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數年後

春天的氣溫還是帶了些許的寒意。

這幾天，胡穎蓁忙着排舞，累得幾乎一沾床就睡，但是孫依玲父親過世的消息傳來，就算再疲累也無法入眠，即使好不容易入睡了，她的睡眠卻又被夢境打斷。

在她不告而別多年後，她夢到袁懿倫的次數隨着時光而減少，但只要想到他，她仍得承認，他依然具有使她心情轉變的力量。

“不好意思，我已經好了可以走了。”她甩開他的身影，拉開車門，帶着開心的笑容，爬上七人座的休旅車，忙不迭的說：“真抱歉，讓你們跑這一趟。”

“沒關係！”開車的馬繼中——胡穎蓁都叫他大寶的男人嚼着口香糖，發動引擎，“我們就當來了場森林浴，這裏的空氣很不錯。”

聽到這，胡穎蓁露出一個淺笑，她的視線不自覺的調往窗外。這裏是她生長的地方——

雖然她從來沒有在家庭中得到太多的溫暖，但是在這裏，她有很好的朋友與回憶，她喜歡這裏，只不過多年前，在她選擇離開她所愛的男人時，她便發誓不再回到這裏。

但是今天……她違背了自己的誓言！

這幾年來，她照着當初對錶姊的承諾，與過去完全斷了線，不過當她意外得知依玲唯一的親人過世時，她思索了幾日，還是抱着惴惴不安的心，重新踏上這片熟悉的上地。

“你想要回家看看嗎？”大寶沒什麼心機的問。

回家？！看着她家的方向，很近但其實又很遠，她想起年邁的外婆……她呼了口氣，搖了搖頭．

“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再開口，她的聲音帶着爽朗，“你幾時聽我談到我的家啊！”

“這可難說，”坐在她身旁的好友馬慧中打趣道：“以前也從沒聽你談過有朋友，現在不就冒出了一個嗎？”

胡穎蓁笑了笑，沒有回腔，只是問：“我們來得及回台北嗎？”

“我開車，你放心！”大寶從後視鏡瞄了她一眼，要她安心，“我們絕對準時到。”

聽了這話才鬆口氣，她可不想因為私人的事而影響公事。

從前她就喜歡音樂，喜歡蹦蹦跳跳，只不過因為環境的關係，讓她一直壓抑自己，卻沒料到，最後她會因緣巧合的跟這些熱愛舞蹈的人搭上線。

她從一個初學者到今天足以在舞台上獨當一面，在別人休息的時候，她努力的練習一次又一次，她付出了許多的時間與體力，不為別的，她只是要證明，她不再是當初那個只能依附他人生存的小女孩。

雖然還需要時間，但她相信只要自己繼續加油，終有一天，她可以活得更好更自在，然後，她就可以永遠的擺脫阿姨他們那種唾棄的眼神。

他們的車子行駛在蜿蜒的山路上，不熟悉的人實在不應該開太快，可是因為趕時間，所以大寶還是不自覺的用力踩着油門。

一個轉彎，大寶這才慢半拍的看到迎面而來的車子，他的心一驚，連忙一轉方向盤，但還是擦撞到了來車。

碰撞的聲音傳來，大寶立刻踩下剎車，車裏的胡穎蓁和馬慧中尖叫了一聲，驚魂未定的感覺車子停了下來。

“你還好吧？”胡穎蓁心神稍定后，立刻轉身問着一旁的馬慧中。

她摸了摸頭，接着點點頭，一臉錯愕的問：“哥，你是怎麼一回事？”

