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裏的蚊子不單多還很毒，叮得她一雙腿癢得要命。

唐歆拍了拍被叮得紅腫的大腿，發現猛噴防蚊液也是成效有限，一點都無法阻止饑渴的吸血大隊。不過她才不在乎，只要能見到他，吃苦她都不怕，更何況只是雙腿被叮成紅豆冰。

聽到身後的聲音，唐歆的眼睛一亮，也顧不得那些蚊子，拿着釣竿便轉過身，不過卻只看到高瘦的身影背對着她離去。

她一怔，急忙出聲喚道，“喂！”

高瘦的男人因為她的叫喚而緩下腳步，不太情願的微側着身看她，“有事？”

唐歆立刻將手中的釣竿隨意的放在一旁，蹦蹦跳跳的來到李安傑面前，“為什麼這次我回台灣，你變得怪怪的？”

“你的錯覺。”李安傑低下頭，淡淡的回道。

“真的？！”她抬起頭，視線對上他的，“那你為什麼看到我就跑？我沒那麼可怕吧！”

李安傑握着相機的手一緊，移開與她相交的視線，將視線落在遠方，“沒有，你想太多了。”

“說謊！”唐歆伸出手，想要把他的頭扳向自己，要他直視着她，“你連看我都不敢！”

李安傑頭一側，閃過了她的手。

唐歆的手硬生生的停在半空中，眼底閃過困惑，“阿傑，你到底怎麼了？”

沉默了一會兒，李安傑緩緩的收回視線，專註的看着她困惑又有些受傷的眼眸，“我們長大了，你不能再隨意碰我或是牽我的手。”

他認識她已經八年了。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穿着蕾絲蓬裙，皮膚白皙，兩頰紅紅的，笑起來還有可愛的小酒窩，長長的黑髮整齊的扎了兩條辮子，那年從美國回台灣度假，跟着她家的管家到市場買菜。

她的爺爺是這個地方的名人，受過高等教育，當了好幾屆的鄉長，大家都很尊敬他，他的小孫女回台灣，又長得那麼可愛漂亮，於是菜市場裏的婆婆媽媽幾乎都圍着她打轉。

他阿嬤當時告訴他說，這個小女孩不單有個鄉長爺爺，還有個富可敵國的爸爸和氣質優雅的媽媽，小小年紀的她儼然已經是母親的翻版，長大后一定是個大美人。

單聽就知道她跟他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爸媽早就死了，一家得要靠着阿嬤賣紅龜粿才能勉強養活他們姊弟，他相信這個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小女生一定不會喜歡一個住在鄉下，書讀得很爛，成績永遠只勉強在及格邊緣，除了畫圖什麼都不會的小鬼，所以他也沒有湊熱鬧去看她，不過，有一次他們在路上擦身而過，望着她紅撲撲的臉頰，還真讓人想捏一下。

他原以為兩人不可能有交集，直到有天，唐歆竟然一個人跑到他家後頭的池塘玩耍，天都快黑了她才發現找不到路回家，他當時也沒有多想，看她紅着眼眶挺可憐的，於是就背着她，在夕陽的餘暉下送她回家。

結果從那一天開始，唐歆就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這個池塘變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她還常常帶她家好吃的蛋糕來給他，跟他交換他早就已經吃膩的紅龜粿。

每年寒、暑假，唐歆都會回來這裏，這變成他每年最期待的時光。

隨着年紀漸長，她出落得越來越美麗，他也懂事了，明白了彼此的距離有多遠，縱使她的影像總是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但最終他只能選擇狠心將她逐出腦海之外。

唐歆的表情因為李安傑的話而顯得吃驚，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扭轉在一起，聲音緊繃的問：“阿傑，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他注意到她眼睛浮起了水霧，這樣的她再次干擾了他的思緒，他遲疑的伸出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沒有化妝，甚至連塗口紅都沒有，但是她白皙的皮膚透着淺淺的紅暈，發出自然的光澤，十七歲的她已經是一個渾然天成的大美女，適合站在她身邊的男人，一定得要富有、英俊、成功，絕不會是他——連想要去學攝影都拿不出錢來，一輩子註定只能待在這個鄉下小地方的男人。

