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一大早,早膳過後,眾人都簡單的向丹菱告別。
氣氛倒也平靜,沒有什麽濃烈的離情依依。
還笑着和丹菱說,他實在很好奇她打算以什麽樣荒謬的藉口來向家人解釋她的失蹤!
之後,丹菱就由着烈日護送下山,前往丹菱要求的京城齊家——畢竟那兒本就是她旅程預定的終點。
她覺得,她該由那兒開始面對自己的問題。
當然,在她出發前,反影依言,並沒有出現。
丹菱就這樣回去了,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波折,也沒有什麽威脅恐嚇,平靜得甚至讓丹菱有種不知當時是否真是被強留下的感覺,是否這一切真只是南柯一夢?
有些事,不是說放就可以放得掉的……
在烈日相當熟悉地形的狀況下,再加上準備了一個制的奇特背椅,好讓腳程不及烈日的丹菱,可以乘坐着椅子,由像巨人般的烈日背着趕路,丹菱在離開「光」叄天之後,便到了京城。
「到了,」烈日將丹菱送到了齊家大門外、不遠處的樹底下;然後那張被大鬍子覆蓋的臉,朝丹菱點了點頭。「走了。」
「謝謝你,」這些日子,丹菱也慢慢地習慣了烈日奇特的說話方式。「請幫我向致意,謝謝他的照顧,我已平安到達目的地。」
「反影?」烈日不以為然地說了兩個字。
「反影……」丹菱懂得烈日的意思,是提醒她有沒有話要讓他轉達給反影。「請你告訴他,我一定會用他送給我的禮物。」
烈日聽完又點點頭,不知是明白或是致意,便轉身走了。
丹菱看着烈日的背影漸遠,看着周遭吵雜的人聲,感到有點不太習慣,這和在山上恬靜的日子截然不同,雖是她以往習慣了很久的型態,但經過了山上的日子之後,這樣的人聲鼎沸卻讓她感到有點不安、不舒服。
「請通報府上的少夫人,就說是蘇州的姊姊,照約定來探望她了!」雖是對環境有些生疏,但丹菱在烈日走遠了之後,仍是鎮定心神走向齊家大門,敲門找來小通報,正式重新出現在塵世中。
*****
然後,接下來,就是一場丹菱覺得已然瘋狂的混亂。因為她的突然出現,齊家上下一陣人仰馬翻。
「丹菱小姐,好久不見!」齊風心中大石落地,突涌一陣憤怒。
「風,你那麽凶干麽?嚇到姊姊了,」靳青芸不滿地指責着自己的夫婿;這些日子以來,她將齊風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才不怕齊風冷酷的樣兒!「丹菱姊姊,你別理他!」
「芸芸……」齊風很是委屈,他可為了靳丹菱吃了不少苦頭!
原本為了要找她而四齣的齊家兄弟和白紀羽,現時只有齊風在家;為了要將消息壓住,不傳回蘇州,他叄不五時就得編造一些丹菱在齊家的生活花絮,覆信給時常關心丹菱的岳父岳母大人。
但面對愛妻愁雲滿布的俏顏,他也不得不如此。
而所有大將全部出門的狀況,就是齊風的工作量加大好幾倍;不過齊風已經很覺幸運了——好在齊震威因事遠行,不在家中,不然他還得分心應付自己的父親!
「怎麽樣,錯怪你啦,」青芸得理不饒人。「你每天凶那些個鑣師還不夠,現在還要凶我姊姊……她在外面都不知道有沒有受了什麽委屈,你還這樣凶她……」說著說著,青芸的眼眶就紅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齊風開始手足無措。
「不用狡辯!」青芸拉着丹菱的手,甩頭不理兀自着急的齊風。「丹菱姊姊,一切都是我對不起你……」
「別這麽說,事情都過去了,」丹菱對着許久不見的青芸溫柔的笑着。「我只在意你們過得好不好?」
「姊姊……」青芸難抑決堤的淚水,哭倒在丹菱的肩上;這些日子以來的內疚和擔心,頃刻間全爆發了出來。
這樣感人的畫面,就算是旁觀者也會為之動容吧!
但丹菱的心中卻有着一絲不真實感;在「光」,難得接觸得到這麽濃烈的感情表現,但心中所感卻更是深刻。
以前的她也以為這樣便是感情深厚的表現;但是……她心中莫名地想起了她離開「光」的前一晚,反影笑着離去的模樣……
心中突地一下深深糾痛!
「別哭了……都嫁人了還這麽愛哭,」丹菱柔順地輕撫着妹妹的秀髮,看得在一旁很想接手的齊風瞪大了眼睛。「這樣吧,你先幫我安排間客房,我們坐下來再說,好不好?」
「當然好,」青芸總算止住淚水,肯回頭看向自己的丈夫。「風,快幫姊姊準備客房!」
「知道了。」好不容易嬌妻回眸,結果只是要他去辦事!
齊風鐵青着臉,悶悶地走開;愛上了這個女人,真正是天要亡他!
