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魚是種冷血動物,理應無法懂得人類的七情六慾,與瞬息萬變的思潮。

悠兒確實不懂閻仲羿心中的百轉千回,只是他那一聲吼,充滿了錐心之痛與難言的情愫,頃刻間彷彿有些什麼急沖入她的心窩,撼動了某些沉睡的感覺,讓她沒來由地揪痛了心……

這樣陌生的感覺讓她不安。她捂住了心口,試着想體會適才的感受究竟是什麼?

她回過頭,神色不安地望定了他,透過他的眼,她覺得自己的心彷彿將自胸膛竄出,幾乎快抓不住理應屬於她的心了,連過去習以為常的跳動,都顯得不自然……

「你要我別走?」她輕聲地問著,「為……為什麼?」

閻仲羿一驚,意識到自己太過失常,卻無法尋回平靜的理智,讓他掩飾不經意間流露的情感。

悠兒慢慢走向他,杏眼裏凈是迷惘。「為什麼……剛才我的心口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從來沒體會過的……就只因為你說不準走……」

閻仲羿表情怪異地盯視著悠兒,想看穿她的不解世事是否來自偽裝,可是她眼瞳里的無措與不安讓他心頭一憐,再無法自拔地深情望着她,卻難免憂傷。

「你……不要我走?」悠兒蹙起了眉,「可是……我想見小寶,她是我在人間最好的朋友,可是……你為什麼不准我走?我應該要走的,卻突然捨不得走了……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想法?為什麼你的聲音聽起來那麼……那麼的……」

悠兒找不到可以形容那種感覺的詞語,她只知道他的聲音震撼了她的心,喚醒了她從來不曾體會過的感受。

「我並沒有其他意思,是我帶你來的,要走也得由我決定。」閻仲羿見她一臉茫然,似乎不懂得情是何物,索性逞強地假裝不在乎。

「不對。」悠兒搖著頭,蹙眉認真地思索著,「絕對不是你所說的那樣,要不然,我怎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悸動?」

「你不必想太多,我並沒有其他意思。」閻仲羿解釋著。現下他的情緒已平靜許多。

「那……我不急着走了。」悠兒眨眼望他,專註地望進他眼裏,試着想看出些什麼。

「為什麼?」他心裏一喜,莫非她也對他有了眷戀?

「我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我的心會因為你的一句話而如此波動?這是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悠兒的表情十分困惑。

她萌生想留下來的念頭,想弄明白為什麼閻仲羿會對她造成這種影響?

一直以為心臟的存在只是為了活命,可方才那揪心的痛讓她驚駭莫名,她的腦袋裏漲滿了不解,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啊?

她恍惚地旋過身,茫然地走回她的房間。

好半晌,她只是呆坐着。可不論她如何努力,始終沒能明白為什麼「不準走」這簡單的三個字,會影響她如此之深……

*********

閻府內閻伯襄宅院

「你是說,二弟帶了個花娘回來?!」閻伯襄激動地立起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是的,大少爺,那女人的確是二少爺自‘春花秋月閣’帶回來的,只不過……」張仁謙停頓了下。

「只不過什麼?」閻伯襄急躁地追問。

「那女人的確是出自‘春花秋月閣’,可她並不曾接客,是一張生面孔。據我私下探詢的結果,發現其他人也不知道有這女人的存在,真是奇怪極了。」張仁謙抿緊了唇,無法想通其中的道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閻伯襄陰險一笑,「你不也說那女人相當美麗,也許是‘春花秋月閣’正在栽培的當家花娘。」

「是啊!大少爺說得是!」張仁謙自豆眼中蹦出光芒,緊接着道:「大少爺,如果讓老爺知道這件事的話……」

閻伯襄搓著雙手,額間滲出薄汗,興奮的道:「如果爹知道這件事……」

「一定暴跳如雷。」張仁謙也笑了,「更重要的是,老爺一直以為二少爺為人耿直,發生這件事之後,老爺對二少爺的評價定會降低,到那時候,嘿嘿……只要大少爺再稍微加油添醋一番,還怕老爺偏心嗎?」

「太好了!」閻伯襄眯起了眼,「閻仲羿,這回可讓我逮到你了!」

「恭喜大少爺,這回二少爺很難翻身了!」張仁謙涎著笑臉,逢迎地說著。

「走!事不宜遲,咱們見爹去!」閻伯襄反過身,才拉開門便撞見一張慘白的容顏。

「夫君……」袁慧娘微顫著喚道。

「你在這裏做什麼?」閻伯襄睨了妻子一眼,淡漠地道。

閻伯襄向來就不喜歡妻子蒼白虛弱的模樣,可她是他的妻,為了他未來的地位着想,他不能反抗這門親事,她可是他的爹替他挑選的「門當戶對」的好妻子哪!

