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給承瑞的第一百七十七封信。九一年三月五日。天氣,溫和。夜晚十一時四十二分。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會有“一樣米養百樣人”這句話了。

承瑞,像你違么溫和良善的人,一定無法想像冷止無情的人是如何生活着,走嗎?捫心自問,我只是在你走後,戴上面具活着,對很多事都麻木了。但今天我才發現,有些人是真的沒血沒淚沒感情的。

你知道的,我不走自傘清高的人,錢,對我來說很重要。畢竟,誰不需要錢呢?一睜開眼,什麼都需要錢,我當然也缺錢。我只是不願讓自己為了錢而失去做人最起碼的尊嚴罷了。

只是,看着那個名叫“駱逸昊”的男人時,我總有點心驚。彷彿他的表情曾在哪兒見過似的。那麼淡漠……就好像我在你死後,用來面以其他病人時的神情……

不,不只是面對病人而已。在不知不覺中,我也用同樣的面容對待身邊的人事物,我一直以為我只是心死了、麻木了而已,卻在遇上他之後,驚覺“麻木”在某種程度上就等於“冷漠”。

於是,我在斥責他的同時,也感到心口一陣冰涼。

原來,我也是那麼冷漠的人嗎?是這樣嗎?

原來,我跟那個駱逸昊也沒什麼兩樣嗎?是這樣嗎?

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

亭萱

輕輕搖晃着手中的酒杯,駱逸昊悶笑了一聲,隨即一仰而盡。

“你如此急着想和解,又是為了什麼呢?”他想起谷亭萱的質問。

他沒有給她正面的答覆,只是淡然地扯唇一笑道:“不為什麼,只是想儘快解決這件case。”

當然,他這種不放在心上且很隨意的口吻自然再度激怒她,他清楚地瞧見她燃起怒火的眼瞳,聰明地離去,避開了她的炮轟。

“谷亭萱……”他吟着她的名,細細地玩味着。

她的名字是如此輕柔典雅,但她的脾氣卻顯得火爆易怒。他着實感到困惑,究竟她為什麼生氣呢?他並未說錯什麼,不是嗎?

錢,誰不愛?他搞不懂她的想法。

當了幾年的律師,看多了訴訟判決,他太清楚有多少人可以為了錢而爭得頭破血流!錢,實在是太可愛又可恨的玩意兒了!

只是……她為什麼生氣?他莫名地在意起她的情緒,她與眾不同的反應深深地困惑着他。.

“嘿!怎麼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隨着聲音響起,一隻手也拍上駱逸昊的肩。

“是你。”駱逸昊只是瞄了左方女子一眼,跟酒保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真冷淡。”女子倒也不以為意,像是早已熟知他的脾氣似的逕自在他身旁坐下,點了一杯瑪格麗特。

兩人就這樣坐着,沒人開口接續話題。

她是駱逸昊的大學同學廖曉蕙,是一名精明幹練的女律師,若你被她嬌美的外表所惑,可就要倒大楣了。不過,她也不是個只知埋首工作、不懂玩樂的女子,事實上,她非常懂得享受生活。

“最近還好吧?有沒有什麼大案子?”廖曉蕙隨口問。

“沒有。”駱逸昊依然是淡漠的態度。

“哦……”廖曉蕙隨意點點頭,把玩着杯沿,好半晌才又道:“之前跟你提議的事,你考慮得怎樣?”

“嗯!”駱逸昊悶哼了一聲。

“嗯?那是什麼意思?”廖曉蕙側過頭,望着駱逸昊稜角分明的側面。

“曉蕙,你愛錢嗎?”駱逸昊逕自望着杯中液體開口問。

“這是什麼問題?”廖曉蕙嗤笑了一聲。

“你愛錢嗎?”駱逸昊專註地望着酒杯再次追問。

“愛!怎麼不愛?”廖曉蕙拂着垂落頰側的髮絲,慵懶地笑道:“誰不愛錢?少來了!不光是我,你也很愛錢不是嗎?就是因為愛錢,想多賺錢,才會找你合夥經營事務所。怎麼?發生了什麼事?干突然問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

“沒什麼。”駱逸昊淡應着。

“認識你這麼久,第一次瞧見你這麼困惑的表情。”瘳曉蕙笑着搖搖頭,“過去任何大案子都沒影響到你,反而是小案子困住你了?真不敢相信!”

駱逸昊聳了聳肩,不予回應。

“你知道嗎?”廖曉蕙索性將椅子旋了九十度,面向駱逸昊,“你是‘第二個’讓我覺得自己毫無女性魅力的男人!”

