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晚上,高展旗請所有的同事吃飯,為他星期天的婚禮預熱,因為我們都被他派工,成了當天的工作人員。
我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准老婆白麗,人如其名,白晢,俏麗,姿態嬌媚,豐腴到惹人遐思,喊起“展旗”的名字無比甜蜜,時時刻刻貼上他的身,彷彿怕轉眼間丟了似的寶貝。而高展旗,卻是輕描淡寫的表情,有時貼得緊了,還會作狀喝斥兩句,但白麗毫不在意,笑笑地照舊。
我很開心,與大家嬉笑,也喝了不少的酒,喝到滿臉通紅。
白麗高興時,竟湊過來對我說:“鄒律師,今天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聽你的名字已經聽熟了,你是我們家展旗最好的朋友,以後要多幫助他!”說完,端上滿杯的紅酒。
我笑着答:“我哪幫得上他的忙,以後他一定飛黃騰達!”說完,把她敬上的酒一口飲干。
高展旗也跟過來,叫道:“盛況啊!新歡舊愛,儕儕一堂!”
白麗飛過去一個媚眼:“你哪裏配得上鄒律師?”
我只覺好笑。
酒散,我在路邊攔車,高展旗走過來說:“我送你。”
“送我?別開玩笑了,你老婆怎麼辦?”
“我讓她自己打車回去。”他不由分說,擁着我向他的車走去。
我也有些不勝酒力,只好隨他坐入車中。
“怎麼樣,我老婆?”他問。
“不錯,好像還出自名門?”
“咳,也不是什麼名門,他爸是中院一個退休的副院長。”
“她很喜歡你。”
“那倒是,除了你,別的女人都很喜歡我。”
“我算什麼?”聽到他的話,我自嘲地說。
“算一個很好的戀愛對象,獨立、聰明、有思想,也挺漂亮。”高展旗一邊興緻勃勃地說,一邊將車開得左搖右擺。
我笑,將頭無力地靠在車窗上。
“今天你喝了不少?”他說。
“為你高興唄。以後你結了婚,跟你喝酒的機會就少了。”我隨口答。
“鄒雨,是不是我結婚,讓你難過?”他居然問。他看出我難過,但他以為是為了他。
我大笑:“是啊,最後一個肯要我的男人都結婚了,我看來是沒希望了。”
“鄒雨,我是說真的!是不是你現在才發現我的好?”他說著,舉動輕佻,竟然來牽我的手。
我將他的手猛甩開,狠揍了他一拳:“少自作多情了,好好結你的婚去吧!”
他自討沒趣,乖乖地閉了嘴,將車開到我家的路口。
我下了車,腳步浮動,有些搖晃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樓下時,突然覺得胃裏一陣翻騰,趕忙衝到旁邊的小花壇,不管三七二十一,嘔吐起來,不過這種感覺還不錯,這兩天心裏一直覺得擁堵,如今極力地將五臟六腑翻起,甚至因為用力過猛,迸出了淚水,一時間,有了暢快的感覺,
忽然,身後有人用手輕拍我的後背,還遞過來一瓶礦泉水。會是誰呢?我在剎那間,心神恍惚,產生不切實際的盼望,竟想着自己一回頭,也許會看見林啟正俯下身來的樣子。雖然我是如此狼狽,但是,如果此時是他,我一定要藉著酒意,投入他的懷中,舉手投降。早知道離開是這麼辛苦,或許,不如乾脆拼一個自甘墮落。
但是,我回頭,只看見鄒月。
“姐,你喝多了?回去吧!”她伸手扶起我,向家中走去。
我踉蹌着上樓,在床上倒頭睡去。
周日,高展旗的婚禮如期舉行。
那兩台奔馳當然是借到了,周五高展旗經過我的辦公室時,在門口大叫:“嗨,那哥們夠意思,借我兩台最新款的!”此話雖然沒頭沒腦,但我知他的意思。
當車隊來到酒店門口時,我以看熱鬧為名,從禮金台里跑出來,站在門口。新郎新娘何時經過身邊我都一無所知,只知站在那裏,試圖分辨出哪兩台車是出自他的安排,但是台台車都是黑色,台台車都是同一個標誌,上面下來的司機也都是同樣陌生的面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找不到與他的半點關聯,為此失望不已。
當我走回禮金台,正見歐陽部長為他代交禮金,代簽大名,那龍飛鳳舞的“林啟正”三個字,扎得我雙眼生疼。當然,他本人是絕不可能出現的。高展旗日日催問他會不會來參加,我只答不知,心裏清楚,他是那種養尊處優、深入簡出的人,為了一個連朋友都算不上的人,這樣嘈雜混亂的場合,又怎會屈尊到場?高展旗高估了他自己,更高估了我。
不一會兒,左輝也來了,將紅包放在我面前,低頭在禮金簿上籤上自己的名字。
我一邊拿起紅包,一邊問他:“多少?”
