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是三天來,他第四次到咖啡屋。
角落的座位依然是觀察整個咖啡屋裏的最佳地點,似乎是巧合,今日那位子又是空缺。
直接走向那座位,拉開座椅后邵子霽坐了下來。
吧枱里的季嵐抬頭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清洗的高腳杯,甩干手上水滴后,拿起一旁的Menu走出吧枱。
她很快的來到邵子霽桌旁。“你不用再等了,黎安不會出現的。”手中遞出Menu,季嵐開始同情起他。
這三日來,七十二個小時裏,扣除掉睡眠的時間,邵子霽至少有三十六個小時是在咖啡屋度過,有時他中午到,直到深夜打烊時才離開。像今日,他是一早到,中午離開,現在又出現。
她很少看到有男人會如此認真的追求一個女人!
但,追求歸追求,是不是真心,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也許這次黎安真是遇到一個好男人了。
“你能告訴我,她到哪去了嗎?”邵子霽昂首,一臉真誠。
這三日來他到過黎安的住處找過她,當然結果一樣,是遍尋不着,而且他能確定黎安根本連住處也沒回去。
他不明了她為何要躲着他。
難道那一夜的吻,真嚇着了她?
拉開座椅,季嵐乾脆坐了下來。
“我想知道你對黎安的感覺。”沒回答邵子霽的問題,她偏頭想了下,問得唐突。
“我喜歡她。”不避諱,邵子霽道得直接。
“喜歡?”碎念了聲,季嵐搖頭笑了笑,接着問:“有多喜歡?你跟她認識不過數日。”
她在心裏計量着,若邵子霽是真心喜歡黎安,或許她能幫他。
但,原則上他必須是真心的,因為黎安再也禁不起另一次傷害了。
“你為何不問我會喜歡她多久?”眉宇間擰了下,修長的手指一揮,他的唇緊抿。
雖明了季嵐的疑問是源自於對黎安保護的心態,但……他還是明顯不悅!
“你會喜歡她多久?”季嵐果真問了。
此刻邵子霽感受到岳恩帝口中所說,季嵐的敏銳與機靈。
“以你的聰慧,應該不難看出,我對黎安的感覺已不是認識時間的長短、或是喜歡的程度所能解釋。”單手煩躁的耙梳過一頭短髮,他眸光充斥着痛苦,舉止已有些失態。
嘆了口氣,季嵐語重心長。“我只想知道,你的喜歡會不會與旁人一樣膚淺,能不能不在乎一般人眼中所見的背景與過往?”閃着光暈的瞳眸,在等待着他的答覆。
“背景與過往?”他明了季嵐是話中有話,難道黎安躲着他是另有苦衷?“我希望你直言,有關黎安的一切。”他黑眸耀動的真誠,很難讓人拒絕。
輕輕吁出氣,季嵐試探性的開口:“黎安有過一次不愉快的婚姻。”她細心地觀察他的表情,評估他對黎安的真心。
她知道邵子霽是岳恩帝的老闆,以外表、能力、財富來判斷,他的條件可說是相當優越。
也正因如此,她不得不更加小心。因為通常擁有如此條件的男人,身旁總不缺乏女人。
也許他對黎安只是一時的新鮮感,等到感覺退了、過了、變質了,最後又剩下什麼呢?
是遺棄?還是變心?該不會又是另一個慕仲揚吧?
不過……她能肯定,黎安是禁不起再一次的打擊了!
“她結過婚?”詫異閃過後,邵子霽臉色一沉,靜默了約三秒鐘。
然後他的腦中閃過那日親吻黎安的情景,讓他無法相信季嵐所說的話。
一個結過婚、又離了婚的女人,對於接吻,絕不可能有如此生澀、笨拙的反應。
他能確定、甚至感受到,那是黎安的初吻!