她強調的語氣讓他側過頭,瞄了她一眼。“哦?”他收回視線淡應着。“我以為我是唯一一個。”

“本來是的。”廖曉蕙沒好氣地道:“但今天,我遇上了‘第二個’。”

“嗯……”駱逸昊不以為意地道:“自尊心受損了?”

“倒也不是。”廖曉蕙蹙起眉。“我也不知該怎麼形容。”

“那就別費心去想了。”駱逸昊將酒一飲而盡,起身道:“我走了。”

“難得碰面,不多坐一會兒?”廖曉蕙望望手錶,隨口說:“反正時間還早,我約的人還沒到,你就陪我聊聊吧!”

駱逸昊挑起眉,自鏡片后打量着廖曉蕙……

“怎麼?突然發現我是美女了?”廖曉蕙迎着他的視線,沒有退縮。

“憑心而論,你是美女。”駱逸昊微微一笑。

“是啊!但不是你喜歡的型,我知道。我不會因為你沒喜歡上我而難過,事實上,我已經受夠男人愛慕的眼光了。”廖曉蕙擺擺手,自嘲地笑着。

“你好像真的很心煩?”駱逸昊審視着廖曉蕙的表情。

“嗯廠廖曉蕙隨意地將髮絲撥至身後道:“是有點煩。你的反應與回答是我早巳熟悉的,雖然你對我不動心、不動情,但好歹你還是個朋友,可是那個人……”

“難得你會為了男人而苦惱。”駱逸昊再度坐下,忍不住又想起谷亭萱。他也是難得地一個女人吹皺了平靜的心湖。

“說得也是!”廖曉蕙突然兩手一拍,瀟洒地道:“管他的,我才不想為了那種人而傷腦筋!”

“哦……”駱逸昊點點頭,像是不置可否。

“談正事吧!”廖曉蕙望定駱逸昊道:“你到底考慮得怎麼樣?還想在那老傢伙底下做事?”

“他是我們的教授……”駱逸昊提醒着。

廖曉蕙聳聳肩,眸中閃過一絲厭惡,“是啊?他對你有恩嘛!也不過就是在你急需用錢時借了你那麼一點錢,有必要這麼感恩圖報嗎?”

“你為什麼那麼討厭他?”駱逸吳斜眼打量着廖曉蕙。

“我不想討論這件事。”廖曉蕙深吸一口氣道:“總之,找你合作成立律師事務所,是看重你的能力,除了你之外,我不會考慮其他人,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嗯!”駱逸昊望向酒吧門口,“你等的人遲到了?”

廖曉蕙望望表,“不是,是我早到了。你若真的想走就走吧!我沒事的,你太關心我,我也不習慣。”說著,她逕自笑了起來。

“那我先走了。”駱逸昊擺了擺手當是再見,便付帳離去。

駱逸昊才剛走,廖曉蕙等的人便到了。

“曉蕙……”一聲輕喚讓廖曉蕙揚起頭。

“亭萱!”廖曉蕙漾出開心的笑,“好久不見啦!”

“對啊……”谷亭萱若有所思地在廖曉蕙身旁的椅子坐下。

“你爸爸的狀況怎麼樣?”

“不太好,還在觀察期。”谷亭萱蹙着眉,望向廖曉蕙道:“剛才……我看到你跟一個人在說話……”

“哦?”廖曉蕙挑起眉,不以為意地笑道:“他是我的大學同學,正好在這裏遇到。怎麼?你認識他?”

“他就是肇事者的律師。”

“啊……”廖曉蕙低呼了一聲。“這麼巧?他就是你說的那個很……咄咄逼人的律師?”

“嗯!”谷亭萱沒好氣地應了一聲。

“也不是很讓人意外。”廖曉蕙咕噥着。

“你跟他很熟?”谷亭萱望着眼前明亮美麗的朋友,怎麼也想不到他們兩人是同學。

“還好。”廖曉蕙聳聳肩。“他獨來獨往慣了,沒什麼人真的能跟他很熟。不過,他一直都很優秀,相當的優秀。”她不忘強調着。

“那又如何?”谷亭萱不屑地撇唇補充道:“我討厭他。他太冷漠了,開口閉口都是錢。”

“亭萱,雖然我不太想承認,可是,律師都是這樣的……”

“你就不會。”谷亭萱截斷廖曉蕙的說法。

廖曉蕙笑着搖搖頭,“你不了解。坦白說,若今天我是他,我的處理方式也會跟他一樣。畢竟,公事公辦。礙於我們的職業,有時我們不得不把律法擺在前頭,情分擱在一旁。”

谷亭萱抿緊唇。“你能夠判斷他為什麼急於和解嗎?”