“2000。”他答。
“2000?”我叫起來:“你也太多了吧,我只給了800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在我耳邊低聲說:“那時我們……他打了1600呢。”
以前我完全不管帳,哪知這些,聽到他的話,哽到無法吱聲,他也訕訕地走開,跑去和高展旗握手。看着他的背影,我心想,多尷尬啊,曾經我們也站在那個地方,接受眾人的祝福,如今,卻已是陌路。
待酒席開張,所有的客人都已入座,我將手中收到的錢款清好,交到主事人手中,悄悄離開了酒店。
走出大堂,門外照舊艷陽高照,馬上就到國慶節了,該回家好好陪陪母親了。我拎着包懶洋洋地向路邊走去。
這時,酒店前坪里停的一台吉普車引起了我的注意,車停在前坪中央,前後左右都被別的車包圍着,黑黑的,足足高出半個腦袋。由於車牌被遮住了,我無法確定是不是林啟正的那台車,因為好奇,因為盼望,我拐了個彎,側身穿過其它車子,走到了它面前。
走近一看,66888,竟然真的是他的車。我頓感意外,他會在哪裏?我不由自主轉頭四處尋找他的身影。
然而,中午陽光暴晒下的車坪,空無一人。
轉念一想,應該是去游泳去了吧,傅哥不是說過他最愛游泳嗎?我還記得那個波光粼粼的寂靜的泳池,就在酒店的十九樓。
轉頭看酒店大樓,每一層都那麼相似,許是思念太甚,我竟一時興起,頂着陽光眯着眼,仰頭數起了樓層,真是很無聊的舉動,我只是想知道,那個十九樓,到底在哪裏?那個人,到底在哪裏?
“七、八、九、十、……”我嘴裏念念有詞,包裏手機卻不適時地唱起歌來,不能停啊,一停又得重頭數起,於是我一邊堅持地數着樓層,一邊將手機從包里掏了出來。
“十七、十八、十九。”我任由手機響着,直到確認了十九樓的所在,才滿意地將手機接通放在了耳邊。
“喂,你好!”我公式地答話。
“看到我了嗎?”話筒里竟傳出林啟正的聲音。
我窘迫起來,自己那麼幼稚的行為,難道竟被他看到!抬頭再看十九樓,轉眼間已不知具體位置,酒店的每一層都那麼相似,他會在哪一扇窗的後面?
“哦……沒有啊。”我不好意思地答。
“往上看,我在樓頂。”他說。
我極力仰頭尋找,在刺目的日光下,遠遠的高高的頂樓,確實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看見我了嗎?”
“看見了。你在那裏幹什麼?”
“這裏風景很美。想不想上來看一下?”
“太高,我不敢。”
“你猜,如果我從這裏跳下去,會直接落到你面前嗎?”他語調輕鬆,卻嚇到我寒毛倒豎。
我厲聲說:“你瞎說什麼啊?”
他輕聲笑起來:“放心,我不敢,我沒有那個勇氣。就像剛才,我在大廳那邊,看你很久,看你低着頭,一遍遍數錢,數着數着亂了,數着數着又亂了,真的很可愛,但是,我也沒有勇氣走到你身邊去。”說著,他的語調黯淡下來。
“別這麼說,其實我也一樣,我也沒有勇氣面對你。”我輕聲地答,希望籍此安慰他的心。
他沒有說話,我舉着手機仰着頭,努力想看清半空中他的身影。
過了許久,他在電話里艱難地說:“鄒雨,如果……我什麼都不要了,你還會愛我嗎?”
終於,終於,他說到了這個最艱難的命題,說到了這個最慘烈的選擇,我竟然為他心疼不已,只是一場不切實際的愛情罷了,卻企圖顛覆他一直以來的人生目標,可見在他的心中,經受着怎樣矛盾與掙扎。我應該為此欣慰吧,這應是對我最大的讚美。
於是我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聽到我的回答,他許是以為我贊成了他的想法,於是他說:“那你等我,等我做好安排……”
我打斷他:“不,啟正,千萬別這樣,千萬不要為了我放棄你的人生和事業,我不要你為我犧牲這麼多,我承受不起。如果你這麼做,我也不會愛你了。”我盯着遠遠的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愛上的,是這個有錢的你,是這個有權有勢的你,你知道嗎?”
“……那你就回來吧,回到我身邊來,好不好?”他低低地請求。
這是第一次聽到他的挽留,我的心,脆弱到無法觸碰,但我仍舊搖頭,故作隨意地說:“其實我不適合做情人呢,我太貪心。”
我們隔得如此之遠,我看不清他的樣子,想必他也看不見我的表情,看不見當我答上這句話時,淚水已從眼角滴落,涼涼地滑入我的脖頸。
他再度沉默了。我們倆就這樣,遙不可及地互望着,想要前進一步,都完全沒有可能。
終於,我狠狠地說了句“再見”,不等他回答,掛斷電話,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