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解 六
郭解說著跪了下去,衛青忙扶起他來道:“翁伯,你我是神交知己,白先生跟你是生死兄弟,這點事算什麼呢?你們弟兄多時不見,好好談談,翁伯,有件事您別多心,我本想多挽留你一下的,但解差不日可到,你們談過了,還是早點動身出關的好,我不便留你了。”
說著起身告辭,郭解與白秋君這才細道契闊,問起郭祥近況,知他目下很得意,郭解心中十分興奮,白秋君道:“大哥,本來該讓你們父子一見,但小弟認為還是不見的好,為了掩蔽他真實的身份,小弟一直費煞苦心。”
郭解悵然良久才嘆道:“是的,我倒無所謂,但你大嫂放不下心,我去勸勸她吧,兄弟,這個兒子交給你了,但願邊庭戰事早日結束,將來還能見他一面。”
說完話,他握握白秋君的手,身子一晃,飄然而去,因為他不願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給白秋君看見。
一切都如預料,郭解殺人的消息傳到京師,引起朝野的震動,那些嫉恨他的權貴,多半有點把柄握在他手中,定要除之而後快,可是他們對郭解的了解頗深,知道他重義氣,不忍連累家人會挺身就戮,才授意楊武,以詔遷的名義將他誑了來,再設法拔除這顆根中釘的。
可是消息傅來,郭解竟憤而殺人而且亡命關外,這一來人人都惴惴自危了,他們知道一個亡命之徒是最危險的,尤其是一個身負絕技的高手,如果惹惱了他,不顧一切地採取報復手段那就太可怕了。
何況這些人身居高位,安享厚祿,他們自然不願意跟一個亡命之徒,且又是一個高來高去的武林好手結下深怨的,他們更明白了一個道理,一頭狗變為狼時就危險了,郭解受了他們的金錢,替他們做兇手時,是一頭可以供驅策的狗,現在卻是一頭充滿了野性的狼了。
狼固然危險,但受了傷的狼就更危險,而被困入絕地的狼情急反噬時,就連最精明的獵手都要遠遠地迴避開。
最聰明的一件事,莫過於放鬆羅圍,讓那頭傷狼逃出去,這也是說,大家都應該中止對郭解的迫害了。
這些道理是衛青講給他們聽的,衛青是個世胄貴公子,本身雖有點俠氣,但不會懂這些道理的,好在他有個博學多藝的幕後參贊,白秋君假了衛青的口,間接地宣傳了這一番道理,卻直接地保全了郭解。
郭解在關東立下了身,他的子弟門人也跟着去了,這些人在關東很快地生了根,也迅速地建下了勢力,郭解行俠如故,關東大俠的盛名又很快地噪及天下,在關東他更毫無顧忌了,天高皇帝遠,漢家天子的赫赫聲威到不了關東,郭解的聲名卻遍及關東,氣焰之盛,居然在天子之上。
消息傳到京畿,使白秋君深以為憂,但他也無能為力了,他知道這種情勢發展下去,郭氏一族的結果必然是很慘的,郭解開始第一步就走錯了,以一個布衣遊俠而創下這麼盛大的局面是任何一個皇帝無法容忍的,何況漢武帝劉徹是個極為英明幹練的皇帝。
遊俠之風始自戰國,至漢一代,已經儘力蕺止此風之流長,而郭解的作為卻更甚於戰國之紀,如果是在前秦紛亂之際,郭解可能會成為諸候相羅致的對象,但漢代大一統的江山已固,不會讓這件事發展下去的。
漢代的始租劉邦也是以平民而起家,也是藉遊俠之名,風雲際會而有天下,郭解如果真是個有野心的人,倒也可以一為,偏偏他不是的,他是個十足的江湖人,他只知道行俠仗義,執行法外之法,一人之力不足,假弟子門人而行之,人越多,勢力越大,義事也越行越多,人望越來越盛,這是遭忌的,有野心的人想利用他,無知的人崇拜他,九重宮闕的天子又怎能不防備他呢?
