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劫難重重
朱昶一聽,知道話已轉入正題,對方的目的,與'天玄子'如此一轍,當下也不點破,微微一笑道:'天下也有第一高手嗎?''悟靈子'正色道:'當然,武學深如瀚海,誰人能稱第一,不過這所謂第一,是泛指在某一時期當中,有傑出的修為,冠蓋此一時期的一般高手而言。'朱昶心中竊笑,這解釋雖不無道理,但勉強之至,父親也不是被譽為'第一高手'嗎,何以隱世避仇?那仇家豈非在第一高手之上,抑或仇家才是第一高手?所謂第一也者,不是自大便是武林同道所封,即以當今'黑堡'主人而論,他是第幾?
心雖如此想,口裏卻道:'前輩言之有理!''悟靈子'莞爾道:'那麼小施主想成為當代第一高手嗎?''晚輩不敢存此奢望。'
'並非奢望,只要你肯!'
'前輩之意……'
'小施主碰上老衲,亦算一段奇緣!'
朱昶心內暗忖:'武林三子'之中,以為首的'空空子'造詣最高,文事武功,諸般雜學,都有超人修為,其餘二子,未必比父親強出多少,憑'悟靈子'能調教出第一高手嗎?但對方是一番好意,不能使對方難堪。
心念之中,委婉的道:'前輩盛德,晚輩心領了!''你……不願?'
'非不願也,是不能也!'
'卻是為何?'
'武林人最嚴門戶之別!'
'這個嘛?……老衲無門戶之見,名份也免!'朱昶業已打定了主意,毅然道:'晚輩秉承庭訓,不敢殞越,只有辜負前輩一番美意了。''悟靈子'老臉微露失望之色,深深看了朱昶幾眼,道:'小施主不再考慮了嗎?''恕晚輩失禮,歉難從命!'
'小施主可知武林天下將大亂嗎?'
'這個……是指"黑堡"而言嗎?'
'尤有甚者!'
'恕晚輩不敏!'
'小施主,天降奇材,必有大用,中原武林,迭經劫運,而能維一脈不絕,衰而又振,端賴許多不世出的奇材,以天下為己任,小施主肯為蒼生獻身否?'朱昶慨然道:'如有機會,晚輩自當竭盡綿薄!''何不從老衲之議?'
'這點請恕晚輩方命!'
'悟靈子'低宣了一聲佛號,道:'佛家最重緣,老衲持此旨以待緣,暫時別過了,不過,有一言奉告,小施主的行蹤,宜極端隱密,以免為狐鼠所乘!'朱昶深深一揖,道:'敬謝前輩關懷!'
'如此別過了……'
'前輩請!'
'悟靈子'依依地再度注視了朱昶一眼,飄然而去。
朱昶鬆了一口氣,目送'悟靈子'身影自視線中消失,然征望了望地形,立即彈身穿林而去。
出了那片森林,眼前是綿亘不盡的青山峻岭。
他有一種倦鳥歸巢的喜悅,在這重巒疊翠深處,便是他的家。
一時興至,不禁開口吟唱:
'歸山深淺去,須盡邱壑美。英學武陵人,暫游桃源里。'吟聲餘韻未歇,眼一花,一條人影攔在身前。
朱昶一驚止步,只見那人影頭到腳一身黑,黑布抹額,打了一個英雄結,黑色勁裝,黑色風氅,薄底黑布鞋。不由脫口叫了一聲:'黑武士!'滿腔怨毒,沖胸而起,星目中射出了煞芒,右手不自禁地按上了劍把。
那名'黑武士'陰森森地道:'小子,無人能在"死牌"之下逃生!'朱昶'刷!'地拔出鐵劍,咬牙切齒的道:'我殺盡你們這批犬牙!''黑武士'也拔出佩劍,不屑的道:'小子,別說夢話了,現在先交待來路,本武士好覆命?''你不配!'
'很好,你是自決還是要本武士動手?'
'你在狂吠!'
'老子劈碎你……'
劍光如幕,以疾風迅雷之勢,罩向朱昶,一出手便知不是弱者。朱昶怨毒已深,咬着嘴,揮鐵劍相迎。
'嗆嗆嗆!'一陣暴響,劍氣橫溢,雙方各退了一個大步。'黑武士'檢視劍身,鋒緣現出三個缺口,面上猙獰之色更濃,栗喝道:'好小子,原來仗着劍利!'朱昶半話不吭,運劍主攻。
雙方展開了一場殊死之斗,場面驚人至極。
轉眼過了十招,竟無分軒輊,朱昶暗驚對方不過一名堡中武士,竟有這高的劍術造詣,難怪'黑堡'隻手遮天,自己侈言毀滅'黑堡',確實是痴人說夢。
心念未已,另兩名'黑武士'幽靈般出現。
朱昶暗道一聲:'糟!'施展出家傳獨門殺手……
'呀!'的一聲慘哼,那名'黑武士'連退三步,砰然跌坐地面,左胸上方裂開了半尺長一道口子,鮮血如泉而涌。
另兩名'黑武士'雙雙暴喝一聲,一左一右,仗劍攻上。
朱昶又是一記絕招劃了出去。
'呀!'
兩武士之一,手中劍倒垂,踉蹌後退,另一名登時傻了眼。
朱昶恨到極處,略不稍停,鐵劍指向那名楞住的'黑武士'。
'鏘!'
'黑武士'連退三步。
朱昶大喝一聲:'納命!'出手又是一絕招。
'哇!'慘號破空而起,那名'黑武士'栽了下去,登時氣絕。朱昶殺念大熾,回劍揮向那名重傷坐地不起的,又是半聲慘響,又一名'黑武士'了帳。
那名受了輕傷的,轉身便遁……
朱昶施展的絕招,最耗真力,他年方弱冠,根基不深,這一連續施展,真力幾乎耗竭,以劍拄地,喘息不止,眼看那名'黑武士'脫走,卻已無力追殺。
'回來!'
一聲暴喝,起自身側,朱昶轉頭一望,驚魂出了竅,一名黑袍老者,率四名'黑武士',不知何時到了現場,那老者雷公嘴、凸眼、塌鼻,一臉陰刁氣,看裝束,他是'黑武士'中的頭目之流。
那名業已奔出十來丈的'黑武士',聞聲住勢,回身走回,顯得十分畏縮。
雷公嘴老者掃了朱昶一眼,嘴角浮起一絲獰笑。
朱昶暗地着急,自己連施絕招,耗了真力,一時豈能復原,更遑論對付這五名新來高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就是其中之一,也可能無法周旋三招。
逃離的'黑武士',回到現場,一臉死灰之色,抱劍向雷公嘴施了一禮,道:'見過王頭目!''免!'
