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沉的夜幕籠罩大地,天邊的月亮正高潔的發出銀白色月光,關懷的照進一戶緊閉的落地長窗里,沉寂的室內默然無語,是歸人已眠嗎?不,在月色照不到的沙發上,有個人正製造了一屋濃霧,噴洒了一屋煙氣,卻仍不罷休的持續不斷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煙,直到整個煙灰缸堆滿煙蒂始止。這人是誰?他有何煩瑣心事困坐愁城呢?是!他是雷遠,擁抱一屋孤寂的雷遠。
黑暗中的他,看來默語凝思,沉靜平穩,這是他的外表;內心裏,卻如潮水澎湃!從沒經歷過這樣酸澀的心情,未嘗體會這般難以描繪的感受,他甚至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唯一明白的,是他清楚這所有的愁煩究竟是為誰,那困擾了他腦海許多天,為解她名而煞費苦思的女子——水藍。
自從那日在“華亞”偶撞她后,當晚他回到“雷宅”,關上房門首件事便是抽出紙筆,記錄他背誦一下午、刻印心坎的兩句隱語:
“薰風乍起風落水,倒映天邊一抹藍。”
望着這兩行字,他琢磨出“水藍”這如詩如夢的名字,甚至愛上那詩樣迷離的女孩。
再次見到她,是個偶然,他完全沒料到竟不在他安排下遇着她;他本想設計個更好的局面,好令她驚愕。不過,既然碰到了,自然不能裝作不相識的放她離去,否則,豈不太辜負了他的思盼之意?!
在她慍氣怒瞪的時候,他嘗盡了一解愛慕的心愿,趁興把她看個夠,讓她的身影深深烙印他腦海,永誌不忘。誰料,她竟不記得他,不但出爾反爾爽了約,連他上回刻意透露的名字亦一併忘卻。坦白說,他男性自尊受到了很嚴重的打擊,他男性魅力也受到很大的考驗,他甚至懷疑從前圍繞他身邊望之嫌煩的眾多佳麗,為的只是他良好的家世背景,豐厚的學識教養,抑是專為他俊朗的外表、挺拔的豪氣着迷,不克自拔?為何糾纏他的女人不要,偏惦念毫不鍾情於他的她呢?
幸好,由她回眸一笑的慧黠眼神中,他料到她絲毫無意赴約,他也不做冤大頭,尾隨她之後亦回返辦公室洽辦公務。只是,他一直心有旁鶩,不時把眼光投往窗外,注視樓下可有她姍姍來遲的倩影,這也算等了一下午嘛!五點半,他臨時接到一通電話,以致衝出公司左顧右盼才找到前方的她。他慌忙大步追趕上,更好玩的事發生了,她壓根不記得他了,還誤認是某個無聊分子前來搭訕。拒絕與他共進晚餐,更找借口不準送她回家……這些他都認了,很識時務的先行告退,他了解追求女孩子不能操之過急,以後有的是時間。怎知,他開車回家,她竟誤解他懷有企圖、居心不良,這話從何說起啊!她住的地方別人就不許住嗎?這未免太霸道了吧?
他雖這麼暗忖,但當時內心仍是雀躍異常,心跳加速,畢竟同處而居,機緣更增,她以後總不好嚴拒他專人接送的誠心邀約吧?就在他處於極致興奮中,水柔的存在幻滅了他精心構築的遠景,摧毀了他的鬥志。
是上天在開他玩笑嗎?他等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尋覓到唯一能真正撼動他情感,令他心儀的好,卻發現對方非但已育有一女,還可能有一段極不尋常的過往!不能怪他這麼想,也不能責備他面臨這事的遲疑態度,人性終究是自私的,何況是他家族的富家門第,傳統觀念之根深蒂固實難兩相抗衡。他們或許能接受她出身的平凡,卻絕不可能接納她已有女兒的事實,哪怕水柔長得再靈慧可人、清麗甜美!
他懊惱的嘆口氣,又燃了根煙,在暗夜裏吐吶着。古人的“想”字用得好,相由心生,一個人的容顏始終在心上浮現,不是“想”是什麼呢?而他,心靈盤據着她的身影,揮之不去。才這麼短短的時日,她竟然已具力量地左右了他的意志,若再相處下去,他又有何把握能毫不受她影響呢?趁還能抽身時及早退出吧!況且,她本身複雜的背景更阻止他腳步前進……
那麼,他究竟該拿她怎麼辦呢?不見她、躲開她,她禁錮他心靈的影子就真能完全抹煞嗎?
他把那顆沉重的腦袋往後仰,抵住背墊頂,傷郁的閉緊了眼睛,以手指分按着兩邊太陽穴。是,這是他今夜心思煩郁的地方,他不知應當怎麼做,狂跳的心才能平息下來,奔騰的情愫才能就此停歇。也許,他對她放下的情感比他預料的還多,不然,為何當他想結束的當口,竟令他這般痛苦難當?他該想清楚的,不應這麼盲目地便投下感情,但事到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是徒添煩惱罷了!
他坐直身子,伸手捻熄了煙蒂。他明白,要他放棄水藍是不可能的事,他這人秉性固執,不做情侶,至少能做朋友吧?明天起,他會試着以朋友的立場去接近她、關心她。到底,她是目前為止唯一令他心動的女人,而水柔,又是那樣一個無憂快活的小女孩,他不願放棄她們母女倆,一個也不願!將愛情升華為友誼,或者已是現今最佳的解決辦法了。他伸個懶腰,起身走往卧室。
腦子一想通,煩慮的事就不再是問題了。甚至,他也不去擔憂未來了,因為老天爺自會代他安排人生的未知數。煩惱的事,如果不是煩惱能解決的,又何需去煩惱呢?他終於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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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處理一半的業務,水藍從桌案中抬起頭,環顧着辦公室。
今早,她帶水柔走出門,很湊巧的,雷遠也同時走出來。見到她倆,他愉快的先行打招呼,水藍不得已,只好勉強點個頭,水柔卻和他似交情甚篤的一路攀談下了樓。託付包太太后,他禮貌的表示願送她一程,自然,她亦禮貌的回拒了他。
似早料到般,雷遠好風度的轉身離去,不死纏爛打的惹人煩厭。水藍眼見他開車出了巷口,才慢吞吞的踱步踏在晨光鋪設的道路,徐緩前進。不料,在公司門口,又那麼巧的碰見他了。她狐疑滿胸,先走一步的他怎會和她一同抵達?又怎會在同一間公司巧遇?嚴詞質問他,他的答覆是:“這公司只有你一位職員嗎?”然後取笑似地洒脫推門走了進去。
因此這會兒,她舉目抬眸在這層辦公室往來梭巡着他的蹤影——沒有。
她懷疑他真是這公司的內部職員,抑是在別層樓中負責不同的部門?或根本他只是作狀的走了進來,待她乘電梯上樓后,再偷偷溜出公司?
有點口渴,她起身走到飲水機旁,為自己倒了杯白開水。前方有位男同事走近,她定睛一看,這一瞧,水也懶得喝了,迅速皺起眉頭,準備走回位子上。雷遠卻一把攔住了她。
“不要一看到我就皺眉嘛!”他說笑着,不舍她驟然離去。“我又不是長得面目可憎,會讓人看得連水都喝不下!”見她無語,他又問:“還記得我嗎?健忘姑娘?”他為她的糊塗取了個封號。
“沒忘。”她簡單的兩個字回他。
“喲!那可真難得了!”他調侃。“頭腦突地開竅啦?”
“別得意,三秒鐘內我還是可以迅速把你忘掉!”
“何必這麼費力呢?都已經把我給記牢了。”他一臉淡漠且不在意。
“你當真是這間公司的職員?”
“我說過了,不是嗎?”經過昨夜一番心態調整,他已能坦然面對她了。“你認為我是在騙你?”
“騙人不是你的絕活本領?”她如此認定他。
雷遠輕鬆的笑笑。
“奈何我誠實慣了,不擅說謊!”他感慨地說,彷彿這優點倒成了他的致命傷。
水藍輕藐的由他臉上慢慢收回眼,頭調離一邊去。
“這是笑話嗎?”她冷哼。“閣下可真幽默呃!”
“蒙你誇獎,愧不敢當!”他謙虛的齊擺雙手,不堪承受樣。
“實至名歸,用不着不好意思!”她淡漠的不看他。
雷遠把步伐逐步往後退,將身子貼靠牆壁上,靜靜的盤起臂膀打量她,用一種特殊的眼光、深思的神色,默默的瞅視她。他的眉毛半揚着,眼底升起一抹關懷的意味,他似乎在煩惱什麼,有某種不可解的情愫牽絆住他,困擾得他放不下額頭皺痕。他不說話,只因此時再沒有比沉寂更好的語言代表他混雜的情緒,他或許能控制自己表面的態度,但內心卻是他唯一掌握不住的地方!尤其面臨的對象是她,他對自己就更沒把握了。
好一會兒沒有聲音,水藍心疑的回過頭,不偏不倚迎上他深沉黯郁的目光。她感到有一股強熾的力量在支配着她,叫她不得不陷溺他迷惑的眼中,逃脫無力。他的眸子並不具威脅力,反倒有抹漫隱的溫存,悄悄由他眸中傳入她眼底,令她身不由己放柔了明眸,視線溫和了起來。而她的心房,亦從未體驗這般安詳平和的跳動感,如沐浴晴朗天空,流蕩一波屬於靜謐的、純凈的溫馨適意、恬靜安閑。
“你……在看什麼?”她忍不住問。
“你。”他簡捷說。
“你當然知道你在看我!”
