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後唐天成二年洛陽

幽凄的黑夜裏,趙將軍府四周一片靜寂,按理來說,這名聞朝廷的四大將領之一的府邸,該是燈火通明、杯觥交錯,甚至笙歌達旦,藉以彰顯權勢都不為過,可今夜,趙將軍府內就是沒讓任何人進入。

原因無他,只因將軍夫人即將臨盆。在趙夫人苦難當頭之際,誰還有心思玩樂呢?更何況夫人已從午時腹痛至今,卻仍無產婆報喜的消息傳來,更讓趙將軍眉頭深鎖,心中祈禱着不要是難產才好。

在東廂房一隅,一隻血統高貴、毛色純黑的貓,百般無聊的喵喵出聲,閑來無事的優閑姿態,與屋內緊張的氣氛形成強烈對比。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黑墨似的夜空,將偌大的天際劈成兩半,隨之而來的轟隆聲響,把那隻呵欠連連的黑貓嚇得短毛髮顫,尾巴高高豎起,動作敏捷的逃到角落裏去,理也不理將軍府里的人來人往。

“快快快,快去告訴將軍,夫人昏過去了。”

通報的丫環不顧豆大的雨滴打在自己身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忙往大廳方向跑去。跑進大廳,她竟焦急得忘了行禮,“將軍,夫人昏過去了。”

“什麼!?”趙弘殷一聽,放下手中的瓷杯,丟下一句:“我去看看。”便往東廂房奔去。

等丫環回過神時,只來得及看見趙弘殷的衣角消失在門邊,她急忙大喊:“將軍,您不能進產房啊!”

完了!連將軍都失去理智了。

這小主子還真是磨人,硬是待在娘胎里不肯出來,硬在夫人的腹中折煞人!

“來人啊!快攔住將軍,別讓他進產房啊!”丫環驚呼,忘了自己是婢女的身份。

誰教這個時候的將軍已失了理智,任何人都比他清醒多了。

依將軍的身份,要是進了產房那污穢之地,莫說要倒霉了,恐怕還會丟官、破財啊!

“將軍……”幾個在外頭的奴僕們聽到丫環一喊,紛紛前來攔阻。

“將軍,產房乃不潔之地,入不得啊!”

“大膽!你們居然敢攔我?”趙弘殷面帶慍色,那對關公眉嚇壞了一干奴僕。

“將軍,奴才不敢。”奴僕們驚得紛紛跪地求饒,“將軍,您乃後唐大將,英勇神武,若是進了產房,沾了穢氣,教我們怎麼擔待得起啊!”

“是啊!將軍,這女人家生子,男人是幫不上忙的,您就算進去了,也沒辦法讓夫人順利生產啊!”

趙弘殷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臉上慍色稍有舒緩,腳步也沒之前那般急促。

“你們是要我在這兒等?”

奴僕們都不約而同地點頭。

“唉!這教我怎麼放得下心啊!”

見將軍已經在東廂房門前停下,奴僕們這才鬆了口氣,暗忖:好險!就差這麼一步。

這時,其中一名僕人站了出來,怯生生地道:“將軍,奴才的媳婦兒年前才產子,也是如夫人一般疼得死去活來,後來、後來……”

“後來什麼?快說!”見他支支吾吾,趙弘殷忍不住追問,或許他有什麼辦法?

那名僕人這才大着膽子說!“奴才就去請街坊里有名的算命仙……”

“胡鬧!請什麼算命仙?”趙弘殷怒斥。

“可……奴才是聽說這個算命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最重要的是,他能改命盤,這才去請他來看看奴才孩子的命盤……”他極力為自己辯白。

“後來呢?”

“說來可奇了,這個算命仙將命盤排完后,奴才的孩子就出生了,就連奴才的媳婦兒都說後半段的生產過程根本不痛不癢!”

趙弘殷的關公眉一挑,懷疑問道:“真的?”

只見那名僕人五指指天,作發誓狀,“奴才要是敢騙將軍,將來不得好死!”