當然,等他坐擁閻家大權之後,他就可以再娶自己心儀的對象了,只是目前他還必須忍耐,畢竟袁家的勢力也可以扶持他,讓他坐穩閻家老大的位置。

「夫君,我……我的身子不太舒服……」袁慧娘垂下螓首,輕聲說著。

「你何時舒服過了?」閻伯襄厭煩地道:「去找大夫來,我還有事要辦。」

「夫君,我真的很不舒服,你……你能不能陪陪我?」袁慧娘祈求地望着閻伯襄,希望能攔下他的腳步。

「都說是急事了,你怎麼還如此羅唆?」閻伯襄不耐煩地側身而過,臨走前還啐了聲,「女人……」

「夫君……」袁慧娘心痛地倚住門,淚水靜淌而下。

她是個認命的女人,當她的爹替她作主訂下這門親事時,她便決定以夫君為天,跟着他一輩子,不管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可是,她的柔順並未換來他的愛。她知道他不喜歡她,可在旁人面前,他總是殷勤相待,那樣的假象也讓她有冤無處可訴。

沒有人相信,這個人前表現得如此溫柔的男人會在人後冷落她。

如果沒有遇見「他」,她或許會忍下所有委屈,甘心地當個閻家大少奶奶,不管其他事。可是「他」……是那麼與眾不同,有時候,她好希望當初爹替她指婚的對象是「他」……

這樣的念頭讓她內疚,卻又那麼真實地存在她的心頭。然而,她也知道她的夫君有多麼地痛恨「他」。

所以,她不能讓她的夫君害了「他」。

心念電轉,她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子,急忙地朝另一宅院奔去。

*********

閻仲羿心神不寧地在書房裏觀看帳冊,思索著若是成為「官商」,現有的資源是否足以應付未來的變化。

閻家世代從商,到上一代發展蓬勃,眼看在這一代將會攀上最高峰,為此,閻仲羿有些擔心。

成了「官商」,代表着未來閻家與國家將更緊密結合,任何小狀況便可能影響到全國,不能不慎。

「喵……」原來是蜷在閻仲羿腳邊的貓兒突然抬起了頭、豎起了尾,戒備地瞪着門扉,不太友善地叫着。

「有誰在外面嗎?」閻仲羿瞄了房門一眼,立起身朝門走去。他想起了悠兒,能讓貓兒如此防備的就只有她了。

他一打開房門,貓兒凄厲一叫,弓起了背,對著悠兒齜牙咧嘴。

悠兒緊張地退了一大步,視線緊鎖著兇惡的貓兒,深怕一不留意便讓貓兒撲上她的身。

閻仲羿跨出房,合上門扉,望着悠兒,等她主動開口。

「我……」悠兒臉上的蒼白褪去了些,試著微笑道:「我只是想來看看你在做什麼,可是它在裏面,我……我不敢進去。」

「我知道。」他還是望着她,「找我有事嗎?」

她一定悶壞了,被他固執地囚禁在這兒,而他卻又忙着處理帳冊與鹽市的事,並沒有太多時間與她相處……雖然他的腦海里總不時地浮現她的身影。

他不該留下她的。她應該離開,這樣他才能專心一志,可是……他不想讓她走。

事實上,他決定與她相處一陣子,也許他終能發現心中的矛盾不是因為心動。說到底,他想考驗自己,證明自己不會為一名花娘所迷惑。

可他心裏仍有個小小的聲音低聲喃語著:也許她根本不是花娘……

「我想要一桶水,可以嗎?」悠兒遲疑地道:「我說過我是一條魚,如果能讓我泡在水裏,我會覺得很舒服,所以……」

閻仲羿蹙起了眉,「要一桶水並不難,你不必以你是條魚為藉口。」

「可我真的是一條魚啊……」悠兒委屈地解釋。

「既然你是條魚,一桶水如何滿足你?一條溪或是河與海,豈不更好?」閻仲羿說著。

悠兒眼睛一亮,「有嗎?真的有條溪、河,或是海嗎?」

天,她真渴望能到那裏去!

