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青校樹、萋萋庭草……
在驪歌反覆輕唱之下，國中三年級的課業終於結束，緊接着要面對的是七月份的聯考。
靳琇堤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只報考了高職，沒有浪費家裏半毛錢，反正她知道，高中就算報了名，也是撈不到學校的。
不像她姊姊，國三才開學，就參加了跳級考試，很快地直升高二，而且還是第一名校。
媽媽高興地到處宣傳，連住在加拿大的表嬸，都知道靳家出了個了不起的女孩，長得漂亮又會讀書，還會許許多多的才藝……
她不是對媽媽不滿，更不是嫉妒姊姊，只是明白了聰明的孩子永遠都是寶，而愚笨的孩子像根草，即使是用力踐踏也命賤得死不了。
而爸媽雖然都沒有對她的愚笨多說些什麼，但她很清楚，他們覺得她是丟臉的、討厭的，是他們優良基因里的一大敗筆，所以，才會放棄，才會不再將關切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她早就知道了、早就該覺悟了，為什麼偏還要像個傻瓜一樣，把成績單拿回來，期待他們看看她的理化成績……
「媽，妳看我的……」一回到家，她立刻奔到母親身邊，遞出成績單。
「去去去，別煩我，宴會都快遲到了。琬堤，妳擦乾頭髮沒有？快出來，媽替妳綁辮子。」柯靜涓推開她，忙着照鏡子，打理自己一身昂貴的行頭，準備去參加成家女主人四十七歲的生日宴會，根本沒心思理靳琇堤。
「爸，您看，這是我……」她轉向靳泓。
「妳還沒回房整理？妳媽沒跟妳說，今天要去妳成伯母家嗎？」靳泓順順自己的衣領，視線只落在穿衣鏡前，也沒費心看她。
靳琇堤正想告訴他，她不知道這件事，柯靜涓卻在此時出了聲——
「泓，你要給她去？」她不敢置信的驚呼道。「要是她當眾出糗怎麼辦？我可不想到處跟人家道歉。」
「成兄說了要全家到齊，妳忘了？」他挑了邊眉，心中懷疑着：她該不會是沒告訴琇堤吧？
柯靜涓擔心靳泓誤會她對哪個女兒偏心，連忙道：「我可是早在兩個星期前就告訴琇堤了，是她自己記憶力差，八成忘了。琇堤，妳還不快回房去準備？就穿那件粉紅色小禮服好了。」
「琇堤，媽跟妳提過吧？」靳泓不信，轉頭問她。
靳琇堤接收到媽媽的暗示目光，意會道：「有，是我自己忘了。我馬上回房換衣服。」
她早熟、懂事的表現，早已超過了她的年齡。
因為家人的忽略和歧視，她這年齡應該有的稚嫩被沉着給取代，有時甚至比成年人表現得還要出色。
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她把成績單揉成一團，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自己已經不需要它了。
她緩緩地打開衣櫃，拿出紫色小洋裝。
她不是忘了媽媽要她穿粉紅色禮服，她的記憶力沒這麼差。
她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那件粉紅色禮服，不是為她而買的。
那是姊姊淘汰下來的，而且她曾在參加繪畫比賽時穿過，有好多、好多的人都看過姊姊穿着它，上台領獎……
她不要繼承姊姊的任何一樣東西，也不要一輩子活在姊姊的光芒下，她要做自己。她堅定地想着。
而這件紫色洋裝是爸爸買給她的生日禮物，這才是真正屬於她的。
所以，就算會再一次被媽媽認定她的記憶力不好，她也要穿它。
柯靜涓沒有時間責怪琇堤的不聽話，只朝琇堤所站的方向睇了個冷眼，便將全部的注意力，移至琬堤身上。
柯靜涓替琬堤穿上了墨綠色的蓬裙洋裝，頭上綁了個公主頭，綴着花邊的緞帶打成蝴蝶結，讓秀氣的琬堤看起來就像個高貴的公主……
「好了，快上車吧！去晚了讓大家等怎麼好意思？」靳泓催促道。
他一手搭在琇堤的肩膀，見她披頭散髮，不禁蹙眉，責難似地問妻子：「妳怎麼沒替她打扮？」
「她一直動來動去的，我怎麼替她弄？不用浪費時間了，我們快走吧！」
