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雷雨清洗過灰朴的台北城,街心到處是一灘灘的積水,周末的夜晚,艾寶貝臨窗佇立,發愁地盯着手中紅艷艷的喜帖。
電話錄音機里傳來高中同窗好友催促她參加喜宴的留言。
她愈來愈討厭諸如此類的聚會,到時候她的感情生活又會成為眾人關切的焦點,偏偏她又剛和豬頭何學啟分手,處境除了難堪之外,還有幾分落寞。
她浮躁地蹬着高跟鞋,關門、下樓,搭上出租車準備赴宴。
「去哪裏?」出租車司機詢問她目的地。
「中山北路二段的晶華飯店。」艾寶貝看着窗外浮動擁擠的人群,心裏愈加煩躁。
夾在轟隆隆的車陣里,司機沒好氣地猛按喇叭。
「中華民國沒一條好路可走,挖來挖去都不知道挖到什麼時候。」司機操着台灣國語埋怨着。
「對啊。」她隨意應允着。
顛簸的車身駛在坑坑洞洞的馬路上,就像她坎坷的情路,一路走來跌跌撞撞,還以為可以修得正果,最後還不是被拋棄。
是誰說過,女人的事業愈成功,相對的,感情就愈加失敗?
而她,恰好成了這個理論的證明者。
一談戀愛,她就好像患了夜盲症,什麼都看不清楚,眼眸里只映着對方的臉,心裏只看得見對方的好,愚蠢的相信戀愛中的甜言蜜語,卻忘了那只是讓感情加溫的催化劑。
「年底的選舉,一定要大翻盤才行!」司機義憤填膺地發表政治理念。「小姐,妳哪一黨的?」
「我沒有特定的黨派。」艾寶貝迴避着敏感的政治話題。
半晌,車子抵達了晶華飯店,她終於脫離司機疲勞轟炸的話題;會場外,一名服務生替她開門,領着她走向喜宴會場。
她斂起眸中的失落,臉上堆着笑意,一一和川流不息的賓客打招呼。
「看看是誰來了?醫學院的超級大美女。」一群穿着黑色西裝的男儐相驚呼着。
「允璽,介紹你認識我的學妹,超正點的。」擔任伴郎的耿亦皓搭着路允璽的肩,走向艾寶貝所帶來的騷動處。
「寶貝,好久不見。」耿亦皓推開人群,和艾寶貝打招呼。
「學長,好久不見。」艾寶貝臉上的笑容在看到路允璽那一瞬間,凝在嘴角,「狹路相逢」這四個字,同時躍上兩人的心頭。
思及那一夜,她狼狽地吐了他一車,她就羞愧得巴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寶貝,這是我的高中同學路允璽,他是維璽律師事務所的負責人,外號王牌律師。」耿亦皓絲毫沒發現兩人的暗潮洶湧。
路允璽饒富興味地瞅着艾寶貝,每一次她的出現總是帶給他莫大的驚喜。
有別於那日的難堪,今天的她看上去神采奕奕。
細緻明媚的五官化了淡淡的彩妝,掩去失戀后的惆悵;微鬈的長發垂落在肩上,身着一襲粉紅色平口洋裝,腰間繫上蝴蝶結,就像飛舞在空中的粉蝶,攫住眾人的目光。
「我們早就認識了。」路允璽道。
「因為我是他的牙醫。」艾寶貝接口。
「這麼有緣分?!」耿亦皓十分驚訝。
「他剛好是我妹妹的老闆,她介紹他來看牙,也不算有緣。」艾寶貝極欲撇清。
看着他身穿一襲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裝,襯出精壯的身材,自然散發出一股帥勁瀟洒的氣勢,她的心裏是又羨又妒。
同樣都是人,他總是氣勢沈穩、意態閑適,一點也不像她,鬧出的笑料比小丑還多。
「她的醫術還不錯吧?」耿亦皓問道。
「只是拔了我一顆牙。」不過她拔牙那股兇悍模樣,卻鮮明地烙印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她是公認手術刀握得比菜刀還穩的女人。」耿亦皓笑着。
「是哦。」她輕柔地應道,藏在笑容里的倔強傳進路允璽的眼裏。
「寶貝,像妳這麼漂亮,學歷又高,收入又好,幾乎完美得找不到缺點,會造成我們男人的壓力呢!」
艾寶貝淡笑不語。
耿亦皓看到前方有人喊他,匆匆交代道:「該我這位伴郎上場了,你們就自己找位子坐吧!我先失陪了。」隨即走向會場的另一端i準備開始迎接新郎新娘進場。
「妳是男方還是女方的客人?」路允璽寒喧着。
「女方。」
少了火爆急躁的氣焰,她看起來是如此的美麗且吸引住男賓客們貪婪的目光。
「大學同學?」
「不是,我們牙醫系繫上的女生不多,她是我高中同學。」她補充道:「而剛才擔任伴郎的耿亦皓,正巧是我以前的學長。那你呢?」