'這點子功力出乎卑屬等意料……'
'住口,怯敵而逃,可知犯了堡規第幾條?''卑屬知罪,尚望頭目……'
'說,第幾條?'
那名'黑武士'單膝一曲,半跪在地,語不成聲的道:'第……第五條!'雷公嘴冷酷的道:'第五條怎麼說?'
'黑武士'額上汗珠滾而落,垂下頭去,顫聲道:'請頭目……''要我包庇你嗎?'
'不敢!'
'那你念出條文?'
'怯敵……而逃者……死!'
'很好,你看着辦吧?'
'頭目……'
雷公嘴向近身的一名'黑武士'一偏頭,那名'黑武士'飄身上步,舉劍向跪地的同伴后心刺去……
'哇!'那名犯規者伏地而亡。
執法的'黑武士'就同伴身上拭了拭劍上血漬,退回原位,像沒事人一般。
朱昶看得頭皮發炸,他兩次見識了'黑堡'的殘酷作風,的確是毫無人性,對自己人尚且如此,對外人就不用提了。
雷公嘴一揮手,道:'此地沒事了,你們帶死者先回頭!''是!'
四名'黑武士'齊齊應了一聲,由其中三人挾起三具屍體疾奔而離。
朱昶大感意外,雷公嘴遣走手下,說:'沒事了!'是什麼意思?
雷公嘴這才向朱昶一抱拳,道:'朱少俠,幸會!'朱昶一怔,他怎知道自己姓朱?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答是好。
雷公嘴哈哈一笑,又道:'區區王中巨,忝為"黑武士"頭目,令尊令堂好?'朱昶心生戒意,心念一轉,道:'在下不姓朱!'王中巨再次打了一個哈哈道:'少俠何以不敢承認?'朱昶心頭一緊,道:'閣下此言何所根據?''少俠連誅三名"黑武士",所施展的不是"一劍追魂"嗎?'朱昶聞言色變,強自鎮定道:'天下武學百變不離其完,容或有相似之處……'王中巨意味深長的一笑道:'朱少俠,"一劍追魂"乃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的"劍聖朱鳴嵩"所獨創,劍聖從未收徒,是以區區能斷定少俠的身份!''閣下也許錯了?'
'那豈非笑話,"神眼王中巨"會走了眼!'朱昶自覺功力已恢復了些,如能再拖些時間,就可以背城借一,好在對方業已遣走了手下,當下故作輕鬆的一笑道:'閣下當知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少俠神韻與劍聖十分相似,這又何說?'
'在下倒是頭一次聽說。'
'朱少俠……'
'閣下認定在下姓朱?'
'這不會錯的,區區生平最仰慕的便是劍聖,只恨人微名賤,無緣拜見,幸逢少俠,能為引介嗎?'朱昶深知父親為了避仇而三易居所,豈會被一個陌生人幾句話說動,一搖頭道:'閣下誤會了,在下該如何解釋呢?''神眼王中巨'表現得頗有耐心,鍥而不捨的道:'少俠是以區區身在"黑堡"而不屑嗎?''閣下完全誤會了,在下並非"劍聖"之子!''那少俠的來路是什麼?'
'這一點恕未便奉告!'
'神眼王中巨'臉色陡地一沉,陰森森的道:'姓朱的,王某人並非可欺之輩!'朱昶暗笑對方終於不耐而露出了本來面目,一試功力,業已恢復了九成,當下豪氣復生,冷冷的道:'閣下在自說自話!''神眼王中巨'猙獰面目全現,陰惻惻的道:'小子,你真是不識抬舉!'朱昶反唇相譏道:'抬舉也輪不到閣下!'
'小子,你最先不自量力,包庇本堡追捕的絳衣女子,而後抗拒"死牌",現在又毀了三名武士,你知道你將如何死法?'朱昶星目一瞪,道:'閣下認為該如何死法?''寸磔寸剮,然後骨肉拿去喂狗!'
'放屁!'
'你就睜着眼看!'
'嗆!'的一聲,'神眼王中巨'佩劍出鞘。
殺機再度瀰漫在這無人的荒野。
朱昶運集全身功力於劍身,希望背城借一,以絕招一舉克敵。
'神眼王中巨'凸出的雙目,射出栗人寒芒,手中劍徐徐上揚,從他那神態架式,顯然把朱昶當成勁敵,絲毫也不敢託大。
朱昶有自知之明,如果不能一舉克敵,後果便難料了,是以更加凝重。
氣氛在剎那間緊張到了極限。
'呀!'
兩聲暴喝同時傳出,幾乎不差先後。
劍刃交擊,其聲刺耳,劍氣四溢,有裂空聲。
人影霍然而分,朱昶連退二步,自覺逆氣上竄,呼吸不勻。'神眼王中巨'左肩頭掛上了彩,鮮血長流,但可看出是皮肉之傷。
朱昶大是駭然,這破釜沉舟的一擊,竟然只使對方輕傷。
王中巨獰笑一聲,道:'小子,果然有一手,可惜火候太差,這一劍如是"劍聖朱鳴嵩"使出,老夫再多幾條命也報銷了。
這是實話,朱昶雖是家學淵源,但年紀小,功力不足,再奇奧的招式也得打折扣。
朱昶暗自着急,自覺內力又已消耗過半,但表面上他力持鎮定,不使對方看出自己的弱點。
王中巨連欺數步,到了原先出手的距離,大喝一聲,採取主攻。
朱昶咬緊牙關,勉聚殘存真力,仍是那招'一劍追魂',以攻為守。
'嗯!'
悶哼聲中,朱昶連打了幾個踉蹌,鐵劍幾乎脫手。
'神眼王中巨'怪笑一聲道:'小子,原來也不過如此!''刷!'又是一劍攻出。
朱昶業已無力封擋,一挪步,向側方橫閃八尺,避過了這致命的一擊。
'神眼王中巨'一劍落空,如影附形而上,劍化花雨,疾灑而落。
'呀!'
慘哼聲中,朱昶連中三劍,一在肩胛,余兩劍在左右胸,一襲白衫,登時開滿了猩紅的花朵。
'神眼王中巨'上步出劍,抵上朱昶心窩,得意萬狀地桀桀怪笑道:'小子,這回有你瞧的了!'朱昶凄厲地吼道:'士可殺不可辱,你下手吧!''可沒這麼便當!'
'你待怎地?'
'在不知你身份之前,當然殺卻了事,現在既知你乃"劍聖朱鳴嵩"之子,情形可就兩樣了!''想怎麼樣?'
'朱鳴嵩躲了七八年,這回他非出面不可了!'朱昶大叫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
'神眼王中巨'暴喝道:'小子,上路吧?'朱昶嘶聲道:'辦不到!'
'這可由不得你了?'