“那可不一定,也許我眼睛看的是你,心裏想的卻是別人!”他直視她,眼含笑意。
她停頓了一下,眼波輕輕流轉,柔媚嫵然。
“你是說——如今你正在想……”
“想你!”他快速接口,自己都沒料到怎會這般直接話就衝口而出了,但這確實是他心中隱藏的真正情愫,怪只怪他不懂隱藏,心事全無保留的說給她聽了。
水藍被他突如其來的話嚇了好一大跳,雙眸大睜,唇瓣微啟,睫毛也不自抑的上下翕動着。
“你……又在開玩笑吧?”她半口吃的,為雙方解圍。
他也明白她心意,遂打哈哈的強自帶笑說:
“自然是咯!難道還說真的。你不會就此自作多情,誤解了什麼吧?”
“這點你可以完全放心,我不會的!”
“那就好。走,我帶你去見個人。”
“誰?”
“你的上司,我奉命帶你去見他。”他的背脊離開牆壁,又挺直的站立她面前俯望她。
“我並不認識他,他為何要見我?”
“上司見下屬還要有理由的?你只管去見他就行了。”
雷遠帶領她,乘電梯一路上到頂樓,停在總經理室門口,他轉身凝眸她。
“別害怕,他既沒多出三隻眼,也不會一張口便吞你下肚!在我看來,他平易近人得很,而且善良大方,你見着他就知道了。”
“少神經了,誰說我怕來着!”她瞪他一眼,臉色不悅。“還不快帶我進去!他不是要見嗎?”
“急什麼急!又不是叫你和他相親,還擔心他被人搶跑?”他促狹的,開啟大門邀請她入內。
水藍又瞪她一眼,踏入了室內。她環顧左右,除了他倆,別無他人。怎麼?做總經理的一定要這樣耍派頭才顯示他高人一等嗎?她起了反感,不禁嚷嚷着:
“什麼嘛!叫我來他反而不在,不會等有空時再通知我嗎?他以為我時間多啊!過分!”
“他是有事才不在,你當他去玩啊!別怪他了,行嗎?”他關上門,逕自走往皮製椅坐下。“隨便找個位子坐,別光站着不動。”
“你……”她指着他,睜大黑瞳。
“怎樣呢?”他不覺有何不對勁,攤了下手。
“就算要坐,也不能‘隨便’坐在經理位子啊!快下來!”
“有什麼關係?”他照坐不誤,不聽勸告。“即使他看見了,也不會趕我下來。”
“哦?你跟他很熟?”
“老朋友,交往二十幾年了。”他故作姿態地掐指一算。
她想想,有些了解了。
“原來,我錯看你了!”她略有所悟,“你不是遊手好閒的紈褲子弟或者不學無術的富家子!可能,你還有份高尚的職業,甚至超越了現在坐的位子。”
他眯眼注視她,不由得打心底湧現敬佩的服氣。
“不錯,挺聰明的,”他誇獎。“依你認為,這位子誰才有資格坐?”
“自然是總經理咯!”她反應極快的。“你該不會告訴我,你正是總經理吧?”
“怎麼不認為我只是個小職員?”
“那並不符合你的氣派架勢,這兒,才是你該待的地方!”她平靜的領悟了他在公司的地位。“我該重新尊稱你什麼呢?雷總經理?”
“不,雷遠。”他修正。
“你是總經理,我還能這樣叫你?”她懷疑。
“在我去找你之前,我就把這職位給辭了。”他表明。“你說我是不是平易近人,善良大方?我親自去迎接你新官上任,你面子夠大吧?換作別人,還請不動我呢!”
她質疑的瞅望他,他剛說了什麼?新官上任?
“你該不會又想告訴我,你放棄的總經理職位要由我接任吧?”她認為他不懷好意。
“我最欣賞頭腦一點就通的女人!”他讚許地豎起了大拇指。“恭喜你通過測試,能夠正式接手這項工作。坐啊!水總經理!”他改了稱號。
“不必了,我並不覺得這玩笑很有趣味,有時間,不妨找別人開玩笑去!”她轉身要走。
“站住!”
又是初相遇那聲熟悉的命令式句子,當慣上司的人,難怪發號施令起來特別駕輕就熟,一點也不含糊。她回過身子,靜默的等待他下一道叱令。
“別動氣,我不過提醒你我們初識的經過。”他好無辜的看她,怪可憐的。“我也不曉得談一件正經事有何玩笑值得開,你先坐下來好嗎?我這樣仰着脖子看你,真的很累。”
水藍順從的坐在他面前位子,注意到桌麵攤着她應徵時填的履歷表。她懂了,他是這麼明悉她的名字的,查出她住址,跟蹤上她的!她抬眼凝視他,無語。而雷遠由她眼神的變化已看出她思想的端倪,他迫急的解釋:
“別亂猜,這是我今早到公司才支人事室調閱出來的資料,我只是想知道我們是否真這麼有緣,公司、住所皆在同一處……”
“我又沒說什麼,你幹嘛心虛的強加解釋?”
“你不用說,你的眼睛已把心中想法全告訴我了。”他凝望她閃耀如星的黑眸。“水藍,你曉得嗎?你有一雙清邃幽遠的明眸,黑亮而迷人,深奧而澄凈……”
“恭維的話可以到此告一段落了吧?”她打斷他,“或者你尚有下集待敘?”
他變了臉,痴迷的留戀從他臉孔褪去。他抓起枝筆,循着表上各欄記載由首掃視至尾,望着她問:
“為什麼家庭狀況這欄你全部跳過?什麼原因?”
水藍轉開臉,任兩排彎彎的睫毛蓋住她暗郁的眸子。
“那麼你呢?為什麼一個人搬到‘風停閣’去住,有什麼原因?”她反問他。
他以筆端敲擊桌面,預警的提示着。
“搞清楚,現在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你還弄不清自己身份嗎?”
“私人問題——拒答!”她清脆有力說。
他點點頭。
“這表上,拒寫;問你的話,拒答!你夠乾脆嘛!知不知道你是怎麼被公司錄取的?”他躺靠背墊,雙手平放扶手,舒適的調整坐姿細看她。
“你該不是暗示——我的工作是由人幫忙的吧?”倘真是,一切禮遇的現象就有個合理的解釋了。
“這不是暗示,是明示!”他坦白說:“否則你以為誰有這能耐提舉你升上高位?”他嘲諷的,目光在恥笑她。
水藍平淡的巧笑,漠不發火。他若想以此激她,是白費心了,她不想生氣時,是任何人也激怒不了她的,可惜他不明了,還試圖引爆她蘊藏的凶焰,豈不枉耗心力、自討沒趣?她亦不懂,竟有人喜歡見別人生氣才高興的,他倆又非是仇敵!
“我是否該感謝你的善良大方、仁者讓賢?”
“只要你願意,我不反對。”他無所謂,不拘泥這套俗禮。“你前任工作是怎麼丟掉的?辭職?”
“開除!服裝店的老闆娘認為老闆待我太好了一點,所以……”她看一眼他,無奈的笑容已說明了結局。
“你是會讓人感到威脅的。”他同意。“那間服裝店,店名叫什麼?”
她一怔。
“幹嘛要知道?你總不至於要去砸店吧?”
“我像是做壞事的人嗎?”他瞅她一眼,不滿的。“我不過想向她親自道謝,若不開除你,你怎會到我公司應徵,甚至——”他住口不說,她卻緊迫相逼——
“怎樣呢?”
“為我增添了一名得力助手!”這是表面話,暗地裏,他也不甚了解他真正想說的“甚至”是什麼?或許,時間能為他找到解答吧?“你家裏除了你還有些什麼人?你為什麼沒和他們住在一起?還有——你的丈夫?”他很不願提,卻不得不強抑嫉妒,佯裝平靜的問,內心隱有一道傷痕。
“如果你的視力像你的頭腦一樣精明的話,你該見到我填的婚姻狀況是——未婚。”她輕輕吐語,定眼看他。
“不然你想我為何會這麼驚愕?”他也凝神瞧她,蹺起了腳。“把你所有的情況告訴我,我要知道。”他輕描淡寫的交代。
“你要知道?”她喃喃重複他所言。“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你要知道,我就得把私人秘密全部說給你聽嗎?”
“哦,忘了加上四個字——毫無保留!”他得寸進尺的,看不出她臉色已有點僵硬,聲音已有點勉強了。
“你不覺太過分了?你有什麼資格盤問我這些?”她聲冷麵寒,臉龐已無笑意。
“憑我坐在這間辦公室的實權就夠我逼問你!”他亦陰沉的暗了顏,目光冷漠。
水藍不畏強權的正眼視他,淡然哂笑。
“很偉大嘛!雷總經理。”她加強語氣稱呼他。“首度表明身份,便要對我一位新進員工施加壓力,我真是承受不起,更不覺自己做錯了什麼,惹得你不開心?我看,我還是出去好了,免得在這惹人嫌!”她自位子上站起,出乎意料地,他按住她擱在桌面的手背,留住了她。
“算我錯了,”他難得低頭的,在一個女人面前。“留下來,別走!”聲音中飽含一種乞求的意味。
這語調軟化了她。她本是這樣的人,對方先道歉,她便不再堅持自我原則。
“我沒走,我不是好端端的坐在這兒?”她以行動證明言論,重新坐了下來。
“我們能好好談談嗎?”他徵詢的,態度改了很多。
“可以。”她點頭,又及時補充一句:“只要別再談到我的私事。”
“那是個秘密?”