「新郎是我高中時社團的學弟。」
他想,艾寶貝心情平穩時,美麗得令人心醉;受到刺激后,幾欲將人逼瘋。堅強中帶着軟弱,美麗有時卻又狼狽,實在是令人矛盾的綜合體。
「那、那天,我、我覺得很抱歉。」她垂眸,沒有勇氣迎上他的視線,卻又想為自己的失態道歉。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睇着她發窘的俏臉。
「什麼?」喧囂的人潮淹沒她的音量,讓他聽得不太真切。
在她嬌弱的外表下,雖然總是刻意表現出霸道的行徑、蠻橫的口吻,但其實她有着一顆易感、多愁、寂寞的心,不管有再強悍的偽裝,也逃不過他的眼。
「沒有。」她還沒有學會如何放下自尊,軟化自己的姿態。
「妳剛說什麼?」困惑的表情堆積在他的眼角。
他俯首看着她,鼻端沁着她淡雅的棍子花香水味,騷動着他的心。
她昂首,迎上他炙熱的眸光,心有點慌。
「喜宴要開始了,我要和我同學坐在一起,拜。」
艾寶貝幾乎是落荒而逃,急欲將自己融入人群中,就怕被他看穿自己的落寞。
喜宴開始,艾寶貝被安排在女方賓客的位置上,與高中同學坐同桌。
席間,大家全把焦點放在艾寶貝的身上,紛紛詢問她的感情世界和近況。
「我們班上就屬寶貝最爭氣,既會念書又漂亮,現在還當上了牙醫師,簡直就是三高美女!」
她含笑不語。誰知道現在的她就像生活在叢林的荒島上,除了寂寞還是寂寞。
「對了,寶貝怎麼不帶妳的男朋友來呢?」昔日的高中同學問道。
「寶貝她男朋友去美國留學了。」另一名女人湊近說道。
「是不是妳的高學歷讓何學啟感到有壓力,所以努力充實自己?」
「其實何學啟算不錯了,你們不是愛情長跑很多年了?是時候該結婚了。」又有人提出自己的看法。
艾寶貝很懷疑有一天她將會變成極度虛偽的人物,要不然就是會人格分裂;明明此刻她的心裏刮著暴風雨,臉上卻漾着和煦的笑容。
頓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壓力匯聚在艾寶貝的身上。
「我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喝到妳的喜酒?」
「對啊!寶貝,年紀不小了,就算女人事業再成功,最終還是要走入家庭,有丈夫、兒子,這樣人生才算完整。」已婚的同學發表自己的看法。
「我有個朋友在婚紗店上班,要不要我介紹妳去那裏拍攝婚紗?今天新娘子的照片就是在那裏拍的,很不錯吧。」
整桌女人圍在寶貝的身邊,鼓吹着結婚的好處,甚至連喜宴地點、婚紗款式、喜餅口味都給予建議。
「謝謝妳們的意見,只是……我和何學啟分手了,沒機會用到妳們提供的資源。」她佯裝若無其事地宣佈自己失戀的消息,平淡得好像事不關己,只有她自己才明白,那僵着的笑容里藏着多少委屈。
倏地,大家開始把話題圍繞在幸福婚姻與兒女經上,她完全被排擠在外,一句話都插不上。
席間,她在人群中對上路允璽關切的眼神,匆匆地別過臉。
後來又來了一批男同學和伴郎敬她酒,沒有人替她擋,她自己獨撐着大局。彷佛所有人都視她為女強人,天知道脫下那件神聖白袍的她,脆弱得和一般女人沒有兩樣。
艾寶貝似乎在賭氣,誰來敬酒就和誰喝。
她倔強地幹了杯中的酒,藉由酒精來麻痹自己心中的痛,反正所有的人一味認定她是個女強人,強悍得連子彈貫穿身體都不會疼的。
她打從心裏憎恨這一切,認為這是男人欺負女人、女人為難女人的世界。
直到喜宴結束,人群漸漸散去,她佇立在街角,感覺到酒精的後勁在體內波動着,頭有些昏,俏臉染上一層紅暈。
「我送妳回去。」路允璽迎上前,深怕她踉蹌的步伐跌倒了。
他看她演了一整晚的戲,小心翼翼地藏起心中的痛和難堪,壓抑住滿腔的憤怒,偽裝着笑顏,心中着實不忍。
每個女人都該有人疼,他明白她就是那個沒人疼的女人。
「不需要,我自己可以搭出租車。」她別過頭,疲憊得沒有力氣再偽裝。
現在,她只想找個角落,一個人靜靜地舔舐心中的傷口。
「妳這樣很危險!妳以為台灣的治安有多好?」她的固執真會磨光他的耐性。
「我的事不用你管,更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可不想明天在報紙的社會版上看到妳的消息。」
她恨恨地瞪住他。這男人嘴巴真毒啊!