白秋君深思熟慮后,知道唯一可盡的心,就是保全他的兒子郭祥郭子興了。而且也必須保全衛青,因為衛青曾經公開為郭解求情,也引起了很多敵對者的猜忌了。
北伐軍已操練純熟,邊庭的戰事卻不理想,飛將軍李廣與匈奴冒頓單于苦戰不勝,守邊的大將軍李陵被擄而降,正是衛青請纓伐胡的最好時候,於是他叫衛青上奏請求出伐?漢武帝很快地批准了,立刻整軍出發。
羅東揚不甘寂寞,在大軍遠征前趕到京師,白秋君誠懇地囑附了一番話,請他到關東去勸郭解,最好能遣散部屬,遠走避禍,羅東揚當時是一口答應了。
可是白秋君隨軍出發后,他把白秋君費了一夜心血寫就的長函給撕了,這老頭子是個真正的江湖人,一生都在江湖上闖蕩,塑就了強烈的個人英雄主義,在他的人生觀中,生死安危是不足為慮的,大丈夫立身處世,但求名傳不朽,其他都不足為論。
雖然他也曾厭倦江湖,在黃河岸上息隱過一段時間,但邂逅郭解后,又激發了他的雄心,郭解的成就,正是一個遊俠最光輝燦爛的一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他以垂年之死,也想到郭解那兒去奮發一番,他知道對郭解最有影響力的就是白秋君,所以他撕毀了那封信。
間關萬里,風塵僕僕,來到關東后見到郭解,兩個人自然很高興,一個煮酒,一個置茗,暢談別後,自然也談起了白秋君,知道他已隨軍出發,郭解不勝感慨地道:“白老弟才是真正的好男兒,大丈夫,他把一生所學,用在最得當的地方,獻身國家,效命邊庭……”
羅東揚有點不以為然地道:“郭老弟,秋君學的是這一套,你我卻不是這種人,所以只好各干各的,你老弟的成就並不在秋君之下,這一路上行來,我所見所聞,把你當成了一個當世的神仙,萬家的生佛。”
郭解苦笑道:“老爺子,您太過獎了,益增我的慚愧。”
羅東揚道:“翁伯,是真的,我出關之後,茶肆酒樓,只要有二個人在一起,談起的都是你的義行,關東的縣吏不敢迫索逃租之戶,這都是震懾於你的威名。”
郭解長嘆道:“我擔心的就是這一點,關東地瘠民貧,連年荒蕪,窮苦的老百姓不堪重征苛納,有致典鬻兒女而繳抵征賦的,我看不過眼,懲誡了幾個暴吏……”
羅東揚道:“豈止幾個,我一路上聽到的少說也有百十個,使得那些征納的官吏們惴惴自危,征賦時陪盡笑臉,說盡好話,像是向老百姓求告一般,這都是你的功勞。”
郭解一怔道:“會有這種事嗎?”
羅東揚道:“這是我親目所見,親耳所聞,還會假嗎?”
郭解長嘆道:“這一定是我的兒郎們假借我的名義所為,簡直太胡鬧了,我一定要嚴加管束。”
羅東揚道:“為什麼呢?他們所為也是對的。”
郭解嘆道:“老爺子,您有所不知,這件事絕不能再發展下去,當初我的目的,只是懲誡幾個暴吏,藉懲納之名額外苛索,壓榨貧苦百姓的血汗,卻並不是要阻擾國家的稅收,這是我們對國家應盡的本份,可是兒郎們做得太過份了,居然有些刁民抗租不納,前兩天有位沈通先生登門責問我,我還向他保證沒有這種事,想不到真的發生了,這叫我以後對沈通先生如何交代?”
羅東揚一怔道:“這個沈通又是什麼人?”