“就算是吧,不要再問了,行嗎?”她想躲避,下意識逃開了臉,視線落到地面。
他收緊握住她的手,強逼她回眸凝視他。受到這股壓力,水藍不克自制的悄悄回神相望,四目交接,他眼神凈是研究、思索、深沉匯聚的光芒,使她不由自主心慌意亂了起來。這眼光和方才在飲水機旁的關切全然不同,而是混雜了一抹……她也不甚明悉的感覺,似乎是……深情與矛盾!這大大的嚇壞她了,從沒碰過這類狀況,從沒見過這種眼神,他彷彿想傳達某種訊息,藉由他的雙瞳,要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透他心中想法。於是,本能地,她睫毛一垂,目光又落往他處。
“為什麼逃開我?”他不放過的追問,雙眼銳利的盯住她。“我對你僅是關心!”他強調的,只有心裏明了,滾盪在胸膛的波膛的波濤巨浪並不若外表的平靜單純。
“多謝了,我不需要!”她斷然否拒。
“那你需要誰的關懷?水柔她父親?”他奪口尖刻的反問她,感覺自己被一層妒意所征服。“她為什麼跟你一樣姓水?為什麼會連她父親也沒看過?你究竟還隱瞞了我什麼?當未婚媽媽令你很有滿足感嗎?”
又變臉了!他態度陰晴不定的叫她難以捉摸,真從未碰過這類怪異瘋狂的男人!
“水柔是我的女兒,她當然該跟我姓水!至於其他的,那不關你的事!”她使勁抽出手,胸口燃燒着一把火。
他的眉毛迅速聚攏,印烙了好幾道深深的刻痕。眼神凶冽、凌厲,像把刀,直直的投向了她,將她一剖為半,卻仍消不掉他滿腔妒火。
“不關我的事,又關誰的事?他為什麼不要你?他知道水柔的存在嗎?你曾試着找尋他過沒有?還是你那健忘的頭腦早已把她父親給忘了,你壓根不記得那男人是誰!更甭提向你女兒說明她身世的由來!”
水藍咬緊雙唇,手握成拳,呼吸急促、眼睛憤恨的怒瞪他,卻是什麼也說不出口。
“怎麼?我都說對了?你無話可反駁我了?”他變本加厲,更囂張嚴厲的指責她,盛氣凌人。“我真不敢想像,萬一全公司同仁皆發現你未婚生子的事實,他們會拿什麼眼光看待你,及你的女兒?嘲諷是不用說了。你或者不在乎,但水柔就不同了,他們會叫她‘私生女’!這稱呼——似乎不太雅緻吧?這你想過了沒?”
“姓雷的!我不許你污辱水柔!”她厲聲喝令。
他仰天大笑,放肆又狂妄。
“我是在污辱你啊!小姐!”他強調地嚷着:“水柔何辜?連帶受你牽累,我真為她可憐。”
無怪她一進此門,就有種惡運臨頭之感!她真恨那個下午,為何誰都不撞偏撞上他?無端替自己招惹一肚子閑氣!
“你想我怎麼做?”她冷靜的開口,毫不激動。
“你很聰明,會猜中的!”他點根煙,濃濃的噴出一大口,霧氣在空中凝聚,遮腌了兩人目光,一切都變得灰濛濛的。但僅是一剎那,煙霧褪盡,他們又清晰的看見了彼此,各自接受對方冷漠、淡藐、寒凜的注視,怨恨交熾。
“我不會辭職。”她才不稱他心意,哪怕他有權驅逐她離開。何況,她隱約感覺到在他話中另有暗藏的原意;他不過是想激怒她套出水柔的父親為何人,不會真正放她走的。“不僅因我需要這份工作,再者,你能僱用我,也表示我具有潛在的實力,我豈能辜負你呢?總經理!”
“很好,但願你確實不會辜負我的心意,”他含有深意的眸子直瞅視她,內蘊一股令她心跳的魔力。“永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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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水藍和女兒正在共進早餐時,門鈴響了。這麼早會是誰呢?向來都是由她帶水柔下樓,莫非包太太親自上來接水柔?水藍不解的去開了門,門外,站着的正是她最厭惡見到的鄰居——雷遠。
“嗨!”他招招手。
水藍二話不說立即把門順手一帶。他似早已料到,反應極速的以手撐抵住門,推了開來。
“你這門——好像不太牢固喔!手一松它就自動要關上了。”他裝蒜的,佯裝去檢查門鎖。“要不要我幫你修理看看。”
“你來做什麼?”堵住門口,她不客氣的問,半點請他入內的意思也沒有。“專程幫我修一扇沒壞的門?”
“不,我是來向你問好、道早安!”他笑臉迎人,像沒看見她一臉不悅。“你不請我進去嗎?”
“你不是只來道句‘早安’的嗎?”她點醒他,以免他一早起床神智猶昏沌迷離,模糊不清。
“該不是想趕我走吧?”他尷尬的笑眼望她。
“你能有自知之明最好,恕我不送!”她又要關門,趕人之意很明顯了。
迫於無奈,他只好說:
“實際上,我一大早來打擾你,是因為我剛在陽台收衣服時,一不小心讓風吹跑了衣架上的領帶……”
“然後呢?”
“很不巧的,那陣風把它吹到了你們家陽台。”他順應她意的接了話。
“再然後呢?”他有耐性拖,她也有耐性磨,大家來比賽嘛,看誰最有興趣不把話一次說完,讓對方猜測。
“就換你該有所行動了。”他指示着,提點至此。
“你認為我當有什麼舉動?”她明知故問。
他大驚小怪的張大眼瞧她,怎麼一夜之間她又突然變笨了?
“自然是去幫我把領帶撿回來還給我啊!這小事還要我教,唉!”他感嘆的搖搖頭,好似明師碰上了位笨徒弟,拿她莫可奈何樣。
“我去撿給你,然後你好藉此空隙趁機溜進我家,是不是?”雙手叉腰,一副決不落入圈套的模樣。
“水藍,你怎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胡亂猜疑我呢?太說不過去了吧!”
水藍推開他,伸出頭左張望右瞧探的,四處觀看。
“你在瞧什麼?”跟着她眼珠上繞下轉,他好奇的問。
“根據我梭巡一遍的結果:君子,我沒見到,不過小人——面前倒有一個,你真沒說錯!”她交環兩手,慵懶的眨下眼,歪斜個頭,附議他所言。
“嗯,我本來就從不撒謊,”他也同意,明毫的黑瞳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亦學她交環手臂,懶散的貶下眼,歪斜個頭,唇片朝上噘了下,笑眼閃爍。“小人真的‘我’面前倒有一個,你說的話也的確不假,可以作為你女兒的好榜樣了!”
他讚許有加,神采飛揚。誰叫她忘了在自己句子面前加個“我”呢?倒給他利用的機會抓到漏洞,反將了她一軍。
他勝利的笑容更加燦爛迷人了,尤其在她懊惱的咬牙暗恨之際,對比益明顯了。
“你不是閑來無事跑來按我家門鈴吧?”
“記性真差,記得我人,記不得我來的事了!”他喟息。
“你只有那一條領帶嗎?”
“自然不止,但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條,丟了可惜!”
看他一臉傷惋的表情倒不知是真是假。水藍瞟瞟他一眼,手一伸,又預備關門了。
“喂喂!”他急着亂嚷:“你存心霸佔我東西不還了是不是?”
才闔上的門在聽到這句屈辱人的話后又驀地被打開了。水藍雙眸圓睜的盯牢他,索性挑明了問:
“你究竟想怎樣?”
“我能對你怎樣呢?”他委屈的撇撇嘴角,狀極無辜。”我不過想取回失物罷了!你幹嘛緊張得好像我居心叵測,要設計謀害你一樣,我難道真會那麼做嗎?”
“預謀全寫在臉上了,你說你自己會不會那麼做呢?進來吧!省得你再耍別的花招!”她乾脆敞開大門迎他進入。
“你……叫我進去?這……不太好吧!畢竟男女授受不親,非但不合禮儀,傳出去也會遭人議論紛紛,以後我還怎麼走出去見人呢?你好歹為我想一想嘛!別那麼自私!”他忸怩作態的低垂間,掩住了雙頰。
水藍大吐一口氣的翻了下白眼,什麼話啊!聽來好像還是她誘拐了他,勾引他“良家閨男”似的!她以手肘撞了下他肋骨,沒好氣的叫嚷着:
“你少裝了!別故作一副清純樣,我可沒硬逼人進來喔!數到三,你要不來,我就……”
話還沒說完,他已大闊步的昂首走了進來,隨手把門關上。水藍懶得理睬他的走上陽台,果然見到一條藍底黑條紋的領帶“掛”在陽台茂密的花叢上,她將之取了下來。走入客廳,卻發現這不受歡迎的訪客已大剌剌的像個男主人般在飯廳入了座,正一言一笑的和水柔開懷暢談着,完全無視她這“一家之主”的存在。
“喂,你的領帶。記住!下次別再玩這把戲了!”也不甘願的遞給他。
“喂?!我記得我父母替我取的名字不是‘喂’這個字耶!你是不是叫錯人了?水柔,你認識姓‘喂’的人嗎?”他轉向小女孩。
“不認識。”她嘟起嘴搖搖頭,望向水藍。“媽媽,我們認識嗎?”
