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夏里恩緩緩睜開眼睛,發覺他躺在自己熟悉的房裏,然後嗅到有好吃食物的味道,覺得餓了。
轉頭竟看見錫爾坐在自己床邊的簡單木椅上,喝着角麥片泡的牛奶,手裏拿着一份軍務通訊報。他注意到裝麥片牛奶的杯子,是自己的。
「我想那是露西要泡給我喝的。」夏里恩縮在棉被裏,有些發冷,他想起自己吐了血,着實地嚇了好大一跳,然後很乾脆的暈倒。
錫爾放下杯子,露出像被抓到狐狸尾巴的調皮神情,「反正還有一半,而且根本不好喝。」
「露西聽見會抗議的,她對自己的料理手段得意的很,喔,她從貪狼那裏回來了吧?」夏里恩虛弱地扯動嘴角。
錫爾感覺夏里恩有什麼地方開始不太一樣,應該說……豁達?還是、也許他想起什麼最好不要被想起的事?
「我夢到小時候的事。」夏里恩突然這麼說。
「是嗎?」
「我喜歡書庫……以前跟威坦還在裏頭打過架,那時候每天都很愉快。」
「你現在不愉快嗎?」
「我想是因為我太在意您的緣故。」
錫爾聞言,沉默許久,目光拉回通訊報上,最後才像有點困難的吐出:「抱歉。」
夏里恩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相當錯愕、又覺得恐怖,他把手移動到腹部上,認為下一秒又會開始痛。
「你可是近千年來頭一個讓我對自己的言行舉止道歉的,稍微得意一下好嗎?」
「我胃痛……」夏里恩還是很害怕。
那個錫爾會道歉?喔……那個公爵閣下……露西的麥片牛奶里放了什麼?
對於夏里恩的不捧場,錫爾感覺到微妙的挫敗,只得裝作不在意繼續說:「嚴苛一點來講,我好像把你逼的太緊了。」
「『嚴苛一點』……哪。」夏里恩重複。
錫爾看向那面貼着家族塗鴉繪的牆說了:「琴畫的?」
「您知道威坦跟黑花畫的圖……是種前衛藝術,我是說如果您看的懂的話。」夏里恩回答。
「看起來我不在其中。」
「有,在最下面,被我蓋住了。」
「為什麼?」
「我不要說……會比較好。」
「為什麼?」
「我不想再一次忘記,那個最重要的事。」夏里恩用力吞了吞口水,「除非您讓我,連您的臉都記不住,不然我永遠都會知道……」
他賭錫爾只會奪走最初爆發的情感衝動,在尊敬、崇拜、心醉提升到更高的「愛情」之時……危險的結晶,錫爾大概覺得自己沒辦法承受那些。
「我不會一直陪你,我活的夠長了,你得讓我休息。」
「那就去休息!」夏里恩把手臂遮在眼前低叫,「去陪泰蕾祖母吧!我會把你們的黑棺材擺在一起,放上紅薔薇,每年定期檢查釘子牢不牢靠,省得又有誰嫌無聊想偷跑出來整我!」
「那不錯。」錫爾只這麼道。
套句威坦說的,他又傷了夏里恩的心。
「我不會有事。」夏里恩吸口氣,儘力想表達自己沒問題,「我很好……」
算了,連他自己都不信。
錫爾不希望看到夏里恩再吐血,他也不讓夏里恩知道兩小時前,他嘔出的血量幾乎要了他的命,而那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壓力幾乎把夏里恩腐蝕殆盡。錫爾早該明白,他跟他其他的男孩與女孩,非常的不同。
「遂星堡後面,好像有座蓋到一半的舊塔……」夏里恩低聲。
「本來要給泰蕾當觀景塔用,不過在蓋好之前她就過世了。」
「那個給我好嗎?」
錫爾沒辦法說出拒絕的話。
***
「夏里恩少爺,好涼的風。」露西梳理在頭側被風吹的搖搖晃晃的兩撮大捲髮,她靠在窗邊,欣喜地望向地面。
「是啊,我也很喜歡這個窗戶……」
夏里恩話還沒說完,塔底下就傳來「砰」聲巨響。
「主人真是的。」露西嘆口氣。
「別理他,他進不來的……至少暫時進不來。」夏里恩嘆氣。
搬入萬華塔,至今已經兩年,他覺得在這裏很好,這裏只有他住,每層都放了滿滿的書,除了必要的王城結界檢視工作非得讓他出塔不可,不然平時他只會待在塔里,把喜歡的書啃過一本又一本。
