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閻王殿上。
許點在前頭向閻王彙報事情的始末,常家老老少少都跪在堂下聽着,每個人都低着頭不敢抬眼,只有常慕昂首挺胸地打量着諸位。這閻王生得冶峻極了,估計一生氣就可以嚇死一個大活人;而剛才那位出來溜拘的人就是總判官,長相極度溫柔,眉心之間居然還有一個小小的胭脂印,像個仙子似的,時不時地遞來一個微笑,一點威嚴都沒有;左右站的應該是四大判!!日善司、罰惡司、查察司、生死判,還有些不知名的鬼卒鬼役,非丑即美,兩極分化嚴重。
一圈看下來,常慕又把視線停留在溫柔文靜的判官身上。據記載,冥界應該只有四大判,什麼時候又來了一個總判官?難道是閻王聘來的新師爺?他可真是個美人啊,嘖噴嘖嘖……當他再看一眼閻王老子,結果撞上一道冰一樣的視線。好像在嚴重警告不得多看美人判,嚇得常慕立刻低下腦袋看地板。這地板也不好看的,青色的玉石上面晃悠着好多鬼抬起來,“呵呵呵”地朝着閻王傻笑。
彙報結束,閻王要求徹底查辦。石卿即命手下四大判查找資料。
一炷香之後,四人呈上調查結果。
常慕原本陽壽二十九歲。本來就是個短命鬼,結果老爹作孽太多,折掉了二十,註定在初戀開始之前就嗝屁玩完,來生卻是公主之命,享盡榮華富貴;給常慕替死的小孩叫忻無,命里陽壽六十九歲,來生卻是個乞丐,註定一生流浪,餓死街頭。但現在由於互換命數的緣故,已經投胎轉世。成為了皇族的金枝玉葉。
聽到這個,常慕心頭的罪惡感稍稍減退一些,阿無做了公主一定很幸福,只是希望冥界不要強迫自己從此走上阿無的人生道路。淪得下輩子去街邊行乞的下場。另外就是,誰都沒有聽說過無名山,查也查不到。所以更別提什麼無名觀、無名道長了。所有質問的眼神同時射到常慕身上,常慕一臉疑惑,“都看着我幹嘛呀?我師傅就住在無名山,不信你們可以問我爺爺奶奶,問問家丁丫鬟啊!”
周圍的家人只能應聲點頭,已經嚇得說不出什麼話了。
許點走過來,盯着他說:“無名山是沒錯。但是常家只有你去過那裏,應該知道那座山在什麼地方吧?”
“不是很清楚,因為上山下山都是師傅帶着我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的,不認得路,我只能大致畫張周圍一帶的地圖給你們。行嗎?”
常慕故意把最後詢問的眼神停留在最溫和的判官身上,他看上去很好說話的樣子。
果然不出所料,判官拿出紙筆。走下堂來。“行,那就畫吧!”
常慕畫了幾個圓形,畫了幾個一二角形,再畫了幾條歪歪扭扭的線,標了幾個地名,草草的交給判官。
許點搶過來一看,畫的什麼東西啊?!可是判判卻說他看得懂。很快就決定明天許點出發去那無名山看看情況。
既然上級這麼決定了,許點也不再多說什麼。其實他覺得這個常慕比他爹鬼一千倍!
事情就到此告一段落,常家的被暫時安排在陰司街三百六十九號,等着下次受審。
而許點終於有機會回到自己的無常院的小屋裏休息休息,沒多久石卿就過來了。他客客氣氣地說:“許點,想跟你商量件事兒。”
“好,說吧。”許點從床上坐起來。
“你知道,在這次常家案件中,常慕比較特殊,他可能知情不報,那樣就算是半個人犯。”
“嗯,嗯。”最好治他的罪,紮起來放到油鍋里炸幾回!“但他又是個重要的線索,勉強又能算半個人證……”
“那又怎樣?”