閻仲羿一愣,瞧着她期待的表情,他竟然說不出否決的話語。

「是有條河,水深處足以讓人在那兒游水……」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之後,他有些懊惱。

「真的嗎?真的嗎?」悠兒興奮地迭聲嚷着,一臉的祈求,「我可不可以到那兒去?求求你,我真的好想去!」

「可是我……」他回身望向房裏,想到桌面上的帳冊。

悠兒瞧見他的遲疑,失望地垂下了頭,低聲道:「如果你很忙,我也不是非要到那兒去,只要給我一桶水就好了。」

「也沒那麼忙。」不忍心見她失望,他道:「其實離這兒很近。」

「你的意思是?」悠兒臉上綻出光芒,卻又不敢太過期待,她好怕誤會了他的意思。

「意思就是,我可以帶你去。」閻仲羿放軟了聲調,「但你得答應我,到那兒之後不可以亂跑,荒郊野外總是有一些難以預測的危險。」

「好!我一定不會亂跑的!」悠兒興奮地保證。

「可我現在還有點事,也許晚一點再帶你去,可以嗎?」

「可以!我可以等!」悠兒開心地漾著笑,那目光讓閻仲羿心口一緊,難以別開視線。

他真想放縱,真想不顧一切地專寵她一人,只要能換來她唇畔的笑靨,什麼都值得了。

「二弟……」不知何時,來到兩人身後的袁慧娘走上前來,似水的眼眸幽幽地望定閻仲羿。

「大嫂?」閻仲羿有絲訝異,「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袁慧娘咬了咬唇,偷眼瞄了悠兒。她的確很美麗,有種清新脫俗的氣質,實在不像「那種出身」的女子,也難怪閻仲羿會將她帶回來了……袁慧娘心痛地想着。

「大哥知道你到這兒來嗎?」閻仲羿並不願意和袁慧娘太過親近。他知道大哥與大嫂之間的感情很好,至少他總見到大哥呵護備至地照顧她,只是他不懂她臉上為何總有一股抹不去的憂傷,而且,她的視線也讓他不太自在。

當然,他心裏是有所存疑的,像大哥那樣的人會善待他的妻子嗎?可是,他又不願介入,只好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大嫂是名族之後,擁有良好的教養,深諳禮儀,他相信她的人品,雖然她讓他覺得怪異,卻寧願當成是自己多心。

總之,保持距離總是好的。

「我來是有件事要告訴你的。你大哥知道你……帶個、帶個……」袁慧娘咽了口氣,不好意思當著悠兒的面說出她的「職業」,只能道:「他知道你帶個女子回來,也知道她……來自哪裏,所以,他去找爹,要跟爹說這件事……」

閻仲羿目光一沉,抿緊了唇,神情肅穆。

悠兒感受到閻仲羿不悅的情緒,她擔憂的目光來回地在閻仲羿與袁慧娘之間游移,並不是很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可是直覺地,她明白與自己有關。

更重要的是,她發現袁慧娘望着閻仲羿的表情很奇怪……該怎麼說呢?似乎有點像閻仲羿望着她自己的表情。

「大哥何時去找爹?」閻仲羿總算開口問道。

「就在我來找你的時候……」袁慧娘垂下視線。她承認悠兒長得很美,一點都不像個出賣靈肉的女子,可她還是覺得傷心,她看得出來閻仲羿的確喜歡悠兒。

雖然,她毫無可以在意的理由,畢竟,她註定只能是閻仲羿的大嫂。但……她還是難掩憂傷。

「悠兒,你想去河邊,對吧?」閻仲羿望向悠兒,只見悠兒直點頭。

「可你剛才說……」她記得他說要晚一點才有空的。

「我們現在就去。」閻仲羿邁開步伐,悠兒隨即跟上,臉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二弟……」袁慧娘渴望留住他,忍不住開口喚著。

「大嫂,請你轉告大哥,悠兒不是花娘,他一定是誤會了。」閻仲羿頭也不回地說完,與悠兒一同離去。

「仲羿……」袁慧娘痛苦地合上眼,放縱自己輕喚他的名字。

那女孩明明就是來自「春花秋月閣」,他為什麼要否認?難道他就那麼喜歡她嗎?