“我明年就二十歲了，”他讓自己的語調變得輕快，“還不交個女朋友不是太遜了嗎？”

唐歆的心因為他的話而直直往下沉。“所以你真的有女朋友？”

“是啊！”李安傑說著謊話。他只喜歡她，一直以來，他的目光都只跟着她，但這些話，他一輩子都說不出口。

看着李安傑熟悉的側臉，唐歆突然感到陌生。

雖然這些年來，他們什麼都沒說，但是他們之間似乎有條繩子系住彼此，不論他們到了哪裏，最後總會回到這個地方，難道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誤會一場嗎？

“我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唐歆急切的拉住他的手，要他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我爸爸說，我可以回台灣念大學。”

“沒必要吧！”李安傑勉強揚起嘴角，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故意忽略她臉上受傷的神情，“你命好，有對有錢的父母，讓你一輩子什麼都不愁。在美國讀書，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生活，你卻笨得選擇要放棄回到台灣，我認識的唐歆可不是個獃子。”

“我當然不是，”她直視着他，聽到他的話，心中有股奇異的不安升起，“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你！”

“為我？！”李安傑微微一笑，感到苦澀，他實在不敢奢求一個生活豐足富裕的千金小姐，放開大好前程跟着自己，“為什麼？”

他的話使唐歆語塞，沒有料到他竟然會問她這麼顯而易見的問題。

每日每夜，她迫切的渴望與他見面，無論去到世上任何一個角落，她都知道自己會回到這個地方，只因他在這裏……但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一直以來，她的情感都只是一廂情願。

她一定是在作夢，溫柔的阿傑絕對不會這麼對待她！她退了一步，猛然轉身跑開，連池塘旁的魚竿都忘了拿。

看着她從眼前消失，李安傑只能垂下眼眸，明白自己的一無所有使他無法邁開步伐追上去，他低頭看着手中的單眼相機，這是之前唐歆送給喜愛攝影的他的生日禮物，他拍山拍水，更拍了各式各樣的她，而今——該斷了！

“誰惹我們小公主哭得那麼傷心？”

當門一開，唐歆便哇的一聲衝進了陳怡思的懷裏。

“怎麼了？”陳怡思拍了拍她的背，安撫着道。

陳怡思的一對寶貝兒子也被突然衝進來大哭的唐歆給嚇着了，傻楞楞的呆坐在客廳里。

“別這樣，”陳怡思連忙安撫，“你這樣可嚇壞我兒子了。”她對正好下班回家走進門的丈夫使了個眼色后，拉着唐歆往房裏走。

“別哭了，告訴老師，出了什麼事？誰欺負你了嗎？”把唐歆推坐在卧室里的床上，陳怡思問。

唐歆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老師，阿傑有女朋友了！”

陳怡思聞言不由微楞了一下。想當初，她才從師範學院畢業，菜鳥一隻來到這裏教書，當時李安傑不過小學三年級，她擔任他的級任老師，他的成績着實令她傷了好一陣子的腦筋，但是最後她卻發現了他優異的藝術天分。

他的圖畫得極好，有一次，她帶着他們一班出去遊玩，當時她的男友也是現在的老公將相機借給他拍照，沒想到他年紀雖小，拍出的照片卻構圖極佳，這也讓李安傑從此之後對攝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喜歡拍照的李安傑跟她先生也因此變成同好，這些年兩個人可以為了捕捉美麗的鏡頭不惜上山下海尋找拍照地點。