「就算我會遇害,也是我自己的事。」
「是妳的事沒錯,但我不想當最後的目擊證人,去警局解釋案情,也不想因此讓自己的聲譽受損。」
「你--」她憤怒的眸光鎖住他,看着他優雅從容地舉手招出租車。
一輛出租車停在路旁,他開了車門,單手護住她的頭,讓她坐進車子裏,並且報上地址。
「我可以自己回去的。」她凝睇着車窗外霓虹閃爍景緻,就是不敢迎上他的眼。
「反正順路。」這理由連他自己都覺得牽強。
「你不怕我又吐了一身?」
「反正最糟的都已經過過了,沒什麼好怕的。」他一語雙關,不着痕迹地安慰着她。
他溫柔的舉動,讓她受傷的心暖成一片,心裏的僵冷逐漸融化。
「誰說我怕了?」
「承認失敗對妳而言真有這麼困難?」
「反正你就是想看我的笑話,那現在看夠了吧?!」她眼眶盈着淚,負氣地回吼:「我就是這樣,智商一百八的女強人,愛情里的低能兒!
「誰說分手一定是我太強悍?難道當醫生就沒有權利談戀愛嗎?我拿手術刀比拿菜刀行,這樣也有錯嗎?」
她坦然地怒吼出內心的憤恨與委屈,頓時,覺得沈甸甸的心頭輕鬆了不少。
「如果難過就哭出來,憋着眼淚會生病。」他試圖誘勸她卸下偽裝的面容。
她哀傷無助的模樣,讓路允璽胸口好悶,覺得應該有個人好好來疼她、照顧她。
「誰說我要為那種混蛋掉眼淚。」該死,愈說她的眼眶愈熱,淚光氤氳了視線。
她不要在他的面前鬧笑話,也不想出糗,更不要讓任何人看到她無助的模樣。
「那種男人是不值得妳難過,但是妳可以宣洩心裏的悲傷,可以哀悼逝去的愛情。」路允璽心裏想着安兒的話,總覺得她這樣認真工作賺取結婚基金,最後還慘遭拋棄,真的是好傻,傻得讓人想疼她。
「我又沒有哭的權利,每個人都說我勇敢、說我堅強,可是我……」她聲音透着濃厚的鼻音,很不秀氣地打了個酒嗝。
「那就讓自己懦弱一點,當一天的逃兵。」他伸出長臂,摟着她的肩,將她攬入懷裏。
艾寶貝偎進他寬闊溫暖的胸膛,猶如一個無依的小孩。
路允璽怎能如此霸道蠻橫地敲碎她偽裝的心牆呢?
男人不是最怕女人哭嗎?
為什麼他偏要她掉眼淚呢?
他不是討厭她嗎?為何現在又如此溫柔地撫慰她受傷的心?
