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由門口開始鋪進中庭花園的紅毯,就跟血色一樣美麗。說起這條紅毯,還是特別請商人到龍領附近的紡織店訂的,因為全魔界大約也只有那附近的氣候,才能養出毛絲蜘蛛,毛絲蜘蛛吐出來的絲既粗卻軟,又兼具韌性與些微彈性,大多拿來做厚披風或毛毯。
本來踏上時,理應非常舒服才對,但黑花蓋在黑色紗網頭蓋底下的面容,卻因為緊張而微微扭曲,不管腳下踩到什麼,感覺也如踏針氈。
身邊輕輕挽着她行走的,是那個既高傲卻富含魅力、貴氣逼人可又優雅自持的法爾貝特公爵,她的祖父。
空中盤旋着無數黑蝙蝠,每隻頸項上都系了慶賀用的紅色絲帶,那些是法爾貝特家的使役魔,平時會在領地內做例行巡視,若發生什麼重大事故,則能彼此用音波傳訊,通知遂星堡。
不過今天它們倒成為了吉祥物,不知是否因為知道待婚宴結束后,它們也有好料的可享用,嘴裏發出的吱吱聲比平時要吵雜許多。
紅毯盡頭站着夏里恩,穿着平時並不鍾情的黑色合身禮服,面帶微笑地望着他的妹妹。
一旁站着血風將軍法蘭榭斯卡的小弟戴歐,相較於初識時,對方似乎又變得更高大了,削短平頭、濃眉端正,嘴角下拉抿起,他衣裝華美,耳上還掛了個長長的翡翠裝飾,模樣顯得有些彆扭,黑花想他這身裝扮,大概也是有生以來穿過最貴重正式的衣服了吧。
錫爾突然停下腳步,黑花一時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幾秒后才意識到居然已到紅毯盡頭。
「戴歐·阿夏·葛雷德沃夫,你同意以真誠的心獻出誓言,一生對黑花·法爾貝特·萊斯承諾忠貞,以禮相待嗎?」夏里恩背出先前已經練習多次的問句。
「我同……」戴歐還未說完,一道影子卻直逼近他喉頭,正落在前方几厘處。
錫爾出手之快,令人難以想像,戴歐武藝身手在黑花之上,比法蘭榭斯卡略低而已,他卻無法防禦,只能僵在原處動彈不得,雙眼望着那抵在喉前的手杖。
「憑什麼?」錫爾問的很簡單,但熟知他性子的賓客,甚至現任魔王科霍特,都知道若是戴歐的回答稍有差池,這場婚禮便算告吹。
戴歐輕輕吸了口氣,大膽地將目光移至黑花身上,接着從懷中慎重掏出一張紙,錫爾只瞄了一眼,冷笑了聲,卻收回手杖,竟似有些不情願地道:「算你還行。」
戴歐看黑花愣着,還不知道那紙張上寫的是什麼,便對她說:「這是廢鐵門一區的地上契約,我用至今在傭兵團里掙的報酬,把那裏全部買下來了。」
「我知道你老掛記着那裏被欺負的人,可是總有些小混蛋還是時不時進去『狩獵』,今後那裏便是你的領地,以後若要重建,我會幫你的。」
黑花微張着嘴,為何這個平時老實的跟什麼似的男人,會如此了解自己?她忍住差點溢出的淚,上前用力擁住他。
「我現在除了頭銜以外,其他就一文不名了,就連今天這禮服都是大哥給我準備的,這樣你還要嫁給我嗎?」戴歐給新娘抱着,揉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我同意嫁給你……」黑花像深怕戴歐不相信,又補充了句:「非常同意。」
夏里恩心想:這下可好,接下來他也別問了,新娘自己都同意同意說個不停,他哪好意思再煞風景。
「現在,葛雷德沃夫先生,你可以親吻你的妻子了。」夏里恩說。
戴歐感激地望了夏里恩一眼,他知道自己當初能恢復記憶,夏里恩可幫了不少忙,然後他捧起黑花小巧的臉,真摯地吻了下去。
錫爾不着痕迹的給樂團指示,樂團立即從隆重莊嚴的的曲目轉為溫柔華麗,半空中的蝙蝠也不再吵雜亂叫,安靜地滑到兩旁樹上掛着,忠實地扮演詭異裝飾品的角色。