領地的工作,他放棄一半,剩下那些誰要處理他不管,沒人做也就罷了,讓錫爾去煩惱吧。至於黃金樹的事務,他更不想插手,黑花跟他聯絡過幾次,夏里恩聽出妹妹有意想接,自然樂見其成。
不過看她來信中有提到,如果讓戴歐一起幫忙,說不定祖父會不高興。而夏里恩的意見則是:如果錫爾討厭戴歐插手黃金樹的事務,一開始就不會讓你嫁了,他那麼精明,一定早料到有這種可能。
去年黑花的第一個兒子出生,是個小不點男孩,結果如大家所預料,不是吸血鬼、而是貪狼,因為還很小的關係,感覺有點笨。按照當初約定,她把兒子抓來給夏里恩看,結果小男孩在房裏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轉,還把墨水當飲料喝,弄得整張嘴變成黑色。
戴歐告訴夏里恩,進門時他看見錫爾偷拉他兒子的尾巴,然後小孩開始放聲大哭時,又裝出什麼也沒做的表情。
另外要說這兩年來,遂星堡內有什麼改變的話,就是……父親……骸傑回來了。也許是巧合吧,在前任魔王退位后沒幾天,那個看起來要比自己還小的父親,竟突如其來的出現在面前,然後厚着臉皮說:「以後請多多指教。」
到底要多多指教什麼啊!他到底回來要做什麼?之後又要何去何從?
不過……夏里恩心裏還是有一小部分妥協了:回來就好。
「砰!」
又一聲巨響。
夏里恩望着露西:「你可以去告訴祖父,讓他別再炸我的結界嗎?」
露西搖頭時,兩邊的捲髮晃的厲害。「主人對大少爺您只針對他設的結界好像有所不滿,我想他是想看看您過的好不好。」
「好吧,隨他去,我的結界會自動再生,看他要弄幾個月都行。」夏里恩無奈地歪了下脖子,「你去跟他說我好得不得了,有吃有睡,肥的跟食用豚一樣。」
錫爾大概只是來看本來要給祖母的塔變成了什麼樣子,可是他不想讓他進來。
他還不想……這麼快,見錫爾的面。
「少爺如果這樣算跟食用豚相同,那養食用豚的牧場可都要餓死啦,宰了也賣不到多少錢。」露西笑道。
「小露西也變得很會說話了呢,整天應付祖父很辛苦吧?」
「要叫我『露西姊姊』喔,大少爺。其實主人挺不錯的不是嗎?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少了主人的惡作劇還不習慣呢。」露西好脾氣地道。
「你能不在意就好。」
露西從來就沒有抱怨過遂星堡里誰的不是,也許是傻大姊般大而化之的個性使然,就算吃了點虧也能一笑置之。
「大少爺您不再回城堡里住了嗎?」露西從窗邊離開些,幫忙把剛送過來的幾疊信件,整齊地放好在夏里恩的辦公桌上。
「我在這裏很好啊,既輕鬆又沒人打擾,反正我不擅長交際,正好可以藉此不去參加宴會。」夏里恩微笑道。
「宴會?」露西像是愣了下,「已經很少辦了,至少這兩年很少,要不,來的都是幾個主人最要好的朋友。」
夏里恩點頭。
「要是主人走了,我們僕人會很寂寞的,少爺跟小姐們也是吧?」露西突然憂愁地抿起唇。
「祖父跟你說啦?」那件事。
「……應該說,我們感覺的出來,主人比往常更安靜,而且他還送我漂亮的別針跟緞帶,雖然我很喜歡,可是如果主人願意留下,我寧願把東西退回去。」露西用指尖繞繞深草色的發尾。
「他活太長了不是嗎?」
「也許是,主人背着大家都看不見的東西,從先先先(中略)王時期開始。」
「以前我沒想過,原來他也會痛苦,因為他看起來太完美了,所以大家都忘記這一點……包括我,所以總是想着過分的要求。」
「主人應該不希望被誰知道,若依我了解他的程度,他會想帶着一大堆秘密躺進棺材。」露西拉扯了下臉皮,想讓表情不那麼嚴肅。
「那我最好先練習學會那天到來時,怎麼不讓自己哭。」夏里恩展出俊逸的笑顏。
這兩年他想了很多事、也學習不去想很多事,錫爾那時說的沒錯,他不可能永遠陪伴自己,所以,如果不振作起來的話,一定會被取笑吧?