郭解道:“是關東的一位名儒,人很正直,常常指摘我的過錯,他是關東一地很受尊敬的一個讀書人。”
羅東揚道:“一個迂腐書生,懂得什麼呢?”
郭解道:“不,沈先生很明理,他說遊俠之風,絕不可長,在亂世時法紀廢弛,正義唯有靠一些江湖奇士來維持,而現在是盛平治世,當朝察察為明,老百姓就應該守法,縱或有一二敗類,魚肉良民,可以告諸有司,絕不能憑意氣而殺人,俠以武犯禁,人人皆罔視法紀,是導亂之由,他每天都在東鄉的大樹下講學,我也去聽過幾次,確是很有道理,現在到底不是先秦戰國之紀了。”
羅東揚呆了一呆才道:“東鄉十里墩,有一棵大槐樹,粗有兩人合抱,葉蓋數丈方圓。”
郭解道:“對,就是那個地方,關東民風樸野不文,就靠沈先生在那兒給大家灌輸一點知識,有人把那棵樹稱為夫子槐,就是表示對沈先生的尊敬……”
羅東揚道:“那個沈通可是年紀跟我差不多的一個老頭兒,穿着一件舊布長袍,持着一根棗木拐棍?”
郭解道:“對,就是他,老爺子見過他了,沈先生窮通經學,是孔孟之後的一位大儒家。”
羅東揚長嘆一聲,道:“翁伯,老頭子做了件大錯事。”
郭解驚問道:“老爺子,你得罪了沈先生?”
羅東揚道:“比這更糟,我殺了他。”
郭解嚇得一跳起來,緊緊地扣住了羅東揚的手腕道:“什麼,老爺子殺了他,為什麼呢?”
羅東揚嘆道:“我經過那裏,聽見他聚了一堆人在大罵你,說你是欺世盜名的惡徒,是坐地分髒的大盜,他罵別人可以,罵到你老弟,我怎麼受得了,所以我一劍斬他成了兩段,咳,我老頭子好久沒殺人了,想不到開了戒,第一次就錯殺了一個好人……”
郭解臉色如土,默然片刻,才鬆開了手道:“娘子,準備一份祭禮,我要去祭祭沈先生。”
郭大娘子見丈夫的臉色很沉重,連忙到廚下去準備了,郭解一直沒有再開口,羅東揚也不便再說什麼,兩人就這麼默默地相對着,直到祭菜做好了,用個盒子裝着,郭解道:“再帶一瓶酒去。”
郭大娘子道:“為什麼,你不喝酒,沈老先生也不喝酒的,你去祭他,根本用不着酒。”
郭解沉聲道:“叫你準備準備,多說些什麼。”
結-三十年來,這是第一次郭解對她用這種態度說話,郭大娘子知道情況不對,但也不敢多說,灌了一瓶酒,郭解提了祭禮就出門而去,羅東揚也跟在後面,郭大娘子拉住他低聲地說道:“老爺子,翁伯的情況不太對勁。”
羅東揚也沉聲道:“我曉得,我會照顧他的。”
推開郭大娘子的手,匆匆地追着去了。
郭解的腳程很快,羅東揚追到十里墩的時候,他已經先到了,沈通的屍體己用蘆席蓋了起來,旁邊圍着很多人,都是默默地看着,郭解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行過三叩的大禮,獻上三餚后,最後拿起那瓶酒,骨嘟嘟地一口灌下了肚子,擲碎了酒瓶,倏地拔出劍來,就往咽喉處割去,羅東揚飛步上前,卻已慢了一步,眼看着劍鋒掠及咽喉,忽地斜地探出一拐,擊落了郭解手中的劍。
郭解的咽喉處劃出一道血痕,抬頭驚視,擊落他手中長劍的卻是個白髮皤皤的老婆子,不由驚問道:“老婆婆,您為什麼不讓我死,您是誰?”
