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烈日璀璨閃熠,一片黃沙滾滾。
他衣袂飄飄地站立在高塔上,俯視着塔下人來人往的忙碌情景。
哼!多可笑的忙碌,竟只是為了一個小小的「那吾魯孜」節。
那吾魯孜節相當於漢族的春節,是哈薩克族最重要的慶典之一,以除舊迎新、慶來年豐收為目的;這一天全家人都會團聚在一起,共同享受團圓飯,可以說是無論男女老少都在期待的日子。
可他不同,自從知道自己被送來清真寺的真正原因后,他就再也不承認自己是哈薩克人了。
他們既然不承認他,他也不需搖尾乞憐去爭取什麼;縱然他的身份是如此的顯赫、那樣的高不可攀,卻也只是一個惡魔的詛咒。在他們的眼中,他是真主阿拉降禍的化身「就知道你在這兒!」氣喘吁吁的薩那亞,終於爬上他所站的位置,見兩側屹立着比這兒還低的米黃色圓柱尖塔,他才驚覺自己爬了這麼高,「哇塞!你不怕高啊?連塔頂都給你爬上來了。」
「總有一天,我會爬得更高。」他頭也不回地道,視線鎖在遙遠的地方,頎長的身影顯現出萬分堅決,輪廓分明的深刻五官發出誓言般的邪魅力量。
他身上不容忽視的惡魔力量就要爆發,這正是他們想要的,不是嗎?
他會做到的,他會證明給他們看,證明他們最大的錯誤就是遺棄他。
「你在嘟囔什麼?快下去吧,阿訇主教找你。」薩那亞承認,自己已經腿軟了,爬不到他那邊。
「他找我幹什麼?要我執杖念古蘭經嗎?」他冷哼了聲,沒有下來的意思。國土在他腳下的感覺是多麼美好,眾人都在他的俯視下顯得渺小、微不足道。
他忽而一笑,驀地想到,如果有一天他登基了……「你先下去吧!我一會兒就過去。」他還想多感覺一下這箇中滋味,但看見自己的好友為了找他爬這麼高,他無法漠視不管;畢竟,他是他唯一的朋友了。
「那你要快,祭典就要開始了。」薩那亞不放心地催促着。也虧得他堂堂一個米蘭王子,竟然連塔頂都沒有勇氣上去,他真是輸他太多了。
「知道了。」他雖不承認自己是哈薩克人,可卻無法不感激阿訇主教對他的恩情。在他因為無父無母而無助時,是阿訇主教告訴他屬於他的身世和詛咒的;若不是為了證明一切的信念逼他活着,他早就死了,活不過這短短的二十年……**
*東詔國夏日,廣大的林原翠綠遮天,林間盡頭坐落着一座高聳入雲間的巍峨宮殿,佔地十分遼闊,環繞在宮殿外的護城河更是西域的奇景之一。只因西域處內陸,顯少降雨的氣候讓族人們為了栽種農作物而傷透腦筋,可在這東詔國的宮殿外竟有一條約莫幾十丈深的護城河;不但可保護皇宮內貴族的安全,供水更是源源不絕,也教哈薩克族人的物產比其它族人更為豐富、民生更為富足。
這天,雲層有些灰厚,卻見不停穿梭的人潮往宮殿的方向涌去,城門大開着,毫無管制的任由人民進出。
他們手上拿着自己栽種的瓜果,有香梨、葡萄、哈密、石榴、伽師瓜等,還有由三五人抬着烤好的全羊、羊羔肉、米腸子、面肺子、納仁;乾果則有胡餅、薄皮包子、烤包子等等,不同的民間食物代表着人民的心意。
末了,還有一行人,由一個「阿肯」領在前頭,其餘的則是穿着華麗的歌舞服裝,邊走邊跳着舞,從遙遠的地方便可以聽到他們嘹亮的歌聲和樂音,不難聽出他們唱的是「祝誕生歌」……原來,今早他們便聽聞皇宮傳出皇后已經產下龍子,欣喜的東詔國子民們便帶着他們的誠意進宮;當然,他們知道自己見不到尊貴的皇上、皇后,但他們卻絲毫不以為意,執意將自己的心血和對這個國家的忠誠表現出來。
可皇宮這頭,卻不似前面那般熱鬧。說是為了迎接喜事而手忙腳亂,倒不如說是驚惶失措與無可奈何。
他們對外隱藏了一件事。
那就是,皇后產下雙生子。
在這個年代裏,雙生子代表的是詛咒,兩個容貌相似的人無法共享一個靈魂,也就是說,只有一個能被留下來。若為了皇后的不捨得而勉強留下另一個,那麼兩個新生兒將註定命不久長,且會禍及親人。
這是老祖先留下的遺訓,更是每個有身孕的母親最不願意見到的事。然,當今皇后卻遇上這個不幸,不論是為了東詔國的命脈永久傳承,更為了保全未來儲君的性命,她必須犧牲一個,那就是較晚出生的弟弟。
可,她不願吶!
