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月漫漫
這一年的天氣總是格外晴朗。多少年一貫制的太陽尤其是在今年勤奮異常每天按時起落從未消極怠工過一次、從未遲到早退過一次。凡是在它經過的地方赤日炎炎寸草不生。雲沒有雨沒有甚至風兒也懶得刮一刮。
河壩里徜徉着幾頭要皮粗毛長的老驢饑渴難耐地剛把頭伸進渾濁的小溪。嘴唇還沒挨到水面就像火燙了似的猛地揚起脖子。滿眼的痛苦之狀四顧茫然口雖不能言表情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這是水嗎?又苦又澀。
涼水泉子的泉水有時像香頭有時像針尖有時就像要哭不哭的小娃兒的眼淚有一滴沒一滴的。在它的後面大盆小罐鐵桶木桶一溜兒排成長隊。幸好山裡人本性厚道要不然非得派幾個荷槍實彈的基幹民兵守住這眼活命泉。
有句老話叫“靠山吃山”老先人明了這句話可讓後人跟着吃苦了。山上除了石頭和土不能吃其餘的基本上都被人吃了。過去那些豬狗不食的“山貨”如今都堂而皇之地擺上了現代人的餐桌。
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吃沒吃的喝沒喝的閑着一張嘴沒處使聚到一起罵“蘇修”:
“蘇修真壞!”
“可不是。落井下石的能有好人?”
“蘇修是男是女?”
“不清楚。可能是女的。六麻子的丫頭不是叫朱秀嘛!”
“餓死人了餓死人了!蘇修的賬啥時能完?”
“快了沒聽喇叭上說困難是暫時的……”
“戰士的軍官也好不到哪裏去……”
“你們吵球啥哩?”這時過來一位學問人念過幾天書知道蘇修是誰。急忙糾正說“蘇修不是人……”
“誰說蘇修是人了?說話等於放屁。”
“蘇修是蘇修是……”學問人三句兩句說不清楚又不想和這些沒腦子的人費口舌搖搖頭一步三晃地走了。
這些人繼續在那兒罵他們那個恨之入骨的“蘇秀”。
前山光景如此後山更是凄涼。每天都有三三倆倆的女人託人帶話要到涼水泉子找婆家。不講任何條件只要管飯就成。朱勛臣好不容易瞅准這個機會從被窩筒子裏掏出半袋子洋芋換回了個俊俊秀秀的中學生。老大老二這次看準了都想要這個俊媳婦。朱勛臣沒了辦法只好讓他哥倆抓鬮。老大運氣好抓上了老二氣得火冒三丈罵老大使詐罵老爹偏心。還放出話說老爹給他倆找媳婦是借口給他倆找后媽才是本意。朱勛臣好歹沒氣個半死。
唯獨朱三不甘在家受苦帶了幾個人在城裏找了個關係承包了幾個廁所到縣裏搞副業去了。隊裏的拖拉機每回進城常捎回多半車干糞餅或者破自行車、舊家倶爛木頭等物。
朱三的兒子朱桐生轉眼就要吃上十歲的飯了。小傢伙長得鐵像他爹虎頭虎腦壯壯實實。黑眉毛、大臉膛、鼻直口正啥樣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兩隻眼睛太小了。朱桐生頭上留着小洋樓穿一套新嶄嶄的學生藍制服腳上是他爹剛從城裏搞來的舊皮鞋樣式挺新穎就是尺寸不合適穿在他的腳上至少大了兩個號碼。桐生頭上仨爹他這一輩里就這一根獨苗苗爹親娘愛爺爺寵奶奶慣好吃的歸他好穿的盡他在家裏他輩分最小脾氣倒是最大全家老小都愛他怕他讓着他。他要星星不敢給月亮他要喝水不能端稀飯。在家裏頣指氣使在外面亦是胡攪蠻纏。小夥伴們大都躲着他不和他玩。在村裡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梅生和榆生。梅生打不過他但是罵得過他他欺負了梅生梅生攆到他家裏堵在大門口一直罵到他爺爺、奶奶、他爹他娘說上幾馬車的好話才能把梅生打走。因而桐生沒事也不敢惹梅生。榆生雖然沒有他胖但是榆生很靈巧力氣也比他大每次打架都是他吃虧。所以他也是光棍不吃眼前虧從不輕易和榆生生口角從不正面和榆生生衝突。
榆生排了很久的隊才盛滿兩桶水。半大不小的娃娃挑上這麼一擔水也不是很輕鬆。小傢伙知道:爺爺老了爹殘疾娘是女人家裏就靠他了。娘每回都有規定不讓他把桶裝滿。每次他都沒按娘的意見辦水挑回來娘總不會再倒掉吧。他明白娘是疼他怕他壓壞了身子不長個子。可是他也有難處每天只能挑一擔水挑兩擔就耽誤上學了而家裏一擔水又不夠。
“榆生幹啥着呢?”虎子老遠看到他朝他喊。
“沒看見嗎?”榆生反問。
“不會讓你爹挑嗎?你一個尕娃娃累壞了就不長了。”
“我爹有傷幹活不方便我能行!”