趙弘殷看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又聽產房裏沒半點兒聲響,心慌意亂之下,決定信他一次,“那還不快去請那算命仙過來!”

“是是是。”那名僕人得令,也不管外頭下着多大的雨,沒拿紙傘就往外奔去。

約莫過了兩刻鐘,一身濕涼涼的僕人帶着一名身穿灰黑色長袍的中年男子回到將軍府。

“這位道……”趙弘殷本想稱他為道長,可他看來又不似得道高人,只好改口道:“這位先生,你快來看看我的娘子——”

自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算命仙抬手阻止趙弘殷再說下去,他瞭然一笑,“將軍毋需着急,依本半仙看來,將軍這個孩子命格不俗,將來必定飛黃騰達,甚至可坐擁江山。”

聞言,在場的人全都倒抽了口氣,不敢相信。

誰不知道趙弘殷是後唐的名將,若說他的孩子將來可以坐擁江山,那豈不就是——篡位!?

“別胡說了,說這話可是砍頭的大罪,你不怕死嗎?”趙弘殷不信,他只問妻子能否順利生子,可沒問孩子的將來。

“本半仙絕無胡說,天意不可違啊!”

這孩子的命格好,將來是繼承帝位的天子,只是……

“照你這麼說,我會成為太上皇嘍?”趙弘殷諷刺的問。他只對當朝皇上盡忠,沒想過其他事。

那名算命仙卻搖頭道:“不,此子雖是未來的君王,但在未登基之前,將軍就已辭世。”

又是一陣抽氣聲,在場的人紛紛起了害怕之心,若是這個算命仙說的沒錯,不久的將來勢必又要有一場王位之爭,百姓又不得安寧了。

“什麼!?”趙弘殷一愕,這算命仙愈說愈離譜,居然算到他這兒來了!若不是自個兒喚人請他來的,他還真想趕他走,凈是一派胡言!

算命仙似乎看穿了趙弘殷的想法,但卻不以為意,因為他本來就是來提點他的。“雖然此子有皇帝命格,但是仍有一劫,若是度過此劫,將來必定成就非凡。”

趙弘殷本想聽聽就算了,但一聽見算命仙這麼說,才打定的主意又受到影響。

“什麼劫?”

“是這樣的,將軍您命中注有一子一女,女娃兒會在七年後出世,正是大少爺遇劫之年。本半仙算過了,此女可代長子擋災,但必須犧牲她的健康以換取長子的一生順遂,您可願意?”

“這……”

趙弘殷細細思索,這算命仙的話愈說愈詭異,連他未出世的女兒命格都可以算出,到底是真是假?

他該不該賭呢?

如果他不願女兒為長子擋災,那麼命中注定只有一子的他,要是有了什麼萬一,趙家的香火就……

但要是賭了,擅改小女兒的命盤,她又將一生病痛……

手心手背都是肉、男的女的一樣好……真令他好生為難。

難以抉擇的他,抬頭看見算命仙正在等待他的決定,又想起房內的妻子因忍不住疼痛而昏厥,他雖心有不舍,但傳承香火的觀念一直深植在他心底,他還是賭了吧!

若他真有女兒可以為長子擋災的話,那麼等兒子將來長大當了皇帝,還怕沒有珍貴藥材和醫術精湛的御醫為女兒醫治嗎?

於是,他點了點頭,“好吧,那就請先生替本將軍的長子改命盤。”

算命仙應了聲,由胸前的袋裏拿出幾道符令、羅盤、黃曆、二個小碟、一包紫糯米,在桌前擺開陣仗,閉起眼睛喃喃自語起來。

不多時,當算命仙睜開眼睛后,房內霎時傳來嬰兒響亮的哭聲,摻雜着幾道歡呼聲——

“生了、生了!”