*****
丹菱在齊家待了不到半個月,便啟程前往蘇州。
至此,齊風算是鬆了口氣;因為終又回復平靜的生活。
但是,丹菱對這近兩個月行蹤的交代,依然模糊不清——她說是因為半夜出門找山泉盥洗,結果在山中迷了路,幸好碰到山裏的獵戶人家,好心搭救她,而她因貪戀當地的風光自行多住了些時候,希望大家能原諒她的任性所帶來的麻煩。
這樣的說詞是真的就最好,但萬一真出了什麽狀況,並不如丹菱所述,那他的麻煩就大了!齊風感到鬱悶極了;反正怎麽說,都是白紀羽那個該死的混蛋惹出來的事!
所以,這次他指定白紀羽全程不準稍離片刻的護送丹菱回蘇州;青芸也讓翠兒跟着丹菱回蘇州,一路上好有照應。
半個月內,由「光」開始,她算是出了兩次遠門;真是好不容易,她才能回到闊別已久的家。
「丹菱!你可回來了,」沈鳳儀一聽見小的通報,忙不迭地衝進大廳。「二娘擔心死了!」
「對不起,」丹菱微笑着;雖然周遭吵雜的人聲讓她頭暈。「丹菱讓您擔心了,請二娘原諒。」
「這倒是真的,」靳家父親也在旁笑着幫腔。「你二娘成天食不下的,就差沒相思成病了!」
「沒錯!竟自己溜去玩,還去這麽久!」小弟墨繁可不平衡了;丹菱姊姊明知他垂涎二姊夫的功夫很久了,離家時竟不把他一塊兒帶上……「真是天理難容!」
「我……」丹菱看着明擺着在撒嬌的小弟,笑得勉強,也不知如何答話;倒是其他熱絡的話語解除了她的尷尬。
「大小姐您氣色真好!」
「真的呢,大小姐去了趟京城,穿了好美的衣裳喔!」
「小姐,嫣兒好想念您……您怎麽就這麽拋下嫣兒!」
越來越多的靳家僕圍到大廳,爭先恐後的來問候丹菱;她知道這些家僕平時都是很關心、喜愛她,所以她雖有些不舒服,仍是溫柔婉約地微笑、答禮。
她又變回了那個淺笑溫柔、嫻雅嬌弱的靳家大小姐,為了一個大概永遠擺脫不了的形象,重回以往生活。
父親慈藹的笑問着她是否在京城玩得忘了家,怎麽那麽久都不回來;二娘拉着她的手直嚷着她變瘦了,一定要好好的補補才行;家中的家僕們,包括丹菱的貼身丫鬟嫣兒,都交相的尋問着京城的好玩精彩之處。
也因此,她在回到家中數天後,突然起了一種強烈的不耐感,有種想要掙脫這一切的衝動!
從離開了反影開始,丹菱的心就像一點一滴地被掏空了一樣。
她越來越覺得她記憶中的桃花源、她在那兒生活的點滴,竟比這她生活了十幾二十年的環境要來得真實的多!
她越來越懷疑自己堅持要回來,是否只為了想測試自已對反影的依戀有多重?
也不時的想起,燦星曾對她說過的話:「……你還真是幸運耶,竟然能在無意間碰到這麽珍貴的男人!」
是的,她想他!
所以越是接觸親近的家人,越是回復所謂正常的生活,她就越覺得再也無法忍受這一切!
丹菱對自己的變化一點也不吃驚,彷彿就像早已預料到,甚至還有着印證後的竊喜——尤其是在看到給她的那個裝着影花解毒劑的小陶瓶時,她更是每每會心一笑!
終於,她在一個安靜的下午,帶着自已準備好的決心,前往父親在碧寒紫煙館的書齋。
「爹,女兒有事要求您諒解,」丹菱在得到父親允諾進入書齋後,以着讓靳皓節訝異的堅決口吻,直接地說出了要求。「求爹能讓女兒離開這裏,因為我愛上了一個殺手……」
*****
「他最近每天晚上都在影花園過夜,」燦星若有所思地望着吃了晚飯便躍往影花園的反影的背影。「他不會有事吧!」
「沒事的,」也和燦星並肩眺望。「他只是在賭一件事,賭一件他自己心裏其實很沒把握的事。」
「你是說大嫂?」燦星問向。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其實這兩人早已深愛上對方——包括了翔在內,所以他才有一些不合常理的舉動出現,」自丹菱離開之後,第一次笑了,笑得有點能將一切世事看得清明透澈的感覺。「只不過那兩個人都有點心結要解決,有點只能自己想通的心結……其實兩人這樣的分開也好,對他們的事情是有幫助的。」
「你能看穿老大的心思?」燦星知道一向了解反影,但不知有深入到這樣的地步。
「雖不中亦不遠矣,」的笑容逐漸變淡。「這個其實很單純的傢伙,旁人以為他的外表是裝出來的堅強,卻無法明白他其實就像一本攤開的書,表裏如一。」
「那是為什麽?」燦星跟了反影這麽多年,多少也能明白的意思;反影花了這麽多年的時間,最成功的不是建立了「光」,而是能徹底的跳脫了宿命的桎梏,成為一個真正快樂的人——即使這樣劇烈的轉變是沒什麽人會相信的,但他仍是做到了。「為什麽他要答應讓大嫂回去?」