'要殺便下手……'
'現在不會殺你了,敝堡主定欣喜你小子大駕光臨。'朱昶心念電轉,莫非父親所避的仇家,便是'黑堡主人'?
'你們堡主是誰?'
'這豈是你配問的。'
'如果在下不死,有朝一日必報此仇!'
'嘿嘿!小子,你在做清秋大夢。'
隨手一彈指,隔空點向朱昶的'軟麻穴',朱昶應指而倒。
'神眼王中巨'歸劍入鞘,陰聲道:'小子,我們好上路了!'說著,伸手俯身,朝躺在地上的朱昶抓去。
朱昶耳能聽,目能視,就是身不能動彈,眼睜睜望着王中巨出手抓來,卻無從反抗,內心那份怨毒痛苦,簡直無法以言語形容。
驀在此刻──
遠遠傳來一陣馬兒的悲嘶聲。
'神眼王中巨'轉身側耳傾聽了片刻,怒哼了一聲道:'什麼不長眼的東西,竟敢傷害老夫的坐騎!'話聲中,彈身朝馬嘶方向電奔而去。
就在王中巨離開之後,朱昶鼻內嗅到一股如蘭似麝的幽香,然後身形被托起,飆風般朝不遠的林中投去。
他全身酸軟如棉,不能動彈,知道救自己的是一個女子,但無法看到對方面目。
奔了一程,離現場已在數里之外,眼前一片幽森,顯然是在不見天日的密林中。
身軀被放落林中軟軟的積葉之上,一個嬌嫩悅耳的聲音道:'小蕙,解開他的穴道!'近在身側的一個聲音道:'小姐,婢子不知您為何要這樣做?'那嬌嫩的聲音道:'我也不知道。'
'萬一此事泄露……'
'此事只你知我知,誰去泄露?'
'可是……'
'別饒舌了,解開他的穴道!'
'是!'
一縷指風上身,朱昶但覺全身一輕,立即翻身而起,只見身前一個面容姣好的青衣少女,年約十五六歲,正微笑望着自己,朱昶趕忙一揖,紅着臉道:'多謝姑娘援手!'青衣少女掩口一笑,道:'我叫小蕙,別謝我,該謝我家小姐!'說著,用手朝旁邊一指。
朱昶順着小蕙的手指,轉身一看,不由一呆,三丈之外,一個美如天仙的宮妝少女,婷婷玉立,粉腮上掛着一抹令人沉醉的微笑,她的美,較之絳衣女子郝宮花不遑稍讓,只是氣質上略有分別,郝宮花看似溫婉嫵媚,十足的女性化,而眼前這少女卻是嫵媚之中帶着剛健,有一種俠女的本色流露。
那少女似乎也嬌軀一震,一雙海樣深的美目,直盯在朱昶面上,粉腮上的微笑慢慢收斂,代之的是兩片紅霞。
那情態,的確使人意亂情迷,綺念橫生。
雙方都沒有開口。
氣氛在微妙之中夾着尷尬。
朱昶猛省自己失態,訕訕地長揖到地,道:'在下就此謝過姑娘!'宮妝少女粉腮一正,道:'這倒不必,相公上姓?''在下姓朱名昶!'
'朱相公是那位高人門下?'
'這……請姑娘原諒……'
'既有不便,不說也罷!'
'請教姑娘如何稱呼?'
'我叫奇英!'
'奇英?'顯然這是芳名而不帶姓。
'嗯!'
'那在下對姑娘該如何稱呼?'
'叫我名字好了!'
'那豈不冒瀆……'
'別酸溜溜的什麼冒瀆不冒瀆。'
'在下就稱奇姑娘如何?'
'很好!'
她不道姓,顯然有隱衷,朱昶自不便追問,連帶對方的來歷也不好意思問了,因為自己先就隱秘了身世。
'奇姑娘何以會來到這荒山之內,救援……''算是巧合吧!'
朱昶知道自己是由青衣婢女小蕙出手救至此地的,一個看上去纖弱的女子,托住一個大男人飛馳數里,行若無事,這份能耐,已極驚人,由婢觀主,這自稱'奇英'的宮妝少女,功力豈非更加難量,不由慨嘆自己以往一得而自足,實在有如井蛙。
婢子小蕙開口道:'小姐,我們及早離此為上?'宮妝少女螓首微點,妙目流波,仍停在朱昶面上,道:'朱相公曾為了一名絳衣女子,與黑堡結仇?'朱昶暗驚對方竟也知道這過節,當下一頷首,憤然道:'是的!''此後朱相公在江湖行走,可就困難重重了?''是的,在下打算暫不走動!'
'我有件東西贈與相公……'
小蕙開口想說什麼,又止住了。
朱昶心中一動道:'奇姑娘有東西贈予在下?''嗯!一件小玩意,聊作此次相識的紀念吧!'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個荷包,打開來,兩指拑出一物,赫然是一塊小小的墨綠玉佩。
朱昶心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紅着臉道:'在下蒙姑娘援手,怎敢又受姑娘厚贈……'奇英粉腮微微一紅,但落落大方的道:'不值什麼,一點紀念而已!'一個少女,贈貼身之物與異性,這代表什麼,朱昶是明白的,一時之間,不知是收了好,還是拒絕好?
小蕙忍不住喚了一聲:'小姐……'
奇英揚手制止了她以下的話,接着向朱昶道:'這是一塊祖傳玉佩,如有急難,相公出示此物,當有妙用!'朱昶為之心頭一震,這少女究竟是什麼來路,一塊玉佩竟有這大魔力?
'奇姑娘,在下怎敢收受……'
'如有人問起,只說是我所贈,別的不必提!'說著,盈盈舉步,上前遞與朱昶。
朱昶無奈,只好伸手接了過來。
奇英展顏一笑,道:'朱相公,這個朋友我們算交上了!'朱昶心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最難消受美人恩,這際遇多麼神奇,若非她主婢不速而至,施以援手,此刻已做了'黑堡'階下之囚,後果實難預料。
但她的來路與動機,實在使人煞費心思量。
'朱相公,我們再見了!'
朱昶抱拳道:'姑娘請便,此情終必報償!'奇英櫻唇一撇,道:'我不喜歡聽什麼報恩償德的話!'小兒女嬌嗔之情,益增她的嫵媚,朱昶只覺呼吸為之一窒,期期艾艾的道:'這……並非俗套,在下是……出於至誠!'奇英爽朗地一笑,道:'好,我心領了,再見!'素手一揮,裙裾飄飄,與小蕙翩然穿林而去。
朱昶惚惚如有所失,久久才回過神來,這時,他才感到身上的劍傷隱隱作痛,一襲白色儒衫,血漬斑剝,好在這是山區,否則便無法見人了。
他深深地想:
她到底是什麼來路!
何以會在這荒野出現?