“所以我想讓他住在你這兒,由你負責看着他,好歹你也算是他小媽……”
“不行!”許點一口回絕。
“不行也要行,這是我的命令。”石卿面帶輕鬆的微笑,正要說下去,“叮鈴”一聲。接着“砰”地一下,門被用力推開,常慕背着他的包袱衝進來。熱情四射,“親愛的小媽!我來啦——”
許點一呆,被常慕一個惡狼撲食,壓倒在床上。
“呵呵……”石卿不好意思地捂着嘴巴歡笑,“你看常慕這孩子對你多新昵啊!我好想要一個這麼乖的孩子,唉!真羨慕死我了!”
許點用力推開常慕對着石卿大叫:“有沒有搞錯?大牢那麼空為什麼不讓他去那兒?!”常慕理也直,氣也壯,跳到許點面前說:“我又不是人犯,幹嘛讓我住大牢?”
“就是,就是。”石卿繼續捂着嘴巴如媒婆般歡笑。笑着笑着就閃出了屋子。許點看着常慕,常慕看着許點,兩人對視了很久。“你的床在那邊。”許點指着另一張床,很是後悔當初沒有和人同住。冥界的休息區,除了閻王和總判官以外都是雙人房,只因當初來冥界之時,性情脾氣出了名的不好,沒人願意過來同居,原以為一個人落得清靜,現在卻被這個臭小子撿了便宜,不划算!
常慕乖乖的放好自己的包裹,鋪好床,然後從行李中抽出一張畫掛到牆上。許點當然認得那張畫,一步上前扯了下來!
常慕跨上前急間:“小媽。你幹什麼?”
“你管我!”許點“嚓嚓”幾下將晝撕成碎片,狠狠地瞪了常慕一眼,感覺,就像在瞪那個負心人。
常慕感覺到那個異樣的眼神之後,沒有說話,只是等他發泄完之後,默默地蹲下來把那些碎片撿起來,撒在床上,讓許點看到自己試圖把它們拼好的背影……
許點默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常慕可憐的背影,才意識到自己又產生了錯覺。那張畫是那孩子他爹送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當時的那份欣喜到現在還沒有忘記,以至於剛才常慕拿着畫的時候又把他當成了常立……
屋子裏寂靜了片刻,常慕一邊拼着破碎的圖片,一邊自言自語:
“以前住在山上的時候,經常在林子裏捉皮囊蟲玩,它們會做厚厚的蟲繭保護軟弱的身體,小時候調皮,就喜歡把蟲繭扯破,讓它們無處遁形。師傅說,有種人就和這種蟲子一樣,內心越是柔弱,就喜歡把外殼做的越堅硬……”
許點聽后心裏很不是滋味,不願意猜測他說這些話的意圖,但還是走到他身邊。那張畫支離破碎地躺在床上,皺巴巴的,再也拼不起來了。
常慕轉過腦袋,對着許點說:“小時候我就聽鎮上的人講我爹娶小老婆的故事,他們都把它當鬼故事來講,可是我從來不把它當成鬼故事來聽。我知道我爹不好,做了很多風流壞事;故事裏的小媽,他殺了我爹,但是我一點都不恨他,反而覺得他很可憐,久而久之,便有了一種想和他見面的衝動……”
許點抿了抿嘴,沒有吱聲。
“我九歲的時候找到了小媽的畫像,畫像上的小媽好溫柔,好漂亮,如果我是我爹的話,我一定好好愛他一輩子。所以我帶着這張畫像整整十年,每到一個地方就把它掛在牆上……”
常慕吸了吸鼻子,沒再說下去。許點咬咬牙,不自然的擠出一個輕蔑的笑容。“你和你爹一樣,都很會花言巧語。”
“我沒有!”常慕抬起頭,臉上儘是孩子般的倔強,“我說的都是實話!為什麼小媽不相信我?還對我這麼凶?你告訴我剛才在你眼裏看到的是我還是我爹?”
被戳到了軟肋,許點說不出話。
常慕撲進許點的懷裏,很委屈地說:“我不指望你忘了我爹,可是你不要時時刻刻把我當成我爹啊……”
“那你想怎樣?”
“不想怎樣,就想今後永永遠遠遠陪着你,就當是我替父贖罪,可以嗎?”