“當然認識啊!你雷叔叔就是。”面對水柔時換代的一臉慈藹笑容,和瞪雷遠時的嚴厲簡直天差地的遠。
“可是雷叔叔姓雷,他不姓‘喂’啊!媽媽。”水柔弄不清大人間的怨懟心態,不解地惑問。
雷遠聞言,在一旁低頭竊笑。水藍見狀,手指悄悄溜至他腋下,使力扭轉后,聽他從喉間噫出的低呼慘叫,回到座位。
“是你女兒問的,這筆帳怎能記到我頭上!”他受冤的發出不平之鳴。
“雷叔叔,你怎麼了?”水柔不解何由,擔憂的看他,烏黑的眸子充塞着關懷。
“雷叔叔沒事,逗你媽媽開心的!”孩子面前,他也不好說什麼,只好裝作無事樣,暗中揉弄水藍掐過的地方,嗯,鐵定紅腫瘀青了!這小妮子——力氣真大,而且是毫不留情,真動氣在掐他呢!
“可是媽媽,你為什麼不笑呢?”
水藍端起牛奶輕酌淺飲,輕鬆自在、全無壓力的安逸說:
“有啊!媽媽不是在笑了?只是你一直在注意着雷叔叔,都把媽媽給忘了。”
水柔滑下椅子,半跑到水藍跟前,磨蹭的倚進她懷裏撒嬌着說:
“媽媽,你別吃醋嘛!你瞧,水柔不是在抱着你嗎?水柔的心裏只有媽媽呀!水柔看見媽媽和雷叔叔說話都沒吃醋,所以媽媽,你也不能吃醋好不好?因為水柔是那麼那麼的愛你呀!媽媽!”她呼喚着,抬起了臉,頭髮因不斷搖晃而有些微凌亂,臉龐紅通通的,像粒熟透的萍果,粉嫩剔透。
水藍忍不住在她面頰輕輕印上一吻,雙臂攬着她,把她軟軟的身子擁進胸懷,頭湊進她頸項,深嗅女兒身上猶散發嬰兒般的淡淡清香,和終日在花間打轉的芬芳氣味。這動作呵養了水柔,只聽她笑聲若琴音叮咚的清脆彈奏,響遍室內每一個角落,串灑如風中飄散的片片花瓣,輕柔如詩。
“媽媽——呵,媽媽——”她咯咯的笑着,上氣不接下氣,“水柔投降了啦!媽媽!”這遊戲是母女倆樂此不疲的,往往都逗弄到水柔說投降為止,這回也不例外。
“小東西,媽媽跟你逗着玩的,怎會真心吃你的醋?”水藍點點她鼻尖,笑她的純潔天真和她頑固的小腦袋。“你的心裏只有媽媽,媽媽的心裏也只有你呀!媽媽只吃你這樣愛媽媽的醋,才不會有空煩別人呢!小女兒。”
“真的?那我們打勾勾。”水柔伸出小拇指。
水藍怡悅的和她作孩子的約定,抬頭卻撞上他似已凝視許久的黑眸,她驚疑的一愣,喉間只能發出一個字:
“你……”
“我還在,沒走。”他證實自己的存在,發聲提醒她。
“我知道,我看得見你。”她收回眼,調望水柔。“去那邊坐好,我們繼續吃早餐。”水柔聽話的回座。雷遠望望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用手敲了敲。
“不介意供給我一份早餐吧?我也還沒吃。”
水藍勉為其難的塗了份果醬土司交附他手裏。
他又不知足的看看水柔豐盛的早餐,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抗議嚷嚷:
“為什麼水柔有煎蛋可吃、牛奶可喝,而我只是土司一片?”
水藍埋頭吃着,毫不理會他。水柔望望絲毫無動靜的母親,把餐盤推向了並肩而坐的雷遠。
“雷叔叔,你別怪媽媽,水柔不餓,這份給你吃好了!”她體貼的善意說,淺淺柔笑。
“不用了,水柔,雷叔叔也不太餓,你自己吃。”他總不能和小孩搶食物吃吧,傳出去多沒面子。
“可是……”
“沒關係的,水柔,”他又把餐盤推回,邊繫上領帶,邊斜目瞅眼故意不看他的水藍。“你媽媽會為我再準備一份早點,不信你問她。”
“媽媽……”
“是啊,水柔,媽是要去煮了,你先吃,乖。”她和顏悅色對女兒,暗中怨瞪正望她挑眉笑眼的雷遠,站了起來。
“蛋煎嫩點!別故意報仇,我可不吃糊的!”他知悉的在她背後叫,早猜到似的。
水藍在廚房忙碌了一陣,像餐廳服務生般把早點端放在桌前,恭敬和氣地說:“請用吧!雷先生。”
他沉靜的看了看煎蛋,忽然用叉子挑起蛋白喂水柔吃一口,才安心的大膽食用,水藍始終莫名的瞧他,他卻只管吃到盤底朝空,才意猶未盡的放下叉子,抹抹嘴唇,喝了半杯牛奶長吐口氣,靠在椅背上。
“別怪我,是你表現的太禮貌引我起疑!我擔心你在蛋里下了毒,只好先拿你女兒作實驗,既然你都不阻止,那蛋一定是沒問題,我才敢放心盡情吃。”
真是的!從沒聽過禮貌也是種錯誤!這雷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她”君子之腹!
“你現在身體應該沒有任何不舒坦之處吧?”水藍笑問,帶着點古怪的神情。
“絲毫沒有,我承認我多疑了。”他道歉。
她又故弄玄虛的笑笑。
“用不着太早下斷言,蛋沒問題,可不表示其他食物也沒問題,也許,毒就下在牛奶里!”她心喜的看他驀然一呆,手撫上平坦的腹部。“要不要我馬上打通電話請他們派輛救護車來?以防萬一?”
“不必了,我相信你不會那麼做!”他十足有把握,卻在暗中默數他心臟跳動了多少下,可否正常。“這杯牛奶絕對沒問題,我信任你的人格!”
“那剛才何必拿水柔作試驗?這你又怎麼解釋?”
“雞蛋內含豐富的營養,對小孩子健康有益,我讓她多吃,這也有錯?”他試着自圓其說。
“媽媽,雷叔叔,你們在吵架嗎?”水柔瞪大眼怔怔的望着他倆。
“沒有呀,水柔媽媽怎會和雷叔叔吵架,我們只是在談一些……需要爭辯的話題,並不是在吵架,不信,你問雷叔叔,他也會這麼回答你的。”
水柔望向雷遠,水藍亦同時瞧住他,偏偏最需要他證實時,他恬適的像沒接收她倆的目光,續將那半杯牛奶一口喝光,才好整以暇的抿抿唇、拉攏外衣、撩撩發說:
“是的,水柔,你媽媽講的沒錯,我們是不會吵架,總在爭辯一些我定會遭她駁斥、被她痛罵的話題!你雷叔叔是個可憐人,專讓你媽媽欺負,你要她不要對雷叔叔這樣兇惡,明白嗎?”
“明白。”水柔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水藍埋怨的瞪視他一瞬。
“不要對小孩子亂說話!”他果然又遭受斥責了。“大人的言行是他們從小依據的根本,你別為她做個錯誤示範,影響她未來的學習能力!”水藍很重視女兒學前教育的。
“說錯了話,罵我,說對了也難逃一番口頭教訓,做你的朋友真難,更甭提做你老公的日子下場有多凄慘落魄了!”他喃喃低語,呢噥的發著牢騷。
水藍收拾着碗盤,對他有意說給她聽的話只淡淡回報一個淺淺的笑容。
“你放心,這兩項待遇你都輪不到的,我不會給你機會!”