“憨屍我是為你好。聽不來嗎?”桐生撇撇嘴揶揄道“你爹那麼大的個子提也把一桶水提回去了。”
“你是為我好的人?”榆生換換肩斜視了桐生一眼搶白說“我們家的事不要你管!”
榆生挑着水桶往前走桐生小跑着跟上來神神秘秘地小聲說:“哎榆生我們上山抓嘎啦雞你去不去?”
榆生畢竟是小娃娃家經不起攛掇。聽說要去打獵連忙放下水桶用衣袖擦擦汗興奮地說:“行你等我把水挑回家。”
榆生回家放下水桶和娘說了聲撒腿就去找虎子。桐生很內行地在生產隊的馬廄里從那匹最好的棗紅馬身上扽了幾根馬鬃馬尾用這些東西作套兒。桐生和榆生倆人背了半背斗麥薏子蹦蹦跳跳就上了山。他們找了一塊稍平坦一些的廢荒地支好套兒撒上麥糠最上面放幾顆麥粒兒。一切搞得天衣無縫倆小傢伙這才找個地方埋伏起來。
別說還真有上當的主兒。那個年頭山上的草根樹皮都成了人的果腹之物哪兒還有鳥兒們的殘羹剩飯?領頭的是只公山雞好東西還捨不得一人獨吞趕快招呼它的妻妾們一齊前來進食。起初這些鳥兒們你推我讓不肯輕易就範。等到有一隻嘎啦雞果真吃到一粒糧食的時候這些傢伙們才一改先前的斯文肆無忌憚地向麥糠起瘋狂的攻擊。本來糧食就少所以它們翻騰得就越加快和徹底不知不覺之間一隻山雞把它的爪爪伸進了馬尾巴拴成的套兒里等它覺的時候已經晚了。它拚命地掙扎其它的山雞受到驚嚇撲楞着翅膀四散飛去唯獨這隻可憐的鳥兒成了小哥倆的囊中之物。
倆小傢伙收拾停當高高興興往山下走。一頭走榆生說:
“虎子挺好玩的留着吧!”
桐生捂着背鬥口兒不假思索地說:“行我家有鳥籠子。”
榆生想了想不對又問:“給它吃什麼呀?”
桐生說:“沒事我家有半缸小米呢夠它吃幾年的。”
半路上碰到梅生。梅生看他們又說又笑的高興樣子忙問:“咋了?”
榆生還沒說完梅生性急嚷着要看桐生不肯說是回家裝到籠子裏讓她慢慢欣賞。梅生一聽也對就不再爭了。
仨小夥伴等在堂屋裏要看嘎啦雞哩沒想到宋秀珍從灶房裏用托盤端出三碗湯來笑嘻嘻地說:
“嘎啦雞死了。我燉了一鍋湯兩尕娃一人一條腿跑得快丫頭倆翅膀飛得高。快趁熱喝了吧!”
梅生沒見到嘎啦雞有些遺憾。接過湯碗忍不住饞涎欲滴端起碗先喝下一口好味道一輩子也沒喝過這麼好的香湯。榆生不忍剛才還是活蹦亂跳的野雞娃頃刻間就成了碗中餐。他端着湯碗正愣哩桐生喊了一聲嘲笑說:
“呔有肉不吃你們家是地主啊?”