老婆子拄拐平靜地道:“老身沈劉氏,沈通是我的兒子,那些都不談了,老身年輕時,曾經被人稱為劉紅娘。”
羅東揚失聲驚道:“什麼,前輩是名滿四海的女俠,女飛衛劉紅娘,前輩依然健在人間。”
劉紅娘看了他一眼,道:“不錯,老身痴長一百二十二歲,倒還沒有死,閣下能叫出老身昔年的名號,想必是道中人。”
羅東揚恭身道:“再晚羅東揚。”
劉紅娘訝聲道:“喔!原來是佝僂劍客!幸會!幸會!”
羅東揚道:“前輩名噪江湖,再晚剛出道,適才見前輩身手,竟是老當益壯。”
劉紅娘淡淡地道:“沒什麼,老身不過是靠着昔年一點武功,才比別人活得久一點,郭解你……”
郭解沒想到這個老婆婆,竟是江湖前輩,而且又是大儒沈通的母親,一時驚呆了,聽見喝聲后忙道:“弟子在。”
劉紅娘一笑道:“你與我毫無淵源,不必自稱弟子,江湖無輩,你也不必客氣,我只問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救你?”
郭解道:“弟子愚昧,弟子不知。”
劉紅娘道:“很簡單,我既是江湖中人,就得照江湖規矩行事,誰殺死我的兒子,我找誰報仇,我兒子是你殺的嗎?”
郭解道:“是。”
羅東揚卻道:“不是。”
劉紅娘道:“這就奇怪了,兩張口中說兩種話。”
羅東揚搶着道:“人是再晚殺的,郭老弟是代我領罪。”
郭解卻道:“羅老爺子甫自京師來,不知沈先生之為人,愛我情切,才出手殺死沈先生,所以其咎應在弟子。”
劉紅娘哦了一聲道:“羅大俠,小兒有什麼地方冒犯了郭大俠士呢?”
羅東揚道:“再晚途經此地,聽見令郎在罵郭老弟是欺世盜名的兇徒,是坐地分髒的盜魁呀。”
劉紅娘道:“有這回事嗎?”
羅東揚低頭不言,劉紅娘道:“說!你敢殺人,難道就不敢說話了,我兒子說的話是否正確?”
羅東揚道:“再晚與郭老弟相知十數年,這兩點再晚敢保證絕無其事,郭老弟守身如玉怎會……”
劉紅娘道:“可是他在關東造成這麼大的勢力又憑什麼呢?他一大家人是靠着什麼維生的呢?”
郭解道:“弟子不事生產,卻未妄取一份非義之財,弟子生計所需,全靠拙荊耕織以贍。”
劉紅娘道:“你門庭若市,一揮千金,靠令夫人耕織所得夠嗎?”
郭解道:“弟子不否認曾取不義之財,但都用在正當的地方,弟子過手的錢財盈千上萬,卻沒有一文是用在自己身上的,沈先生所責容或有據,但弟子卻問心無愧。”
劉紅娘沉聲道:“好!我相信你的話,跪下。”
郭解跪了下去,劉紅娘道:“我要打你。”
郭解道:“弟子願領受責。”
劉紅娘訓斥的道:“我打你就為的是這一點,你問心無愧,為什麼卻要把有用之身,虛擲在這件無聊的事情上。”
郭解道:“弟子對沈先生之死,實難辭其咎。”
話才說到這裏,劉紅娘一拐打下去,把郭解打得一個踉蹌前跌,口中噴血,厲聲道:
“你再說一句,我就活活打死你,我問你,我兒子的死,憑什麼要你負責?”
郭解道:“沈先生日前曾以大義相責……”
劉紅娘道:“不講那些,我問你的是今天,殺人的不是你,憑什麼要你來一死相償,你是笑我老婆子教子無方?”
郭解忙道:“弟子不敢,羅老爺子不知沈先生的為人,愛護弟子情切才出手的,但弟子實難辭其咎。”
劉紅娘冷笑道:“你做了什麼該死的事情嗎?”