不論是捨棄哪一個,都是由她體內分割出來有生命的血肉,她如何能……無奈和凄絕交雜在她汗濕的臉上,體虛的她無法休息,她知道自己只要一閉上眼,她的兒就要被帶走了。
「皇上……」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下,空洞的雙眸望着她的夫君,期望他不要這麼狠心,不要聽從雅丹泊的話;即使他擁有的權力在東詔國是多麼的龐大,即使他代表了整個伊斯蘭教。
但是,東詔國的皇上無從選擇,他迴避着皇后祈求的目光,身邊的催促聲已不容他遲疑了。
「雅丹泊,送他走吧!」終於,他說出了所有人的希望,卻忽視了皇后的希望。
「不!不要!」皇后緊緊摟住雙生子中的弟弟,瘦弱的雙手此刻竟有着無比的力量。她拒絕接受這樣的安排,雅丹泊要將把她的孩子送到遠方的艾提朵爾清真寺;不但如此,他還永遠不能回來,永遠不能認祖歸宗。
「倫真,把孩子給我。」皇上強健的手伸向她。
此刻,在她看來,那是雙毀滅的手,硬生生毀去她對他所有的信任和愛。
「不!你怎麼可以?他是你的孩子啊!」她泣訴着。懷裏的孩子是那樣可愛、那樣純真,他怎麼可以狠得下心來送走他?這可是她所識得的夫君嗎?她一生所依恃的,竟然只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
「倫真,不要固執了,送走他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要是讓母後知道了,他就活不成了。」
聞言,納蘭倫真愕住了。皇上說得沒有錯,要是讓母後知道這件事,她不會容許這個孩子活下來的;因為在哈薩克族人的觀念里,只有將雙生子毀去一個,另一個才能活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是被送走……「皇后,沒有時間了,用不了多久,太后就會來看你,要是讓她發現了,這個孩子絕對只有死路一條。」雅丹泊在這個時候也說話了,他是伊斯蘭教的主教,是個智者,長期住在宮中為貴族們祈福,並參悟天機。
他知道這對雙生子來得不是時候,尤其在整個東詔國由太后掌實權的時候。可身為一個傳遞福音的主教,他必須盡全力保護每一個子民,不論他是否受到詛咒。
納蘭倫真認真思量他們的話,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保住這個孩子。
「皇后,把孩子交給雅丹泊吧,雅丹泊願向真主阿拉起誓,他會受到很好的教養。」
「讓我再看他一眼。」雖然內心百般掙扎,可面對眼前唯一的一條路,她似乎已無力挽回;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起個名字。
「皇上,請你賜他一個名字吧!在他離開之前,讓我們替他做點事。」納蘭倫真懇求的目光投向皇上。至少,她曾為這個苦命的孩子盡了一點力。
「就叫弘康吧!願他健健康康長大。」略微思索后,皇上替他起了個名字。
「弘康……弘康,我的好孩子,是母后對不起你,讓你受苦了……」納蘭倫真哽咽的喊着,依依不捨的望着她懷中白凈、靜靜安睡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將改變。
這時,寢宮外傳來內侍的通報--「太后駕到。」
「快,來不及了,把孩子給我。」雅丹泊一把搶過皇後手中的孩子,沒來得及再讓她看一眼,便匆匆由密道離開。
「弘……」納蘭倫真伸手欲拉回雅丹泊。
可皇上在此時緊握住她的手,似要給她力量。「倫真,安靜,雅丹泊會把弘康安排妥當的。記住,在母後面前絕不能說漏嘴,不然弘康只有死路一條。」
納蘭倫真困難地點頭,從今而後,她只剩下一個孩子,只有一個孩子……**
*時光匆匆,轉眼十年已過。
這年,東詔國的皇上和皇后在一次外出途中馬車不慎翻覆,跌落山谷,雙雙罹難。
身為未來儲君的霍爾熙康並沒有太大的感覺,畢竟他才只有十歲,不懂生離死別與永遠見不到面是什麼樣的滋味;反而是掌權數十年的太后在一夕之間老了許多,偌大的霍爾家族只留下孤單一條血脈,教她如何不痛心疾首?