“沒有啦！”大寶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連忙下車。

真是什麼車不好撞，竟然去撞到名牌休旅車，看來要賠一筆錢了，他硬着頭皮走向停在一旁的BMW。

“你到底會不會開車？”吳天琦緩和了下情緒，立刻推開車門，火大的嚷道。

“不好意思。”因為是自己的錯，所以大寶放低自己的身段。

看到從副駕駛座走下來的吳天琦，胡穎蓁的臉色一白，看到她，就好像看到地獄來的勾魂使者一樣。

她已經許久沒有見到表姊，但她的身影卻常進入她的夢中，這些年來，她會被惡夢纏擾，一切都是拜她所賜。

“一句不好意思就算了嗎？”吳天琦雙手抆腰，高傲的睨着大寶。

袁懿倫沉默的下車，打量了下車身，看起來不是太嚴重，再看看對方誠懇的態度，他很快的就決定不細究。

“你走吧！”他淡淡的開口。

大寶聞言，全臉一亮，沒想到這個大帥哥是個好人。

“真是謝謝！”他連忙點頭道謝。

“懿倫，這怎麼可以？”她氣得快跳腳，“這人撞了你的車，你怎麼就這麼算了？我跟這裏的警察有點交情，我們找警察來！”

“不用這麼大費周章了，”他搖搖頭，“我不想追究，你不是趕着要回去看你外婆嗎？”

研究室還有事，他看了胡奶奶之後還要趕回去，所以他不想花太多時間在無謂的事上頭。

“就算再怎麼急，也沒有比這件事急。”吳天琦堅持對大寶索賠，“你給我等着。”她從自己的包包中拿出紙筆，“留下你的名字和電話，等車修好，我會找你的。”

大寶咕噥着留下自己的名字和電話，然後交到她手上。

她瞄了一眼，對他伸出手，“身分證拿來。”

他不悅的看着她。

“天琦，夠了！”袁懿倫有點不耐煩。

“我們總要對一下身分。”吳天琦一轉向他，臉部表情立刻變得柔和，“不然他若留假資料給我們怎麼辦？”

“我不需要他賠償。”他重申一次。

“可是——”

“你這女人真奇怪欸，車主又不是你，人家都說不用我賠了，你在這裏唧歪什麼？”

吳天琦聞言，雙眼大睜，“你講話給我客氣點！”

“我又沒講髒話。”大寶一臉無辜。

“你走吧。”袁懿倫對他說道。

大寶立刻對他點點頭，“先生，你人真好！而且看你的樣子，一定是個成功的企業家，你這麼有肚量，事業肯定會越做越大，不過你挑女人的眼光最好改進一下，她配不上你。”

“你說什麼？！”吳天琦忍不住尖叫。

他立刻聳聳肩，一溜煙的跑了。

“穎蓁，我覺得你長大的地方是個怪地方！”爬上車時，胡穎蓁還來下及制止大寶，他就自顧自的大聲表一不，“那女人真是個凶婆娘！”

吳天琦原本打算上前去找大寶算帳，但聽到他的話，她的腳步硬生生的停住。

穎蓁？！她肯定方才傳進自己耳里的是這個名字沒錯！

她驚恐的看着袁懿倫，就見他原本已經伸手拉開了車門，但此刻整個人卻僵在車旁。

“懿倫，我們走吧。”她立刻折回去，刻意壓低聲音。

“穎蓁？”袁懿倫看着大寶的車，“他說——穎蓁！沒錯吧？”

“你聽錯了！”吳天琦催促着，“外婆等我很久了，我們快走吧。”

他輕輕的拉開她的手，逕自走向大寶的車。

大寶看着他走過來，還以為他後悔了，打算跟自己索賠，但後座的胡穎蓁卻突然在此時驚呼一聲，然後整個人縮在前座與後座的空隙中間。

馬慧中則莫名其妙的看着她的舉動。

“你要——”大寶的話還沒有問完，就見袁懿倫瞄了眼空無一人的副駕駛座之後，便自顧自的伸出手，用力的拉開後車門。

四周一片死寂，胡穎蓁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久久，她才緩緩的抬起頭，直視着他的黑眸。

她從來都沒有準備再見他，畢竟她一直強迫自己把他留在過去。

但就算是在最寂寞和絕望的時候，她還是會想念他，從以前到現在，他都是她能夠支持下去的唯一信仰，只是他們不能再有交集。

因為吳家的恩惠、因為吳天琦的威脅、更因為他們兩個早夭的女兒，想起了不滿一歲便死去的孩子，她的眼眶一紅，可是眼淚沒有流下來，因為她的悲痛早就已經超過了淚水能發泄的程度。

