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一連數日,辛慶夢白天變化成鷹,名正言順地為商女英母女三人狩獵,供應食物讓她們不至於挨餓;夜裏他則總是等候史香雲及岳娘兩人睡着時,才以人身出現,擁着商女英入眠。

提起早已破了數洞的裙襬,商女英走到足以避開岳娘視線的大樹,等候抓着獵物回來的鷹。

過了半晌,好不容易終於在天際看到牠的影子,但為了不讓奶娘發現,她硬生生壓下自己差點仰天大吼呼喚的衝動,直到牠抓着野兔落地時,才小聲地道:「夢哥哥請你以人身面對我,我有事情想拜託你。」

她話才說完,辛慶夢立刻由鷹變成人身,一臉疑惑地看着她。

只見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才說:「夢哥哥請你救救我娘,我知道你能的。」

他微微地探身視察臉色日漸難看的史香雲一會兒,才回頭面對她,言不由衷地說:「妳娘不過是疲累加上染上風寒,只要讓她休息個兩三日,自會回復的。」

商女英瞠目結舌地看着一臉不以為然的他,「不過是?她已經病得昏迷了,難道這還不算嚴重嗎?」

他沉默地看着激動的她。

「你的心難道是鐵打的?忍心看着一名婦人承受如此的煎熬?」她忿恨不解地質問。

當她見到他那平靜無波的神情,才猛然想起自己是要請他幫助的,勉強再次強吸了口氣,平穩胸中的慍怒。

她一臉乞求地看着他,「算我求你好不好?請你救救我娘,不要讓她再受病魔的折磨了,求你……」說著,便朝他跪下。

辛慶夢連忙扶住她,不使她跪在自己的跟前。「為何妳如此看重妳娘呢?」

聞言,商女英不由得一愣,「她是我娘,是生我養我愛我最深的人,我自是該為她尋找任何一切的希望。」

那他呢?她看重他嗎?

「你在想什麼?」為何他的眼神充滿怨懟?

辛慶夢偏過頭,丟下一句,「我會為妳娘找到退燒的葯。」他縱身一躍,再次化為鷹,展翅離去。

望着那展翅的身影,她腦里的迷惑更加深了幾分,久久不去……

又是無雲的夜晚,星月清晰可見。

辛慶夢在岳娘睡着之後,並沒有如同往常幻化成人身去擁着商女英入睡,反而遠遠地站在枝頭上,眨着那雙灰眸,看着在火堆旁為娘親擦拭的她。

他知道她正在等候自己主動接近,然而望着她那日夜為娘親擦拭、服侍的畫面,他胸口不禁燃起熊熊的妒火。

是的,他是在嫉妒她娘,縱使他曉得她們兩母女的真情相待是天經地義,然而愈是如此,他愈是無法忍受。

因為這總會使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與她的前世……他有些痛苦地閉上雙眼。

她可知道她前世的遺言,成了他輪迴轉世的惡夢?

為何她能許向姨一個來生緣,卻殘忍地要他另尋個好姑娘,枉顧他真愛相守的情與義?

他是她的夢哥哥、她的未婚夫,不是嗎?

這……叫他情何以堪?

所以他恨她恨得痛徹心扉,恨她讓他感到自己毫無價值,更恨自己的死心眼,念念不忘地恨着向姨是佔住雩兒一顆心的人。

愛情、恨意、沮喪、氣惱揉合成的複雜情緒,成了撕扯他原本正常、平凡的一生,直到他閉上眼那一刻的禍首。

為取千年靈芝醫治雩兒,他果真付出了輪迴人不人、獸不獸的妖身代價。

轉世后,他是神鷹族族長的繼承人,打出生便擁有不尋常的力量,然而前世的記憶沒有一日不糾纏他。

在即將繼承族長的前一日,胸中的執着、怨懟幾乎將他給逼瘋了,迫使他將唾手可得的權力、地位,毫不眷戀地放棄,獨自飛翔天際尋找雩兒的轉世。

而他整片大陸幾乎飛遍了,有些地方更是不知來回了幾次,但五百年來,卻怎麼也沒發現雩兒的轉世,他心中的那口怨恨硬是無處發泄。

這樣的煎熬讓他痛苦不堪,但他仍是不斷地尋覓下去……

直到十三年前,他好不容易終究發現了她的氣息,雖然她僅是個五歲的小女娃兒,可是他還是高興得眼眶盈滿淚水,僅因為他終於有機會詢問她……

偏偏十多年後的小小,不止沒有給予他答案,還使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感受到那股沒有價值的沮喪感及氣忿!