郭解道:“弟子自問內心無愧於天,無怍於人,但沈先生所責之言,自然有他的看法。”
劉紅娘道:“他的看法是一定對的嗎?”
郭解低頭無語,劉紅娘嘆了一口氣道:“起來吧,這件事沒你的份,你引咎一死,置愛你者於何地,叫羅大俠何以自處,是否要他陪你一起死呢,你活了這麼一大把歲數,居然做這種荒唐事,怎不叫我生氣呢?”
郭解仍然跪着不動,劉紅娘怒道:“叫你起來你聽見了沒有,當真你關東大俠的名頭太盛把我們這些武林前輩都不放在眼裏了,好呀,拾起你的劍,我們較量較量。”
郭解連忙起立道:“弟子怎敢。”
劉紅娘道:“那就滾開點,讓我跟羅大俠把事情解決,這裏面沒有你的事,不準多管閑事。”
羅東揚視死如歸道:“前輩,殺人償命,再晚一身任之。”
劉紅娘怒道:“這是什麼意思?”
羅東揚道:“前輩為令郎報仇,再晚怎敢違抗。”
劉紅娘道:“怎麼你們這些後生小輩,一個個都變得沒出息了,你們的豪情都到那兒去了呢?”
羅東揚怔了一怔才道:“前輩如要賜教,再晚候教便是。”
劉紅娘這才有了點笑容道:“那還差不多,不過我不想跟你動手,只問你一句話,我兒子該不該死?”
羅東揚想想道:“以令郎平素之為人,羅某實在不該對他出手,但以他今日之行為,再晚認為他該死。”
劉紅娘道:“哦,請教為什麼呢?”
羅東揚道:“令郎是讀書明理的人,應知言必有據,尤其是毀謗之詞,不應加之於君子。”
劉紅娘笑道:“對極,這個畜生我對他失望極了,我自己早年行俠江湖,難免不做過幾件錯事,所以我不讓他學武,叫他讀書明理,想不到他活到八十多歲了,竟為了一時之憤,出口傷人,郭解的為人我很清楚,如果他真有那些事實,我也不會讓他在這兒立足的,不過,郭解你自己的行為還差人強意,你的門人太過份了。”
郭解道:“弟子知道,弟子疏於管教。”
劉紅娘一嘆道:“你的門人子弟做的事不能算錯,也沒有什麼失德之處,只是年紀太輕,血氣方剛,有時會不顧理法,那是賈禍之由,你要特別注意一下。”
郭解道:“是,弟子一定深自警惕。”
劉紅娘又轉向羅東揚道:“羅大俠,謝謝你。”
羅東揚惶然道:“前輩,這叫再晚怎麼敢當?”
劉紅娘道:“今天大俠如不出手,老身也饒不過他,大俠的劍,比老身快了一步而已,我也想打死這個畜生。”
羅東揚與郭解都為之一愕,同聲道:“前輩。”
劉紅娘的神色微見凄惶地道:“小兒前日回來后指斥郭大俠士,對郭俠士很不諒解,道不同不相為謀,老身也不能說他的不是,可是他今天居然不問事實,妄加誣衊,聖賢之書,不知讀到那兒去了,老身自愧教子無方。”
郭解道:“老前輩,郭某深知沈先生之為人,他不會輕易詆毀一個人的,必然是有所風聞的。”
人叢中擠出一個漢子道:“郭大俠說得對,沈先生是受了別人的煽惑,再加上前兩天的印象,一時不加詳察。”
郭解朝那漢子看了一眼,道:“朋友,你好像很面熟?”
那漢子道:“郭大俠不認識我了,在軹城我蒙義釋一命,殺死郭小乙的就是我。”
郭解叫道:“你是楊二金?”
楊二金點點頭道:“不錯,是我。”
郭解道:“楊朋友怎麼來了?”
