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行人歷經半個月的奔波,終於來到中原邊境。
可憐了那兩名抬虎皮箱的奴役,一路上悶在肚子裏叫苦連天:怎那箱子這麼重?卻又礙於那是國王的寶物而不敢輕易的打開窺探,一路上頻頻向對方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趁着夜晚,眾人皆搭帳入眠,所有進貢物品被擺放在獨立帳內,一隻木箱俏俏開了,露出一雙眼四處打量,隨後跳出一名女娃,正大口吸着氣,並大力伸展着四肢,動作完全稱不上優雅,簡直可用粗魯來形容。
不過那也難怪,一整天下來,把身體縮得小小的,又只靠個小洞呼吸,是人都會受不了。
可是,這仔細一看,這女娃不就是那一刻也安靜不下來的雲飛公主嗎?!
「哎呀!想小解了……」雲飛小心翼翼的打量帳外四周,見守帳的侍衛正呼呼大睡之際,趕緊閃身跑到不遠處的河邊。
然而小解完,正想撈點河水洗洗手腳時,卻一不小心沒踩穩的腳一滑,整個人竟掉入河中,被沖刷力強勁的河水沖走。
「救命--救命啊--」她急忙的呼叫,卻叫天不靈、叫地不應,這下只能求自己福大命大,可別一時興起想回去看看的故鄉還沒到,就先向黃泉報到了。
雲飛全身無力地癱在河岸邊,發也凌亂了,衣服也濕透了,昨夜她奮力的游上岸,早已全身無力了,加上在箱內足足躲了十幾天,除了半夜趁大夥熟睡之際,偷偷出來透透氣、偷糧食吃之外,哪有什麼好覺、洗個清爽的澡。
帶來的糧食早就在三天前吃光了,她當時一股衝動,萬萬沒料到這趟行程會這麼苦,差點要把她的小命給折騰掉了。
她全身都快虛脫了,卻得強打起精神來。舉目望去,眼前儘是山又是水的,和拉蘇國的景象完全不同。
然而,美是美啦!只是被衝到這全然陌生的地方,哪來的什麼心情去欣賞山光水色呀!遇到這等窘況,雲飛真是哭也哭不出來。
忽然頭頂幾隻盤旋的禿鷹俯衝而下--
「呀!」雲飛慘叫一聲,拔腿就跑。
不!別來吃我,我可不想死在這荒郊野外。她都快急瘋了,只知道沒命地奔跑、不斷地跑,希望這一切都只是個惡夢。
「咻!」
一道物體飛快地閃過,雲飛猛然止住腳步,感覺全身發毛,只見一枝箭筆直地插在樹榦上,中間還穿過了一隻大鳥。
而那隻凌空而過的箭,差點就正中了她。
窸窸窣窣的樹葉摩擦聲驚動了雲飛,她猛一回頭,只見一名英姿煥發的男子出現在她的眼前。
那雙濃眉下漆黑深邃的眸子,令人一陣目眩,她的心起了曾所未有的激蕩,那麼地撼動心弦,以致一時之間忘了自己置身的危險。
對方似乎和她擁有着同樣的心境,用着不可思議的目光凝視着她,直看到她的靈魂深處。
「你是誰?!」雲飛迅速恢復了理智,語氣蠻橫地凶道。
這句話該是他問的才對。楚秦昭又是一愣。
眼前這個狼狽不堪的姑娘,散亂的長發遮住髒兮兮的臉龐,一身的皺衣裳活像水裏打撈起來似的,繫着銀飾的雙足,竟光着沒穿鞋子。
沒見過這麼邋遢的女人,像個野人般卻還會說人話……
「喂!」
見他沒回應,雲飛大吼一聲,並氣沖沖地轉身把樹榦上插着的箭一把拔下,連帶將被射中的鳥抓在手裏展示給他看,邊比手畫腳,她以為對方是又聾又啞。
「這個……你知道嗎?它差點射穿了我的腦袋。」她指指頭。「你不該在山裏亂放箭的,這太危險了。不過呢!看你可憐,本公主本着慈悲心就饒過你了,但是代價呢!是你得把它烤了給我吃,我已經快兩天沒吃東西了,喏!你該不會連煮個東西都不會吧?」
雲飛不客氣地把野鳥扔在他面前。
楚秦昭遲疑了一下。
這女子的口氣倒狂妄,竟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已然迫不及待撿了幾枝木柴丟過來的雲飛,見他動也不動,忍不住催促着他。「快!我已經餓得全身沒力了,希望你聽得懂我說的話。」
雲飛又比畫了半天,指指肚子,再指指鳥,做出垂涎的樣子。
只差沒笑掉人的大牙。
楚秦昭再鋼硬的心,也被她滑稽的模樣軟化了。奇異的女人……不知怎地,他對她的支使沒了火氣,反而有股奇怪的力量驅使他照她的話去做,或許是因為同情吧!