她救自己脫離'黑堡'爪牙之手,是偶然嗎?還是……
愈想,愈覺思緒如麻,實在是剪不斷,理還亂!
以馬聲引走王中巨,這一着真是妙極,如果'神眼王中巨'知道自己堂堂'黑武士'頭目,栽在兩個少女手下,怕不氣死才怪。
他細細把玩那塊小巧的墨綠玉佩,覺得溫香猶在,心湖裏不由起了一陣漣漪。他想到這次江南之行,所遇佳麗無數,並未留情,卻不道歸途中連遇二美……
林中的光線更加黯淡了,顯示業已到日薄西山的時分。
他又想起了家。
於是,抖擻精神,穿林而出,漏夜朝山中奔去。
他走的並不是路,連馬道都沒有,翻山越澗,朝一個熟悉的方向疾馳。
他絲毫也不感到疲累,只有一顆切切思歸的心。此刻,他甚至連絳衣女子郝宮花與宮妝少女奇英這兩個絕代美人,也暫時淡忘了。
想到自己這副狼狽相,見了父母如何解說呢?弟妹看了,怕不當趣事談上三年。
正行之間,忽見對峰有數條黑影,疾幌而逝,夜色深濃,根本看不真切是人是獸。
他的心頭登時打上了一個結,直覺地感到有些不妙。
如果是獸,不似那等馳法,如果是人,這荒山絕域,根本數年不見人跡,現在時當夜半,人從何來呢?
是'黑堡'的人在搜索自己嗎?
他加速腳程疾趕。
拂曉時分,來到一道絕谷之前,他停下了身形,對過,是密集的原始森林,黑壓壓一望無垠,此時,曉霧未收,迷離中恍若進入洪荒幻境。
他歇了片刻──
突地引吭高歌: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蘇侵階。一行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靜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這是南唐亡國之君李後主的一首浪淘沙。
他父親'劍聖朱鳴嵩',避仇隱居,意志消沉,心懷慘痛,平時常吟這一闕'浪淘沙'以自擬,朱昶此刻吟唱的目的,是告訴家人,遊子已歸家了。
吟聲歇了甚久,對峰不見任何動靜。
這絕谷設有一條繩索藉以飛渡,但必須由對岸曳起,朱昶就是等待由飛索渡谷,如果不由這捷徑,必須繞道十里之外,穿越一片原始森林,方可到家。
他再次運足功力,吟唱了一遍。
依然寂靜如死,一絲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忽地憶起昨晚在途中所見可疑黑影,頓時心煩意亂,一顆心不由卜卜亂跳起來。
他折轉身便朝側方繞去,旭日高升,他來到一戶山居人家,這裏是他出入山時,寄頓馬匹的地方,其實,這人家便是老僕夫婦及一個獨生女相伴主人歸隱之所,由此到家,還有七八里常人無法越過的艱險地帶。
'陸叔!'
他高叫了一聲,照往常,首先出迎的必是兩條大獵犬,然而今日氣氛有些異樣,一絲聲息也沒有。
他不禁呆住了,這是什麼回事,莫不成真的發生了意外?
他猛一彈身,如疾箭般射向那椽隱在林中的木屋。
木門半掩,被風吹得'咯吱!'作響,兩條猛壯的獵犬,倒斃門前血泊中。
事實已說明此地遭了意外,他頭皮發了炸,呼吸有些窒礙,冷汗直冒。
一脫踏入木門,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目光掃處……
'呀!'
他栗聲驚呼,眼前冒出了金花,剎那間,似乎天轉地旋。
室內,兩具殘缺的屍體,浸在業已凝固的紫黑色血灘中,死者面目依稀可辨,赫然正是老僕陸叔夫婦。
是什麼人下的手?
朱昶全身冰涼,從頭直麻到腳心,老僕忠主一生,落得如此下場。
陸叔的獨生女兒小香呢?
朱昶搖幌着走向東面暗間,沒有人影,再蹙向西邊,探頭一望。
'呀!'
又是一聲驚呼,他閉着眼,倚在門框上,全身似乎要癱瘓了。
慘!
慘!
慘無人道!天下,已找不到比這更慘的遭遇了。
床上,仰面躺着一個全身赤裸的少女,不,是一具裸屍,面目可怖,是恐懼與痛苦的揉合,那面目,令人一見終生難忘。
不知過了多久,朱昶才回過魂來,兩串淚水,直掛腮邊。
他咬緊牙關,走到床前,苦澀地哀呼了一聲:'小香姐姐!'他不忍多看一眼,急抓一條棉被,覆在屍身上。她是被強暴而死。
'殺!殺!殺!'
他用手絞扭着自己的頭髮,口裏歇斯底里的狂呼着,目眥盡裂,眼角淌出了血水。
他此刻只有一個意念,殺人!流血!把兇手撕成碎片,喝兇手的血,食兇手的肉,恨,凝結在心頭,像是變成了有形之物,壓迫得他更發狂。
此女何辜?此女何辜!
兩腿一軟,他癱坐在床前地上。
他希望這只是一場惡夢,然而一切是那麼真實,這不是夢……
他強振作精神,在明間廳地用劍掘了一個坑,把陸叔夫妻女兒合埋一處,然後下跪哀聲默祝道:'陸叔、陸嬸、小香姐姐,我朱昶有生之日,誓報此仇,英靈其鑒!'祝畢起身,一顆殘破的心,已飛越家門,父母弟妹,他們安全嗎?
他彈身離了這凄慘的木屋,朝毗連的森林奔去。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去法,一路踉蹌,衣衫被藤棘撕成了破布條,肌膚創痕累累。
日正當中,柴扉木屋在望。
'爸、媽,昶兒回家了!'
沒有反應。
他急切地越扉而入,到了虛掩的屋門前,兩腳似有千鈞之重,提不起來,不得不停下來喘息。
他不敢想像將要呈現在眼帘的將是什麼?他只暗暗默禱,希望這是一間空屋,照過去的例子,居處一旦被人發覺,父親立刻遷移,他希望這次也不例外,他相信父親的功力,自保是有餘的,一代'劍聖',豈同凡響。
他自寬自解了一陣,卻敵不過現實的恐懼,依然冷汗直流。
他膽怯得不敢踏入這日夜縈思的門檻。
事實很顯明,若非是空屋,便是不堪想像。
義僕陸叔一家三口的慘象,再浮腦海,他真正感覺到自己的軟弱,孤立無助,他不相信鬼神命運,而此刻,他多麼希望有神靈相助。
陽光,從林空照向門庭,然而他看來是一片灰濛濛。
如何去接受這現實?
這虛掩着的門後面,是一幅什麼景象?