歲月已經教會了她，流淚不能改變任何事，她努力的生活，不容許生活再被破壞。

只是為什麼，就在她還在為了生活努力的時候，他們會再相遇？

在他注視她的同時，她的內心產生了劇烈的衝擊，這個時候，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好久不見。”終於，袁懿倫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她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但是發不出半點聲音。

“懿倫！”吳天琦怎麼也沒料到胡穎蓁會再次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她立刻趕了過來，手搭在袁懿倫的手臂上。

這舉動落在胡穎蓁的眼底，一瞬間，她回到了現實，當初離開的原因——她被迫選擇成全他們兩個人，而今沒有後悔的餘地。

就算當初她離開的理由是多麼的愚蠢，她也都已經做了。深吸了口氣，她鎮定的迎接他的視線。

“好久不見。”她可以感到手掌開始潮濕，但是她的口氣還算平穩，然後她再看向她惡夢的來源，“表姊。”

吳天琦冷冷的看着她，“你怎麼回來了？”

“依玲的爸爸過世，”她強迫自己開口，過去，她總是卑微的那一個，而今她不再依存着他們過生活，但是看著錶姊時，她的心依然不自覺的顫抖。

這些年來，為了使自己活下來，她做了很多的努力，她不想再令人瞧不起。

或許在高貴的吳家人眼中，她現在不過是個小小的舞者，但她依然不放棄的努力着，只不過表姊看着她的眼神，仍像是在看着街頭該死的老鼠一樣。

“我回來——”胡穎蓁的聲音越來越低，“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幫你自己就好！”吳天琦的眼神掃過車上的男女，大寶理着平頭，黑色的T恤上還有隻張牙舞爪的龍，而同樣一身黑的馬慧中，長得挺不錯，但是一身緊身T恤、短褲配上馬靴，清涼的裝扮令人皺眉，“看來你還是沒什麼長進，跟一大堆奇怪的男女混在一起。”

“喂，你這女人講話客氣點！”大寶雖然搞不清楚狀況，可還不至於白痴到聽不出對方的鄙夷。

“不好意思，”胡穎蓁淡淡的出聲，沒有被表姊的話激怒，“我們晚上還有場表演，所以要趕時間。”

確實，他們真的已經遲了，若不快點出發，怕會影響工作進度。

“表演？！”袁懿倫沙啞着聲音重複一次。

“對啊！”大寶回答，“我們在PUB有場表演。”

“PUB？！”他的眼神一冷。

胡穎蓁躲避他的視線。懿倫一向很完美，英俊、健康……總是比別人具有更多好的一切。

他或許終其一生都不會明白，她為什麼要選擇在夜晚，在一個看來龍蛇雜處的地方工作。這些年來，她很辛苦、很努力的想活下去，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只想好好的生活着。

“你的丈夫和小孩好嗎？”吳天琦故意開口問。

謊言！胡穎蓁譴責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將目光默默的移開，“很好。”

聽到這回答，她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連忙拉着袁懿倫退了一步，“他們還有工作就別耽誤他們，你們快走吧！”她催促着。

胡穎蓁沒有看向袁懿倫，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注視，她的眼光中有淚水，她告訴自己，她愛過這個男人，所以這樣的情緒是可以被接受的。

“真的很好嗎？”

他的話溫和但堅定的傳進她的耳朵里，她似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心痛……

她的心又何嘗不痛？但，這就是現實！她的手指掐入手中，努力的想要恢復鎮定，她深吸了口氣，最後再看他一眼，她點了點頭算是回答，然後用力的將車門給關上。

“等一下，”吳天琦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我跟懿倫要訂婚了。”

胡穎蓁聞言身軀一僵，“恭喜！”她沒有起伏的吐出了這兩個字，接着轉頭交代，“大寶，不好意思，我們走吧，不要耽誤了正事。”

袁懿倫無言的看着車子離去。

“懿倫？！”吳天琦不安的站在他身旁。

他的眼神一斂，“為什麼告訴她，我們要訂婚了？！”他是當事者，可一點都不知道這件事。

吳天琦緊張的吞了口口水，“這是早晚的問題不是嗎？”