一個結過婚的女人,絕不可能連接吻的經驗都沒有。
“看來你跟其他男人也沒什麼不同!別隨便把喜歡與愛掛在嘴邊。”季嵐笑了,嘴角的紋路充滿嘲諷,推開座椅,她站起身。
答案已經明顯的浮現了,她會幫着黎安,推掉眼前這個膚淺的男子。
季嵐的一席話,深深觸動了邵子霽的心靈,他責怪自己的不果決。
情感本是如此,稍縱即逝!
適才因他剎那的猶豫、詫異,顯然他已喪失了季嵐對他的信任。
“我不知道你對我的敵意從何而來,也不明白自己應該給怎樣的承諾才能讓你相信我,但……我卻深深的了解,對於黎安我不可能放手!”推開座椅,邵子霽也跟着站起身。“時間會證明一切!”
拿起一旁的外套,他準備離去。
季嵐轉過身來,看了邵子霽一眼,“你沒離開東京,她是不可能回來的。”人的眼睛是最不會說謊的,由邵子霽的黑眸中,她已讀出了他的真心。
他對黎安是真心的!
這等認知讓季嵐放心、讓她心情愉悅。
黎安真是遇到一個好男人了!也許邵子霽能助她忘卻慕仲揚所造成的傷害。
“你是說,她根本不在東京?”邵子霽也頓住了腳步。
“她去旅遊了。”她記得昨夜,黎安撥電話給她時,說她人在函館。
“她是為了躲我才去旅遊?”邵子霽的臉上閃過了落寞。
季嵐拉開座椅,重新坐了下來。
“可說是吧!”她比了比座位,要邵子霽也坐下。“黎安是個好女人,錯在她不該搬入慕家、認識慕仲揚……”
彷彿在述說著一段極遙遠的故事,季嵐將黎安因父母病逝而搬入慕家,隨後訂婚、結婚、離婚的所有經過一一訴出,當然包括黎安深愛慕仲揚,多年來只鍾情於此人。
季嵐的話如一根根銳利的針,一聲聲扎入邵子霽耳膜,刺痛了他的心、激狂了他的愛,更深喚醒了他對黎安獨佔的情愫!
原來她的敏感脆弱,皆源於此!
過往的傷口在她脆弱的心裏根本就沒結痂,還不斷淌着鮮血!
他心痛!為她感到憐惜……
“你能不計較黎安的過去,讓她幸福嗎?”季嵐仰望邵子霽,機靈的眸光似在作什麼重大的決定。輕輕的點頭,邵子霽的答覆,帶着不容人懷疑的真誠。
“她會回來的。”季嵐嘴角的笑紋突綻。“我的意思是,我會想辦法讓她回來。”她臉上的敵意全消。“也許你們該談談。”
她側過頭來,與邵子霽交頭耳語。
機靈的腦中裝載着滿滿的點子,神秘的氛圍很快地在咖啡屋裏飄散開來。
***
聖誕夜的前一天,東京飄下入冬以來的第二次瑞雪。
往年的天候,總不會如此早下雪,可能要跨過了年、到了一月左右,才會飄下第一場雪,而且只是細雪微飄。
不知為何,今年冬季就是特別冷,連雪也下得特別早。
跨出電車,下了階梯,黎安低頭看錶,走向咖啡屋。
今日一早,她接到季嵐的電話,說邵子霽已離開東京回台灣,要她可以放心的回東京了。
而且這二日語校方面也有聯絡,希望她能趕回來參加這次的二級語文能力測驗。若錯過此次機會,得再等二個月後才會有測驗舉辦。
“季嵐。”跨入咖啡屋裏,黎安低喚。
已接近打烊時間了,咖啡屋裏已無客人。冬夜裏,只要人潮一退,縱使開着強烈暖氣的車站,也容易感受到氣溫的冰寒。
呵着氣,透過不明亮的光暈,她找到了季嵐的背影。
她一如往常,在吧枱里,低頭忙於清洗水槽中的一些杯盤酒皿。
“季嵐。”已跨步到吧枱邊,黎安再次低喚,將手中的禮物遞到吧枱上。“這是你要的特產,我由函館一路幫你帶回……”話語未結,她即讓背轉過身來的人給震懾住。
睜大的眼不停的眨呀眨,大腦中竄過的思緒,令她自己無法接受。
季嵐欺騙她!她居然幫着邵子霽,一起欺騙她!