他伸手想去推門,又顫慄地縮了回來。
日色已把他的身影,移動了方向,很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了,他如石像般僵立着,靈魂似已在軀殼之外遊離。
一聲梟啼,划空而過,凄厲刺耳,朱昶連打了幾個冷顫,汗毛根根直豎,本來在深山之內,這本習以為常,但此刻聽在耳中,感受完全兩樣。
命運是無法改變的!
既成的事實也無法逃避!
他終於想透了這一點,猛一咬牙,推門而入,一顆心吊到了口邊。
屋內,所有的擺設井然有序,似乎沒有動過,也不見有什麼破壞或打鬥的痕迹,他深長地喘了一口氣,虛弱地扶住桌角,努力鎮定狂亂的情緒,頻頻擦拭額上的汗珠。
呆了片刻,他才逐屋搜尋,一切是那麼安祥、平靜,差的是不見人影。
提到口邊的心,一半回到腔子裏。
這是什麼回事呢?
如果舉家遷離,至少該帶細軟,照以前的例子,舊屋該付之一炬的。
他折回內室,再次搜索,希望能尋出些蛛絲馬跡。目光觸及壁上父親懸劍的地方,不由陡然一震,那柄父親賴以成名的'聖劍'不見了。
他茫然無主地坐在椅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突地──
他想到了絕谷邊那緊急避難的秘窟,極可能,一家人全在那邊,於是,他迫不及待的起身離屋,越過一片遮天蔽日的莽林,絕谷在望,他急急地奔了過去,谷邊,是一片畝大的岩石地,僅是岩隙里長了些野草。
'血!'
他驚叫一聲,楞住了。
這一發現,使他的心又懸了起來,全身流過一陣顫慄。
再運審視,一灘灘、一窪窪,血漬遍地都是,他朝血跡最多的地方走去。
事實證明,此地業已發生事故,搏鬥的現場在這裏,只是吉凶未卜。
兩根斷指,凝在血漬中。
朱昶登時血行加速,頭腦發暈,他俯身檢起那兩根斷指,只見切口平齊,是被利器所削,從指節來看,不是食中二指,便是中指與無名指,這斷指皮膚粗糙,顯然是屬來人方面的。
一抬頭,不遠處現出一隻斷臂,是齊肩被削落的。
朱昶咬緊牙根,拋了斷指,過去審視,單隻衣袖,便已證明斷臂也是屬於來人。
這場搏鬥,定然十分慘烈。
來者是何方人物,是仇家,抑是……
是'黑堡'人物嗎?
除了'黑堡',他想不出當今江湖中,有這大的惡勢力,與父親作對。但這仇是如何結的呢?父親作以要逃避?這一點父親從未提過,無從忖測。
從'神眼王中巨'的言語,以及態度各方面判斷,'黑堡'似乎在積極追索父親的下落,這證明'黑堡'極可能是仇家。
血漬似已灑遍了這片岩石地,觸目俱是刺目的斑痕。
緊靠谷邊一叢石筍之後,隱約露出一片衣角。
朱昶心頭無端端地一陣狂跳。
如果能有仇人遺屍,定可據以查出仇家是誰。
他一個箭步竄了過去。
'呀!'
他狂叫一聲,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這一刻,天地變色,魂魄離竅,腦海頓時成了空白,什麼意念都不存在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醒轉,失神地坐起身來,雙目發直,望着眼前的大小四具屍體,不哭也不流淚。
極度的悲哀,哭不能消減,淚水不能沖刷……
父親、母親、弟弟、妹妹,悉被殺害。父親手中尚握着半截'聖劍',全身儘是創痕,完全成了血人,弟弟妹妹四肢不全,母親全身赤裸,手足被縛在四根木樁上,是被姦殺的,與陸叔的女兒小香同樣遭遇。
世間還有比這更慘酷的事嗎?
朱昶完全麻木了,他的靈魂,像是被活生生的剝離軀殼,一顆心,被慘酷的現實撕成了碎片。
他不知道自己仍否活着?仍否屬於這個世界?
他突地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那笑聲、如狼嗥、如梟啼,根本不似發自一個人的口,任何人聽了,都會毛髮倒豎。
空谷回聲,令人不忍卒聽。
不知何時,笑聲止歇了,空氣回復了死般的沉寂。
朱昶兩眼目眥盡裂,血水順腮而下,臉孔是僵硬的,什麼表情也沒有。
他搖搖不穩地站起身來,抽出鐵劍,倒轉劍尖,扎向心窩……
當劍尖刺入皮肉的剎那,疼痛使他猝然清醒,大叫一聲:'我不能死!'手中劍隨之放落……
驀在此刻──
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誰說你不能死,你小子非死不可,哈哈哈哈……'朱昶陡然轉身,只見距自己不滿三丈之處,不知何時,站了三個怪人,一樣的高大奇偉,居中一人,額上長了一個三寸余長的肉瘤,左邊一個面白如殭屍,右邊的更是獰惡,一臉落腮鬍,鷹鉤鼻,掀唇露齒,雙目深陷,泛着熠熠青光。
白面怪人冷陰陰的道:'不算白等,總算等到了這小兔子,斬草必須除根!'鷹鉤鼻的馬上接腔道:'斬草不除根!來春必另發!'居中額長肉瘤的桀桀一聲怪笑道:'這一着倒被老大料中了,趕快辦完事上路……'朱昶的血行似乎一下子凝固了,目眥裂縫再度滲出血水,無比的恨毒,使他幾乎發狂,身形一欺,手中鐵劍挾畢生勁力揮了出去。
劍出人杳,三個怪人,換了三個方位,快得肉眼難辨,似乎三人原本就站在三個不同的方位沒有動過。
'桀桀桀桀……'
'呱呱呱呱……'
'哈哈哈哈……'
三種不同但卻同樣刺耳的笑聲,震得朱昶耳膜欲裂。但此刻他已不計功力高低,生死利害,一心只要流對方之血。
'報上來路?'朱昶狂吼出聲。
居中那長肉瘤的怪聲道:'你還不配問老夫等的來路!''黑堡的走狗?'
'去你娘的!'
面無血色的怪人怒吼了一聲,揚掌便劈,其餘兩人幾乎不差先後的相應出手,三道撼山栗岳的勁氣,匝地卷向朱昶。
朱昶連回手的餘地都沒有,一個身形被平空捲起,向絕谷墜去,鐵劍脫手掉落。
'便宜他了,哈哈哈哈……'
'桀桀桀桀……'
'呱呱呱呱……'
三個怪人,疾奔而離。
谷邊回復了先前的死寂。
朱昶武功根基相當不俗,當被震飛的剎那,他意識到這一墜入谷底,勢非粉身碎骨不可,立即提氣輕身,猛力一折,旋向谷壁,怎奈這三個怪人的功夫太強,勁風把他卷離谷邊太遠,而谷壁平滑如鏡,毫無借力攀附之處,當身形旋迴,勉強可觸及谷壁,卻無物可借,一碰之下,身形加速下墜,如殞星疾落。
'一切就此結束了!'