然而,這世間的殘酷並沒有因此而結束,該來的、該去的,都在冥冥中註定,不曾因為心痛至極而消弭一些;她知道自己的責任還未了,她必須養大她的孫子,而且不能讓他有任何損傷,否則東詔國的一切都將毀於一旦。
於是,她收起屬於女人的淚水,全心全意的替霍爾熙康安排一切,不論是慎選老師,還是替他訂下親事,一切都是為了他好……**
*「嘻嘻,過來啊!捉不到、捉不到我。」
陽光照在他們的臉上,小小的身子在林間來往穿梭,一個氣定神閑的在前方等着捉他的人,一個則是氣喘吁吁、面泛潮紅的在後面追趕。
「熙康哥哥,等我。」
「跑得這麼慢,我都等你大半天了。」霍爾熙康奔了過去,由袖中拿出一條長帕替那名頭戴紅帽、身穿綉白毛邊裙的小人兒拭汗,看她臉上紅撲撲的,他好想咬一口。
可祖奶奶說不行!祖奶奶說她是他的小新娘,長大要和他成親的,所以不能欺負她,當然也不能咬她讓她哭嘍!
「呼……你跑得這麼快,人家跟不上嘛!」
她氣息未平,身後又傳來丫鬟的叫喊:「熙康太子,您跑這麼快,簡直就是欺侮我和我家小姐嘛!」
霍爾熙康瞅了她一眼,沒說話,手中仍忙着替他的小新娘拭汗。
「熙康哥哥,我們來踢球好不?」
她清靈的大眼眨巴眨巴的看着自己,一時之間,霍爾熙康竟然沉迷了,她的眸子似帶着魔力,用不着其它言語,他下意識的除了點頭沒有別的動作。
「太好了,善舞,你去替我拿球來。」她轉頭要丫鬟回去宮裏拿球。
哪知那名丫鬟卻搖頭說:「不行,小姐,你忘了今天我們就要回去了。」
回去!?是啊!她差點忘了,七天的作客期就到今天,昨天阿爹就派人來提醒她,就是怕她和熙康哥哥玩瘋了,待在宮裏太久反而影響熙康哥哥的功課。
「對喔!熙康哥哥,那我們下回再來玩吧!」
霍爾熙康一聽說她要走,忙追問:「你們要走了?」
「是啊!太后只邀請咱們來宮裏住幾天,我們再不走,不是自討沒趣嗎?」善舞雖然只比小姐大五歲,可她一個丫鬟從小看盡主人的臉色,再怎麼不懂事也知道千萬不要惹人嫌。雖然這裏沒有人嫌棄她和小姐,可是也不該逾越。
「什麼自討沒趣?你們留下來誰敢說話?」霍爾熙康捨不得她走,身為一個皇子,雖有一堆事情要學習,可他總有留人的權利吧!更何況,她是他的新娘,誰敢多說一句話。「我去告訴祖奶奶,要你們留下來。」說著,他就要走了。
「熙康哥哥,這不好吧!我和善舞來好幾天了,也該回去了。」阿孜那﹒哈塞環宣拉住他的袖子阻止道。「那你們明天再來。」最大的退讓就是這樣了,他可以忍受一個晚上不見他的環宣妹妹。
「嘻,太子,您當東詔國是說來就能來的地方嗎?沒有太后的恩准,我和小姐是進不來的。再說,我們維吾爾族離這兒也有一段距離,我和小姐說不定明天還到不了家呢!」善舞這樣告訴霍爾熙康。
也就是這個說法讓霍爾熙康認為哈塞環宣一走,他會很久都見不到她。於是,他不管什麼約定了,立即向前奔去,「環宣妹妹,你在這兒等着,我去告訴祖奶奶讓你永遠留下來。」
「熙康哥哥!」哈舉環宣叫着已經跑遠的霍爾熙康。
「小姐,別喊了,這樣也好,我們不必在族裏和宮裏兩頭跑。」
「可是,我想阿爹……」
「小姐,是你的后位重要,還是老爺重要啊?要是被別人搶先一步,你連哭的機會都沒有。」
「善舞,你怎麼這麼說?」哈塞環宣不明白善舞為什麼會覺得宮裏比族裏好。
「哎呀,我隨口說說的。」驚覺自己失言,善舞連忙轉移話題。「好了,小姐,你在這兒休息一下,我去給你拿水過來。」
「嗯。」
**
*「祖奶奶……」霍爾熙康奔進太后的寢宮,沒等任何人通報便闖入內殿。
正巧主教雅丹泊在場與太后議事。
「祖奶奶、雅丹泊。」
「你這孩子走路怎麼可以用跳的!」太后威嚴的臉上寫着不贊同。這個孩子都十歲了,還是免不了要她操心,想當初她皇兒十五歲就繼承皇位了……唉!說好了要堅強活下去的,這會兒一想到皇兒的死,她又不能自己了。
「祖奶奶,環宣妹妹要走了,您不要讓她走嘛!」
「熙康真那麼喜歡環宣嗎?」太后看着霍爾熙康。她的本意也是要讓小倆口多聚聚,培養培養感情;可環宣進宮七天,熙康每天就只知道玩,這樣下去只怕荒廢學業。
