚:

「化蝶,妳在哪兒?快出來見朕。」

然,迴廊盡處絲毫沒有動靜。

嬴政唇邊浮現笑意,瞭然於心的笑罵:

「妳這淘氣的丫頭,才回來就和朕玩捉迷藏?好,朕這就來找妳。」

話落,人便奔出迴廊,在滂沱夜雨中穿梭,尋覓朝思暮想的可人兒。

「化蝶!」嬴政來回雨中數遍,就是找不着佳人芳蹤,「這丫頭一點也沒變,還是這麼會躲。」

嬴政一點也不氣餒,心中充塞甜蜜的回憶。

忽地,他注意到樹叢后不尋常的動靜,心中竊喜,躡手躡腳地挨近,抓準時機猛撲上去。

「朕抓到妳了,丫頭!」

怎奈卻撲了個空,只見一隻雨蛙自腳邊躍過,迅速跳入湖中。

嬴政霎時心頭一緊,倉皇與不安乘機竄遍全身。莫非又是他的錯覺?化蝶根本沒有回來?

「不……不會的,這丫頭一定躲在別處……這丫頭就是這麼調皮……」嬴政說服自己只是還沒找到,「化蝶,朕知道妳躲在附近,朕馬上就會找着妳的!」

嬴政繼續在風雨中尋覓,一刻也未曾停歇。他不願停下腳步,一旦停下腳步就會被偌大的不安捉住,啃蝕他搖搖欲墜的希望。

湖面揚起異樣的水聲,嬴政驚喜不已的吼着奔向湖畔:

「化蝶,朕找到妳了!」

懷抱着切切深情飛奔至湖畔,尋了又尋、覓了又覓,捕捉到的卻只有無情的秋風、寒冽的夜雨和一身的失意冰濕。

望着白霧迷茫的湖面,嬴政滿腔的期盼漸漸冰冷,濕透僵凝的肩上載滿揮之不去的惆悵。

「為什麼還不回來?為什麼……」

***

一夜驟雨讓今晨的空氣格外寒冷,嫣翠還是準時前往服侍嬴政。

她對着手心吹送熱氣磨蹭取暖,順便提振精神,想和往常一樣以最朝氣的模樣侍候嬴政。

抵達皇寢廊外,赫然發現門扉大敞,室內空無一人。

「皇上?」嫣翠心頭一凜,升起不祥之兆,三步並兩步的前去秉報李斯,向他求援。

李斯一聽嬴政失蹤,立即號令禁軍全面搜尋,不久便得到嬴政人在湖畔的訊息。

嫣翠抱着裘袍,緊緊跟隨李斯來到湖畔。

觸及坐在湖畔樹下呆愣不動的嬴政,李斯和嫣翠同時屏住了呼吸,心裏已有了譜。

少頃,李斯靜靜挨近嬴政,嫣翠緊跟於後。

「皇上,您在這兒做什麼?」李斯端詳嬴政的模樣,幾乎敢斷言他已在這兒待了少說兩個時辰。

嬴政久久才幽幽沙啞地道:

「化蝶沒回來……她為什麼還不回來?」

嫣翠聞言,眼眶霎時紅熱一片,上前替嬴政披上裘袍,強笑勸說:

「皇上,我們先回寢,公主一定會回來的──」碰觸到嬴政的肩頭,嫣翠不禁失聲驚嚇:「皇上的龍體好燙!」

李斯飛奔上前探看,亦被嬴政燙人的體溫嚇着,頓時大悟的叫嚷:

「皇上,您怎麼可以在大雨里待了一整夜?」李斯心痛的攙扶意識已經模糊不清的嬴政,面色凝重的囑咐嫣翠:「快請御醫!」

「是!」嫣翠淚流滿面的飛奔前去求醫。

一陣兵慌馬亂之後,總算讓嬴政躺在龍榻上安歇靜養。

然,御醫卻語氣凝重的對李斯和嫣翠道:

「皇上情況恐怕不太妙。淋了一夜雨受了寒之外,還有引發肺炎之虞,皇上看來又意志十分消沉,老臣怕……」

「皇上是個意志堅定的人,豈會敗給區區小病?趙御醫多慮了,李某相信皇上只要靜養數日,龍體便能痊癒。」李斯厲言道。

「是,李大人說得對,老臣會儘力讓皇上早日康復。」經李斯一說,御醫心中憂慮減褪不少。

李斯轉朝一旁的嫣翠命令:

「嫣翠,妳好好聽從趙御醫的指示侍候皇上,不得怠慢。」

「嫣翠定當盡心侍候皇上。」即使李斯不說,嫣翠也會全心全力侍候嬴政。

她答應過化蝶會好好侍候嬴政,無論如何她是不會毀約的,否則如何對得住她紅顏早逝的公主?