陳怡思沒聽過李安傑提過有女朋友的事，她也不認為他會交女朋友，畢竟他的心思都在誰身上，她看得出來，所以聽到唐歆這麼說，她不由在心中嘆了口氣，這證明這孩子長大了，出了社會，看多了人，知道現實社會是怎麼一回事！

她微斂下眼眸，“歆歆，其實——你跟阿傑不適合。”

唐歆微驚的抬頭看她，“什麼？！”

拉過她的手，拍了拍她，陳怡思語重心長的說道：“你家境優渥，有大好前程，但你有沒有想過阿傑？”

唐歆一臉困惑。

陳怡思微微一笑，“阿傑這輩子非常有可能只能待在這裏，平平凡凡的過一生。”

“我不在乎！”

“那是因為你現在還小，不知道現實的殘酷。”陳怡思伸手撥開了她頰邊的黑髮，她真是個漂亮的美人兒，以她的條件和家世，想娶她的男人都能排到太平洋去了，“等你再長大一點，看得多了，你就會知道，你與阿傑之間差距太大，現在跟他分開，對你們來說是最好的。”

唐歆含着淚的雙眼閃閃發亮，她不是很能理解陳老師的話，但是她知道這個她一直很喜歡的長輩並不希望她跟李安傑在一起。

“老師，這些話你有跟阿傑說過嗎？”

陳怡思輕嘆了口氣，“我沒說過，但是我聽你師丈說，他在上個月跟阿傑去阿里山拍照的時候，聽阿傑提到了你，所以他隨口說了幾句。”

“就因為這樣，所以阿傑才會想要跟我劃清界線是嗎？”唐歆的腦子靈光一閃，語氣激動了起來，“他認為他配不上我？”

陳怡思看着唐歆，她能理解唐歆的氣憤。她也年輕過，知道現在這個節骨眼，說得再多，唐歆都聽不進去，畢竟她還年輕，認為這世上只要有愛就已經足夠。

“我知道你生氣，”陳怡思堅定的拉住準備離開的女孩，“但是我和師丈都希望你們好。”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沮喪充塞着唐歆體內，她轉身看着陳怡思，“為我們好？！”

唐歆憤憤的將臉上的淚水抹去。

陳怡思就像她的父母一般，總打着“我都是為你好”的旗幟，從小便要她學一大堆她壓根沒有興趣的東西，就連裝扮都得照着他們的喜好。他們不停的想要把她變成他們心目中理想的模樣，但卻從沒問過她，她喜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老師，我不知道對阿傑而言，分開是好還是不好，我也不知道阿傑不理我之後，我以後會好還是不好，不過我卻可以很肯定一點——就是我現在不好、很不好！”

“歆歆——”

“愛一個人，就得讓他知道，”唐歆不顧一切的說，“就算最後的結果是我失敗了，至少我試過，我不會有遺憾。”

這是她的人生，而不是他們的人生！就算是跌倒、受傷，至少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清明的眼神令陳怡思感到有些心虛，有片刻懷疑自己是否好心做了壞事。

“歆歆，別任性，”很快甩開那些思緒，陳怡思試圖跟她講理，“你師丈透過關係可以讓阿傑到法國去跟一個攝影師工作，阿傑還在考慮，你們還年輕，如果你願意等的話，等阿傑回來，或許還有可能。”

“我當然願意等他，”唐歆義無反顧的說，“阿傑那麼喜歡拍照，他當然要去，還有什麼好考慮的。”

“歆歆，這就是你與他的不同。”

“什麼意思？”

陳怡思不由嘆了口氣，“他當然得考慮，因為他沒錢。阿傑的家境從小就不好，”她進一步的解釋，“你也知道，他的父母死了之後，就靠着阿嬤一個人在市場賣紅龜粿，一點一滴的拉拔他和他姊姊長大。他姊姊現在在台北念大學，雖然是半工半讀，但辛苦工作的結果，頂多只能維持自己的基本開銷，不可能幫助阿傑，所以他們家並沒有多餘的錢可以供他去法國學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