楊二金頓了一頓,才道:“實不相瞞,我是報仇來的。”
郭解道:“關於殺死令兄之事,郭某在軹城就解釋清楚了,也曾一命交給朋友處置。”
楊二金道:“錯了,不為那件事,這次是為了另一椿仇恨。”
郭解道:“我曉得,是為了軹城守楊武。”
楊二金道:“是的,他是我的族兄。”
郭解道:“這件事我相信楊兄很清楚。”
楊二金一嘆道:“我當然清楚,雖然京師中傳聞是大俠殺人,但我問過那些遞解的縣兵,知道是我族兄對大俠多方凌辱,引起貴族中子弟的不平而殺死他的,這其中曲直雖明,但是楊武的父親楊季主是我的族叔,他又是楊氏家族的族長,對大俠銜恨至切,盡召楊氏族人,準備大舉出關來尋仇,而且是得到了朝中御史大夫公孫弘的支持。”
郭解道:“公孫弘,我跟他沒有怨隙啊。”
楊二金道:“公孫大夫雖然與大俠沒有私仇,卻與衛大將軍有隙,他認為郭大俠是衛青的死黨,非除之而後快。”
郭解道:“這是從何說起呢,郭某與衛青是道義之交,但絕不會為他賣力做什麼?何況他帝眷甚隆。”
楊二金道:“衛青帝眷雖隆,倒不是扳不倒他,但公孫弘顧忌大俠為衛青的後盾,所以必先除去大俠,才敢着手對付衛青,尤其是現在衛青率軍北伐匈奴,趁你們無法互相照應之際,公孫弘認為這正是對付大俠的良機。”
郭解不禁默然,楊二金道:“我族叔很有點本事,居然打聽得前輩女俠女飛衛劉紅娘息隱此間,而劉前輩的令郎沈通先生對大俠的作為不甚滿意,乃設法在沈先生面前挑動沈先生詆毀大俠,算定了大俠的子弟必會不甘大俠受辱而對沈先生不利,進而可以使劉前輩與大俠作對。”
劉紅娘冷笑一聲道:“令叔倒是連老婆子都算計在內了。”
楊二金道:“家叔知道前輩壽頤人瑞,而擊技通神,煽動令郎成功后,叫我來看看結果,前輩高義,郭大俠的義行,使我深受感動,所以我不惜背叛族人,出來說明這件事,消除各位的誤會。”
劉紅娘冷笑道:“令叔太看輕我們這些人了,老婆子又豈是輕易被人煽得動的。”
楊二金道:“老夫人守義分明,與郭大俠的義薄雲天節行,原不必我多事,我沒有出來前你們的誤會已消除了,我之所以出來,只是想告訴各位一聲,這一次除了我們楊氏一族外,公孫大夫已派遣了大批的武林好手,即將對郭大俠採取行動,請大俠注意一下。”
郭解連忙一拱手道:“多謝楊兄。”
楊二金子笑一聲道:“我實在很慚愧,對大俠只能盡到這點心了,請大俠自己保重吧。”
說完一拱手,回頭就走,郭解默然目送,不禁深深長嘆,劉紅娘道:“郭解,你怎麼說?”
郭解苦笑道:“弟子感到很安慰,沈先生是受了小人的蠱惑而對子弟有所誤解。”
劉紅娘怒哼了一聲道:“這畜生還是該死,輕易聽信讒言。”
郭解道:“前輩,沈先生是讀書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那裏能斗得這些口蜜腹劍的小人呢?何況弟子之行,在不太了解的人看來,是很難解釋得清的。”
劉紅娘輕輕一嘆道:“郭俠土之言雖然為小兒之死洗刷了一點罪過,但仍然掩不去白璧之瑕,不過他還是該死,讀了這麼多年的書,仍然黑白不分。”
郭解道:“沈先生學過武功嗎?”
“沒有,我身受學武之痛,貽禍先夫,被仇家暗算身死,痛定思痛,決心不再讓他學武。”
郭解又問道:“他可知道前輩學武?”