即使喝了助眠湯藥,嬴政依然睡得極不安穩,汗流浹背,不斷痛苦地夢囈着:

「……蝶……化蝶……快回來,為什麼還不回來……」

嫣翠靜靜替嬴政拭汗,心酸的熱淚無法扼止的不住淌落,心中哀哀吶喊着:

公主,您快回來吧!皇上好可憐……好可憐……

***

翌日清晨,嬴政在嫣翠去打水時轉醒,幽魂似地踉踉蹌蹌往安置化蝶棺木的冰窖走去。

凝睇冰玉里的化蝶彷佛睡著了般安詳,嬴政不勝欷歔。

「為什麼還不回朕身邊?化蝶……妳可知朕等得好苦,好苦……」

打水回寢的嫣翠一見床上無人,震得打翻了一地溫水,大叫:

「來人啊──」

李斯聞訊,立即動員禁軍再次搜尋嬴政行蹤。

無奈這回找遍了深宮內院,還是未有嬴政的蹤影。極度焦慮慌亂中,李斯忽地靈光一閃……

莫非──

他不由分說的疾奔冰窖,嫣翠也有所頓悟的跟隨。

「皇上!」

他們如願發現暈厥於棺木邊的嬴政,他的體溫再次升高,病情轉惡。

冰窖的冷冽低溫給了嬴政更多折磨,昏迷了三天依然不醒人事,急煞了皇宮上下。

幸得上蒼見憐,第四天,嬴政的病情轉好,人也清醒了過來,李斯和嫣翠方才大鬆一口氣。

清醒后的嬴政十分安靜,幾乎不發一言,眼神也依舊獃滯空洞,但對於嫣翠侍候進膳、湯藥還算合作,也未再擅自離房。

此時,該是嫣翠去煎湯藥的時候了,可嬴政還未入睡,嫣翠怕又出事不敢輕言離開,如何是好?

就在嫣翠進退維谷之際,嬴政淡淡地道:

「有事就去忙吧!朕想一個人獨處。」

「可是……」

「朕不會離開寢宮半步,妳去吧!」話落,嬴政便看向壁上的化蝶畫像,未再出聲。

嫣翠躊躇片晌,終究退下煎藥。

嬴政痴痴的睇着畫裏的化蝶,那甜美無邪的神韻教他愈看愈是心痛,一顆心幾乎糾結成團。

「化蝶……」他步履蹣跚的移至畫邊,深情難掩的偎着畫捨不得離開。

不經意的,他瞥見了鏡里的容顏。

霎時,嬴政駭着了。他大大一震,貼近鏡面再看個仔細,想確定那鏡中蒼老的容顏究竟是誰?

嬴政瞠大雙眼,瞬也不瞬地瞧着鏡里的人……他面色蒼白,眼角刻着歲月留下的皺紋,一臉穢氣、雙頰削瘦,不再容光煥發、英姿颯颯,頭上處處可見斑白髮絲……那是他自己!?

嬴政驚恐的睇瞪牆上紅顏依舊的化蝶,再回頭睇瞠鏡中蒼老憔悴的自己,不禁悲從中來,苦不堪言的仰天哀訴:

「天哪!?怎能如此殘忍……」

突如其來的重大打擊,擊得嬴政猛咳不止。

***

嫣翠小心翼翼的端來煎好的湯藥,接近門扉時不覺忐忑起來,唯恐又不着嬴政人影。她不禁加快腳步,見着嬴政趴在桌案上總算安心了些。

靜靜放好湯藥,嫣翠取了裘袍給嬴政披上,輕輕的喚他:

「皇上,吃藥了,您醒醒,皇上……」

數度輕喚后,嫣翠發覺情況不太對勁,逾矩碰觸嬴政額角,赫然驚曉嬴政根本不是睡着,而是昏迷,且渾身燙熱得駭人。

「救……救命……來人……」

御醫給了李斯和嫣翠極為不妙的診斷結果:

「皇上已併發了肺炎,情況相當不妙,老臣恐怕……」

「不準說不吉祥的話!莫非你想咀咒皇上?」李斯大喝。

「不,老臣不敢,老臣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儘力治癒皇上,否則唯你是問!」李斯心知趙御醫已盡了全力,嬴政病情轉惡怪不得趙御醫,可心中偌大的不安令他無法不怪。

倉皇恐慌中,李斯注意到桌案上的畫像,上頭多了幾行字。李斯不覺上前一探,嫣翠也跟了過去。

畫上的字少了蒼勁的力道,但李斯和嫣翠認得出那是嬴政題的字:

不願一個人獨自蒼老不願留妳在天涯海角

於是風裏的雨里的尋找只為換一次回眸的一笑

這情絲纏綿圍繞總難斷了

留住一世情緣等妳依靠不管人間滄桑多少紛擾

無奈夜裏的夢裏的擁抱醒來后只有無語的寂寥

莫非情路太長太苦妳忘了歸途

一生也好一天也好

寧願愛似飛蛾撲火轉眼燃燒

一生也好一天也好

只怕天荒地老人已飄渺我還在風裏苦苦煎熬

「皇上……」嫣翠熱淚滿盈,泣不成聲。

他們終於明白嬴政病情轉惡的原由,可,卻只徒增心酸無奈。

「可恨──」李斯雙拳緊握,不知究竟是該怨天、怨命,還是怨用情太痴。

公主,快回來,回來救救皇上……

***

是夜,惡耗傳來。御醫說了,嬴政如無法捱到明晨就沒救了。

嫣翠不敢置信,望着昏迷不醒卻不斷痛苦夢囈的嬴政,她再也顧不得踰矩與否,奔至病榻前對着嬴政嘶聲哭喊:

「皇上,您千萬要振作!若您就這麼一病不起,您教公主回來時怎麼辦?難道您忍心讓公主找不到您,孤零零一個人無依無靠?皇上,您聽到沒?皇上……」

「……蝶……化蝶……不可以……」像是魔咒般,嫣翠那一聲聲公主居然讓連日昏迷、失去意識的嬴政有了響應,「……朕不會丟下妳一人……不會……」

嫣翠激動得眼前模糊一片,強掩大哭的衝動,抖着聲音繼續鼓舞嬴政:

「對,您不可以撒手丟下公主,所以您一定要熬過去!皇上,您聽見沒?皇上……」

「……朕不會……不會……」

在眾人滿懷恐懼忐忑的期盼下,漫漫長夜終於過去。

嬴政安渡危機,從鬼門關前返回人世,高燒漸漸消褪,人也在接近正午時清醒。

「皇上!」李斯和嫣翠爭相上前服侍,又是湯藥、又是拭汗,忙成一團。

嬴政不發一言,溫馴的任人侍候。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問:

「朕病了多久了?」

「個把月了,皇上。」李斯答道。

嬴政又是一陣沉默,似在思索着什麼,久久才再度問李斯:

「愛卿可知這世上有否讓人長生不老的仙藥?」

「皇上?」

「朕老了。」嬴政感傷的道:「不再是和化蝶相識時那般氣宇軒昂、英姿颯颯,今後將隨着歲月蹉跎,更為蒼老……」

「皇上──」李斯想說什麼,嬴政立即制止他。

「朕非常明白歲月無情,生老病死是無可避免的定理,所以朕心中十分不安……朕若繼續蒼老,萬一還等不到化蝶歸來,朕就撒手人寰,那化蝶回來后該如何是好?……或是……化蝶回來時,朕已是個黃髮垂髫的嶙峋老人,你要朕如何面對化蝶?如何匹配化蝶……」

李斯大為動容,猛地跪下大聲道:

「臣這就派人去尋長生不老的仙藥,請皇上寬心!」

之後,李斯當真致力覓尋長生不老的仙藥,嬴政甚至派徐福率大批人馬出海尋求。

***

時光荏苒,轉眼又是幾度春秋。

籌建多年的新皇宮「阿房宮」早已落成,嬴政選擇吉日遷居阿房宮業已多年。

然,長生不老仙藥依然沒有着落,化蝶也依舊渺無音訊。只有嬴政在歲月無情的蹉跎下,不停地獨自蒼老。

斜倚「響屧廊」前的畫柱,嬴政眼前再次浮現化蝶舞姿翩翩、與蝶共舞嬉戲的曼妙情景,甚至隱約聽聞化蝶悅耳的嬌笑聲,一切彷佛昨日才發生那般清晰,轉眼卻恍如隔世。

「皇上,該用晚膳了。」嫣翠悄聲上前。

嬴政沒頭沒腦的突道:

「朕最近心裏有了一種念頭……或許當年化蝶是怕朕會隨她共赴黃泉,所以才編派仙女下凡的事來阻止朕魯莽行事。事實上,根本沒有轉世這回事。朕愈是這麼想,心中愈是不安……」

「不會的,公主一定會回到皇上身邊,奴婢深信不疑。」嫣翠篤定的大叫。

「是嗎?」

嫣翠不知該如何解釋,躊躇了半晌還是直截了當地說了:

「不瞞皇上,奴婢也曾懷疑過公主所說的事。若公主所言不假,為什麼過了這麼許久,公主依然音訊縹緲?可,就在奴婢絕望之際,突然想起了一樁古怪的往事……」

嫣翠知道嬴政正認真在聆聽她的話,更為振作的往下說:

「公主代嫁秦國之前,曾生了場不知名的怪病,昏迷了一個多月未醒,御醫最後終於宣佈公主已離開人世。可是公主卻在御醫宣告病逝后第三天,意外地蘇醒,像個沒事人般神采奕奕,完全不似昏迷了個把月的重病之人。那時奴婢太過驚喜也就未加追究,現在想來,或許那時公主本該命絕,是公主所說的王母娘娘相助才讓公主還魂重新活了過來……奴婢是這麼想的,所以奴婢深信公主所言不假,公主一定會再次轉生回到皇上身邊,皇上千萬不可失去信心。」

「是的,化蝶一定會回來,回到朕身邊。」嫣翠一番話大大掃去嬴政心中的陰霾,重燃期待。

為了不讓化蝶歸來時沒了依靠,嬴政決意加強鍛煉身子,不許自己的身子再有損傷,他一定要活着重新將心愛的人兒擁抱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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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飛-始皇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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