同情她這個餓了兩天的女人。
於是他默默拎了野鳥行到河邊,清洗了一番,升起火,架起烤架,細細烤了起來。
看着他純熟的動作,有股說不出的瀟洒勁,雲飛不覺看痴了。
只可惜,她向來習慣支使人的脾氣不改,一下使喚他這個、一下那個的,活像個監工,而楚秦昭也很有耐性,一一依她所言。
他心想只是可憐這個「野人」,一旦餵飽了她,他可得快抽身,否則還不知要被折騰多久。
而一直默不作聲的他,還真被雲飛誤以為是啞巴呢!
「你還算是個好人,否則剛才那一箭,本公主不罰你勞役一個月才怪!」
她大口撕咬着肉,吃得「滋滋」有味地哼道。
公主?好狂的口氣!楚秦昭只當是個笑話,可憐這個「野人」是又瘋又傻。
就當是做件善事吧!抬頭看看天色已黑,是該回府的時候了。他拍拍手站了起來。
「喂,你要去哪裏?」
雲飛見他要走的樣子,一口食物還塞在嘴裏,便迫不及待的含糊叫出聲。
楚秦昭停住腳步,回頭道:「這沒我的事了吧?我該走了。」
「嚇?!」
聽到他意外地開口說話,雲飛嚇一大跳,那口食物頓時梗住她的咽喉,她的臉漲得紅紫,透不過氣來。
還好,他趕忙往她背上一擊,她才恢復了氣息順暢。
雲飛大口吸了幾口氣,一手指向他,上氣不接下氣,臉色還潮紅着。
「你……你不是……啞巴嗎?!」
「啞巴?」楚秦昭又想笑。「誰告訴妳我是啞巴的?」他神色嘲弄地瞥向她,突然覺得和她對話,是件極有趣的事。
雲飛站了起來,覺得糗死了,好像被人耍了一般,氣得跳腳。
「你不是啞巴!那為什麼剛才要假裝……」
她嘟着嘴,臉一陣青一陣白,想到剛才自己的喃喃自語、比手畫腳的失態,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讓她鑽進去。
「我從沒說自己是啞巴。」
她生氣的模樣,看在他眼中更是可愛,他打算和她聊下去。
「啞巴當然不會說自己是啞巴--」雲飛羞惱,一時間胡言亂語,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
「那就對了呀!」楚秦昭再也忍不住的仰天大笑,得意揚揚地轉身離開。
「不準走!你不準走!」
早就料到她肯定會氣得七竅生煙,但他也管不了這麼多,依然邁開大步,準備揚長而去。
「你給我停下來!你得當我的奴役!」
楚秦昭忽然停住腳,轉過身來,用着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她。
「我沒聽錯吧?」他故意將手放在耳際,像是沒聽清楚。「我餵飽了妳,沒得到感謝,還得當妳的奴役。」
這可是他聽過最奇特的事。
「當然,我可以用黃金把你買下,當我的僕人。沒有人是不能用黃金買的。你開個價,我就買你。」
「哈哈哈--」楚秦昭忍不住大笑了出來。他許久都不曾如此開懷的笑過了,都快忘了大笑是什麼滋味,然而,遇到了這個蠻不講理的野人……簡直是異想天開。
用黃金來買他?她可知他是誰?她鐵定是頭腦壞了。還自稱是個公主?!