然後遊刃有餘地處理自己能做的,不再想拚命、不期待得到稱讚,因為他是為了自己的領民在做事,那是種義務,他該做的。
領民們辛勤工作,而他過如此優渥的生活,理所當然的要負起責任。
與能不能幫上錫爾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連,身為法爾貝特家的長子,是個就算不繼承爵位,也無法推去的擔子。
再過幾年,也許威坦就回來了,他可以教他怎麼寫官方函與重要通知,這個他已經十分駕輕就熟了。若是共同管理領地,領民們也會比較放心吧?
「大少爺好像變得不太一樣了耶?」露西瞪大眼,望着夏里恩的目光,像在瞧什麼稀奇玩意兒。
「什麼不一樣?」
「以前像水晶杯,現在是鋼杯。」露西豎起食指。
「你喜歡洗哪種?」
「偶爾會不小心碰撞到食器,我喜歡不會破的那種。」露西走近窗邊,由背後拉出一雙綴着班點紋路,粗骨架的墨綠肉翼,從大開的窗口一躍而下。
夏里恩吸口氣,整天與書跟古老皮卷為伴,偶爾想念錫爾,就從窗戶望出去,比遂星堡還要高的萬華塔,能夠剛好看見古堡全貌。
閑暇時就專心研究結界術,通常就拿萬華塔做實驗,外頭的結界做了一道又一道,而且還故意設限讓錫爾進不來。
他想自己不在,錫爾可能有點無聊,有時晃過來,就炸掉他一圈防護,也許這對他鍛鏈結界術有些幫助,每當外頭被拆掉一層,裏頭就多做一道。
結界反應施術者的精神,越安定結構越密、越專心張力越強,配合吸血一族本身的強大魔力,做出半永久的堅固防禦,夏里恩靠製造結界來鍛鏈心靈。
他痛恨自己脆弱的神經,所以才想改變,兩年前難受到嘔出血來的情況,他不允許自己再有第二次。
轉回辦公桌前,文件依舊堆得很高,甚至有一部分傾斜在粗磚牆上。萬華塔的結構很簡單,每層的空間都是圓柱型,並不是很大,甚至放了桌椅與文件之後,塞下自己就全滿,所以並不加多餘的擺飾。
但是這種沒有多餘浪費的配置,讓夏里恩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心,單調的淺麥色磚牆、深棕地毯、一落落處理完的文件、與豎直歸類的皮卷,日夜安靜地陪伴。
黑花對這裏肯定大搖其頭,威坦重重嘆氣,而小琴則一直想把決鬥廳的阿福(空盔甲武士)弄到這兒來陪他。
夏里恩隨手翻弄信件,發現一封紫色外皮、用金漆封上的邀請函。金漆上的標記是個由荊棘編成的皇冠,那是王都森羅萬象的記號。
「王都啊……」夏里恩伸長指甲剔開金漆,抽出裏頭的卡片,上面寫着是邀請夏里恩參加史提蘭陛下繼任王位一周年紀念舞會。
附註:會中備有深遠守護王女提供的「一見鍾情酒」,正是與您鍾情對象提升親密度的聖品!
「……一見鍾情酒?」夏里恩抽動嘴角,這是什麼玩意兒?
信末的龍飛鳳舞的簽名是魔王史提蘭。
夏里恩重看一次函,認真地考慮要不要參加。也該讓小琴對社交活動積極點了,她要是認真打扮起來,絕對是可愛得要把人融化的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