信他好?還是不信他好?如果自己活着的話都應該快四十歲了,看着懷裏的孩子,心中那種長輩的關愛又冒了出來。
他不是常立,他沒有錯——許點在心中反覆念誦了三遍后,嘗試着用一個父親的心態,摸了摸着常慕的腦袋。
這個溫柔的撫摸讓狡猾的常慕接到了信號,越發裝得像個孩子,揉着眼睛散發出天真的稚氣,到最後成功擠上了許點的床上。說是從小沒和爹娘“溫存”過,這次無論如何要和小媽一起睡。
這個“小媽”直到常慕呼呼大睡。還沒想通剛才是怎麼糊里胡塗地答應這個傢伙同床共眠的?
第二天,常慕左臉頰親一下,右臉頰親一下,再左一下、右一下,直到許點睜開眼甩過來一個大巴掌!
“小媽打我……嗚鳴嗚……”常慕又裝哭。
許點有點迷迷糊糊,懶洋洋地穿好衣服,見常慕還在委屈,拍了拍他的腦袋哄道:“打是疼,罵是愛,你待在這兒乖一點,我走了。”
收起鑰匙準備去找判判,誰知判判就站在門口。一見到許點就嘲弄他:“好一個打是疼,罵是愛啊!真希望早點看到你對他疼愛有加。嘻嘻!”
“你又想哪兒去了?我是他長輩,這麼說很正常。”
看着許點有點慍怒的樣子,石卿解釋道:“對不起嘛!你知道我是月老門下轉戰到這裏的,看到登對兒的兩隻就會情不自禁地想牽紅線,職業病,改不了了……”
“你怎麼不給自己牽啊?”
“我們月宮一向都是發揮先人後己精神……”
兩人一邊聊,一邊出了鬼門關。
常慕一等許點走遠了,便翻箱倒櫃研究許點的家私。他很快在一個小抽屜里找到一道護身符,和小時候帶的驅病符一模一樣……奶奶說,驅病符是天佑寺方丈送的,而方丈是方丈的朋友送的。這個東西值得懷疑哦!先放回原地。接着再翻,也沒翻到值得留意的東西,只是有幾套舊的差服,看來小媽是從基層做起,到現在升了官兒才穿便服辦事的。他把差服穿在自己身上,雖然有點小但勉強還可以湊活,就這樣踏出門溜噠去了。那把鎖對他而言只是一個形同虛設的裝飾品而已。
地府這麼大,激發了常慕參觀的興緻,趁大家都沒注意,好好遊覽一下。先到酆都城陰司街問候了家人,再去參觀傳說中的十八層地獄,見到和自己穿一樣的就點頭微笑打聲招呼。冥界的鬼差那麼多,相互之間也不全認識,見到有人打招呼來,回個招呼去就是了。誰也沒發現這個遊手好閒的只是個“遊客”。
常慕一層一層參觀過,對地獄的酷刑嘆為觀止,什麼拔舌挖心、火烙寒水、刀山車裂,好血腥哦。不知不覺到了第十三地獄,這兒是一個大血池,裏面受罰的鬼魂沉沉浮浮,似乎痛苦不堪。大概這血池和冥河血水大同小異,一想起那種痛苦的滋味,常慕不禁縮了縮脖子。
可能是站的太近了,血池裏猛地伸出一隻形同枯槁的手抓住了常慕的腳踝。
“喂!你放開!放開!”常慕嫌惡極了,用力甩動自己的腳。“常慕,你是常慕……”這個鬼居然說話了,伸出一個沾着血的腦袋,眼巴巴地盯着常慕,聲音十分的沙啞,“兒啊,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啊……”
“啥?”常慕大吃一驚,這鬼居然自稱是自己的爹?不是說爹和自己一樣的玉樹臨風嗎?不是說爹在女人堆里萬分吃香,屁股後面有十打的女人倒追嗎?怎麼會是這副鬼樣?冒牌的吧?常慕懷疑地間:“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常立,你叫常慕,你爺爺叫常春,家在仙樂鎮……”
“我的生辰呢?”