袁慧娘覺得心好痛。

「咦?」費了些手段才將小寶帶入宅院的閻季翔訝異地輕咦了聲。「我沒看錯吧?眼前的人不正是大嫂嗎?」

袁慧娘驚慌地回過身,支吾的道:「我……我正要回去。」她惶急地想離開,卻被閻季翔擋住了去路。

「不知大嫂來到這裏做什麼呢?打探二哥的狀況,才能回去稟告大哥嗎?」閻季翔冷笑着。

「我……」袁慧娘狼狽地搖頭,「不要告訴你大哥我來這裏,我……」

「那可真是奇特啊!」閻季翔饒富興味地道:「別告訴大哥?這麼說來,大嫂和二哥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羅?」

「你別亂說話,我可是你大嫂!」袁慧娘老羞成怒地端出了她為人嫂的架子。

「你總算還記得自己是大嫂。」閻季翔嘲諷著。

「你為什麼那麼排斥我?我……我並未做錯什麼事。」袁慧娘不明白閻季翔對她的敵意,

「怪只怪你嫁錯了人。」閻季翔直接地道:「而我始終相信,女人心是向著夫君的,你來這裏肯定不是好事。」

「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種人,我是來告訴仲……二弟,你大哥可能會對他不利。」袁慧娘辯解道。

「哦……」閻季翔拉長了尾音,「那可奇怪了,你是我的大嫂,怎麼會反過來幫二哥呢?莫非……」

袁慧娘這才發現自己愈描愈黑,眼看着那一丁點兒心思就要被閻季翔揭穿,她急得哭了,淚水如珍珠般滴落。

「你在做什麼啊!」始終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小寶終於忍不住罵人了。「她也是一番好意,你何必欺負人?」

「我欺負人?」閻季翔覺得自己很無辜。

「本來就是!」小寶站到袁慧娘身邊,柔聲道:「你別哭,他這個人就是這樣,那張嘴討厭死了,永遠說不出好話來。像剛才他也騙了我,說什麼他和閻府有交情,要不是其他人都叫他三少爺,我根本就被他騙了!總而言之,他們閻家的人都很討人厭!那什麼閻二少是個惡霸,而他閻三少則是只烏龜!你若和他計較,一定會有掉不完的眼淚的!」小寶一連串說著,發泄她忍了好一會兒的怒氣。

「是啊!閻家的人都討人厭。」閻季翔在一旁悠閑地道:「她可是閻家大少奶奶呢!這麼一來,也是很討人厭羅?」

「你!」小寶氣炸了,這烏龜閻季翔居然抓了她的語病反咬她一口!

「我先回去了。」袁慧娘再也無法忍受這羞辱,雖然知道小寶是好意,可她還是羞憤難當地奔離。

「都是你啦!」小寶憤怒地站到閻季翔面前,食指幾乎戳到他鼻尖,「她看起來那麼溫柔善良,你為什麼要欺負她!」

「我只是說出事實。」閻季翔聳了聳肩。

「什麼事實!我是不清楚你們閻家這群人是怎麼一回事,可她不也說她是來通風報信的,可見她是個好人,你幹嘛誣賴她!」小寶激動地說著。

「我誣賴她?」閻季翔好似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你想一想,她嫁的人是我大哥,平日我大哥待她極好,而她竟然反過來幫二哥?這不是很奇怪嗎?你或許不知道,大哥與二哥並不是處得很好,事實上,大哥總當二哥是眼中釘。」

小寶撇了撇唇,「我說得沒錯,閻府的人都討人厭。明明是親兄弟,竟然還當對方是眼中釘。」

「你不會懂的。」閻季翔凝起眉。

「我是不懂,只覺得很可笑。」小寶是個局外人,卻一針見血地點出了問題。「你們不是一家人嗎?家人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我沒有家人,沒見過爹,也沒見過娘,但如果我能和他們在一起,一定會很快樂、很開心,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啊!」

閻季翔嘆了一口氣,「家人……有時候也不一定要相愛的。我愛我爹,但他是個難以溝通的老頑固,可他娶了三個妻子,都只為了要擴張他的事業,而我們三個就是不同的娘生的;我愛我二哥,可他也是個小頑固,需要時間去改變自己的處事方法;而我自己……不想和大哥一樣,為了爭奪家產而工於心計,寧可以這種姿態活着。我們是一家人,但那又如何?就因為是一家人,有時反而比其他人更計較一些事情。你說得對,我們這樣很可笑,但卻是難以改變的事實。」閻季翔苦笑了下。

「算了,我不想管你們家的事,我現在只在乎悠兒,你那個惡霸二哥一定會欺負她的。」小寶四下張望,「你不是說悠兒在這裏嗎?為什麼我沒看見?悠兒!你在哪裏?」她揚聲呼喚,卻未得到回應。

袁慧娘隱約還聽得見小寶呼喚的聲音,隨着她離去的腳步,漸漸淡去。

她的淚水緩緩滑落,即使是如同閻季翔與小寶的吵嘴,感覺起來也比她與夫君閻伯襄之間來得幸福甜蜜。

她不想自哀、自憐,可那凄楚的眼淚,還是不爭氣地狂泄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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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有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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