他聽后,只是用他那雙澄澈深邃,卻又隱約含情的黑眸一瞬不瞬的瞅望她,直到她終抵不過他“眼語”傾訴的情意,羞赧的垂下頭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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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後,不但早餐桌上會加個雷遠,晚餐時,他也會偶爾來湊個熱鬧,參入她們母女倆共餐的溫馨時刻。
對這現象,水藍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也未嘗表現出歡迎與否的姿態。她總是那樣淡淡的待他,若來,就多預備一副碗筷。若不來,就寧寧靜靜享受母女的獨自時光,日子也照常規律平順的打發過去。倒是水柔常常在他缺席的夜晚問起她原因,有時偶爾拗不過女兒央求,她會任她牽着手被動的按響他家的門鈴,等到確定他不在家后,水柔才死心的回到餐桌吃飯,不再鬧彆扭的發小孩脾氣。
漸漸地,她才在水柔的口中無意聽聞,他每個禮拜至少會抽出一、二個晚上的時間回“雷宅”探望父母,略盡孝心。只要他深夜晚歸,見到她家門外仍透出燈光,便會進屋裏小坐片刻,把他特地帶來的小點心與她們共享。而平常的夜裏,晚飯過後,他也不急着走,不是待在客廳陪水柔玩玩具,就是留在廚房幫她擦洗碗盤。
存在水藍與雷遠間的關係是微妙的!他們等於天天見面,公司家裏、家裏公司,他們比其他人有更充分的時間處在一起,培養……感情。可水藍的態度始終冷淡若常,而雷遠也一直若即若離,她不接受他同車的邀約、午餐的請求;她既拒絕,他也不強逼,深切的望她一眼,轉身即走開。對水藍而言,她不覺有何不對,這些年,她早已習慣了凡事依賴自己,而不仰靠別人相助,她能做到的事,絕不假他人之手完成!再說,她對雷遠,心中還有份深深的疑慮,對他身份的疑慮。
自然,這疑慮是起源於辦公室的一幕。雖說,他表明的身份是雷總經理,但她直覺的感覺到,他掌握的實權應當不僅限這個範圍,姑且不論她因經驗不足未答允接任經理一職,若是她答應了呢?他這總經理又該晉陞何位?他的貿然決策難道都不需稟告上級,而能夠專斷自主的嗎?誰賦予他這麼大的權利,誰提供他獨霸的條件?背後足供撐腰的大家族!?這些,她完全都不知道,只好採取消極的退避政策,不和他沾染上邊,讓他倆維持這似友非友淡如水的交往狀態,或許,會更合適吧?
不過,讓她保持這平常狀況尚有另一項重要因素,就在他是個喜怒無常、戴上雙重面具的無理男人!公司里,他會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把她叫進辦公室臭罵一頓!踏入她家,又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的嘻鬧自如,反過來,還奇怪她為何一晚沉默無聲,板起臉孔像跟誰生起氣來着。禁不起他死纏爛打追根究底的反覆探詢,才逼急的丟下要他“自省”的話;偏偏他猶一臉迷惑,三分懵懂,七分冤枉的表達“無錯可省”!惱得她論述了詳細的經過,他才頓生領悟的長聲一“哦”,恍然明白了。
“這怎能怪我呢?在公司我要一視同仁,不能對誰特別禮遇,這‘誰’——自然也包括你!否則別人會說閑話,罵我不公正的!”他理直氣壯的。“你難道樂意別人說我偏袒你?你總得讓我做到公私分明嘛!唉——上司難當,男友難為,你真令我不知如何是好了,水藍!”
嘔得她半句話也不願多說,他才好言相勸的打躬作揖、倒茶遞報,學水柔口氣——投降啦!來換得警報的解除。
未料,事情發生不到兩天,他又故態復萌的重新上演,還是為了件不干他的事對她大聲斥責,惡化了彼此的關係——
那天,水藍受雷遠之令,將他批妥的案卷送交各部門。最近也不知他怎麼了?總愛命令她做些不屬她工作範圍的瑣務,而不吩咐他的秘書辦理。她送文案至業務部,代收的男同事正是她以前任職服裝店的工作夥伴,兩人的訝異自不在話下,於是,很自然的相邀共進午餐,聊了許多以往工作上的趣聞,和彼此經歷的一些醜事。談的差不多后,他們結伴走返公司,在回程遇見迎面而來的雷遠,當時他只淡淡看他們一眼,沒作任何反應的與他們擦身而過,因此水藍也不放在心上。
她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一頓飯也沒什麼大不了!況且,他看他們的眼光淡漠冷藐,應該不致有事發生才對。誰知不到一小時,辦公室傳遍男同事不知何故得罪經理而被開除的消息,水藍當下震驚得不可言喻!簡直不敢相信她所聽到的是一件真實事件!憑她和男同事多月相處的經驗,她熟悉他是位平素言行謹慎,生性敦厚的男子,一向待人溫文儒雅,謙和多禮,怎可能得罪那個自視頗高,驕縱自豪的大人物!分明事出有因。不行!她非得去找他理論不可,否則她怎能安心的居於其位,明知對方是基於她才遭攆趕的!水藍在秘書通知下像陣風的卷進了雷遠的辦公室。
“雷遠,是你搞的鬼吧!”她劈頭就問。
“我並沒找你進來,出去!”他沒找她,她倒自己送上門了,很好!
“我不出去!除非你給我一個合理的答覆!”她不放鬆,手貼桌面,傾身逼他,全身焚燃着一團火氣。
他自公文中緩緩的抬起臉,凌厲森冷的盯着她,透露一抹駭人的青光,但水藍漠不在乎,毫不怯弱的舉目回視他凌厲的目光,瞪起與他相同冷漠嚴酷、全不認輸的眼神。雖然兩人這樣冷傲的對視,相持不下,但水藍卻發覺,在他冰冷的眸子裏,竟升起一抹不該於此時出現,濃濃的欣賞之意!他欣賞什麼?在她快氣呆的局勢下,他想到的竟只是欣賞她!
“憑你?”失蹤已久的譏諷又重回他眼瞳,嘲謔掛上他抽動的嘴角。“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叱令我?!”
“憑我是他的朋友,我看不慣你惡霸的作為!”她大力拍下桌子,冒火的眸子氣焰凶凶的緊盯視他。“雷遠,你曾誇口是個公私分明的好上司,可是你的行舉卻和說的話、做的事背道而馳!你不覺慚愧、不覺羞恥、不該反省嗎?你……”
她還要說下去,他已嚴厲的喝阻她。
“水藍,請注意你的用辭!這是你對上司說話應有的態度嗎?”像只刺蝟,他伸展了全身的刺,而每一根刺,都深深的戳進她心上。“我還沒責備你犯上的行徑,你倒先責罵起我了!誰給你這特權,敢目中無人的在我辦公室里橫行撒野!是我平日太好講話,訓練你敢如此大膽的向我抗衡,反彈我了嗎?”
他以眼一步步在逼退她,水藍不自禁的倒退幾步,睜大眸瞪視着他。
“你不是要來和我理論的?怎麼又不說話了?怕我了?”他譏嘲的冷哼。
“你沒任何地方值得我怕的!”她強自鎮定,蠻悍的奪口叫。
“話說得輕鬆,可惜人表現的卻不若如此。”他輕佻的揚睫看她,雙手把玩着一枝筆。
“你以為我該有什麼表現?”她聲冷問,面孔也冷。
“問你呀!我怎麼知道你到我辦公室有何目的?!”他淡瞄她一眼,慵惰懶散。
“我是來和你講道理!”
“呵!那可真難得呃!講道理!”他誇張的怪囔着:“是我聽錯,或是你講錯了?”
“我倒覺得是你做錯了!”她坦而直言地看他。
“在你面前,我好像就從沒做對一件事能獲你讚美的。”他審思的咬咬唇,瞅她。“是嗎?”停頓半晌,復問。
幽邃的眸光,思索的神情,研判的黑瞳,這穿透人心的視線望得她臉泛紅、心蹦跳,望得她不由自主地想逃開他,使自己的思緒冷靜下來,默默思考。因為她發現,在他沉穩的外表下,另有一股暗藏的力量由他身體透射出來,攪亂得她心緒不安,意志昏沉,六神無主!她撇開臉,慌亂的囁嚅啟唇,手指在無意識的搬弄着。
“你的是非對錯還輪不到我來評判論定!”
“既然這樣——”他遲疑的欲言又止,看看文案,再瞟瞟她,輕緩說:“就請你出去吧,我還有公事要辦。”
她掉眼回望他,急步的奔上前,雙掌拍上他桌案,忿怒的嚷:
“出去?你輕易開除了一個人,這樣簡單吩咐我出去便算了?”
“不然你想怎樣?”她也激怒他了,大力拍案起身,他一肚子火正嫌無處排妥,在此刻爆發了開。“怒氣沖沖找我吵架,就是你跟人理論的方式不成?”
“我也不想用這種方式來見你!”
“哦?難道還是我逼你,激發了你的潛在實力?”他冷嘲熱諷着。
“你要這麼解釋也未嘗不可。”她倔強的不服輸。“我希望我們都能成熟、理智、平心靜氣的共同討論這事。”
“我和你沒什麼好討論的,”他表明態度。“尤其在這件事情上!”
“究竟他和我有關!”她急迫的,無法置身事外。
他深究的目光在研判她,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你和他什麼關係?”危險的眯起了眼,他的聲音飽含風暴氣息,狂肆欲雨。“我看他不像是水柔的父親嘛!他是嗎?”盤起手臂,他又在譏刺、污辱她了。
“你除了羞侮我,還會不會別的事?”她忍耐的按捺性子。
他撫額低啞的乾笑兩聲,斜睥睨她。
“原諒我吧,別剝奪我畢生唯一的嗜好與樂趣。”他這話,一聽即知毫無致歉的誠意。
“你的嗜好樂趣我管不着!我只問你,你為什麼要開除他?”她切入正題,不放鬆的追問。
他沉思的摩娑着下巴,歪過頭去看她,眼神更莫測高深了。
“你不覺得,這問題同樣是你管不着的範圍?”
“果真是這樣,我就不會進來了!”
他再度沉吟的思索半晌,終於有了決定。
“你一定要知道?”
“不錯!”