柯靜涓連看也沒看琇堤一眼，兀自拉起琬堤的手，一會兒替她順順裙襬，一會兒撩撩她的髮絲，細心溫柔的模樣，是琇堤不曾看過的。
她的眼神不自覺地流露出一抹渴盼，只是，誰也沒有看見……
成家的別墅位於內湖最豪華的地段。
別墅外的空間約有六百多坪，有一部分是花園，種植着成夫人喜愛的花草。
今晚，從成家男主人特別為她辦了個生日宴來看，她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的，她的受寵與幸福，正是許多富家太太所羨慕的。
而這也是柯靜涓為什麼一定要大女兒來的原因之一。
上回，在琬堤學校舉辦的鋼琴演奏會裏，琬堤精採的鋼琴獨奏博得了成夫人的注意，她還提及要介紹兒子與琬堤認識。
如果他們能夠進一步的交往，那麼……對丈夫的生意無疑是一大助力。
今晚，將是一個不可錯失的機會。
而且，她對琬堤有着十足的信心……
高級轎車才進入私人車道，便見滿滿的人潮來往穿梭，想必今晚政商名流來了不少。
靳泓暗忖等會要找誰大談生意經而心不在焉着；柯靜涓的目的就只有一個，就是和成夫人打好關係；然而一對姊妹不懂這些，眼睛只瞧着哪兒有好吃、好玩的。
「……媽，我和妹妹去拿吃的。」一下車，琬堤就這麼說道。
「不行，妳得跟着我去見成夫人，為她彈一首曲子。」柯靜涓刻板地令道。跟着琇堤去吃東西，只會破壞她的形象！
「噢！」琬堤鬆開妹妹的手，失望的表情顯而易見。
但柯靜涓卻視若無睹。
發育中的孩子本來就容易餓，而且現在已經七點半了，晚餐時間都過了……
琇堤看着姊姊，心想：媽媽沒注意她，多少也有些好處，至少她等會兒可以去拿很多食物和姊姊共享。
「姊，妳先跟媽媽去，等下我在那邊的大樹下等妳，我拿蛋糕給妳。」她扯了扯姊姊的小袖子，悄聲地說道。
「妳不要碰她！拿開妳的臟手！」
柯靜涓一見兩姊妹親昵的模樣，差點兒沒尖叫出聲。像是怕琬堤被傳染「笨病」般，她急忙拉開兩人，剛巧不巧，她看見琬堤衣服上的小手印，當下便責罵起琇堤。
「妳這個臟鬼回來也不洗手！早知道就不帶妳來。」
琇堤站得直直的，任由她罵，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下，因為她已經麻痹了。
琬堤見琇堤受到委屈，又不敢違逆母親，只能呆愣在原地。
柯靜涓罵了幾分鐘，琇堤不吭聲的反應令她覺得無趣，而且她好不容易化好的妝容，可不能因為生氣、扯動了皺紋而毀掉，就暫且放過她了。
她牽起琇堤，不悅地抬起下巴說道：「妳自己找地方坐下來吃飯，不要亂跑。在我還沒有來找妳前，妳不準進去主屋。懂嗎？」
「知道了。」
得到了琇堤的回復，柯靜涓這才悻悻然地帶着琬堤離開。
琬堤不時回過頭來看她，滿臉抱歉，但她卻一點也不介意，反正她是笨，笨得分不出來什麼叫作傷心，既然什麼都不知道，當然也就沒有懦弱的眼淚了。
她兩手拍拍，拍掉媽媽覺得「應該」有的臟污后，準備去找東西吃了，因為她餓了。
「妳為什麼不會哭？」突然，一陣聲音由上方傳來。
她抬頭一看，有個人影從上面跳了下來。
赫！
突來的黑色身影嚇了她好大一跳，但她只是輕輕拍拍自己的胸口，沒有像一般女孩一樣，發出刺耳的尖叫。
「妳還沒有回答我，妳為什麼不會哭？」
剛才那一幕，他都看到了，他以為這個女孩會躲起來哭泣，可她沒有，反而是拍拍手，提着裙襬，像要去尋找什麼。
她那堅強的態度，教他的心產生一抹不舍……
可是，他根本不認識眼前這個女孩啊！怎麼會對她有這種情緒？
「我為什麼要哭？你是誰？為什麼會在上面？你是怎麼爬上去的？」
不過，顯然她對他怎麼爬上樹的興趣比較大，因為她晶燦的雙眼直看着他身後的大樹。
哇！她還發現了……小木屋？
樹上有小木屋，好象卡通才會有的事情。
男孩失笑，一抹笑意勾勒在嘴角，「妳一下子問這麼多問題，教我怎麼回答？」
他的笑容好好看，和姊姊一樣，笑起來的時候，會讓整個臉亮起來。
琇堤微側着身看他，想學他的笑容，她不曾笑得這麼好看過哩！如果她這樣笑，媽媽就會比較喜歡她嗎？
