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禮品店的擺飾，刻意突顯出粗糙的原始風味，賣的東西，大部分是有關三藩市的小禮物。不過，這些都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力。他，才是我的目光的焦點所在。不錯，他，就是那個剛剛走過我身邊的男孩。

他大概跟我一樣高，理個小平頭，對男生而言，皮膚白了一點。側面看過去，俊秀的臉龐，最明顯的就是他的鼻子，長的很挺，鼻樑比一般東方人都高。我進門的時候，他剛好正在櫃枱前比手畫腳，講的一口破英文，我猜他可能是個小留學生，不是在美國長大的。

這時，他看到了我，頓時，他的嘴巴咧得好開，那是超陽光的笑容。我回給他一個含蓄的微笑，走向櫃枱，替他跟店員溝通。

買了禮品以後，我問他，“你是剛來美國的小留學生嗎？”

“不，我們是暑假來美國遊學的，下個禮拜就要回台灣了。”（喔，就要回台灣，以後碰不到他了。）

我主動伸手跟他握手。“我叫jennifer，”我趕緊補了一句，“中文叫何思敏。”

“我叫郭民生，我也有英文名字叫，Jason。”“你買的禮物是要給你的女朋友嗎？”

“那是給我媽媽的，還有一個給我的Peter叔叔，他也住在美國。”“真的？你叔叔也在美國，那你可以來找他呀。”

“他住在德州，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媽說，等我來美國念書，就可以跟他住一起。”“喔，德州。”我喃喃自語。

沉默了一會兒。他問，“你呢？你的禮物是送給你男朋友的？”

“這是我哥哥的禮物。”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樣回答比較好。忘了是從什麼地方聊起來的，我很驚訝地發現他的家庭和我家很相像。

他比我大不到三個月，也是從小沒有爸爸，跟媽媽住在一

起。但他比我不幸，沒有舅舅舅媽或林叔叔的疼愛，他只有一個住在德州的叔叔，不定期會寄給他禮物。有點奇怪的，我們很自然地聊天，也很自然地彼此認識。他不會讓我有陌生男孩的感覺，反而有一份說不上來的親切。

不知不覺，我們走出了禮品店。（我忘了Debbie會來商店裏找我。）外面的天空似乎變得更藍，海風也更柔和。流連忘返的旅客越來越多，走在街道上，有時必須側身而過，尤其是我和郭民生並肩走在一起，街道似乎顯得狹窄了一些。不小心，我們兩個人的手會碰在一起，讓我有個異樣的感覺——奇怪，見面不到半個小時的男生，怎會有這種現象？

“你口渴嗎？我請你喝飲料。”“謝謝，我剛喝過了。”

他聽了，表情有點失望。“那——”“Jennifer——”他的話突然被打斷了，有人重重拍一下我的肩膀。“你怎麼偷偷跑來這裏？害我找了好久。”

Debbie不知在什麼時候出現在我的背後。“對不起，Debbie，我忘了。”

“這位帥哥是誰？我們見過嗎？”Debbie跟我眨眨眼。我拉一下Debbie的手，阻止她隨便亂說話，趕緊替他們互相介紹。

“哇，你們今天才認識？”Debbie露出很誇張的表情，“我以為你們已經認識很久了。看到你們聊天的樣子，還以為你們很熟呢！”郭民生笑着，很大方地跟Debbie握手。“很高興認識你們。”

“嗯，”Debbie上下打量着他，“Jason，你長的很帥，眼睛跟Jennifer有點像，桃花眼。”好氣，我最不喜歡這個眼睛的形容詞，不覺舉手打Debbie。但她的反應比我快，早已躲在郭民生的背後。

“郭民生——”遠處傳來呼叫的聲音。他聽了，在他自己的身上到處摸了一陣，後來掏出一個東西塞在我的手裏，邊離開邊說，“跟我聯絡。”

匆匆地，他跑開了。我看着他遠去的背影，發獃。

“給我看看。”Debbie突然搶走了我手上的東西。“哇，他給你住址呢。什麼都有，有美國的聯絡地點，還有台灣的住址。”“還我。”我要伸手搶回。

“不行，我還沒有看完，我——”Debbie把手上的紙條高高舉着，不還給我。忽然，她慘叫一聲，“哇——”我看着那張紙條被風吹走，掉落在堤岸下的海水裏，遙不可及。

就這樣掉落了！當時，我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如何理解我自己那時的心情。“對不起，Jennifer，，我不是故意的。”

我沒有說話。“不要這樣嘛，跟我說話嘛，我又不是故意的，

反正你有你的泰宇哥哥。Jason，他是台灣人，今天你們才認識，以後你們也不會再碰到的。”

我不跟她說話。“不然，我去替你找。”

“你去那裏找？他都跑不見了，你記得他的住址嗎？”我氣憤看着她。Debbie面有歉疚地搖頭，“不記得，”但，接着她眼睛一亮，“不過，我可以替你在網路上找。我去登一個尋人啟事，說有個叫Jennifer的美女，在找一個叫Jason的帥哥。”

她搖着我的手臂，逗我。我只好笑了，輕輕揍她一拳。嗯，算了。反正以後也不會再見面的。

只是，心裏的感覺怪怪的。好像，我的心情也跟着那張紙條一起失落了。郭民生的影子漸漸變得模糊，他的聲音也是。

兩年來，漁人碼頭的相遇，偶爾會浮現在我的心裏，只是越來越淡，淡的叫我不忍心讓它遺落。這件事只有Debbie知道，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真傻，從那天以後，我沒有再去過漁人碼頭。