“六月二十八,就是你娘的忌日。兒啊……我真是你爹啊!我是被許點害死的。”大概……這位是自己的爹吧。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常慕望了望這浩瀚的血池,皺了皺眉頭,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生前作孽太多,積怨甚深,被判入血池受苦五百年,天佑寺方丈為我念經超度,化解了大部分的罪孽,可是始終化解不了許點的怨念,還要在這血池之中煎熬一百年……兒子,救救爹,救救爹吧,”
“呵、呵呵……”常慕發出兩聲乾笑,這個人雖然是自己爹,但是從來都沒有盡過一個做爹的義務,而且聽外婆家裏人說起過去常立的種種無情,不負責任,常慕從小打心眼裏對他沒有感情。可是他剛才說的那句話,讓他了解到許點到現在還是把自己束在深深的怨恨當中。不為這個無良的爹爹,只為心愛的小媽,常慕決定試着徹底消除許點的怨恨。
“那我要怎麼才能救你?”
“你認識許點嗎?”
“認識。”
“去求他原諒爹啊!替爹磕幾個頭認個錯,請他原諒我就可以!”常立貪婪的乞求着,牢牢地抓住常慕的腳,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哼,難道這種事是磕頭認錯就可以化解的嗎?
“好,我知道了。我去就是了。”常慕敷衍道,掰開那隻噁心的手,頭也不回地逃走
沒有心思繼續遊玩的常慕,立刻跑回了許點的屋子。
陽間。
許點和石卿坐在一座雪山腳下,研究着常慕的地圖。
許點就知道常慕那個小東西沒那麼好心眼,他和判判尋了一大片山,都沒找到那什麼無名山。這張地圖在他眼裏,等同於一張廢紙,到最後判判也不得不放棄了。
許點生氣的說:“回去找那隻小東西算帳!”
判判就沒有那麼大的脾氣,“不要這麼生氣嘛。怎麼說你都是當媽的人了。”
“誰是他媽……”許點大聲反駁,不肯承認。他恨恨的踢着小石頭,後悔道:“早知道就該揪着他一起來。”
“他是半個人犯,不方便出來;而且,他現在是魂魄狀態,出了冥界走東走西就不太安全,日後給他一個身體,就可以和你一起出差辦事了。”
“和我一起出差辦事!?”許點被判判的這種想法驚得目瞪口呆。
“我已經看上他了,不錯的人才,嘿嘿嘿……”
完了……凡是被判判看上的人,沒有一個能夠逃離他的手掌心,都一個個死心塌地的為冥界效力。別看判判溫和好欺負,實際上他是一個很聰明的傢伙,軟綿綿的姿態又難以讓人拒絕……他和閻王二人一個黑臉一個白臉,自西王母手中接管幾乎失控的冥界之後,把這個鬼地方管理的井井有條,人間充斥着惡鬼凶怪的混亂狀態也好轉了很多。
許點承認,常慕應該是個法力不錯的人才,只要不和自己一起辦事就沒有任何反對意見,剛想說出自己的想法,判判突然像聞到肉香的狗一樣,精神抖擻,用力嗅着鼻子。
“判判,你做什麼?”
“我聞到了好東西的味道。”
好東西!?金銀珠寶藕翠瑪瑙?還是烤雞烤鴨?許點跟着判判走,判判跟着自己的感覺,在一處草堆里撿到半截銀質的筆桿,擦去上面的灰土,銀光依舊閃爍,他連連贊道:“此乃仙家之物,仙家之物啊!”
“不一定。”判判收好這半截筆桿,試圖尋找另外半截。許點只好坐在一塊石碑上無聊的等他。沒多久,果然被這個意志堅定的“垃圾公”在不遠處的石頭縫裏撿到了另外半截,還有白色的筆頭,看似全新的,沒沾過墨寫過字。
“找到啦!找到啦,”判判歡快的跑回來,看見許點坐的石碑,臉一沉,指責道:“你快下來,坐在人家墓碑上是不禮貌的!”
嗯?墓碑?不會啊!許點低頭指着石碑說道:“上頭只刻着‘阿洛愛球球球球愛阿洛’,連個隆起的上堆都沒有,你怎麼知道這是墓穴啊!”
“可是下面有屍骸……”
算了,判判說的應該沒有錯,許點跳下來,雙手一合,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對不起,打擾了。”
判判也上來鞠了一個躬,采了一束野花放在這個荒野的墓前。然後,兩人便返回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