「當然喜歡啊!環宣妹妹長得又漂亮、又可愛,祖奶奶不也喜歡她嗎?」
「這怎麼會一樣,祖奶奶再喜歡她,她也只是個外人而已;你是東詔國唯一的後嗣,祖奶奶當然喜歡你遠勝過她。」太后不免心生疑慮。如果熙康太過在意環宣那丫頭,恐怕也不是件好事。
「祖奶奶,不管不管,您也要喜歡環宣妹妹像喜歡我一樣。」他要環宣妹妹也有祖奶奶愛,在他小小的心靈里,他有的,環宣妹妹也要有,這樣才公平。
「這……」一個是血脈至親,一個是毫無關係的外人,再怎麼喜歡還是會分等級的。環宣那丫鬟,她必須好好注意她的品德,若是她無婦無德,那麼她會毫不遲疑的摘掉她太子妃的后冠。
「祖奶奶,還有,讓環宣妹妹留下來。」他才不管祖奶奶在想什麼,他要留住環宣妹妹,至於為什麼,那不是他那顆尚未成熟的腦袋瓜子裏需要思索的東西。
「這……」太后看着雅丹泊,盼他看得出她的顧慮。
「太子,環宣小姐離家多天,您也不想讓她患了思鄉病吧?」雅丹泊知道太后的心思,但他幫着太后勸他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哈塞環宣是命定的太子妃沒錯,可卻不是熙康皇子的命定妻子。
靠近她愈久,將來愈難割捨,這對誰都不是一件好事啊!
「雅丹泊,什麼是思鄉病啊?」霍爾熙康不解地問。他聽到有病便心慌起來,他不要環宣妹妹生病,祖奶奶說父皇和母后就是因為生病才不能跟他見面,他不要再也見不到環宣妹妹,他不要!
「以後您就會懂的,先讓環宣小姐回族裏去,下次有機會再召她們進宮,太后,您認為呢?」
「嗯,雅丹泊說得沒錯。熙康乖,先讓環宣回去,她阿爹、阿娘想她想得緊,頻頻來信催她回去哩!」
「那祖奶奶您要答應我,要快點召她進宮喔!」霍爾熙康跟太后談條件。
「好,就依你,不過你也要答應祖奶奶好好讀書,做個有學問的儲君。」
「嗯。」霍爾熙康點頭,答應了太后,「那我去告訴環宣妹妹。」說完,他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太后看着孫兒的背影,問雅丹泊:「這樣的安排究竟是對是錯?」
「太后,兒孫自有兒孫福,您就別操心了。」雅丹泊不能說出天機,否則逆天而行只會禍國殃民。
「唉!」她如何能不操心呢?東詔國唯一的王儲只有十歲,她能不能活到熙康懂事都是未知數,屆時他身邊可還有能信任的人?
**
*哈塞環宣臨走前,太后召見了她。當然,隨侍在側的還有伊斯蘭主教雅丹泊。
「太后奶奶,您找環宣有什麼事嗎?」阿爹在離去前曾交代她要注意禮貌,她不敢忘記。
「環宣丫頭,這幾天在宮裏住得習慣吧?」
「嗯。」哈塞環宣點點頭,不懂太后奶奶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可別樂不思蜀,賴着不走才好。」太后若有所指的說。
「太后奶奶,環宣不懂。」
「你年紀小不懂是正常,可丫鬟不小,應該懂得這人情世故吧?」太后把矛頭指向善舞。
「啟稟太后,奴婢知錯,是奴婢沒有提點小姐,讓小姐逾矩了。」被點到名的善舞連忙跪下,請太后降罪。
太后本也沒有降罪之意,只是口頭警告:「知錯就好,你們現在回族裏去,沒有哀家的召見,不要隨便要求進宮,知道嗎?」
「是。」善舞拉着哈塞環宣一起點頭。
「好了,哀家累了,你們回去吧!」她送客的意思十分明顯。
「是。」善舞見太后沒有指責她和小姐,心中鬆了口氣。
「太后奶奶,那環宣告退了。」
她們主僕倆一前一後退離太后的寢宮。
見她們走遠了,太后才交代雅丹泊說:「這段時間還是讓熙康好好讀書,別讓他再貪玩,這個責任就交給你了……」
「臣知道。」雅丹泊也樂見其成。他無法阻止太后立哈塞環宣為太子妃,卻可以阻斷熙康皇子的情念,這才是天命吶!
然而,因為他們的刻意阻擋,造成霍爾熙康和哈塞環宣兩人將近十年不曾再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