睜開雙眼,他看到商女英早已疲倦地窩在她娘身旁沉睡。

對於史香雲的前世──向姨,他既羨慕又嫉妒,對雩兒也好或小小也罷,他則是又愛又恨又難捨……不願再看着那副溫馨畫面的辛慶夢,只得振動那雙強健又大的翅膀,飛離枝頭,朝向那片漸露曙光的天際……

「小小姐,小小姐……」

感覺被人搖晃的商女英,睜開有些酸澀的眼眸,「奶娘,什麼事?」

臉上多了滄桑與疲憊的岳娘,關心地挨近她的臉問:「妳怎麼了?」

「什麼我怎麼了?」她不解地看着奶娘那一臉溢於言表的關心。

「小小姐,妳是不是又想起老爺了?不然,怎麼在睡眠中哭泣呢?」岳娘疼憐地為她拭去垂掛在臉上的淚珠。

商女英本能地撫上自己的臉,「我在哭?」

在臉頰上,她果然撫觸到淚水。

「小小姐,妳作夢夢到老爺啦?老爺是不是託夢交代小小姐什麼?」

她不懂,「託夢?」

「對呀!有傳言是這麼說的,當親人過世,若有什麼心愿未了的,就會出現在夢中交代遺願,有的則是死不瞑目,所以託夢給親人,要親人代為報仇什麼的。」岳娘輕輕地解釋。

「原來如此……不過,我並沒有夢到我爹,而是又夢到那些很奇怪的夢境。」她低垂下眼眸,輕嘆口氣說。

那樣的夢境,就像是一個人一生的回憶,一段接着一段非常真實,彷佛她就是那個人……

「喔!我記得小小姐以前就常睡不好,胡亂作夢,可妳不是有好一段日子沒夢過了嗎?」

商女英微微一笑,「不是沒夢過,只是不想讓妳跟我娘擔心,所以才一直沒說,而且作夢又不是什麼大事,實在沒必要大驚小怪的。」

聞言,岳娘不由得對她露出古怪的眼神。

被看得莫名其妙、混身不適的她,擰着眉問:「幹麼這樣看着我?」

岳娘忍不住抱着緊張的她,呵呵笑道:「奶娘發現妳長大了。」

斜睨着奶娘,她怪聲怪氣地說:「我本來就已經長大了,奶娘有的,我一點也不缺呀!」

聽到這樣的說法,岳娘的笑意更加深了幾分,「還記得奶娘在妳小時候說的話呀?」

「對呀!妳說,一個女人有沒有長大,不止看身高,還要看胸部,妳以前常威脅小小說,要是飯不吃多點,那胸部就會長不大,然後永遠都成不了大人。」商女英嘟着小嘴道。

岳娘看着她那神情,不禁感到可愛極了。沒想到以前那個有時會讓她頭大的小女娃兒,心思成長了,原有的天真卻依然存在,真是令她感到無比欣慰。

就在主僕倆閑聊時,竟然出現了一個猥瑣的男人。

只見長得塌鼻歪嘴卻擁有虎背熊腰的他,一臉色淫淫地對着她們猛笑着。

「唷!我還真不是普通的好運,居然可以一口氣……」他瞥了一旁仍在昏睡的史香雲一眼,「遇上三個大美人,八成老天認為該是輪到我老王走桃花運了,嘿嘿……」他樂得都快流下口水。

商女英緊張地抓着奶娘。真不敢相信!她們居然會在這荒郊野外,遇上這種連鼠輩都不如的爛人。

突然,天空才傳來「嘎──」的一聲尖銳長鳴,一瞬間,她便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並且伸手相准那個男人的腦門,猶似銳利的鷹爪貫穿對方的頭殼,毫不留情地置之死地。

面對如此驚悚的畫面,岳娘一時無法控制,忍不住驚聲尖叫了起來。

從未見到如此血腥、恐怖景象的商女英,則整個人呆愣住,渾身無力,久久無法回神。

差點沒厥了過去的岳娘,驚懼地看着辛慶夢那雙淌着血的十指,顫巍巍地走近他,欠個身道謝,「多謝辛公子及時相救,否則……我們三個弱女子,下場就不堪設想了。」她雖感激他,卻也害怕他,因為那手段太殘忍了!縱使那個人的確是殺了總比沒殺的好。