這是他最後一念,隨之,他被死亡的恐怖緊緊攫住。
身軀劇烈地一震,他失去了知覺。
※※※
谷頂岩石地上,一條紅色人影在徘徊,流連,時而發出一聲幽凄的嘆息。猩紅色的披風,被山風揚起,露出了窈窕的身段。
她是誰?
岩地邊緣靠林處,堆起了一座新冢墓,碑上刻的是:
故劍聖朱鳴嵩夫婦子女之合冢
紅娘子敬立
她,是江湖中的女煞星'紅娘子'嗎?
她為什麼會在此地出現?
她為什麼要為'劍聖'樹墓立碑?
暮色蒼茫,紅色人影仍痴痴地站在岩地之上,口裏喃喃道:'他並非夭折之相,然而……'夜幕掩蓋了大地,山巒成了幢幢巨影。
紅色人影不知何時消失。
※※※
一陣炙熱之感,朱昶悠悠回魂,睜眼一看,自己躺在一個石洞之中,身旁是一堆熊熊的柴火,洞頂被煙薰得黑里透亮,許久,許久,他才回復了些神智。
他夢囈般的道:'我沒有死嗎?'
一個蒼勁的聲音道:'你活定了!'
朱昶吃驚地抬頭,想掙起身來……
'別動!'蒼勁的聲音立刻制止。
'哎喲!'朱昶甫一轉動,便覺疼痛難忍,不禁哼出了聲,倒了回去。目光卻向視線所及的角度掃瞄,想發現說話的人,但卻一無所見,想來這發話的人必在自己背面的角落,由於洞內回聲,所以一時難以判斷對方的位置。
飛墜絕谷,自份必然粉身碎骨,卻奇迹似的沒有死,誰能置信?
生命有時很脆弱,但有時卻意外地堅勒。
'是老前輩救了晚輩嗎?'
'是你命不該絕,正好掉在葛藤之上,減了衝力,再反彈落地,若非如此,就是鐵人也得撞碎!'朱昶這時確切地聽出人在自己身後,但他不能轉側。
'老前輩救命之恩,晚輩沒齒難忘……'
'娃兒,這只是機緣而已!'
'老前輩如何稱呼?'
'這……老夫姓氏早忘,你叫我"谷中人"好了!''哦!……'
'你是怎麼回事?'
谷頂上慘絕人寰的一幕,湧上腦海,朱昶呻吟了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谷中人'的聲音道:'娃兒,你不死已屬奇迹,不能動肝火,否則內傷複發,神仙難救了。'朱昶血淚交流,很久,很久,才稍抑悲痛。
'娃兒,你叫什麼名字?'
'晚輩朱昶!'
'出身何門?'
'家學,先父叫朱鳴嵩……'
'你……是"劍聖"之子?'
'是的,老前輩認識先嚴?'
'十數年前有一面之緣,你說先父,莫非……'朱昶閉目抑制了一會狂亂的情緒,才開口道:'先父母與弱弟幼妹,因避仇而隱居谷頂山間……''哦!難怪,老夫曾不止一次,發現穀道上空有人投索飛渡,原來是你一家作了老夫的芳鄰,你說下去……''晚輩由外歸來,發現家人已悉被慘殺,晚輩也遭伏伺的仇人擊落此谷。''仇家是什麼人物?'
'這點晚輩無從推測!'
'向你下手的人呢?'
'是三個不知名的怪人,功力之高無法想像……''什麼形狀?'
'其中一個額上長了一顆肉瘤,一個面如殭屍,另一個掀唇露齒,虯須繞頰……''嗯……使的什麼兵刃?'
'空手!'
'一共只有三人?'
'不止此數,但現場只留下三人。'
'是不是身形奇偉?'
'是的……'
'有些像"十八天魔"……'
朱昶咬牙厲聲道:'十八天魔?'
'這只是臆測,很不可能!'
'為什麼?'
'十八天魔絕跡江湖已數十年,同時以年紀來算,不可能與你父結仇!'本文出處利文網http://www.liven.com.tw
'晚輩誓必報此血仇!'
'娃兒,你別難過,恐怕……'
朱昶預感情況不妙,惶然道:'恐怕怎樣?''谷中人'徐緩的道:'朱昶,你必須有勇氣接受這無情的安排……'朱昶心頭一顫,道:'什麼無情的安排?'
'谷中人'似在考慮如何措辭,頓了一頓,才道:'你大難不死……''這點晚輩深深感激老前輩救命鴻恩!'
'你聽着,你業已殘廢了!'
朱昶似遭雷殛的一震,頓時雙目發滯,說不出話來。
這是多麼慘酷的事,豈止'無情'二字所能形容,殘廢,太可怕了,一切的一切,將因之而煙消雲散,報仇,雪恨的誓願,也隨之破滅了。他狂厲叫道:'造物何妒,鬼神實私,我為什麼不死?……'這絕望的呼喊可說字字血淚。
'谷中人'嘆了一口氣道:'老夫已竭盡所能,只能使你不死,無法使你不殘……'朱昶目中又滾出了血淚,凄絕的道:'老前輩,晚輩還有理由活下去嗎?''為什麼不能,你這般輕視生命嗎?老夫遭遇比你更慘,一樣活了下來。''可是晚輩業已成殘,活着豈不比死更痛苦……''你功力仍在!'
'晚輩功力仍在?'
'不錯!'
'不知殘到什麼程度?'
'左腿膝蓋骨破碎,雖經接合,但比原來短了兩寸……'朱昶一聽,在絕望中又升起了一絲希望,追問道:'僅只如此嗎?''還有……'
'還有什麼?'
'你失去了俊美的容貌!'
'我……的臉?'
'嗯!臉上留了些疤痕!'
朱昶情不自禁的用手向面部撫去,果然觸手堆堆累累,左邊自額而下,直到腮邊,半邊臉全被疤痕蓋滿,右邊顴骨到耳根,疤痕有半掌大,所幸雙目不傷。
他慘然笑了笑,道:'容貌美醜,晚輩不在意!''娃兒,很好,必須逆來順受,忍人之不能忍,方能做人所不能做的事。''晚輩此刻尚不能轉動……'
'你已昏迷八天八夜了!'
'八晝夜?'
'不錯,幸而老夫略通岐黃,才能在八天之內,使你外傷痊癒,生肌脫痂!''老前輩恩同再造……'
'別提這些了,老夫已採集了一服傷葯,製成丸子,你服下之後,明天便可起身了,現在話到此為止,其餘的話以後再說……''啪!'一包藥丸,落在朱昶頭邊。
朱昶心中十分奇怪,這自稱'谷中人'的怪老人,既已救了自己的命,為什麼不肯現身相見?