「哥哥，你教我笑好嗎？」
「笑？」成昱在心中驚奇，人都會笑的，這還用得着學嗎？
「對呀！哥哥和姊姊笑起來很漂亮，我也想學。」她天真地應道，渾然不覺自己的問題有多麼可笑。
「叫我成昱，叫哥哥很怪耶，我們又沒有關係。」他第一次跟這樣年齡的女孩親近，覺得有些彆扭。不知道她們是否都像她這樣熱情？
「哦，成昱，你還沒告訴我，怎麼笑才好看？」
她沒忘了原先的問題，可見她是真心想知道這個答案的，他正想說清楚，主人成朗便找他找到了這裏。
「成昱，你還在這裏？要切蛋糕了。」
「我還沒把禮物拿給媽呢！」
成昱正是成朗的兒子，今年剛滿二十歲，是今晚的小主人之一。
「咦，這位是……」
「成伯伯您好，我是靳琇堤，我爸爸在那邊……」琇堤紅着臉趕緊向成朗打招呼。
她那乖巧的模樣配上她無神的大眼睛，一看便知道不是聰明的小孩，成朗不禁蹙眉。
「琇堤……琬堤是妳姊姊？」
「嗯。」琇堤用力點頭，努力地想表現出最完美無缺的樣子，但是成伯父卻皺皺眉頭，和媽媽一樣喜歡對着她皺眉頭……
「成昱，走吧！」成朗沒有多說什麼，拉著兒子離開。
「成……」她又剩下一個人了嗎？她孤伶伶地站在原地。
「我等下再來找妳，妳先去吃點心好了。」成昱回過頭飛快地說，再次對她一展笑顏。不知怎地，他就是放心不下她一個人。
「好。」她點點頭，他沒有不理她哩！
正高興着要去尋找食物的時候，她卻聽見了成朗對着成昱說道：
「不要跟她走太近，那個小孩風聲不太好。」
她頓了下腳步，風聲不太好……
那是什麼意思？
是說她笨嗎？
應該不是吧∷們今天不是才第一次見面，他們憑什麼這麼說？
一定不是在說她！她在心裏樂觀地想道。
於是，她待在小木屋下，等着大哥哥回來找她……
當然，那晚成昱並沒有來找她，他陪琬堤去了。
她在樹下空等了好幾個小時，直到柯靜涓要返家來找她為止。
琇堤以為自己是誤會了，可是……不是誤會，也沒有誤會！
成昱的對象是姊姊，擁有着跟姊姊一樣燦爛笑容的成昱，將是她未來的姊夫。那晚回家后，她就知道了。
而且是在媽媽的警告之下知道的。
「……若不是妳成伯伯告訴我，你們在樹下已經見過面了，我還真不知道妳這麼本事，居然有辦法自己找人搭訕……難怪今天妳要穿這件新衣，怎麼，妳姊姊的舊衣服妳看不上眼？」柯靜涓開始算帳。
搭訕……媽竟然用了這兩個字？
媽把她當成了什麼樣的女孩子了呢？
琇堤抬起眼，想在她的臉上尋求答案，但只看到輕蔑。
「妳看什麼？再看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妳給我聽清楚了，成昱是妳未來的姊夫，妳配不上他的，就算妳穿得再漂亮也沒用，不要痴心妄想了。」
雖然這事還沒有得到成夫人的首肯，但她相信那只是早晚的事。
「媽，我只不過是……」
「住口！我不想聽，妳只要給我牢牢記住這點，其它的，我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柯靜涓刻薄的嘴臉在琇堤面前表露無遺，她永遠只有在別人面前時，才會對她好。
她看得很清楚了，媽不喜歡她，不喜歡到這樣的程度……
她還能說什麼呢？
可是，她喜歡成昱的笑容。
還有，他願意跟她說話，除了姊姊之外，他是唯一肯跟她說話的人……
而且他沒有對她說出任何一個「笨」字，當然，她猜可能是因為他們相處的時間不夠長。若是再多一個小時時間相處，他恐怕也會對她失望。
或許，不需要一個小時，他就知道她的笨、她的蠢了。瞧，他後來不是沒有來找她嗎？自卑的情緒很快地湧上，佔據了她幼小的心靈。
柯靜涓後來又叨念了什麼，她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她只是想到，若成昱嫌她笨，她會如何呢？
意外地，胸口突然像有一道刀子割進一樣，好痛！
他若嫌她笨，她知道自己會痛！比在小木屋下的空等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