喝完野雞湯梅生回家桐生還覺着不愜意拉上榆生說要到供銷社看看來了什麼新的學習用具。榆生本不想去砍柴的陪不住放羊的他比不過桐生整日沒事可干。一是看梅生走了留下桐生一人覺着有些過意不去再說剛喝了人家的雞湯總得表示表示不是。他這一次猶豫沒想到給自己留下了終生的禍根。
供銷社正在卸貨。滿滿當當一馬車吃的穿的鋪的蓋的應有盡有。兩個小裝卸工滿頭大汗如水洗一般你來我往出出進進像走馬燈似的。供銷社主任張震漢五十多歲的小瘦老頭戴着一副老花鏡右手攥着半截鉛筆頭兒左手捏着一個小本本裏面瞅瞅外邊看看生怕有些紕漏。猛抬頭看來了倆不之客更是增添了十二分的小心。榆生在前桐生在後到了近前張主任看清一位是大隊支書的兒子思想才稍有懈怠。事有湊巧一條麻袋破了個口兒裏邊露出一盒餅乾。桐生倒背着手佯裝無事地走到跟前猛一回頭把那盒餅乾扯下來塞到褲腰裏扭頭就走。張主任早在後面瞅着哩抓了一把沒抓住跟屁股就追。奈何張主任上了歲數的人眼睛不好使腿腳不靈便沒跑幾步早已氣喘吁吁。回過頭來一看這邊還有一個。張主任一把揪住榆生大聲呵斥道:
“好你個***尕娃小小年紀就敢偷東西反了你了!”
榆生臉漲得通紅急忙分辯說:“張叔我沒有不信你搜!”
張震漢在榆生身上摸了摸也沒摸出什麼遂大聲喊道:“快說把東西藏到哪兒去了?你們兩個球娃連襠褲穿的好啊!一個掩護一個行竊。真沒想到你爹為革命丟了一隻手你倒成了三隻手真給你爹丟人!”
榆生急得號啕起來邊哭邊嚷:“我沒偷我沒偷。我從來不偷東西不許你誣衊我爹!”
“不是你還有誰?尕張老王把這個球娃看着些我去找他爹去。”
趙春蓮差點沒氣個半死拿起爺爺的拐棍兒沒頭沒臉一頓暴打。可憐的榆生既不躲閃也不喊痛一直就這樣咬牙堅持着。爺爺的拐棍都快要打折了爺爺在門外急得又是跥腳又是喊叫:
“有你們這樣教育孩子的嗎?再打再打再打一下我可就給你們拚命了!”
董傳貴從趙春蓮手中奪過拐棍兒把門打開拐棍遞給董萬山說:“爹您去緩着吧這事我來處理。”
董萬山跌跌撞撞回到自己屋裏不時地回頭看看生怕孫子再挨打。趙春蓮俯在炕上被子捂住頭號淘大哭:
“老天爺呀上輩子做了啥啦怎麼讓我生下這麼一個孽障?”
董傳貴一旁解勸道:“算啦算啦!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教育娃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沒當好爹我也有責任。”
榆生跪在屋地中間輕過臉來淚眼兮兮地望着董傳貴說:“爹您別生氣我真的沒偷東西張主任罵我的話我永遠都忘不了。”
“張主任罵你啥了?”爹問。
“他說他說爹丟了一隻手我長了三隻手。爹那時我聽了這話心裏好難受就像刀子割的一樣。爹您放心我一輩子都不會偷人家的東西!”
趙春蓮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摟着榆生的頭淚眼撲簌地說:“我的傻兒子呀你在外頭幹了什麼事你爹都跟着受連累。你說你這不是拿刀剜娘身上的肉嗎!”
董傳貴拉起趙春蓮然後也讓榆生起來坐到炕沿上拿手絹給兒子把臉上淚水擦乾淨放緩了口氣說:
“榆生給爹說實話誰拿了供銷社的東西?”
“桐生。”
“什麼東西?”
“一盒餅乾。”
“你當時為啥不告訴張主任?”
“我不能說。”
“咋了?”
“他們兩家有仇。”
“你怎麼知道?”