“那是當然。不過,身為你的朋友,我不得不說一句……別太快跟他和解。”廖曉蕙搖晃着酒杯,唇角噙着高深莫測的笑。

“為什麼?”谷亭萱的眉結擰起,神情陰鬱。一想起駱逸昊,她就氣悶。

“以他的立場,首要目的便是盡量將他的當事人的刑責降到最低,當然,和解金額也是。如果你爸爸的傷勢惡化,並能夠證明是因車禍而造成的,那麼,賠償金額可以要求得更早……甚至如果傷勢嚴重,縱使你不提出告訴,法院也會自動替你提出告訴……”

“我終於明白了……”谷亭萱氣憤地握緊拳。

“你別生氣,這也是不得已的,律師本來就是……”

“沒什麼本來就是怎樣這回事。”谷亭萱氣得眼眶一紅,梗聲道:“雖然我真的很努力地想體會你們律師的立場,但我還是不能接受他的態度!好像……好像認定我只在乎錢,不在乎我爸爸的傷勢……”

“不是那樣的。我們當然明白你擔心你爸爸的傷勢多於對錢的在乎,只是……”廖曉蕙腦中靈光一閃,想起方才駱逸昊所問的問題,難道……他是為了谷亭萱的事而感到困惑?這還真是難得!

“那我現在該怎麼做?我真是受夠他了,但他偏又是對方的律師,若不和解的話,他又會一直緊追不捨。我一瞧見他,就覺得火氣直往腦上沖,怎樣都無法冷靜下來。”谷亭萱停頓了一下才道:“我從不曾這麼討厭一個人……”

“那麼,就由我來幫你吧!”廖曉蕙覷準時機,建議道:“我不收你任何費用。”見谷亭萱有話要說,她趕忙擺手說道:“唉!你別急着拒絕,聽我把話說完。我們就不與他和解,一切以你爸爸的狀況為優先考量,我知道你不在乎對方賠多少錢,但是,這是你的權益,你應該聽過勿枉勿縱吧?”

“我並不想打任何官司,我知道這很費時費力,再說,怎麼可以不付你任何費用,這說不過去……”谷亭萱蹙起眉。

“表面上,是我幫你的忙;實際上,卻是你幫我的忙。”廖曉惹眸中閃過一道算計的光芒,“我跟他雖是同學,也知道他能力卓越,但始終沒機會與他交手,我很想會一會他。”

“你想挫挫他的銳氣?”谷亭萱眸光一亮,不知為什麼,一想到能看見駱逸昊鎩羽而歸的表情,她就覺得心裏舒坦多了。

“正是。我們得讓他知道人世間錢不是絕對萬能的東西,他是該受點教訓了。”廖曉蕙瞄了瞄谷亭萱的表情,接着又道:“他把錢看得很重,很功利的一個人,雖然他是我的同學,我不該批評他,但事實便是如此。”

“你方才還替他說話的。”谷亭萱迎向廖曉蕙的目光,有些狐疑地問。

“我不是替他說話,你誤會了。”廖曉蕙搖頭道:“我只是很客觀地站在律師的立場來評論他的做法不令人意外,只是,他必須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光講法律就足夠的。”

“現在聽起來,倒像是你跟他有仇了。我本來以為你們交情還不錯的……”她明明看見他倆相處的態度,雖稱不上熟絡,但也不至於像仇人啊!

“我可是公私分明的。今天若不是你是我的好朋友,我還不見得願意跟他作對呢!畢竟,他可是個厲害的角色。”廖曉蕙啜了口杯中液體,淡然地說著。

“但我知道你也不是省油的燈。”谷亭萱笑着說。

“哪兒的話,那是你不嫌棄。”廖曉蕙倒也欣然接受,隨即又道:“對了,今年的巡迴文藝營又快要開始接受報名了,你打算參加嗎?”

她們是在去年的巡迴文藝營認識的,巧合地被安排在同一寢室,在三天兩夜的日子裏相談甚歡,雖然年紀有一點點差距,職業也不相同,卻維持着不錯的友誼。

“可能不行。”谷亭萱黯然地垂下眼眸。“我想照顧我爸……恐怕沒辦法參加。”

“嗯!”廖曉蕙點點頭,拍了下谷亭萱的肩道:“反正每年都會舉辦的,錯過一年也不會怎樣。倒是你,真的有寫出什麼文章去投稿嗎?”