劉紅娘吁了一口氣道:“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練武的遊俠,因武而殞身,故而對遊俠之行,成見極深。”
郭解嘆道:“那就怪不得沈先生,他沒有學過武,自然無法像前輩一樣對弟子素行深入調查,以耳代目,難免不受成見之影響,何況弟子素行,在表面上看來也確有難以自辯之處,所以……”
劉紅娘截口道:“不必說,以聽取之言挾之以泄私憤,黑白他人,這就失去了一個讀書人應有的風度。”
羅東揚插口道:“劉前輩,再晚有句不知進退之言,令郎之死,固然是他自己一時之不慎誤信讒言,但歸根結底,卻還在前輩身上,您沒聽楊二金的話嗎,楊季主是打聽得前輩的底細故意造成此事,促使前輩與翁伯成仇。”
劉紅娘道:“但他對老身之為人卻沒有弄清楚。”
羅東揚道:“他對郭老弟的為人也沒弄清楚,郭老弟對門人雖略嫌寬縱,但是郭氏子弟受俠風薰陶,都是行為方正之士,更知道郭老弟對令郎的尊敬,縱有誣衊之詞,也不敢向舍郎計較,錯的是再晚恰巧路過,被他們利用上了。”
劉紅娘道:“不,羅大俠不出手,老身也放不過孽子。”
羅東揚道:“但是前輩慢了一步,責任就在再晚身上了,前輩身為出岫白雲,無意再牽入世俗糾紛,願意罷息糾紛,再晚卻要向那批賊徒為令郎作個交代。”
劉紅娘道:“你要去找楊季主?”
羅東揚道:“是的,此人不除,郭老弟永無寧日,我跟翁伯多年的交情,必須要替他除去這個禍患。”
郭解忙道:“老爺子,我從不以私怨而殺人。”
羅東揚道:“你是你,我是我,老頭子的行動可不必受你的拘束吧,我管定了。”
郭解無可奈何地道:“老爺子一定管,我們就一起去好了,對方這次來的高手很多。”
羅東揚搖頭道:“不,翁伯,你不能動,人家現在正在找你的碴,公孫弘派了京畿的高手前來,就是想造成你犯罪的事實,好借故打擊你。”
郭解苦笑道:“郭某已經是個殺人的逃犯了。”
羅東揚道:“殺死楊武的事情已經替你了斷,大家都知道他對你故意凌迫,為塞天下入之口,這件命案不能全怪你,在朝廷上衛青也為你抗辯過,官逼民反,如果追究罪責,是官方的不是,今上仁政而愛民,是非分明,也同意了這個說法,否則,老弟你那能逍遙關東。”
郭解嘆道:“可是老爺子殺了人,帳還是記在我的頭上。”
羅東揚豪笑道:“翁伯,老頭子不是無名無姓的人,佝僂劍客四個字雖然久不現江湖,但我這手劍法使出來,大概總還有人記得,賴不到你頭上的。”
郭解聽他這麼一說,涉及盛名,倒是不便多辯了,長嘆一聲道:“老爺子,你也為我想一想,對方如果是等閑之輩,我自然不擔心,但對方既是有所為而來,顯然是將郭某也算計在內,老爺子一個人應付得了嗎?”
羅東揚大笑道:“老頭子不會虧本的,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找上個楊季主墊墊背,這點把握還有。”
郭解道:“老爺子為了我的事去拚命,卻要我置身事外,我郭某是這等人嗎?”
羅東揚也無法勸阻了,因為這同樣地涉及了他的名聲,劉紅娘道:“郭俠士的確輕舉妄動不得,因為這不僅是個人的生死,還牽涉到你郭氏舉族的安危,如果你手上再沾一點血腥,可能就會遭到滅族的命運。”
郭解正想開口,劉紅娘又道:“郭俠士,如果信得過老身,就讓老身跟羅大俠去辦這檔事好了。”
郭解一怔道:“前輩也要涉入糾紛!”