他當她是個玩笑,故意正經八百地逗她。
「好哇!那黃金在哪裏?」
「黃金……黃金……」雲飛一時為之語塞,但仍不服輸地道:「黃金在我父王那裏,只要等我找到他,一定會付給你。」
楚秦昭又是一陣悶笑,揚揚手,頭也不回地道:「好吧!那就等妳找到妳父王再說。」
邁開步子,他再也不想和她閑扯下去,眼看天色越來越沉,這林子馬上就要漆黑一片,他得快些走出去。
「喂!等等!等等我呀!」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他知道是那「野人」跟上來了,但他懶得再去管,他想她跟累了,遲早會放棄,回到屬於她的林子裏。
「你真的要把我丟下?!」她急了。
楚秦昭不理會她,逕自定向他拴在不遠處的駿馬,一躍而上馬背,拉動韁繩。
「不準走!」
她心一急,也不顧危險的大手張開攔在前方,馬兒受到驚嚇,嘶鳴一聲,不安地扭動軀體,害楚秦昭費了好大的工夫才穩住。
「妳知道這樣做有多危險?」他不禁皺起眉厲聲問。
他肯定是碰到個瘋子了。
「你把我扔在這就走,我才危險呢!」雲飛不服氣道。
他怔了一下,想想也是。「那麼,我送妳回家吧!」他妥協的退讓一步。
「我家不在這兒。」
又來了!楚秦昭頭大極了。他今天是倒了什麼楣,碰到了這個野姑娘。一會得伺候她東、伺候她西的,還被誤認為啞巴,剛才還想買他當奴才哩!他真想狠下心來不理她,但再瞧一眼,他原本堅毅的心,又全化了。
那雙大而晶瑩的眼睛露在披散的發間,無辜、楚楚可憐地凝視着他,叫他的心為之一動。
哎!算他倒霉,就當好人做到底吧!他輕挑下眉,鬆了手上的韁繩,再一躍躍下馬背。
「哇!你願意帶我走了!」雲飛高興地擊掌輕呼,迫不及待就要努力攀上馬鞍。
什麼「願意」,其實是「不得不」楚秦昭無奈地輕嘆口氣輕推了她一把,助她上馬。
然而看她身手利落,很快地就坐上馬鞍,一點也沒有大家閨秀的忸怩及小心翼翼,他心底也更確定她是成天在山裏東奔西跑的野人了。
但當他緊接躍上馬,坐到她身後時,他全身竟起了一陣騷動……
這是怎麼回事?
他為自己這不可思議的感覺嚇了一跳。低頭看那頭打結髒兮兮的頭頂,還在發愣呢!卻聽她吆喝一聲,扯動韁繩興奮地大叫--
「走嘍!」
差點害他往後栽下。這個可惡的傢伙。
好不容易,伸手繞過她的身子穩住韁繩,才讓狀況進入掌控之中。
馬兒奔馳着,風揚起她的發,吹拂到楚秦昭身上,他忽然聞到一股輕柔的香味。
這……不會吧!她不過是個山裡跑出來的野人,身上怎可能會有脂粉的香氣,他甩甩頭,覺得自己一定是剛被她搞昏了頭。這個野女人--
天色暗了下來,四周黯黑一片,眼看王爺府就要到了。
「妳的家到底在哪?」楚秦昭心裏這麼想。
「還沒到。」
雲飛敷衍着,她心想,自己說的也沒錯呀,拉蘇國遠在千里之外,而她才進入了中原,都還沒開始好好地看個清楚呢,怎麼能那麼輕易就打道回府。
楚秦昭無奈地搖搖頭,看來,他真惹上個大麻煩了。
「天黑了……肚子又餓……又累……」
「好吧!」他舉雙手投降。「我幫妳安排個過夜的地方,不過,妳可不能太招搖,天一亮就得走。」
「我答應。」雲飛心中大喜的頻頻點頭,慧黠的眼神閃閃發著亮光,像在打着什麼鬼主意。
回到了將軍府邸,楚秦昭帶着她打從後門溜進去,不打算驚擾太多人,但還是被人通報了齊安。
「老嬤嬤,帶這姑娘去梳洗,並弄些東西給她吃。」楚秦昭交代下去。
只見那個「野人」興奮地東盯西瞧,她身上的污穢破爛,令老嬤嬤都猶豫一下才勉強敢靠近。
楚秦昭覺得這後院比平日靜些,覺得奇怪,於是喚來一名手下問:「將軍呢?」
「好像發生了大事,正在前頭和老將軍、縣令們商議大計呢!」
「哦?」他立即朝前廳快步而去,暫把她的事給拋下。
前廳,人群剛起身要散去,齊安發現了才踏入廳門的楚秦昭。
「秦昭!」他臉帶笑容地,熱情洋溢向他走來。
「發生了什麼大事?!」楚秦昭緊張地問,生怕自己錯過了重要軍機。
「哦,沒有,沒有。」齊安倒是一臉輕鬆自若,走向前搭住他的肩,笑嘻嘻道:「沒啥大事,不過是拉蘇國那些進貢的傻子走錯了路,我已通告了沿路駐守的侍衛,派人追去,這一折騰恐怕十天、半個月才能到來。」
「走錯了路?」楚秦昭可不像他那般自若了,他忙道:「那我得一同追他們去?」
「不不不。」齊安急忙搖着雙手,「這哪用得着動到你呢!派人去通知就行了嘛!」
「可是……」
「別可是這、可是那的,走走走,陪為兄的去喝兩杯,晚宴已在涼亭設好了,走吧!」
他的強勢態度令人無從拒絕。
楚秦昭不禁要為他這樣樂觀的態度擔心起來,在京城時,他已略有耳聞齊安近來縱情聲色場所頻繁,想是近年來邊疆無戰事,且又少年得志,故而使他鬆懈了。
「唉,秦昭,今宵有酒今宵醉,幹麼成日皺着張臉,和自己過不去呢?」
「齊兄,莫怪末將多言,實在是拉蘇國那件事……」
「唉,你還在煩惱那事,不是都已交代下去辦了嗎?你實在是多操煩了。」
「齊兄……」
楚秦昭又要開口,卻被齊安不耐煩地揮手制止,他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無力感。
然而,正當場面有些僵着的時候。
一陣陣呼喚聲由遠而近,朝他們而來。
「姑娘,您快停停呀!別亂跑,這府里使不得的,被逮到了要砍頭的呀!」
是適才帶「野人」去梳洗的那個老嬤嬤的聲音!