賓客們鼓起掌,而這不過是狂歡婚宴的前奏,錫爾轉身來到魔王科霍特面前,右手貼近胸前,朝對方一家人行禮。
「公爵請別多禮,論輩份,我還在你之下。」
科霍特蓄着短髭,身材高大,他本武將出身,看來一如當年即位時的英姿颯爽。曾在魔界內地東征西討,將不從王令指揮的獸一族、幽靈騎士軍團驅除掃蕩,以及跟龍領方面達成互不侵犯的和平協定。
最值得魔界居民津津樂道的,則是他還曾與天界的聖武天使希格德利法大戰數日,最後聖武天使敗於他手,被斬下單邊翅膀當成戰利品帶回王城。
在科霍特身邊,一左一右的兩名女姓,則是他的妻子:紫月皇盾的茜皇后,與冰水晶的裘麗皇后。
茜皇后一頭淡紫發色,在頭上盤了兩圈,並不戴冠,剩下的便自然垂在背後胸前,總是面帶親切微笑,有着晶瑩而大的杏眼與能輕易逗人開心的嘴,愛熱鬧卻不失端莊。
裘麗皇后則是頭戴金絲編成的小冠,錫爾認得那是出自琴的手,她體貼的給戴來,希望琴能覺得自己做的的東西被重視地使用。長到臀部的白金色髮絲流泄,面貌有些冷漠,但細長眼裏卻溫潤,偶爾一笑則使見者失魂。
「公爵下午好。」三位青年男女朝錫爾問候。
一個個頭較高,神情卻還像個孩童,他是茜皇后之子史提蘭,另一個則一看就知道是由裘麗皇后所生,容貌與母親非常相似的諾特別克。站在他倆後方的,則是位看來爽朗的短髮少女,發色為葡萄紫,為兩人的大姐,是長公主,也是茜皇后的孩子。
「你們好,研究院最近怎麼樣?沒給那些瘋老頭搞垮吧。」錫爾欣賞諾特在術陣方面的才能,挺喜歡他,偶爾會邀他來遂星堡作客幾天。
「教授們都很好,除了李還是一樣,喜歡把他們捉弄得大吃不消。」諾特輕聲說。
「他也有對你惡作劇嗎,小哥?」史提蘭轉過頭問。
「跟你沒關係。」諾特轉過身,故意離史提蘭遠點。
錫爾與科霍特到一旁談話,僕人機靈的給他們送上餐前酒。皇后們感情融洽地對廚子表演指指點點,偶爾掩嘴偷笑,也跟來攀談的其他淑女們聊天。
「你有這麼多好孫子,我的兩個兒子卻總不融洽,大女兒卻又只對種糧草果樹有興趣,其他國事也不參與些。」科霍特舉酒敬錫爾。
「發生了那種事,要融洽也未免強人所難,早叫你把諾特給我就不聽,要是他來這裏,也能避開那些頭腦頑固的蠢傢伙,什麼與天界人勢不兩立,早在你母親那輩就該過時了。」錫爾哼聲,拿起白酒啜飲。
「有件事得跟公爵您說抱歉,是我讓他去探查冰霜凍土的情況,現在那裏動蕩不安,所以沒辦法趕回來參加婚禮。」科霍特口中的「他」,指的是錫爾的獨子骸傑。
骸傑為王的密探,這件事只有王都中幾人知道而已。
「那個浪蕩子怎麼了,我可不清楚。」錫爾淡淡的道。
科霍特沒辦法,也只能聳肩繼續喝酒,「你也去跟侯爵說點什麼吧,畢竟都已經是親家了,他同意讓你在自己的地盤辦婚禮,也算給了個大面子。」科霍特說。
「用命令的我就去。」錫爾言下之意就是:除非王命令他去辦這件事,否則按照自己的意志,是絕對不會去做的。
「公爵你啊……」科霍特搖搖頭,「我去看茜跟裘麗了,孩子們幫我多注意,別給他們喝太多酒,尤其是諾特,他醉了很容易招蜂引蝶。」
這時中庭另一邊,夏里恩與威坦正擺出營業用微笑,招呼來賓喝酒吃點心,現在不過是前菜宴,等會兒還有會給每個人都分得到的主菜,然後黑花則去換下一套衣服。
「威坦……」夏里恩輕聲叫。
「怎麼,累了嗎?累了就去休息會兒,這裏我跟露西來就好。」威坦關心地說。
夏里恩卻搖頭,「趁着今天黑花結婚的好日子,我也給你個禮物吧。」
「喔?不會要幫我介紹女朋友吧?那個我很多了喔。」威坦笑道。