“要不要來杯咖啡?”邵子霽忙不迭的轉身,伸手由杯架上取下兩隻咖啡杯,分別注滿咖啡后,再將其中一杯遞到她手中。
黎安依舊睜眼,驚慌與無措在她小臉上交雜上演,久久無法撫平情緒。
“我煮的咖啡很難喝嗎?”見黎安仍無動作,邵子霽唇邊綻開一抹好看的笑,將臉移近問。
他的話提醒了她,她失態了。她低頭,咬唇的動作又出現。
“你怎麼會在咖啡屋?”看他雖穿着工作圍裙,卻依然清晰可見他圍裙里熨燙筆挺的襯衫,上頭應是毫無污漬吧。
由邵子霽身上的襯衫看來,她知道季嵐應該才離開不久,而且是算準了她回到車站的時間,才離開的。
只是她這樣做,又有何用意呢?
邵子霽走出吧枱,腳步停在黎安身旁。
“你去旅遊,季嵐需要幫手。”他聳肩,說得輕鬆自若,沒戳破她去旅遊是為躲避他的真相。
“季嵐不可能要求你來咖啡屋幫忙。”仍然緊咬着唇,看着他仍舊不變的自若,黎安有些心虛,她的離開本就為了躲避他。
聳聳肩,一臉無所謂。“我樂意來幫忙。”雙手抱胸,他側着頭看她。
他的凝視讓她更加心慌。“我不是小女孩,知道你根本不會有多餘的時間,來咖啡屋幫忙。”
他是岳恩帝的老闆,雖然她對岳恩帝認識不深,但由季嵐口中多少得知他是個忙碌的高階主管,試問他的老闆又豈會有空閑,在一家微不足道的小咖啡屋裏幫忙?
“誰讓你去旅行呢?”端起咖啡悠閑地啜了口,他嗤哼一聲,笑紋邪綻。“季嵐說,你的債得由我來償還!”放下手中的杯子,他的眸光毫不避諱,緊緊凝視着她。
“我……”他的話令她吃驚,至少要說服季嵐即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何況是讓季嵐完全向著他!
他扯下身上的圍裙。“我希望你過得快樂,但不喜歡你躲着我。”他修長的指撫開她垂落於額角的髮絲,溫柔的動作如那夜在摩天輪上一樣。“逃避永遠解決不了問題,何況……男人可分成很多類。”
他的眼神、他的話中有話,他……他知道了她的一切!
痛徹心扉的感覺又冉冉升起,未曾癒合的傷口又淌出了鮮血。
“我不知道你跟季嵐說了什麼,也不想知道季嵐告訴了你什麼?我只要你聽清楚,我討厭你、討厭你!希望你別再纏着我、別在我面前出現!”眸底泛淚,她拿起吧枱上的袋子,轉身向外沖。
邵子霽卻傾身向前,早一步的拉住了她。“安,忘了他吧!”他失控地將她摟入懷中。
“放開我、放開我!”黎安歇斯底里的掙扎,掄着拳頭的小手,不斷捶落於他寬闊堅硬的胸膛。
“不放,這輩子再也不放!”他的臂膀堅硬如鐵鉗,但摟抱住她的雙肩卻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你何苦呢?這隻會讓我們兩人都痛苦罷了!”淚水已順着臉頰滑落,她昂揚的小臉噙着堅持。“你聽清楚,我的心裏再也容不下任何男人了!”撇開頭,她緊緊的合上雙眼。
“無所謂,只要你留在我身邊,我就有把握能改變你!”大掌一探,他端起了她的小臉。“我會得到完整的你!”鬆開了抱緊她的雙臂,他的話如起誓。
“不,你永遠不會有機會!”掙開了邵子霽的臂膀,黎安無力的雙腿連忙後退了兩步,轉身奔出咖啡屋。
邵子霽沒再向前攔阻,濃烈的眸光緊盯着消失的背影。
“不管付出任何代價!”他嘴角綻着自信的笑紋。