趙弘殷大喜,連忙要奴僕去帳房裏拿錢賞給算命仙一個大紅包。

算命仙收起法器,打躬作揖道:“將軍莫忘將七年後所生的么女取名為‘採薇’,此數甚吉,望能替她擋下病魔的侵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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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後,正是長興三年,這一年並不平靜。

自後唐同光元年至今不過才短短十年,先後就換了三個皇帝,在這樣戰亂的環境下,惟有以一身武力自保之外,別無他法。

於是,趙弘殷不惜斥資由京城請來名師武將,一為保護家園,二為教導兒子趙匡胤武藝。儘管他才七歲,卻已習得一身好武藝,更識得各家兵法,在鄉裏間總是流傳着這樣一段話——

少聰穎,一目十行、一身奇骨、嗜文武,勝過父叔,長大成。

然而,這樣的恭維與讚許並未讓趙弘殷欣喜,他仍想着七年前算命仙所說的那段話——

將軍您命中注定有一子一女,女娃兒會在七年後出世,正是大少爺遇劫之年……

而今年,正是算命仙所言胤兒的遇劫之年,雖說當時自己已請算命仙為胤兒改命,但擔心的程度並未因此減低,反而是那未知的命運更教人恐懼。

你道是什麼原因能讓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變成像個娘兒們般迷信?

原由無他,只因他和妻子結縭多年,在七年前生下兒子后,妻子就再也沒有好消息了。為免被算命仙說中,這些年來,他們不論是食補、葯補,或是求神、問卜……各式各樣的方法都用盡了,就是無法再生下一男半女來改變算命仙的預言。

直到年後,妻子去了一趟文峰塔回來后竟然懷孕了,教他這幾個月來茶不思、飯不想的,就怕算命仙一語成讖。

趙將軍府大廳內,一早就瀰漫著憂慮與嚴肅的氣氛,比起長子出生的那日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彷彿即將來臨的是一場暴風雨,而不是一個新生兒的誕生。

“將軍,您就別擔心了,算命仙說的也不全然准,您瞧,都隆冬了,少爺還是這般活蹦亂跳,夫人也還沒有要生的跡象——”

“呸呸呸,這種話怎麼能亂講,什麼活蹦亂跳?這事兒容得你說嗎?”福總管在一旁罵著僕人阿牛。

七年前就是這個阿牛把算命仙請來的,算命仙的話一出,讓將軍府內全都人心惶惶、夜不安枕的。生怕說得准,他們這些奴才可是在伺候未來的皇上,而不是一個普通的少爺;若要硬說不準,可偏偏夫人又懷了身孕……

“我可沒有亂說,你瞧咱們少爺整天不是騎馬,就是找人當箭靶子練箭,再不就是找人打架練功,若真是出了什麼事,也好讓我們這些老骨頭休息休息,免得早晚性命不保。”說到少爺拿他當箭靶子一事,阿牛就有苦難言吶!

“你還有話說!”福總管作勢要打他。將軍人還在這兒,阿牛竟然敢大放厥詞,要他背負這管教不當的罪名,他可不依。

見福總管追過來要打他,阿牛跑到桌子後頭和他繞起圈子。

“你你你,給我站住不要動!”

“那可不成。”阿牛回道。

趙弘殷無奈地搖搖頭,他皺起眉頭,制止福總管教訓阿牛,“好啦!大廳上吵吵鬧鬧成何體統?我已經夠煩了。”

福總管和阿牛連忙低下頭,不敢再放肆。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小小的身影由門邊竄出,快得讓阿牛閃避不及。

“阿牛,快,我們去後山練箭!”

定睛一看,原來是胤少爺拿着弓和箭,一身騎裝的跑過來纏他當箭靶子,定是那日在馬背上射上了癮。阿牛一手撫着額頭,哀嘆自己悲慘的命運。

“胤兒,不許胡鬧。”趙弘殷拿出父親的威嚴,口氣肅重地制止兒子做出如此危險的事。

“爹……”小小年紀的趙匡胤不依。他是在練箭呢!爹爹不是一向鼓勵他習武的嗎?怎麼這會兒又不允了?

“你娘這幾天就要生了,你乖乖待在家裏,哪兒也不許去。”趙弘殷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

“可是,今天不練,明天不練,大後天也不練,我就退步了。”師父說要勤加練習,他怕這幾天不練,改明兒個自己就什麼東西都射不中了。

趙弘殷嘆了口氣道:“不會的,爹爹那麼久沒騎馬,不也一樣會騎嗎?”