「我才不會介紹誰給你殘害呢,你先乖乖把眼睛閉上。」
威坦看夏里恩說的認真,只得把眼睛閉上。說起來,大哥雖然很照顧自己,卻也沒怎麼送過東西,這可真難得。
他感覺手掌被握住,一個冰冷的東西正圈住他的食指,心想原來是戒指,雖然自己的戒指也不少個,但這個既然是大哥送的,就算是廢鐵做的他也戴。
睜開眼,望見夏里恩的笑容,雖然跟往常一樣溫柔,但他就是嗅到了不對勁的氣味,才瞄了眼手指,卻氣的全身顫抖,但因賓客都在,不能當場發飆,只低聲問:「你搞什麼鬼!」
「祖父喜歡你。」夏里恩像是對威坦說,卻又像是喃喃自語。
威坦伸手想摘掉那隻戒指,但那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般緊緊攀附着,他知道這是夏里恩的綁縛結界,可以輕易將一物體緊黏在另一物體上,小時候他曾着了這術的道,卻沒想到大哥會用同樣的招數對付自己。
「夏里恩!你才應該是公爵,別鬧了,快點把這玩意兒弄下來!」威坦抓住夏里恩的手臂低聲道,「臭老頭不會承認我的,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哎,你怎麼就挑這時候發作!」
「什麼發作?」
「你只要扯到祖父的事,就開始不正常。」威坦力氣大,一把將夏里恩拖到剛換擺飾,還空着的桌邊,「從小時候開始。」
「我才沒有!我、自己聽見的,他要你當公爵,討厭我……」夏里恩漲紅臉。
「那種事情當然是他在胡說八道……」威坦自己還沒說完,稍一愣他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夏里恩雖然對武術沒什麼興趣,但像隱藏氣息方面卻沒比自己差,所以自己當時全副心力都放在應付錫爾,因此沒發現他在也屬正常,不過……
「你那天也在頂樓?」威坦嚴肅地逼問。
夏里恩點頭。
「好、很好,我知道了。現在跟你說什麼都沒用,這戒指我就暫時收下,但總有一天,會回到你手上,給我記住了。」
威坦放開夏里恩,轉身回到接待處,做出方才的一切像是從未發生過的平穩表情。
夏里恩知道威坦在生氣,通常威坦的憤怒都會針對錫爾,但這回不是,這讓他感到很難過,可是他既然遵照錫爾的心愿把戒指給威坦,雖然感覺刺痛,但也算解決一件不停壓在他胸口的事。
總是有眼尖的客人發現威坦手上的繼承人戒指而出聲詢問或恭喜,只聽威坦冷淡地說「暫代、暫代」就過去,但還是不停有人過來祝賀,他覺得煩,卻又不得不陪笑臉,想把戒指拿下來,卻不得其法。
威坦知道夏里恩雖然容易心軟,卻聰明的很,他不讓自己拿下戒指,就是要趁這公眾場合讓所有人都知道,是自己繼承了爵位,便無可推託。
旁邊的夏里恩覺得有些待不下去,就繞去另一頭。管家露西注意到他臉色不太好,拿了點熱茶來關心,她今天還是跟往常相同的襯衫短裙,只是多了些發上耳上的裝飾,就連頸后的細鱗片,看來都特別耀眼,顯得端莊嫻淑。
夏里恩接過茶喝了,覺得胃裏開始刺痛,卻將露西遣開,讓她去忙自己的。推說要去看黑花怎麼換這麼久,他拖着腳步往內廳走去。
由於所有人手幾乎都被調往中庭,所以整棟城堡內部反倒顯得冷清,他靠在雕刻夜魔神與薔薇花的柱上喘息一會兒,在他覺得自己沒問題,轉而想回到中庭時,突然一雙手從後頭摟住自己,而且還捂住他的嘴。
「終究還是做了啊,本來還以為能撐久一點呢。」
好聽的聲音,像要將夏里恩的全身滲透。
(如果是您的願望的話……)
夏里恩沒有回話,回不了話,他有遵照錫爾的話去做了呀,為什麼那聽起來還是在取笑?