“有一次朱三叔和張主任吵架張主任說朱三叔和他老婆睡覺朱三叔說再胡說就殺了張主任。我要說了怕……”
“好了好了”董傳打斷兒子的話說“小娃娃不要管大人的事。這一塊錢你去交給張主任。”
“我不又不是我為啥讓我們賠錢。”榆生嘴撅得老高。
“現在你還小長大你就明白了。快去!”董傳貴拍拍兒子的後腦勺。
“這回桐生又佔光了。”榆生小聲嘟囔着。
“不要這麼想兒子。虧總是人吃的吃點虧能長大。榆生剛才娘打你打痛了嗎?”
“不痛。爹真的不痛。挨一次打長一次記性我知道爹娘都是為我好。”
趙春蓮心痛地用手去抓榆生的衣服顫聲說:“兒啊快讓娘看看哪兒打壞了沒有?”
榆生趕忙雙手推開說:“娘別看了又沒傷着哪兒。爹我給張主任送錢去了。”
榆生剛一出門董傳貴忍不住眼圈紅埋怨道:“就這麼點小事看你把娃打成啥了?”
趙春蓮這會也覺着後悔。聽傳貴一說不由得淚珠子撲噠撲噠往下掉反嗔道:“事還小啊?連你都牽連進去了如果真在外面幹了啥壞事給你臉上抹了黑叫我怎麼在人前走哇?”
“看你說的都是啥話?我不是他爹娃娃我就不該管?”
趙春蓮知道自己說漏了嘴連忙糾正說:“子不教父之過。你是娃的爹你不管誰管?”
董傳貴換了個話題說:“不說那些閑話了。說句正經的看娃娃面黃肌瘦的樣子時間長了可不行。大人還好說娃娃正在長身體餓壞了可是一輩子的事。家裏還有啥吃的嗎?”
趙春蓮說:“能有啥吃的?家裏就剩下仨雞蛋了。爹上了歲數身體又不好。你受了那麼重的傷這陣里裡外外公事私事把你熬煎的都沒個人樣子了。娃娃沒病沒疾的能抗過去我擔心的就是你和爹。”
董傳貴想了想說:“實在不行把我的撫恤金拿出來吧都到這時候了。”
趙春蓮作色道:“那怎麼行?那是你拿命換來的不到最要緊的時候一分錢都不能動!”
董傳貴踱着步子低頭沉思了一會突然想起了什麼說:“明天我和榆生上玉殞谷挖野蕨麻。總不能等着餓死度過眼前難關要緊。”
董傳貴和兒子還沒進到谷底老遠就看到玉殞谷一改往日的寂靜滿山滿窪到處人影攢動。別說蕨麻樹葉兒也難得尋到幾片。當年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榆樹早已斷枝剝皮白晃晃的只剩下主桿和粗大的枝椏活像是一個被人扒光了衣服的老婦人。瞅着瞅着董傳貴心裏酸酸的不是味兒榆生緊緊拽住爹的衣角怯生生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爹咱們回家吧!”榆生說。
董傳貴撫著兒子的頭頂兒無可奈何地點點頭。走着走着董傳貴突然想起青土坡山頂上有塊洋芋地頭年挖的遲了地已上凍所以沒有挖乾淨。再加上那地方太背靜一般人不會知道那兒有洋芋地弄不好還能挖出幾顆凍洋芋。爺兒倆走到地頭一瞅果然有幾根乾癟的洋芋秧兒在凜冽的寒風中可憐巴巴的搖曳着。榆生性子急一鐵杴挖下去地凍如鐵只鏟下一條白白的冰花印兒。幸虧董傳貴帶的有攫頭連挖帶刨不多會兒就挖滿了兩小布袋黃橙橙的凍洋芋。
爺兒倆興沖沖趕回家趙春蓮一見也十分高興連忙倒進盆里洗乾淨。剛煮進鍋里就聽見桐生和梅生在門外叫榆生。榆生有了好東西不喜歡一人吃獨食小朋友都叫進來。誰知凍洋芋一煮熟就變了樣兒黑乎乎的像是炭渣一般又苦又澀桐生試着咬了一口忙不迭地吐出來“呸呸”兩口嘴裏罵道:
“啥球破洋芋豬都不吃!”
榆生不理會歡歡喜喜吃了兩碗梅生也吃了一碗。榆生說第二天還要和爹一道去挖凍洋芋去哩梅生吵着也要去問桐生去不去桐生用鼻子哼了一聲看樣子是不肯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