“好吧!我告訴你!”他寬大的,“我開除他,因為我高興。”
“你說什麼!?”他平常的陳訴,她驚疑的不可置信,以為耳朵出毛病了。
“都聽清楚了,何需還勞煩我重複一遍?就算你留戀我的聲音,可以請我說些其他有情的話,不必只拘泥公事上。你知道,員工的私下生活情況,我也很有興趣了解的。”
“請注意,這裏是辦公室。”她正經嚴肅的繃緊了臉。
他故意誤解她話意,興味正濃的附和言笑。
“你是指——今夜要我到府上去談……”他存心停頓一拍,續往下說:“你我的私事?”
曖昧的眼神,捉弄的臉色,調侃的語調,何止聽了不舒服,看了更叫她氣惱,水藍掉開頭,硬是不看他,手一伸,比向了大門。
“算了,我不問了,”她放棄的作罷,垂頭喪氣。“你可以走了。”
雷遠呆怔片刻,好半天,才慢吞吞的探詢說:
“這間……應該是我的辦公室吧!”他提醒着。“你老人家不致又記憶衰退,忘了吧?”
“哦!”這一提醒,她才猛然記起。都怪他時常往來她家,才害她一時迷糊了。“那我出去好了。”
“慢着!”他起身橫檔住她離去的腳步。水藍煞住步伐,以免撞上他。“不問出結果,你捨得走?”
“這麼說,你現在又捨得招認了?”
“在我的地盤,遣字用句最好小心點,不要說得太難聽!”他低啞的嗓音輕響她耳畔,炯亮的眼瞳對上她極不耐煩的黑眸,沉聲警告着。
水藍舒緩的展顏淺笑。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你認為是就是。”他滿不在乎的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這項罪名是觸犯了刑法第幾條?”她臉上依然掛着甜美的笑靨。
“這問題,要不要請本公司的法律顧問給你解答?”
“你方便的話,我不反對。”
“既已罪名成立,我不在意是否再多加一項過錯!”他一字一碎步的上前逼近她,“你,從今天起,不準再和任何人單獨約會,除非有我的允許,否則後果就會和他相同!我說到做到,你若不信,儘管試試,看看是你施展魅力的手段強,還是我專斷獨裁的力量大!”
水藍愕愣得直往後退。她的心起了反感,她的意志開始抗衡,從沒碰過這麼不講理的人物,他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專門和她作對!她的所言所行由她自己負責,她和誰約會又干他何事,他要出面強加阻攔,她也沒幹涉他自由呀!這在刑法上又犯了第幾條?
“你憑什麼?”她惱怒的喊,背脊抵住牆角,退無可退了。
“憑我是你的上司!”他暴躁的粗嘎回吼,扯開嗓門,比誰聲音大似的。
“很冠冕堂皇的理由嘛!”她嘲謔的。“真照你所言,雷大總經理,你為何仍霸佔此處,未被開除呢?這任何人,總不會不包含你吧?”
“真不好意思,這條例剛好不包括我在內!何況我們之間,一直有個水柔介入其中,從未曾有過單獨相處的經驗,因此這條件基本上我就不達到標準,這是否正是你深感遺憾的地方?沒能與我單獨相約?”他狡黠的面龐直逼迫他。“我無所謂,只要你開出時間、地點,我一定準時赴約,不致讓你久候不至,或者,選期不如撞期,就今夜吧!我實現你長久以來的夢想……”以手指托起她下巴,他眼中隱藏真情的注視她紛亂的清眸,迷惘呆惑的表情,深摯輕柔的問:“和我約會,如何?”
“不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迷茫許久,水藍一掌揮開他。
他自知無趣的把手撐上牆壁,頭低垂望她。
“這就是你對我的評價?”他皺皺鼻子,怪模怪樣。“雖不滿意但可以接受,至少我認定,我比你中午那傢伙無論在外貌儀錶上都強過千萬倍,我說的是不是?”
她輕視淡藐的瞅他,不屑至極。
“敢問閣下具有多少優點,竟如此大言不慚的誇耀自己啊?”
“你看呀!”他往自己身上一比,意氣風發的任她瀏覽。
“我正是看不出才請示你,”她表明,“可能,你也相當了解自身根本全無優點可言,才回答不出,想由我代為解圍的,是嗎?”
“這是句很傷人的話。”他受創的甩了甩頭,想甩掉那份愁悵,但不到一會兒便又恢復自信,神采飛揚的凝着笑意說:“你不認為我滿身都是優點?我俊逸雄壯、風度翩翩、帥氣英挺、滿腹經論、才氣縱橫……”
“夠了,”她制止的打斷他,“我只看到你滿身缺點,你囂張跋扈、任性妄為、驕狂惡霸、目中無人、公私不分……”
“你說完沒?”他粗魯的截阻她話,不容她再批評下去了。“優點你找不出,缺點你倒是數之不盡!我站這兒,就是等你來奚落我一番,教訓我的嗎?”
“看不出雷總的智商比我想像的還高出許多!”她嘲訕的冷語相諷。
他倏地變了臉。“只因我開除了他,你就把曾經對我的好印象完全抹煞了?你甚至不去想,我為什麼會這樣做?”一腔怒潮熾燃胸間,雙眼死瞪着她,他臉色由慘白而轉為鐵青了,可怕依舊。
“你弄錯了,總經理,”面臨險境,她仍冷靜異常。“從來我對你就不曾有過好印象,那是你自作多情、自以為是!至於你的動機……我很清楚,你是由於嫉妒吃味,才藉機挑他毛病,故意引他與人起爭執衝突,才好趁機開除他!我猜的沒錯,分析的都對吧?”
他激賞的鼓鼓掌,讚揚的眸光在稱許她清晰的思路,條理分明。
“原來老天是公平的,容貌長得差,總會賜你個好頭腦以資平衡嘛!”他趁機報仇,冷眼哂笑。水藍毫不動氣,罔若無聞。他心有不甘的繼續恨恨說:“既然知道我會嫉妒吃味,為何還與他談笑自如,是故意刺激我嗎?抑或你玩的花樣,你有意折磨我!存心漠視我的感覺,忽略我的想法,我今天一切作為全是你預料中的結局,是嗎?你在測量自己在我心中的地位有幾分,是嗎?”
“別做錯了事還把責任摧給我!”她抗議的叫嚷。“我和他不過是認識許久的老友,如今再次重逢,為什麼不能一起去敘敘舊、聊聊天?除了公事,連私事我還得向你報告嗎?你並不是我生命的主宰,更沒權利操縱我私人生活,我勸你還是儘早認清自己扮演的角色,別妄想我另有不良企圖。再老實告訴你吧!我心裏最厭惡的就是你這類故裝闊氣,佯裝洒脫的富氣公子,仗着家勢、仗着錢財、仗着俊帥的外表……”她一字一語咬牙低訴,黑眸愈深深凝聚不化的恨意,彙集眼底。“你或者曾無往不利的手到擒來,但我絕不會是你下一號無辜的犧牲者!我不是十六、七歲的清純少女,會無知的上你當、受你欺騙,你找錯對象了!”
她憤慨的一口氣連串說完,激動得雙手握成了拳,垂放在身側微微顫抖。雷遠思索的專心凝神瞅視她。為了什麼她這般激動莫名、憤郁難平?她受過何種刺激,經歷何種磨難,造成她今日對他印象差異的行為?他不語,只是靜靜的看着她,用他那雙幽邃黑黝的眼睛,詳細的將視線停駐她眼中,默默沉寂。
“不要這樣看我!”她無助的提出抗議,滿身嬌弱。“我會覺得你想看透我,事實上,我沒什麼值得你研究的!收回你的眼光,帶着你一身驕狂的傲氣,離我遠遠的,從此別再接近我們母女!”
“他傷你如此之深,以致連我也受累了,是嗎?”定定的凝視她,他靜靜的開口。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蠻橫的調轉開眼,口氣僵硬冷澀。
“你懂的!你最大的特質就是反抗所有你認為不合理、不接受的事實!你有過一次失敗的經驗、沉痛的教訓,你就把我也歸屬於他那一類,判定了我單純的意圖。水藍,我不怪你對我抱持的謹慎態度,但並非每個男人都如水柔她父親一般!”他輕嘆一聲,“我知道說這些你也聽不進去,我會用行動來證明我的言論,水藍……”
“別叫我!”她大聲嚇阻他,眼瞪得比銅鈴還大。“你以為你很了解我嗎?你以為你很清楚我的過去?你以為你只得到了眼前,便能推測我曾歷劫的苦難嗎?你一切都不明了,憑什麼在這裏對我大加評斷,大肆詆毀!?”
“那你呢?你又憑哪點在全未認清我前,已為我扣上了花花公子的頭銜?”他厲口反問。“如果我沒料錯,那男人在最初接近你時,就憑着他調儻的儀錶攻佔了你心房,才能誘騙你為他未婚生子,盲目投入愛情的漩渦,連未來的後果也不顧了,是嗎?水藍小姐?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你當真自信全料中了?”冷眼斜睨,冷語嘲諷。
“八九不離十,雖不中亦不遠矣!除非……你另有隱瞞。”
她的反應是別開頭,冷哼了一聲。
“你倒是挺有信心的。”
“因為我相信自己的直覺!”
“但願你的直覺不要騙了你!”
“看你的樣子,肯定還有事瞞着我,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說吧!”
水藍不滿的緊蹙眉宇。
“你管的事會不會稍嫌多了點?”