「威坦估計在生氣吧?」
(……)
「想不想知道……我現在怎麼看你?」
抱住自己的手鬆開,夏里恩毫無抗拒力的轉身,看見錫爾意味不明的笑容,他已經不想再進行無謂的猜測。因為他知道不管自己說的對不對,對方都還是會這個樣子,好像離自己就近在咫尺,卻又捉摸不定,光只為探知一點心意而欣喜,簡直就是蠢到極點。
夏里恩伸手抓下錫爾的領巾扔到地上,上頭的蛋白石摔破了個角,但他的怒氣卻凌駕在歉意之上,「我怎麼知道!我才不知道你對我怎麼想!我還有什麼能給的?我本來就一無是處,要拿我怎麼辦,都隨您的便吧。」
心臟的鼓噪聲掩去了他的聽力,連血液都不自覺的沸騰起來,周身像被火焰包圍,喉嚨乾渴。對了,這是……饑渴。
專屬於吸血鬼的饑渴。
不是對那鮮紅的液體。
而是對另一種事物的追求:他非常的……想要——眼、前、這、個、人。
所以,先前所做的一切並不是違背自己的心意勉強行事,而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不對!不是達到,是拚命地、將自己推往這個,想要的結果,所以……
「我能不能……」
高熱延燒到腦子。
他才剛開口,身體就被拉近。
(不管了。)
當唇相接時,灼痛感逐漸消退,轉成另一種被越卷越深的執着,手臂用力摟抱自己永遠都抓不到的人。
(我對您啊……)
——你只要扯到祖父的事,就開始不正常!從小時候開始……
威坦的聲音,在夏里恩腦里重新回蕩。
他現在倒是很清楚為什麼了。
舌貪婪的奪取,因為不會所以只能粗率的吻着。夏里恩不解為何錫爾不抵抗,對方光用鄙夷的目光,就足以殺死自己好幾次,蘊含先王賜予魔力的身軀,只要手腕揮動,就能戳入自己體內,把內臟撕裂。
然而錫爾只有輕輕回吻,手指由下而上穿入夏里恩綁紮整齊的髮絲,感受透過手套而變鈍的觸覺。實際上他一直以為夏里恩會在這時哭泣,但是沒有,要是對方哭泣的話,淚水就會沾到自己了。
現在應該要做出什麼反應好呢?
不,開始思考這種問題的自己,也有什麼地方變了吧?
並不是完全沒有那種預兆,只是因為夏里恩經常在那種情感外,包着令人厭惡的滑溜態度,得體地不迎其鋒,迂迴地避開了要害。
但這回卻無法躲開,所以筆直地摔落在刀口上,鮮血四濺地憑自己處置。
抓着錫爾的力道逐漸鬆了,唇抽開,夏里恩的身體緩慢往下墜,最後跪跌在他腳邊,垂着頭,卻輕輕抓住褲管的一小角,當那是能救自己的傷葯。
錫爾蹲下,握住夏里恩的手,要他放鬆,十分輕易就脫開,對方的前發因低頭而遮住臉,但看得出來,耳朵已經泛成漂亮的淡粉色。
「好了,出去吧。」錫爾晃動比自己小上一點的手。
「……現在不行。」
「那把頭抬起來我看。」
「……現在不行……」
「笑一個給我看?」
「請不要……強人所難……」
「那剛才感覺怎麼樣?」
「不要問我這個……」
「不是你自己主動要的嗎?」
「那種事情……我忘記了。」
「真不會說謊。」
「那可真是對不起喔……」
夏里恩感覺捉住自己手腕的力量扯動,不可思議地竟很快站起身來,但錫爾卻仍舊握着自己的手沒放。
「這樣不就好了?」錫爾說。
「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是說,盡量發揮本性吧,不管是抵抗,還是用力掙扎,都隨便你。我有四個孫子,你是跟我最不像的,所以想跟我一樣是不可能。」
錫爾停頓了下,「你現在一定在想,我是不是正在拒絕你吧?」
夏里恩的頭只難以察覺地輕微晃了一下,咬了唇沒回答。
「說老實話,我很討厭被人捉住把柄,也就是對自己不利的事,至於我為什麼會感覺不利呢……」
夏里恩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眼裏充滿訝異。
「『所以我呢……只好讓你忘記啦。』」錫爾漾出甜美的微笑,將食指抵在夏里恩的額頭。
當夏里恩意識到,自己身上即將發生與好幾年前戴歐所發生的事相同時,已經來不及了。
(不要……拜託!)
等待幾秒后恢復知覺,臉頰邊也只剩下莫名空洞的淚水,以及親切的讓他難以置信的錫爾,因為他正握着自己的手。
他為何而哭?
因為最近壓力太大?
他在這裏做什麼?他該回到會場幫忙照料賓客?他該跟威坦說聲抱歉,可是希望他能收下戒指,因為那是祖父的期望。
「您剛才對我做了什麼嗎?」夏里恩抹去眼角的淚痕。
「我剛才對你做了什麼嗎?」錫爾回頭,幫他把臉頰的水漬也擦去。
「我不記得。」
「那真是好事。」
「我不這麼認為。」夏里恩擰起眉,心中有種鬱結的感觸,剛才到底怎麼了?
(好像是……很重要的事。)
「來,笑一個給我看?」
「請不要強人所難!」
聽到這個回答,錫爾在夏里恩轉身離去時,露出了若有似無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