趙匡胤似懂非懂地點頭,“好吧,那我就不去。”

小小年紀的他已有過人的霸氣和威凜的性子,只是心智不免有些稚氣,他找了個地方放下箭,乖乖坐在他爹身旁。

過了半晌,他動了動身子,瞧向趙弘殷的方向。

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就連阿牛和福總管也都靜靜地站着,不知道在等什麼?。

他一會兒看着趙弘殷,一會兒看着福總管他們,小眼來回逡巡着,小臉蛋上浮現無聊的表情,“爹,娘什麼時候才會生啊?”

趙匡胤扯扯趙弘殷的衣袖,見他沒回話,趙匡胤又安靜了片刻。

突然,他抬起頭來,看着發愣的趙弘殷,心想:如果他偷溜出去,爹應該不會發現吧?

小小身影說做就做,他慢慢的站了起來,在不驚動大人們的情況下溜了出去。

福總管和阿牛雖然都看見了,卻沒阻止他,心想:少爺是個好動的孩子,強要他坐着不動是不可能的事,便由着他去。

寒冽的天際,不知在何時飄起雪,層層覆住了將軍府的四周,樹間、花叢、水池……全都覆上一層白花,更添清冷。

趙匡胤一出門外,就見到這副景象,去年此景他沒見到,今年可要好好賞他一番。於是,他奔入林園,選了棵雄偉的老樹攀爬上去,準備在高處俯瞰那被白雪覆蓋的將軍府。

“咦,這兒怎麼有個鳥巢?”他在其中一棵樹上瞧見一個碗般大的鳥巢,巢里只有三四顆鳥蛋,沒有其他。

“趁着大鳥不在,我來取走它的蛋,讓大鳥尋不着,還以為走錯家了……”趙匡胤淘氣地說著說著便開始採取行動。

這時,剛歸巢的鳥兒見有入侵者要偷它的孩子,急忙展翅俯衝而下,企圖驅離入侵者。

“走開!”趙匡胤手一揮,試圖揮開阻止他的鳥兒。

可未料鳥兒不放棄,在他身邊時而展翅拍打,時而啄着趙匡胤的衣裳、手臂。趙匡胤擋它不住,只好放棄取鳥蛋,改而攻擊那隻鳥。

他就是這樣的個性,只有他可以欺人,別人犯他不得,任誰都一樣,所以他坐日樹榦上,拿起背上的弓和箭,對着鳥兒瞄準。

鳥兒有翅膀,可以一下飛得老高,趙匡胤幾番瞄準不到它,一時氣極,企圖站起來讓全身靈活些。不料,他一時失去平衡,讓手中的弓和箭墜了地,發出好大的匡啷聲。

他看着自己上好的弓箭因為重擊而扭曲變形,怒火更熾,把錯全怪在那隻鳥兒身上。

“可惡!”他作勢要打鳥兒,但那隻鳥兒早飛得老遠,卻仍在鳥巢附近徘徊。

趙匡胤因一時找不到東西可以對付它,遂拿起巢中的鳥蛋欲朝鳥兒丟去;大鳥見他拿起鳥蛋,憤怒的揮動翅膀撲了過來要搶救它的孩子。

翅膀拍打着趙匡胤的身體,他伸手一抓撲了個空。已經失去耐性的他,全神貫注地試着抓住鳥兒的翅膀,全然沒注意自己正踩在不堪負重的樹枝上。

倏地,咱的一聲,枝幹因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竟然斷了!

趙匡胤收勢不住,加上被覆上一層白雪的枝幹非常滑濕,他一腳踩空,兩手也抓不到任何支撐物,就這麼筆直地落下。

“啊!救——”最後一個“命”字還未吐出,他已跌落雪地上,頭部受創,昏了過去。

鳥兒叼起掉落在趙匡胤身上的鳥蛋,展翅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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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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