辛慶夢未作回應,此刻他的心思全懸挂在商女英的身上,他逕自看着神情獃滯、眼神驚愣的她。

他伸手去將她扶起,「妳沒事吧?」

好不容易回神的商女英,將目光移至他的臉上,餘悸猶存地說:「我沒事……」

「妳臉色都嚇白了。」他一語道破。

她看看他,再看看奶娘,一會兒不好意思地吩咐,「奶娘,請妳照顧一下我娘,我……有些事要跟夢哥哥說。」

聞言,岳娘立刻答應了下來,辛慶夢則眼中閃過一絲難辨的神采,便轉身抱起那個已無生命跡象的男人,朝着東邊行去。

他面無表情地將那男人往幾乎乾枯的溪里拋去,口中有意無意地說:「人的肉體也可以是其它生物的食物。」

商女英尾隨在後,不解地看着他好一會兒,才決定不去追究他的話中含意。

「我剛剛以為你不理小小了,任由我們自生自滅,謝謝你沒有拋棄我們。」她不自覺地露出幼時的口吻。

辛慶夢回過頭來,眼神複雜地看着她好一會兒后才說:「我不會拋下妳的。」如果能拋得下,他也不至於如此痛苦難堪。

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全是為了她,可是她也不願他將她所愛的人摒棄在外,「我還是得為娘及奶娘跟你說……謝謝。」

看到她那副神情,他便又忍不住氣惱地問:「為什麼妳就只想到妳娘?我剛剛明明看到妳眼中對我有了恐懼及厭惡,但為了要我保護妳們三人,妳寧可壓下對我的壓惡,可是妳為什麼不好好地正視我,我究竟是怎麼想的?」

這話迫使她不得不直視他眼中那濃烈的創傷,可是她顧不得他呀!愛她的爹爹已經離世,她實在無法再忍受娘哪日也拋下她離開。

她撇開臉,故作冷靜地說:「你說要幫我找尋草藥的,找到了嗎?」喉頭有些酸酸的,好似一個不注意,便會啜泣出聲。

「妳永遠就只會想到妳娘!」他氣得狂吼。

永遠?她曾做過同樣的事嗎?為何他的話老是帶着謎?商女英迷惑地睜大了眼睛。

他突地抓住她的肩頭,激動地搖晃起她的身子,「難道妳至今還未想起來嗎?我已經等了一年了,妳還想要我繼續等多久?」

「想起什麼?」她畏懼地看着他。

「我不信妳還沒想起來,文鰩魚和着我的血會解開妳對前世記憶的障礙,妳早該已經回想起來了。」

「前世?」

「難道永遠也喚醒不了妳前世的記憶嗎?不!我不信……前世我是個孤兒,是妳娘撫養我、供我讀書的,我們自小便有婚約……妳真的一點想不起來?」

她發覺他彷佛快哭了,就如同自己一樣。

辛慶夢回憶起前世,「妳自小就愛跟在我後頭,可是病弱體虛的妳,三天兩頭就必須躺在床上休養,所以不管什麼時候、什麼樣的天氣,我總是會去後山採回幾朵小花,擺在妳的床頭,妳忘了嗎?

「每回我與鄰居的小孩打架,弄得滿身是傷,妳總是拿着藥酒一一地為我擦藥推拿,雖然妳的推拿有跟沒有一樣,可是那卻是最讓我有家的感覺的時候,妳還記得嗎?

「妳總會用着那輕若無力的手掌,邊推拿邊紅着眼,叫我別去跟其它的小孩打架,要我別去在意那些什麼野小孩、沒爹娘的野種之類的話……為什麼這些還在我腦海中怎麼也抹不去的回憶,妳卻如此輕易地遺忘?為什麼?」他忍不住鼻酸,埋頭在她的頸項問。

聽着他所說的前世,商女英感到極大的震驚。

那些不就是一直纏繞在她夢裏的景象嗎?

「妳究竟有沒有想起來?」他悶頭在她頸間,宛如哀嚎地問。

「我……我……」她實在不知是該說有,還是該說沒有。

然而辛慶夢並未理會她的支支吾吾,抖着聲低問:「為什麼?為什麼妳總是只想到妳娘?妳有沒有想到我的感受?想到我會怎麼想?」

商女英感覺到自己的頸間,正有股溫熱的濕意在擴散着,而她的眼眸也情不自禁地紅了起來。

前世的她,有傷過他?

那他在她死後,又是如何度過的?

為何轉世后,他依然對前世念念不忘?為何會成為一個是人又是鷹的妖?

咬着下唇,強忍住想大哭的衝動,她心疼地擁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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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心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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