“剛剛好,不多也不少。”
“少掉一分會輕鬆些,要不要試試看?”她建言。
“說出些心事會舒服些,願不願邀我分擔?”他也建言。
她垮了臉色,變得肅穆而拘謹。
“你不要太過分了,雷遠!你無權過問我的私事!”她聲冷似寒冰。
“哦——”他拖長尾音。“那你以下犯上的質問我行事作風,就不算過分了嗎?”
“你的惡言惡行總該有個人出面糾正一番,算不得過分!”她強悍的一仰首。
“所以,你就自認是那個人了,是嗎?”他語氣壓抑中含帶着陰鬱。
“沒錯!”
“很好,那麼我就做一件自從認識你來,我就一直想做,卻又無從下手,不致辜負你賜我‘過分’封號的事給你看!”最後一字音方離他口中,水藍的雙手已被他一把拴勒住,緊緊扣牢牆壁上。在她還來不及回過神,雷遠的唇已封印般的燙烙至她唇畔,掩去了她的驚呼。
像有股魔力從他周身傳來,在他薄唇緊貼她紅唇的那刻,迅速熾熱的流遍她全身,沾染了他濃厚強烈的男性氣息。有一剎那間,她腦筋完全空白,不能思考、不能呼吸、不能應對,暈眩得天地都整個旋轉了起來!她心扉一陣迷亂、一陣狂跳,理智已不再是她自己了!說出來誰會相信,在她活了二十三年,育有一女的今天,竟還是頭一次讓某個似陌生似熟悉的無賴給霸佔去了初吻!因此,當她神智一清醒,能正確無誤的思索時,首先閃過她腦海的,就是被人屈辱的感覺!他竟如此放肆,如此不尊重她,強行擄獲、予取予求佔了她的便宜!因而,待他滿足的索求過後,離開她唇片、放鬆她手腕的下一秒,她揮去的手掌也同樣毫無保留傾獻出她的忿怒,在他面頰上留下五條手指印。
時間靜止了,空氣冰凍了,在她聽來清脆悠揚的耳光聲打上他臉龐,卻反成一抹火辣辣的疼痛燒灼在心間,他嘴唇殘留她唇瓣的芬芳,眼裏的熱戀卻已叫一層狂暴的兇猛替代,扭曲了他的五官,猙獰了他的臉孔,他頓時變得可怕危險了起來!或者,他一直就是個可怕危險的人物,只是她始終忽略沒注意罷了。她默默的回視他毒辣的目光,不在乎他是否會回報她相同待遇,寂然等待。
“給你三秒鐘,解釋一下你這一巴掌的含意!”他森寒的自齒縫中迸出話來。
“我沒什麼好解釋的,”她昂然不懼的瞪視他。“自己犯的錯誤,還要他人解釋,不覺太荒唐了?”
“你曉不曉得這二十九年來……”
“你該不是要告訴我這二十九年來從未有人掌摑過你耳光吧?”她揚揚眼睫,不待他說的飛快接口。“若真如此,我可真榮幸,閣下的特殊經驗全叫我獨攬盡了,你不會捨不得與我分享吧?”從沒被人打過,無怪他欠揍!
“水藍,”他陰沉的呼叫她名字,咬牙切齒,正竭力剋制胸膛那把焚燃的火焰蔓延焚燒,“這次的事我會忘記,暫且原諒你!下回——你若再賞我一巴掌,今天的帳我們就一塊算,順便——連利息一併討回來,不信的話,我們走着瞧!”他沉聲威喝,她不當一回事的洒脫乾笑,似是在嘲弄他。
“雷遠,不必假作慷慨的故意遺忘,大方不是每個人都裝扮得起的,對你這種小人更不適合!”她不顧後果的以言語屈折他自尊,羞辱他一頓。“我不要你忘懷今天的事,相反地,我要你牢記在心!謹記今次教訓,下回若再冒犯我,我致贈的酬勞可能就不止是這一巴掌而已,我會令你終身難忘!”
“是嗎?”他仰頸自得的長笑,仿效她說出另一污辱人至深的惡毒語言,“你當我處心積慮的接近你是為什麼?喜歡你?愛你?哈!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你家裏可有鏡台,可曾仔細照過閣下那副尊容?我雷遠的眼光再低也不致看上你,你不用作灰姑娘的美夢了!我親近你,是因為我知曉,像你這樣子頭腦簡單、滿腦子愛情夢幻的小女人最好騙,只要鮮花情話、外加一夜燭光晚餐,大概就迫不及待纏上我,預備冠我的姓氏了!你當真以為自己有何獨特之處能吸引我為你着迷?你未免太高估自己的力量了吧?你以為我稍稍對你玩點花樣,你就有資格打我了?告訴你,我早已對你感到厭煩,恨不得擺脫你了!只因你是個心高氣傲的女人,而收服這類女人,一向是我的興趣。再說——”他輕浮的眼光不莊重的上下瞟瞟她,唇邊露出一絲冷笑。“整個人都已經給別人了,還在乎送我一個吻?你不覺自己太矯揉做作,忸怩虛偽得令我想吐嗎?聖女‘水藍’!”
水藍承受極至屈辱的瞪視着面前這個人!他是誰?他有何權利言詞犀利狠毒的這般訓示她?他將她的自尊踩在腳下任意踐踏,將她的顏面置若塵土罔然顧之。為什麼?就憑他身居高職即可隨口傷人嗎?而她,只因受人僱用就有義務接受他惡語的詆毀?人是平等的,即使身份卑下也應享有起碼的尊嚴,況且是他辱人在先,豈能怪她反擊在後!咬咬唇,她背脊挺得又僵又直,目露寒光的抬手推開他,一步步向著大門走去。
“你不會禁不起挫敗的就此辭職吧?”若刻意又若不經心的背對她,他冷冷的問。
手懸在門柄上,她頭也不回的停下步伐,木然的回答:
“償你所願嗎?放心,我不會的!”帶着這句誓言,她堅強毅力的告訴自己,將不畏強權的與他兩相抗衡!他們之間的戰爭,就此開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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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如她所料的,他沒有來按響她家門鈴。
接連數天,他也像從空氣中消失了一樣,公司住宅皆看不到他的蹤影。水藍根本不在意,自從那日起,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然決裂,她根本不在意會不會見到他,反正,不遇着更好,她完全不想再看到他。水柔可就不同了,她和雷遠原有極深厚的忘年友誼,見他長久不來,小孩兒不禁着急的緊纏着水藍追問不休!而往往得到的回答只是媽媽搖頭的默語。她不知道他們怎麼了,卻有點明白,肯定是雷叔叔說了什麼使媽媽生氣的話,可他家大門永遠深鎖,屋子亦幽黑的像無人居住般死寂,她沒有辦法,只好垂頭喪氣的迴轉家門。但每晚,她都在仔細豎耳聆聽,等待雷叔叔開啟家門的那刻,好勸服兩位大人和好如初,握手言歡。而每每都忍不住讓瞌睡蟲襲上眼皮,酣熟的沉睡了去。終於,當某一個周六下午,她和媽媽購物返家,機會來了!雷遠正一路吹着口哨走下樓梯,恰巧在二樓轉角處和她們遇上了。水藍冷漠的低頭望地等他先行通過,他卻偏像有仇般存心與她作對,蹲下身陪水柔有說有笑的逗她開心,害得她又得將視線調往天花板,眼不見心不煩!
水柔望眼媽媽,正想勸他們言好時,水藍卻突然溫柔堅定的牽起她手,要帶她往樓上走。她不敢反抗,只好求救似的看向雷遠。但他僅是朝她揮揮手,互道珍重便走了,徒留她失望的嘟起小嘴。回到家裏,她終禁不起這許多難過,懸淚欲滴的搖晃水藍手臂,聲音中隱含淚音的話:
“媽媽,你別再生氣了好嗎?雷叔叔得罪你,水柔代他向你道歉,你原諒他了好不好?好不好?媽媽!”
她能說什麼呢?大人的問題孩子不懂,她又怎能將他屈辱貶毀的那番話說給水柔聽。於是她只有嘆息,擁着女兒深深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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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為了處理幾張新添的訂單,水藍比平常晚了二十分鐘才下電梯。一等電梯門開,她立刻拔腿向大門跑去,但也是立即的,她撞進一個男人的懷裏。
“對不起,對不起……”她着慌的致歉,感覺那男人將她的身子扶正。
“撞不到車子,所以改撞車子的主人了,是嗎?”他揶揄的,指的是二度相逢的情形。
好熟的聲音,她想。抬起頭,卻遇到一對取笑、嘲弄的眸子,天!竟是雷遠!她怎這樣倒霉,遇上這避之猶恐不及的男人。
“你腦子撞壞了,不會說話嗎?”
“對不起。”她只能這樣說。
“撞得這麼嚴重,連話都只會這句?”他譏嘲的。
忍吧!誰叫她走路不看路,平白賞他一個報仇的好機會!
“你回家?”他明知故問。
“是。”廢話,不回家去哪?像他一樣夜不歸營?
“今天怎麼沒有一下班就趕着回去?”他問。是關心,抑另有目的?
“多謝你提醒我,我是該趕着走了!”
“站住!”這威嚴的命令式口吻她已聽慣了,很自然的停下腳步,佇足不動。他走到她面前,審視着她。“回答我的話!”
“公司有幾件訂單,我留下來辦理。”她背書似的說。
“忙嗎?”