如起誓的話語,縈迴於咖啡屋狹小黑暗的空間中。***
聖誕夜是平靜又安寧的夜晚。
絢爛七彩的燈光、響亮的銀鈴聲,裝飾着街道。
今晚的咖啡屋提早打烊,因季嵐的父親提議全家要到伊豆去泡湯共度聖誕夜,所以她提前了二個小時離開,而打烊的工作則交由黎安代勞。
當然臨行前,季嵐邀黎安一同前往,但黎安拒絕了。她的理由很簡單,只是說她累了,想早點回去休息。
一如往常,在整理好吧枱里的所有雜物后,黎安拉下身上的圍裙,拿起廚櫃裏的背包準備離開。
今天一整日邵子霽沒出現在咖啡屋,讓黎安忐忑不安的心情平靜了不少。
但在關閉電源開關前的一通電話,卻使她的心情盪到了谷底。
電話是由台灣撥來的,發話的那端是纖細熟悉的聲音,是一直視黎安為姐姐的慕奕瑤,透過越洋電話黎安可以清晰的聽見電話的那端是吵雜而熱鬧的。
“哥哥跟忻蘋姐姐今天結婚了,他要我代他謝謝你!”她告訴了黎安這個消息。
接下來,直到掛斷電話,黎安根本沒聽清楚慕奕瑤說了些什麼,她的腦海里只充斥着——
哥哥跟忻蘋姐姐今天結婚了……
這句話像魔咒,在黎安腦中不斷迴旋。
他結婚了!
她深深的合上雙眼,瑩亮的淚珠閃出她的眶底。須臾,無力的拿起吧枱上的背包,她走出咖啡屋,按下鐵卷門后,她走往月台,漫無目的地搭上電車。
上車、下車、出了車站,但她沒回到住處。
她似一縷幽魂飄泊在異鄉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遊逛。耳畔傳來的聖誕音樂、響亮的銀鈴、歡樂的笑聲,對她而言是極大的諷刺,諷刺着她的孤單寂寞。
雙腿無意識的走着,直到酸了、累了,她停下腳步抬起頭,經由哭得發酸迷濛的瞳眸,她看清楚了眼前的豪廈。
宅前兩旁的高聳樹木,已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天空的雪花,不知何時又開始飄散,緩落在她的發上、她的肩上、她瘦小的身子上。
黎安抬頭,呵出一團霧氣。
咬着唇,她走人華廈,入了電梯后,顫抖的指按下八這個數字。
***
門鈴響了三聲后,門很快地被人拉開。
邵子霽揚高一肩抵着電話,滔滔不絕的話語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懾。
黎安揚着小臉,咬着凍僵的唇,空洞的眸光沒有焦距,纖柔的頰靨、烏黑的秀髮、厚沉的黑色外衣上一片濕漬,早已分不清是因雪花飄染、或是垂淚所泛濕。
“怎麼了?”顧不得電話那端的人,邵子霽慌忙甩上電話,大掌一探將她拉入懷中。
他被她嚇壞了!
“發生什麼事了?”黎安不語只是垂淚,使他更加心慌。
單掌托高她尖瘦下顎,他修長的指揩掉她垂掛於眼角的淚滴。
“他結婚了!”是下意識的回答。她將小臉埋入他寬闊胸懷,感受到安全、穩定感。
也許,只有他在乎她了!在這世上,只有他會在乎她!
啜泣聲不斷,她將頭更深地埋入他的懷中。
邵子霽的臉色一沉,他知道黎安指的他是誰。
“沒事了、沒事了。”他摟緊她,有力的臂膀略微發抖。
屋外的雪花狂落,覆蓋著行道樹、商家的招牌、路邊的街燈,白茫茫的世界裏刺骨的寒風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