而才一眨眼工夫,一個俏麗的身影已闖了進來,令亭內的兩人愕然。
齊安一失神,不小心將杯中的酒灑了一身。
「大膽狂徒!」亭外的侍衛喝令一聲,就要前來擒拿。
「等等。」齊安舉臂制止,他的眼睛瞪得兩倍大,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這個冒失闖進的人。
她的光華足以令日月失色,充滿靈秀的大眼,瓜子臉,直挺的鼻樑下,還有着令人垂涎的紅唇,粉紅的雙頰,模樣如此嬌俏,眼兒會說話似地,正一眨一眨地投向那端站在桌旁驚愕得一動也不動似木頭人的楚秦昭。
楚秦昭覺得全身僵住,心中澎湃不已。如果不是那雙靈活有神的大眼,和調皮的神情,他真無法將她和那個「野人」聯想在一起。
沒想到經過一翻梳洗打扮后,她的真面目是出落得如水仙般,一如在馬上聞到的那股芬芳。
足足一刻的時間,他說不出話來。
直到老嬤嬤緊張得臉色難看的上前告罪,「對不起,大人,是奴才沒將姑娘看緊。」
「妳知道這裏不是妳可以亂闖的地方!」經老嬤嬤一提醒,楚秦昭才如夢初醒的厲聲對雲飛道,殊不知他以為的「厲聲」聽在別人耳里卻像柔聲的勸導。
「秦昭,你認識這位美人兒?」原本看呆了的齊安,驚喜的問道,說著就要上前去牽拉雲飛。
雲飛閃到一旁,嘟起嘴,一副自在樣。「當然,是他帶我來這的。」
楚秦昭一急,唯恐她給安了罪名,情急之下,不知怎地竟脫口而出,「是的……齊兄,她是……我的義妹。」
說完,雲飛奇怪地瞪他一眼。
楚秦昭知道自己不該欺瞞,但這麼做全然是為了保護她,況且話已出口,是收不回來了。
「義妹?!哎!秦昭,我怎麼不知你有這麼一個漂亮的義妹?是什麼時候認的,怎接她來也不事先通知我一通?」齊安一臉喜出望外的打量着她。
「嗯……是她自己突然跑來看我,是小時候隔壁的一個鄰居。」
不擅說謊的楚秦昭,語氣結結結巴巴。還不知待會怎收場呢?都怪自己太胡塗,把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姑娘帶了回來。野姑娘……現在要這麼稱呼她,似已不妥當,瞧她這一打扮,像換個人似地,渾身上下充滿靈秀動人的光彩,直把齊安迷得雙眼發直。
然而,看到齊安被她吸引住的神色,他心中有說不出的不舒服,又酸又澀。
他忙一拱手,想把「野姑娘」帶離原地。
「齊兄,義妹向來放肆慣了,貿然闖入,驚動齊兄,若有得罪之處請勿見怪。在下立刻就把她送回房間。」
「哎!等等,」齊安連忙攔住他。「秦昭,你這說的什麼話,好不容易你義妹來此,妳的妹子就等於是我的妹子,怎能輕忽,理當好好招待才是。來人呀!再多備些酒菜來。」他回頭吆喚道,隨即令人招呼雲飛坐下。
而雲飛是搞不懂這兩人在推拉什麼,剛見這一桌山珍海味,她早已餓得頭髮昏了,稍早的野味根本填不了她餓了兩天兩夜的肚皮,管不得那兩個大男人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她伸手便抓了一隻雞腿大口啃起來。
楚秦昭是早有心理準備,但齊安卻被她粗魯的舉動給駭着了,兩眼瞠大的看着她把整隻雞腿吃完,還意猶未盡地舔舔五根手指頭。
楚秦昭無奈地支撐着頭,感到一個頭兩個大,而齊安的目光卻由原來的驚異睜大着,轉而漾起笑意。
多麼一個純真的姑娘啊!她那不矯揉做作的坦率模樣,是那麼樣的深深吸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