劉紅娘怒道:“小兒之死,一半為自取,另一半則是楊氏陰謀所陷,羅東揚說得對,他們看上小兒,無非是為老婆子這身武功,老婆子怎能使他們失望。”
正說之間,忽然一條漢子滿身浴血的沖了過來,正是去而復返的楊二金,他身上遍是傷痕急急道:“郭大俠,我叔叔帶人去突擊你的家宅去了,他怪我背祖忘義,盡集子弟在路上攔住了我,我拚命沖了出來,他知道事機已泄,來不及追我,先去攻擊你的家人了。”
才說完這些話,他身子往下一倒,郭解連忙扶起他,才發現他已傷重氣絕了,羅東揚大吼一聲,拔劍就往來路急追而去,劉紅娘也怒目噴火道:“這批賊子真是無法無天,老婆子忍無可忍,也要為他們開殺戒了。”
肩起龍頭拐,也追着羅東揚身後而去,郭解卻臉色沉穆地抱着楊二金的屍體,放在沈通的旁邊,恭敬地叩了三個頭,然後拔出劍來,在樹根下刨坑,旁觀的鄉人忙道:“郭大俠,您快去吧,這事交給我們好了。”
郭解搖搖頭道:“不,這個朋友是義士,也是為我而死的,我必須料理他的後事。”
那鄉人道:“可是您的家?”
郭解苦笑道:“他們不幸跟着我行俠,就必須準備接受種種的遭遇,這是一個遊俠必然的命運,頭可斷,血可流,義不可廢。”
他的功力深厚,很快就刨好了一個坑,葬進了楊二金,又把浮土掩好,才朝諸人一拱手說道:“郭某心盡至此,此後可能沒機會了,還望各位鄉親往後多照顧一下,勿令義士青冢為風雨所淹沒。”
說完,他的身子像一陣風般的捲起,很快地回到他在關東立足的郭家莊,但見火舌挾着濃煙,以及一片刀光劍影,血雨橫飛,來人太狠了,不僅殺人,而且還放火,郭解一咬牙,仗劍沖入了戰圈。
來侵犯的這批人確是準備得很充份,幾乎每一個人都是武林高手,郭氏子弟雖然驍勇,但在這批有經驗的武林好手之前,似乎就差得多了,地下倒的、死的、傷的,差不多全是郭氏的子弟,郭解看了不覺一陣心痛。
這些年輕人的血,都是為著他一個人而流的,也許在他們本身的看法中是為了郭氏一族的尊榮,但這一切都是他郭解所招來的,郭家的盛名以及郭氏的災難。
因此生性謙和的郭解,第一次被怒火沖蔽了理智,激發了他胸中壓制已久的江湖男兒的野性也可以說是豪情,血債血還,以命來償命,殺!
郭解從沒有這樣兇猛過,他的劍如同一陣風,一道閃電,一聲霹靂,卷過的地方就是一片血雨,一片慘叫!
於是,場中的屍體增多了,楊家的子弟們一個個地倒下去,跟郭家的子弟們並死在一起,血流在一起。
羅東揚的白髮翻飛,沈老夫人的龍頭拐飛舞,他們兩人都被幾個好手纏住,那是公孫弘以重金禮聘而來的真正好手,這批人是用來對付郭解的,卻沒有想到平空殺出兩個好手,而且比郭解來得早了一步,因此他們無法執行原來的任務,聽任郭解一頭撲入羊群的怒虎,恣意地殺着。
當戰事漸告尾聲時,對方只剩下五個人了,四個從京畿來的高手,一個楊氏的族長
楊季主。
被複仇的怒火薰昏了的老人,眼看着自己的子弟一個個地倒下來,只剩下他一個蕭蕭白髮的老人時,他知道復仇的希望已經幻滅了,楊家的人都倒了下去,郭家的人還有一半活着的,而最大的仇人郭解更是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