心念之中,先不取葯,開口道:'老前輩何不示晚輩以尊顏?''現在先服藥,閑話少說!'
'但晚輩總感到……'
'疑忌是嗎?'
'不敢,晚輩渴望一睹恩人尊范!'
'老夫要你先服藥療傷!'
朱昶只好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伸手拿起藥包,打開來,一共有龍眼大的十粒,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粒粒往口裏送,那種干吞的味道頗不好受。
'娃兒,你枕頭邊有水。'
朱昶側頭一看,一隻木碗,注滿清水,擺在枕旁,忙取來送葯。
服藥之後不久,一股熱浪,自丹田升起,逐漸擴展到四肢百骸,熱力愈來愈強,全身似置在火爐之中,汗出如漿,最後,意識模糊,消失……
身旁的火堆,添了些新柴,煙氣嗆得人喉頭髮癢。
朱昶試探着坐起身來,覺得並無不通,朝脆站起身來,這一站,身形打了一個踉蹌,幾乎跌進火堆里。
這時,他才真正體味到殘廢的痛苦,左腿不但短了一截,而且屈伸困難,呈僵木的狀態,內心的痛苦,莫可言宣。
既成的事實,無法改變,大難不死,已屬奇迹,他咬牙忍住,把意念轉向另一方面,他急切地想看看救命恩人的真面目。
向外望去,約莫五丈深淺,便是洞口,洞外空霧蒸騰,景物不辨。
轉身朝里,內面赫然還有一個洞穴。
他不能冒昧闖入,恭謹地喚了一聲:'老前輩!'內洞傳出'谷中人'的應聲:'你覺得怎麼樣?''老前輩妙藥如神,晚輩已經痊癒了!'
'很好,你有話要說嗎?'
'晚輩叩見老前輩!'
'你……一定要見老夫?'
'理當叩見!'
'老夫十多年來,不曾見過第二人……'
'晚輩是誠心叩謝!'
'谷中人'默然了片刻,道:'也好,讓你看看老夫的真面目,對你有幫助,進來吧!'朱昶心頭一陣忐忑,一蹺一跛地走入內洞。
洞內光線十分黯淡,首先入目的,是一桌一椅,用樹頭組劈而成,頗饒原始風味,桌上堆滿了野果,想來便是'谷中人'賴以維生的口糧,靠里是一張樹枝藤條結紮的大床,鋪了厚厚一層乾草。
目光再移……
'呀!'
朱昶忍不住驚呼出聲,全身起栗,一顆心幾乎跳出腔子,他一時無法想像所見的是人還是怪物。
床上靠壁端坐着一個毛茸茸的怪物,鬚髮虯結,一個獨目閃閃發光,身上裹了些碎布,根本不成其為衣物,破布之下,露出一對XX,怪人的兩腿齊膝而沒……:
'谷中人'哈哈一笑道:'娃兒,你雖傷殘,卻比老夫幸運,是嗎?'朱昶猛省自己失態,忙跪了下去,惶然道:'恕晚輩失禮!''起來,椅上坐!'
朱昶再拜而起,在樹頭所制的椅上落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谷中人'接着道:'你先吃些野草充饑!'這一說,朱昶才感到自己腹肉空空,頭暈眼花,也就不客氣的抓起來吃,其中一種碗大的果子,吃在嘴裏全是漿汁,入口即溶,甜中帶點苦澀,生平未曾見過。
'老前輩,這是什麼?'
'奶果,益氣補身,世間難得一見,但這谷底卻多的是!''奶果?'
'不錯,你昏睡八晝夜,全靠這果汁渡度,也是此物使你極快復原。''哦!'
'你見了老夫的真面目有何感想?'
朱昶凝重的道:'老前輩定有奇慘的遭遇?''谷中人'仰首悲壯的一陣狂笑,道:'老夫遭遇之慘,並不輸於你?''晚輩可得與聞否?'
'老夫此生已矣,不擬重提了!'
雙方各懷心事,緘口不語,朱昶連吃了三個'奶果',飢火盡去,精神也振作了些,他想到今後的事,有些欲哭無淚。
'谷中人'打破了沉默,道:'娃兒,明天一早,你出谷去吧!'朱昶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一方面是基於感恩,另方面是出於同情。
'老前輩呢?'
'與草木同朽!'
'晚輩願奉老前輩終天年!'
'哈哈哈哈,孩子,你存心可感,但老夫對人生已乏味,只是……''只是什麼?'
'一件心愿未了,但這心愿事實上也無法了了,只是……只是……唉!吾心已死,只一念未泯,拋不掉這軀殼,奈何!'一粒豆大的淚珠,在老人眼角閃爍。
朱昶誠摯地道:'晚輩可有效勞之處?'
'沒有!'
'老前輩何必自苦?'
'命運如斯,不苦又待如何?'
'老前輩方才說一件心愿未了?'
'大限到時,不了自了!'
'請讓晚輩盡一點心力?'
'不必了!'
'晚輩是誠心……'
'但老夫不欲挾恩以求。'
'老前輩因何有這等想法?'
'老夫生性不喜受人之惠!'
'然則晚輩受老前輩再造之恩,將無地自容了?''孩子,你準備明早上路吧!'
'老前輩是嫌晚輩身有殘缺,不能成事嗎?''老夫並無此意。'
'老前輩若不容晚輩盡一點心,晚輩將終生難安!''孩子,你有此心,便足夠了……'
朱昶撲地跪倒,激動的道:'老前輩若不允,晚輩就此不起!''谷中人'眼角的淚珠,終於滴落虯須之中,點了點頭,道:'起來!''老前輩答應了?'
'唉!孩子!老夫答應你,但此乃老夫所求你,不能以報恩之心為之,順其機緣,成敗不必計較……''晚輩應命!'
說完,站起身來,坐回椅上。
老人獨目連眨,泛出一種極其悲憤之色,久久,才開口道:'老夫求你一件事……'朱昶慨然道:'請吩咐?'
老人內心似十分激動,呼吸有些急促,窒了半晌,才又開口道:'這是老夫的一樁心愿,老夫因此而苟延殘喘……''晚輩恭聆!'
'記住,隨緣而為,不必勉強。'
朱昶內心早已有了決定,無論'谷中人'的心愿是什麼,自己非誓死完成不可,當下順口應道:'晚輩記住了!''你知道老夫何以變成這般模樣?'
'請明示!'
'被知交所害……'
'知交?'
'不錯,一個表面偽善的極惡之徒!'
'是誰?'
'武林生佛西門望!'