“還好。”她敷衍的,一面小心警戒防範。
“你會怪我嗎?”他猝地唐突的問。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怪他什麼呢?
“若非因為我,公司也不致新添訂單,你也不必晚回去了。”他主動解釋。
水藍輕蹙眉,他是在自誇或抱歉?怎麼她完全聽不出一絲誠意?
“這是雷總謀略得宜,誰敢怪你呢?”她言不由衷。
“口是心非的人就敢!”他譏刺的盯着她。
“例如誰呢?”她故作單純的問,明知他指的是她。
“例如……”他眸光放肆的在她身上梭巡,這不是暗示,該是明示了。
“我嗎?”她純稚無邪的瞧望他,想着他究竟玩什麼把戲。
“咦!我沒說你怎麼……”他吃驚的張大口,然後,又假裝悔恨的自責說:“哎!都怪我小沒學會說謊,結果是嘴裏沒說,眼睛反而泄漏了我的秘密!它違背了我!哦,水藍,你不會當真吧?”他不放心的追加一句:“我看你不像是會記仇、善妒、小心眼、陰險……的女孩,應該不會當真吧?是不是?”
真厲害呵!拐着彎子罵她!水藍心中巨浪排擠,表面仍不勸聲色的回話。證明自己沒被他擊倒。
“當然不會!‘無心之過’我是不會放在心上的!”她加重語氣,笑容和悅。有心,那就例外咯!
“那就好!你這樣說我就寬心了!”他虛假的吐出一口氣,拍拍胸口。
“雷總,我可以回去了嗎?”她請示的,不想再耳聞他嚴苛的喝令。
“你回去為什麼要問我?我又不是你丈夫,沒權利管你的!”他冷諷的瞟她,佔了上風,略勝一籌,報仇報得挺快樂的。
卑鄙奸險、狡猾多詐!水藍恨怒的往大門走去,走了好久,還恍覺他狡黠的視線在她身後追隨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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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夜的撞緣只是個序幕,她明白他不會這麼簡單便放過她,一定還有難題在後面等着她破解這關,因此,她每日磨利刀鋒的準備與他一決口舌之戰,不拼個你死我活、分個輸贏絕不罷休!而他,也定不容她失望的天天想些新招術邀她共“武”。表面上,兩人明爭的劍拔弩張、情勢緊張,暗地裏,卻對彼此互不認輸、勢均力敵的精神互為欣賞,兩相憐惜。若說這場戰役,唯一獲得的益處,就是在這仇視異己的形勢下,常常嘔得雙方都不好受,肚子裏塞滿了怨氣,省下一筆可觀的午餐費。
某天下午,水藍又慣性的被他叫進了辦公室,這回,他不無端出言諷刺,反倒拿了一份規章吩咐她從頭至尾詳念一遍,細細誦讀。她不解他有何用意,平白無故命她念一篇毫無價值的條文,吃飯沒事做嗎?她並不害怕,亦不畏怯,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他下了挑戰書,她還會臨陣脫逃、棄械投降不成!?別傻了,這失面子的事她才做不到,寧可盡全力的搏,拚命決鬥后再說!清晰簡潔的念完了規章,她舉頭睇眼他,默等他下一個步驟,以便應付。
“念完了?”
“你自己寫的會不知道?”他機伶的接話,有種靈慧溫雅的韻味,迷人雙目。
“誰叫我沒有專心聽呢!”他慵懶的托着下巴,眼眯密得快睡著了。“你再重複一次。”他食指向外甩了甩,示意她可以開始了。
她歪頭想想,半晌不吭聲。
“你該不是在心裏默誦吧?怎麼我一丁點都聽不到你的聲音?”他勉強撐起眼皮,對準了焦距瞥她。
“我沒說話,你自然什麼都聽不到。”
“原因呢?理由呢?借口呢?你隨便瞎編一個,看我能不能接受?!”他懶洋洋的趴在桌上,全身像被人抽掉骨頭般虛軟無力。
“我又不是在唱催眠曲,”她嘀咕的,頗為不滿。“既然你都不願聽了,我又何必多費唇舌!”
他徐緩的張開眼睛瞅着她,黑而生動的眼珠里充盪的興味卻不若他外表呈現的疲倦乏累,而是滿載了濃厚的笑意,掩擋在他時而密蓋的睫毛下,不言情已動。
“你有沒有試着一次也不反抗我,順從的照我命令去做?”他很好奇,薄蹙眉問。
“有這必要嗎?”她憋着氣,悶聲存疑。“你真要我柔順的像只波斯貓?”
“你猜!”他耐人尋味的丟給她這兩字。
她果真猜疑的傾斜個腦袋,企圖從不同的角度揣讀他思想。他今天怎麼了?口不挾槍言不帶棍,面容還善良的無一絲邪惡之氣,整個人像脫胎換骨,歷劫重生了一般,這異常現象,肯定另有蹊蹺!她警戒的防備着,以防萬一。
“怎樣?猜到沒?”她搖頭。他顯然也不關心這問題,緊接着又發問:“那上面的條例你都看清楚了?”
“我想我認得字,上過學!”她沒好氣的,這是什麼話!
“你看東西不用戴眼鏡的?”他記得她說過近視兩千多度。
“我視力二·○,正常得很!”果然話中另有目的,真是一刻疏忽不得,放不下戒心。
“原來你那次騙我!”他始恍悟。
她淡淡的瞟他。
“騙人犯法嗎?”
“是不犯法,不過——欺騙一個最關懷你的人,你不覺太過分了?這樣吧!你說句道歉,我就原諒你,不和你斤斤計較了,如何?”他一派胸襟寬大,挺起了胸膛,直起了腰桿,端正坐姿的默待她低頭,十指交叉。
她只純潔地看他,算是給他的回答。
“不說話也無所謂,我當你在心裏認錯就是了!”他聳下肩,搓搓下鼻樑,挑了挑濃眉。
“隨便你,反正我不承認。”她也不在乎的學他聳肩,揚下細眉。
“你的脾氣太壞了,要改!”
“為你嗎?不必了!”她不屑的冷哼一聲,仰高下顎,掉頭就走。
“請問——”他倏地忒謙有禮了,竟會用“請”字。“我准你走了嗎?水藍。”
“人老了,記憶是會差點!”她同意這邏輯。“你說過我要走不用問你的!”
“這也包括上班時間嗎?”他的聲音不怒而威,自有其尊貴的威嚴性。
水藍折回了步子。
“雷總,還有事要交代嗎?”她恬靜的淺淺泛笑。
“我交代你就會做?”
“你地位高,我焉能不從!”
“說得對,地位是對有身份的人講的!至於你,我只當在突顯我的執掌權位。所以,別在我面前擺出一副驕傲狂妄的模樣,也別以為自己高人一等,我會無聊的娶你為妻,我勸你別再痴心妄想,因為我對你毫——無——興——趣!”他聲色俱厲的羞辱她,總算露出此次叫她來的目的。
“你——”水藍氣憤得好半天說不出話,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樣卑劣的男人,尖酸刻薄、自命不凡,家世再好又有何用!他完全像個未開化的野蠻人!頭一次她這麼希望一個人下地獄去!
“怒火攻心、惱羞成怒了?小心!生氣最傷細胞,沒好處的!”他面有喜色似以打擊她為樂。
“多謝關心!”她憤忿的。
“失望了吧?我拆穿你的意圖,再不能令你糾纏我身邊了!”他抓起枝筆,從容不迫的搖晃着筆桿。
“失望?不會。就怕有人自作多情,誤把無意追‘草’的蜂蝶當作有心了!”
“是嗎?”他以筆端點點頭額,默思着。“我只擔心某隻在青草周圍打轉的蠅誤把自己比做蜂,那才叫虧大了!”他悠閑自在的蹺着腿打拍子,一點也不理會前方懊惱不休的她。
“雷總,你沒近視吧?”換她關心他了。
“選丈夫嗎?”他促狹的眨眼。“要不要我開張個人資料給你以供參考?”
“不勞費心!”她冷冷的罩上一層冰霜的面具。“我只憂慮對方才誤把仙人掌當草了。”
“什麼意思?”他凝望她。
“不是仙人掌,為什麼全身都充滿了刺?”她暗諷。
好大的膽子!竟敢說他是仙人掌!
“這刺扎了蠅嗎?”他陰沉的問。
“仙人掌吸引不了蠅的!”她自負的一揚頸。
他吸引不了她?笑話!
“這隻蠅勇氣十足,就是嘴巴太利,叫人有點討厭!”他嘲誚的說。
“嘴巴利是天生的,改變得了嗎?”她全不畏懼的回眸他。
“改變不了卻能剋制吧?”
“倘使仙人掌不招惹它,它何需克制?”
“你的意思——是要仙人掌向蠅低頭讓步?”他沉聲問。
“不是,而是期望它能放它自由飛翔。”她祥和鎮定的訴說所願。
放她自由飛翔不牽制她?辦不到!
“依你目前狀況而言,挑選對象應不致有任何嚴苛條件吧?”他後仰椅背,手拍扶手問。
“那你可錯了!”她深深的看着雷遠,清清楚楚的說:“我目標是非董事長不嫁!聽了別抱憾終生,你沒有一項符合我條件,別毛遂自薦,以免自取其辱!”
“董事長嗎?那簡單!”他聽完后,竟只是開朗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