他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看來我們的認知有很大的差距，希望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明白嗎？”

她的臉上浮現難堪，但在他的眼神逼迫下，只得不情願的點頭。

“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他堅定的轉過身，信步走回自己的車上。

吳天琦連忙跟在他的身後，對於他冷淡的態度，她感到不悅和失望，心裏很複雜。

這幾年來，她留在他的身旁，就算他人到了非洲去做研究，她依然願意等他，可是就算家裏施加壓力，他仍不願鬆口跟她結婚共度一生，不過，她相信自己可以等，她認為終有一天，他會改變想法，但她怎麼也沒料到，她還沒等到這一天，卻先遇到了胡穎蓁。

一想起她，她不由得惱怒了起來。

過去的景象同時回到她的腦海中。她曾經失去過一次，她不會放手！看着袁懿倫專心開車的側面，她很想問他再見到胡穎蓁有什麼感覺，但又沒有勇氣問。

“我突然想起工研院還有點事，”他握着方向盤沒有什麼感情的說：“你自己回去，我改天再來拜訪你！”

吳天琦想要抗議，可又怕觸怒了他，所以強壓下心中的不滿，“好啊！改天再來，既然你不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跟你一起走。”

袁懿倫瞄了她一眼，沒有花時間跟她爭辯，方向盤一轉，直接往下山的山路而行。

“懿倫，”她正經八百的開口，“就算你不開心，但我還是要提醒你，穎蓁已經結婚了，她有自己的家庭。”

他的眼神一黯。

她結婚了！這麼多年過去，他從無法接受到現在平心靜氣的過日子，只是沒有料到她會再出現。

或許可以騙盡天下人，但他卻無法騙自己，他曾經努力的找過她，可是她卻如同人間蒸發似的，原本他不相信她真的會選擇別人，直到她外婆肯定的告訴他，並且要他死心之後，他才決定不再尋找，然後跟着研究團隊到非洲三年。

此後他不再提及胡穎蓁，好似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她一直活在他的心中，所以方才乍見她的瞬間，他還以為看到了幻覺。

袁懿倫想起拉起車門那時，她整個人縮成一團的模樣。她想要躲他？！這個事實比她選擇別人而離開他，更令他感到心痛。

PUB……

他注意到他們坐的車身上有着「多元舞蹈教室”的字樣，他一向自傲的能力，就是他驚人的記憶力。

“你說她已經結婚了，是嗎？”他開口打破沉默。

吳天琦可以感覺心在狂跳，但她依然強迫自己平穩的回話，“是啊！而且還有個孩子。”

聽到她的話，他可以感覺嫉妒如利刃一般刺入心口。

“但她在PUB工作！”他冷冷的看着她，“她是你的表妹，你不覺得你該去問問她現在過得好不好嗎？”

“她不是孩子了，”吳天琦遲疑了一會兒，才一字一句道：“她應該自己照顧自己，而且當初她要出嫁時也說，她以後都不需要我們再管她的事，何況誰知道她的心那麼狠，在我外婆把她嫁出去之後，她就好像巴上了個長期飯票似的，頭也不回的就跟老公去大陸，我們沒有她的消息，所以就算想幫也幫不上忙啊，你不也請人到大陸去找她，但不是都沒有她的消息？她是真的想要跟過去劃清界線。”

她替自己找了一個好理由，這幾年，胡穎蓁確實如當初給她的承諾，如同人間蒸發沒再出現。

除了——看着外頭飛逝的景物，吳天琦的眼神不由得一冷。在幾年前的一個夜晚，胡穎蓁狼狽的來吳家找她，說她的孩子情況很危險，拜託她告知袁懿倫的下落，當時她心狠的選擇沒有告訴她，自此之後，胡穎蓁便沒有再出現，直到今天……

她顫抖的吸了口氣。當她的出現只是一次意外！她在心裏這麼對自己說，或許她和袁懿倫的關係得更加緊腳步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