一連串的疑問弄擰她的心,她不想問,也無力去猜想,只想享受這刻的溫暖。
「我一哭就會流鼻涕,你不怕嗎?」她將臉埋在他的胸膛前,傾聽他平穩的心跳。
「最噁心的場面我都遇過,還會介意嗎?」他修長的指尖不自覺地撫上她漆黑如緞的秀髮,心一寸寸的出了界,為她而悸動。
「你又欺負我。」軟聲抗議。
「下次讓妳欺負回來。」
「不許騙我。」他的話讓她的心有一點慌。
不知道是台北的馬路太顛簸,還是她的心為他而跳動,瞬間,她困惑了。
他怎能這麼溫柔?難道他不知道剛失戀的女人很容易意亂情迷嗎?
「你曾經害我出糗很多次!」她柔聲數落着他的錯,像個小孩般偎在他的懷裏耍賴。
他的胸膛怎麼能這麼溫暖?暖到足以融化她僵冷的心。
已經好久好久,她不曾這麼親密的和一個男人相處,就連和何學啟談戀愛時,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她一個人面對冷冰冰的計算機屏幕,用「文字」談着戀愛,而不是用「心」。
「那下次妳心情不好時,我扮小丑哄妳開心。」
「你不欺負我,我的心情就不會不好。」
「艾……寶貝。」他總覺得她的名字有那麼一點曖昧。
「不要叫我寶貝,每一個叫我寶貝的男人都離開我,我根本不是誰的寶貝。」
「如果想當別人心中的寶貝,就把以往失敗的戀情忘記。」
她沒搭腔,心裏卻反覆思索他話中的含義,意思不難懂,難捉摸是他的心態。
「不適合的男人就像一雙不合腳的高跟鞋,穿着只會磨破皮,彼此互相折磨沒有益處。」
「我笨得以為只要全心付出,就一定有結果。」她低喃着,第一次勇敢的在外人面前陳述她在愛情里犯的錯。
「女人是不用太聰明,但笨對人很重要。」他收攏手臂,將她緊緊地環在懷裏。
忽然之間,他有一點點感激起她前男友的背叛,否則他不會有機會闖入她的心屝,更不會擁着她嬌弱的身軀共乘一輛車。
路允璽想着,她不發脾氣、態度不強勢時,比其它女人還溫柔啊!
車子朝着馬路筆直地駛去,他看着窗外的景緻,手輕撫着她的臂膀,一瞬間,此刻的畫面彷佛定格成永恆……
他想到了一生一世,究竟是她鼻息間的酒精熏醉了他,還是今晚喜氣洋洋的婚宴太過幸福,否則他怎麼會想到一輩子呢?
路允璽看着懷裏的女人,久久沒有開口,直到出租車司機將車子停在大樓前。
艾寶貝繼續閉眼假寐,雙手圈住他的頸項,貪戀這份溫柔。
「先生,到了。」出租車司機提醒道。
「好,不用找了。」他小心翼翼地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張千元大鈔遞給司機,盡量不吵醒她,並且打電話向安兒詢問她姊姊住處的號碼和樓層。
在經濟不景氣的時代,難得能遇上如此闊氣的乘客,司機的服務更加周延,主動下車替他拉開車門。
他攔腰將她抱起,跨離車廂,往公寓走去。
經過警衛室報上名字,順利地搭上電梯,抵達她的寓所,掏出鑰匙開門,輕輕地將她放置在床楊上,就怕會驚擾到她。
艾寶貝緊閉着眼繼續裝睡,不敢揚動眼睫,屏氣凝神地感覺他一切的舉動。
雖然這麼做既危險又自私,但她捨不得離開他的懷裏,也沒有勇氣迎上他的視線,就讓她任性一次吧!
「傻瓜。」路允璽嘴邊噙着淺笑,彎下腰,替她脫下高跟鞋,再拉起棉被覆上她的身子。
她的溫馴總在睡着后才會出現,一旦醒來,就又舒張滿身的荊棘,以為是在保護自己,其實弄得自己傷痕纍纍卻不自知。
他替她收拾一室凌亂的屋子,對她產生了一股莫名的憐惜。
她總是用溫柔的手勁去治療每個人的牙,但誰來疼惜她呢?她能治療每個人的牙病,卻無法治癒自己心中的傷口。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動作輕柔得教人難以察覺。
他心中對她的好感,超越了慈悲,而是一種莫名的悸動;不是為她的美麗,不是因她的難堪與孤單,而是單純的喜歡她。
他對她有了感情,看着她沈睡的憨顏,他心動了。
每一個女人都該受到疼惜的,而她值得被愛、被呵護成為他心中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