朱昶驚得跳了起來,'武林生佛西門望'可說寰宇知名,在白道中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一生鋤惡扶傾,維護正義,受其益者,不計其數,是父親生前極口推許的人物,而'谷中人'稱他為知交,卻又被他所害,這就令人費解了。
'老前輩說是西門望?'
'你不信?'
'並非不信,只是……'
'被他的名頭所感?'
'他的名聲實在不惡!'
'所以老夫說他是偽善的惡徒!'
'老前輩與他是知交?'
'不錯!'
'那老前輩也必是武林知名之士?'
'這些不談了,你替我找一個人……'
'找誰?'
'谷中人'聲音變得凄厲栗人的道:'花后張芳蕙!''花后……張芳蕙?'
'嗯!'
'傳說中的武林第一美人?'
'一點不錯!'
'她與老前輩有仇?'
'她是老夫的妻子!'
朱昶栗聲道:'那老前輩便是十年前名動江湖的"中原大俠諸葛玉"了?''不錯,不愧劍聖之後,見聞還廣博!'
朱昶心中激動萬分,想不到一代大俠落的如此下場,當下追問道:'老前輩要找張前輩……''谷中人'厲聲道:'別叫她前輩,她不配當此稱呼!'朱昶一楞神,道:'晚輩完全不解?'
'谷中人'獨目射出栗人的怨毒之光,咬牙切齒的道:'聽着,十八年前,老夫與西門望同時愛上了一個女子,追逐的結果,那女子垂青老夫,於是老夫結束了浪蕩生涯,結婚定居,西門望表現得不錯,並不以情敵視老夫,交往如常,那時老夫確實心存歉疚,十分佩服他的人品……'朱昶忍不住插口道:'那女子便是"花后張芳蕙"了?''就是她,成婚的翌年,她生了一女,老夫愛若掌上明珠!……''啊!'
'第三年,小女滿兩歲的那一年,老夫來此山採藥,不料西門望追蹤而至,坦白承認他對張芳蕙不能忘情,不但如此,他還承認與張芳蕙發生了不軌行為……''老前輩相信?'
'當然不信,但他提出了證物!'
'證物?'
'不錯,是那賤人貼身佩帶的一個荷包,他說,張芳蕙嫌老夫不解風情,沒有閨房之樂,只顧窮研武術與岐黃之道,這是事實,這一來,老夫不由不信了……''以後呢?'
'西門望說他一時糊塗,做下了這等見不得人的事,要老夫殺了他……''哦!'
'老夫當時深受感動,自嘆闈薄不修,情願從此歸隱……''以後呢?'
'豈知西門望人面獸心,乘老夫不備,突下毒手,殘了老夫一目,老夫猝遭毒手,不及反擊,他的功力原本高過老夫,復用劍削了老夫雙足,踢下這絕谷……'朱昶憤慨的道:'他該殺!'
'谷中人'咬牙道:'也是老夫命不該絕,身軀被藤蔓所纏,免了碎骨粉身之厄,谷中儘是奇草靈藥,老夫得以苟全一命,這便是老夫的全部故事……''老前輩命晚輩尋那張芳蕙……'
'她是罪魁,你替老夫殺了她!'
'殺她?'
'不必勉強,可以照自己意思去做!'
'晚輩一定辦到!'
'還有,尋到小女,代老夫照顧她,她算來已十七歲了……''晚輩會完全辦到。'
'如此老夫死也瞑目了,真是天意,絕地之中,會來了你,使老夫從不敢奢望的心愿得以付託……''老前輩先離此間,晚輩為老前輩弄妥安身之處,將來令千金也好……''不,老夫不願見任何人了!'
'連令千金在內?'
'嗯!'
'為什麼?'
'老夫大限已迫……'
朱昶驚聲道:'老前輩雖然成殘,但看來精力充沛……''谷中人'凄苦地一笑道:'心身俱遭戕賊,所賴者唯藥物,但藥物可救命,不能續命,老夫研習岐黃,對這點是知之甚明的!'朱昶不自覺地感到鼻孔發酸,雙目濕潤,惻然道:'即算如此,老前輩……''不必多說了,老夫五體不全,同時必欲置那賤人於死地才能瞑目,但不論好歹,她是她所生,父女與母女之情相若,老夫怎能見小女之面?'這才真是話語的重點,所謂大限已迫,只是句託詞,朱昶聰穎逾常,自然一想即知,他立刻考慮到目前不能強迫這可憐的老人做不願做的事,否則必然生變,待尋到他女兒之後,再作計較,當下一轉口風道:'令千金何名?''乳名明珠,但隨母而從姦夫,名姓必然改了。''晚輩如何辨識呢?'
'找到奸大淫婦,定有她的下落!'
'是的!'
'這裏有兩件東西,你拿着……'
說著,從床頭草堆中取出一個褪了色的陳舊荷包,和一個小布包,遞與朱昶,接着又道:'這荷包是十五年前,西門望持以要老夫辨認的表記,老夫幸未失落,你找到張芳蕙那賤人時,便交給她,你不必下手……''不必下手?'
'荷包內是一種劇毒之物,觸之即死,天下無葯可解,這是老夫窮十年之功煉製的,切記,不能打開這荷包!'朱昶全身一顫,駭然道:'內藏劇毒?'
'不錯,這等於老夫親手殺她!'
'另外這布包呢?'
'見到小女之後,交給她,說這是老夫遺命……'朱昶雙手接了過來,那舊荷包使他心裏發毛。
'谷中人'又道:'這布包你不能打開,除了小女,不能落入別人之手!''晚輩謹記了!'
'孩子,老夫對你所求過奢嗎?'
朱昶急聲道:'老前輩何出此言,晚輩生命是前輩所賜的,這點事……算什麼!'他本想說這點事難報大恩萬一,但一想不妥,中途改了口。
'你到外洞歇息,天快亮了,你好出谷。'
'這絕谷有路通到外面?'
'有,是老夫年前採藥發現的,順谷而下,約五里左右,有一個水道,穿山而過,目前正值旱季,水道乾渴,可以容人穿越而過。''哦!'
'去吧!'
朱昶施禮退出內洞,來到外洞,那堆火只乘下餘燼未滅,忙添了些柴火,然後靠壁半卧,思前想後,心事如潮,幾令他發狂。
他又想到殘殺父母弟妹的仇人,尤其母親裸體陳屍的慘象,更令他痛不欲生,那股恨,簡直無法以言語形容。
他那裏能定得下心神歇息,仇與恨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下意識地絞扭自己的頭髮,一把,一把,投在火中,似乎這樣才能稍減心中的劇痛,血,沿面頰而下,他一無所覺。
火,完全熄滅,一陣陣寒氣,由洞口逼入。
朱昶木然僵靠着石壁,他一直不曾動過。
一團黑影,從洞口撲入。
朱昶悚然驚覺,本能地揮出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