谷亭萱搖搖頭。“一直都在寫東西,可就是沒勇氣投稿,畢竟,都是些心情札記的內容,也難登大雅之堂。”

“唉……”廖曉蕙嘆了口氣,“我們啊……不知何時才能寫出滿意的作品來!說真的,你在醫院裏一定看到很多故事,而我呢則是天天面對一堆民事、刑事案件,每個案件其實都是一個故事,真希望有一天能把這些故事寫出來,只可惜實在沒有時間。”

“那倒也無妨。”谷亭萱倒是不以為意地道:“有空時寫一點,也許慢慢地就能積少成多。甚至也不一定非要寫出什麼名堂來,若每年都能去參加文藝營,聽聽演講,也挺過癮的了。”

“那倒是。”廖曉蕙笑了笑,話題一轉又道:“你別太擔心了,我相信你爸爸吉人自有天相,至於訴訟方面的問題就交給我。”

“我是一定要付你錢的……”

廖曉蕙瞪住谷亭萱,不悅地道:“你這不是太見外了嗎?不如這樣吧!如果真的告上法庭,爭取到合理的理賠金額,你再從中打賞我一些零錢就好了。”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可不能不收喔!”谷亭萱終於鬆了一口氣,她還真怕廖曉蕙不願收取半毛錢。

“我是不想收啊,但我知道以你的個性,若是我不收的話,你肯定要叨念好久好久,甚至動不動就要請我吃飯·了。”廖曉蕙眨眨眼笑道。

“你知道就好。”谷亭萱說完,感激地握住瘳曉蕙的手,“我真的不知道如何……”

“別說出口。”廖曉蕙趕忙打斷她的話,“我知道你很感激我,我心領了,不必把太肉麻的話說出來。”

谷亭萱忍不住被逗笑了,隨即又斂起笑,難過地道:“我怎麼還笑得出來呢……”

“你別鑽牛角尖了。坦白說,你這一年來,變得很陰沉,連我都快認不出你了。你實在太容易困住自己了。”廖曉蕙蹙起眉。

“我也不願如此,只是……”

“他已經死了,你又何必讓他綁住你呢?你還有屬於你的日子要過,若是他知道你這麼難過,他會死不暝目的,你知道嗎?”廖曉蕙心疼地拍了拍谷亭萱的手。

“我知道……”谷亭萱啞聲低喃着。

“你也真是的,他又不是你的男朋友,你竟然放了那麼重的感情……”廖曉蕙實在搞不懂谷亭萱的想法。

“我們雖然沒有交往,但……但我很喜歡他,我知道他也喜歡我……只是……”

“那又怎樣?”一瞧見谷亭萱眸中浮現溫柔光彩,廖曉蕙很理性地道:“既然他已經死了,就代表你們緣盡了,你毋需為了他而封閉你的心,你知不知道這樣很自虐、很變態?”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想忘就忘得了的。我只是想順其自然……事實上,我……有時覺得很不安,因為,我竟然已經快想不起他的臉……”谷亭萱低垂着頭,讓人瞧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從她微顫的嗓音里感受她心裏的激動。

“你在執着什麼呢?該放手時就應該放手,也許還有更好的男人……”

“我並不想再遇到什麼更好的男人。”谷亭萱蹙起眉。

“話別說得太早太滿,人生的事是很難說的。”廖曉蕙意有所指地說著。

“我知道,我只是想順其自然。”谷亭萱強調着她此刻的心情。

“好啦!不勉強你。當你是朋友才會勸勸你,不過,我相信你自己也有分寸,我也不必太逼迫你。總之,我只是希望你能像我剛認識你時那麼開朗,說真的,我很想念那樣的你呢!”廖曉蕙有些感慨地說著。

“我自己也挺想念的。”谷亭萱抬起臉,眼中含淚地笑道。

“那就努力自己振作起來吧!”廖曉蕙覺得眼眶微澀,奮力地眨回淚意,在谷亭萱肩上用力一拍。

“曉蕙,謝謝你。雖然你看起來挺玩世不恭的樣子,但其實你很溫柔的。”谷亭萱說完,還做了個嘔吐的表情。

“喂喂!你是褒還是貶呵?什麼玩世不恭?去!講這麼難聽。”廖曉蕙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說著。

“生氣啦?”谷亭萱笑着推了推廖曉蕙的肩。

“我有這麼小氣嗎?”說完,兩個人笑成一團。

谷亭萱笑着笑着,覺得心情難得舒暢許多,也許她真的悶住自己的心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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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想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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