「反影不是一個什麽女人都有勇氣跟隨的男人,」難得對燦星平易近人的向他解釋。「反影自己也明白這點——丹菱的確是不可多得、百里挑一的女人……但反影的個性你也清楚;與其要他用一生來冒那『萬一』的險,他寧願用一時的痛苦來孤注一擲。」
「我懂了,」燦星恍然大悟。「他是要讓大嫂有選擇的權利,自己想清楚是否留下來,而不是被逼迫的……所以他才這麽作!」
「能讓他動心的女人不多呢,」又泛起了笑容。「我可一點也不擔心他們倆……再說,我也已助他一臂之力了!」
「助他一臂之力?」燦星本來明白的腦袋又讓給弄混了。「什麽意思?」
「到時你就會知道了!」說完便轉身離去,留下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燦星一個人愣站在原地。
*****
隆冬,越向北行,寒意越甚。
尤其是進入山區,這樣的感覺更是明顯;四周荒涼的蕭索,讓習居於這兒的飛禽走獸也都紛紛走避,不是冬眠,便是一早南徙。
不多時,竟飄起了雪來。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地點,竟然出現了一行既不像官差,也不像商旅的人,以穿着而言,倒像是遊客。
奇怪的不只這一點;一行人,其中四個是轎夫,抬着一頂軟轎,顯然是有身分的人坐於其中。餘下的一人則全身雪白,衣着相當考究,身形飄逸得就似天上雪。
這人便是白紀羽;他一路上都領着轎子,但越深入山腹,便越脫離大路,反向林中小路深入。
傍晚,這一行人走到了一座廢棄的莊院前,白紀羽便喝令停止前進,讓轎中的人出來確認目標。
走出的,是一個娉婷窈窕的淡紅身影靳丹菱。
丹菱向白紀羽點點頭後,白紀羽便給四位轎夫打了賞,令他們回去,自己則隨着丹菱走進莊院。
「我到現在還是不相信你竟能有這樣的勇氣,」白紀羽在丹菱的身後開了口。「即使我早就知道你是個絕對錶裏不一的女子。」
「真的嗎?不過也對,我其實也不相信自己竟真這樣作了!」丹菱回頭對白紀羽嫣然一笑,麗顏霎時像正盛的千嬌百媚。
「你作了件如此驚世駭俗的事後,氣色竟然比從前還好,比從前更明照人,」白紀羽嘆了口氣。「那個男人還真不是普通的簡單,能讓你變成這樣的一個奇女子!」
「你顛果為因了,」丹菱又笑;自她下了這個決定後,每個知道的人反應都和白紀羽一樣呢!「我本來就是個奇特、不如外表『正常』的人,所以才會愛上他那樣的人啊!」
「是嗎?」白紀羽攤攤手,表示還是不懂;其實也不是不懂,只是他這陣子心裏一直有事,所以不比平日的機靈了。
「其實你也變了,不是嗎?」丹菱溫柔地說著。「在想翠兒吧?」
「……你怎麽會知道?」被說破了心事的白紀羽顯得狼狽。「你自己的麻煩已經不小了,怎麽還有空注意我?」
「麻煩?不會呀,我不覺得是麻煩,」丹菱看着白紀羽,就像是在看着從前的自己般覺得有趣。「我只是看事情的角度越來越單純而已,所以能發現很多自尋煩惱的人看不到的問題!」
「自尋煩惱?」白紀羽聽了丹菱的話,明顯一震。
「是啊!」丹菱面對白紀羽的迷惘,只是語意不明地吐出了兩個字。「對了,天色不早了,你送我到這兒就可以了;剩下來的路對不起,我不方便讓你知道,所以不管你被交代了什麽樣的任務,都希望你不要跟蹤我!」
「只有這一點沒變,」白紀羽有着被搶白的鬱悶。這下好了,他回去少不了又是一頓排頭!怎麽這些靳家的小姐專愛找他的麻煩嘛!「仍然是個聰明到過分的女人!」
「多謝誇獎!」丹菱笑着走過了白紀羽的身邊,朝莊院外慢慢行去。「有機會的話,我會介紹你們認識的……照你的說法,是非常有趣的事喔!」
「那個間接把我害成這樣的男人嗎?不必了!」白紀羽不悅地說著。「總之,你自己保重……對了,差點忘了一件一直想問你的事:你身上那種特殊曼妙的香味是什麽?」
「這種香味嗎?」已走到莊院門口的丹菱,伸出了柔嫩纖白的手腕,側着頭將鼻尖湊過去。「這是我的定情之物!」
「定情物?」白紀羽聽了這樣的答案,只有傻眼的分;怎麽定情物也可以是一種不具體的味道嗎?
「也將會是我的名字呢!」丹菱在丟下了這句更讓白紀羽摸不着頭腦的話後,便在紛雪中漸隱了身形。
而白紀羽望着丹菱那雖然看上去纖弱、但周身卻透着堅決的背影,逐漸消逝在一片雪白中,一時間心竟像被什麽東西填滿了似地、有着莫名滿溢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