泰宇哥哥曾不解的問我，“你怎麼啦？以前你最喜歡去漁人馮頭的了。”“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去。”

泰宇哥哥聽了，沒有再追問；他一向就是這麼疼愛我。而我卻為了個一面之緣的小男生掛着心，實在不應該。Debbie到了後來，常為泰宇哥哥打抱不平，“Jennifer，林泰宇對你那麼好，你卻還在想那個台灣男生。”

“那有？”“不要騙我，不然，你怎麼都不再去漁人碼頭？你在怕什麼？觸景傷情？真好笑，竟然有這種樣子的一見鍾情？人家說不定早已忘掉你了！”

“你不要胡說，被我哥知道，他會誤會的。”“我看你飛去台灣找他，把林泰宇讓給我好了。”

“你在胡說什麼！我知道你也喜歡我哥，但，我喜歡他很久了呀，你可不能來破壞我們的感情。”我有點生氣。“哼，放心，我真要破壞你們，早就把這件事說了出來。我只是覺得你對林泰宇不公平，他全心全意對你這麼好，你卻——”Debbie搖頭，嘆口氣。

其實，我這樣告訴我自己，我已經忘掉郭民生了，應該已經忘掉了……

第一次來到台灣，覺得台灣怎會這麼混亂？很多地方都有一種味道，我不敢告訴別人那是什麼味道，我怕那是我自己的不習慣。

如果有人問我真正想來台灣的原因，我想，我不會說出實話。因為那是個很白痴的盼望，盼望一個千萬分之一的機會，盼望一個可能忘掉我的大男生。

我的一個同學，Nancy，邀我到台灣一起參加暑期戰鬥營，本來媽媽不答應，她怕我一個人在台灣沒有人照顧我。後來，因為Nancy在台灣有個姑媽，我們可以住在她家，媽媽才答應。在飛機場的時候，媽媽抱着我，捨不得讓我上飛機，就像上次我去紐澤西找泰宇哥哥一樣，她在登機門前叫了我兩次，害得我來回走了兩趟，才上了飛機。旁邊的檢查人員露着笑容，好像是很能理解的樣子。我則覺得自己的臉發燙，有點不好意思，好像我自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永遠必須有媽媽的呵護才行。

在戰鬥營里，遇到了一個從紐約來的男生，Brian，長得高高壯壯的，很會搞笑，是我們隊裏的寶。不但是趣味競賽的強打寶貝，也是寶裏寶氣的寶。可以說是我們大家的開心果。有一天，Brian很有自信地對我說，“我想要你當我的女朋友。”

“我已經有了男朋友，他在普林斯頓大學念書。”Brian聽了有點失望，但他很快有露出了笑容，“哇，普林斯頓離我家很近，以後你去找他的時候，我陪你一起去。”

“我為什麼要你陪？”我睜大着眼睛看他，真不知道他有沒有毛病。“呵呵，”他乾笑兩聲說，“我們以後再說吧，說不定我可以帶你們到紐約到處逛逛。”

不等我的反應，他已經轉身跟另一個男生他談起賓州遊樂場的趣事。在台灣的時候，只要有空，Brian都在我的身邊，儼然是我的貼身保鑣。雖然有點煩，卻也提供很多方便的地方。諸如搬重東西，爬高爬低，買零食等跑腿的事情。

Nancy悄悄在我的耳邊說，“Brian對你真好，很讓人羨慕。”“讓給你好了。”

“小姐，感情這種事如果可以讓來讓去，就不會有羅密歐跟茱麗葉的故事了。”“對了，你說這個禮拜天要郊遊，我可不可以不去？我覺得有點累。”

“拜託啦，我表妹說缺少一個女生，而且她已經跟人家說好了，那些男生都等着看你這個從美國回來的美女。”“Nancy，你知道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怎還讓你表妹那麼說呢？”

“沒有關係啦，反正大家一起玩玩，又不是相親大會，不要怕，沒有關係的！”“先講好，我是不會跟男生客套的。如果玩得不開心，我可不管。”

“行行，只要你來就好。我太了解你了，就算你冷冷的樣子，看起來也是很可愛。”我不得不握拳捶Nancy，她就是這樣把我賣給她表妹的。

那個星期天，氣溫很高，也很悶，實在不是個郊遊的日子。Nancy和她的表妹嘰嘰喳喳個不停，我跟在後面，想着今天會是

什麼樣一個場面？

其實，台灣的男生跟我們美國長大的孩子不太一樣，沒有什麼共同的話題，如果真要玩，還不如找Brian一起來。至少他的搞笑，可以讓氣氛愉快一點。“Jennifer，你在想什麼？一路上都沒有聽見你說話。”Nancy走過來挽着我的手。

“沒什麼，我在想美國。”“想家？還是想你的泰宇哥哥？”

“都有。”“哇，被你打敗了。分開短短几天就會想他，看來你們的感情真的很好。今天叫你參加這個郊遊，好像是委屈了你。”

“你知道就好。”“說真的，”大概怕她的表妹聽到，Nancy在我的耳朵小聲問，“你來郊遊，會很不高興嗎？”

“還好，只是覺得沒有什麼興緻，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表妹難堪的。”“謝謝你，Jennifer。”Nancy握一下我的手，她的另一隻手，把她的表妹勾到她的身邊來。

我們三個人，在賣當勞的外面等着。不久，一對男女學生牽着手迎面走來，那女生不時對着男生笑，看起來很親熱的樣子。

那個男生很高，似乎比我高了一個頭。我看着他，他的眼睛也盯着我看。

很面熟，他長高了？遲疑……

“Jennifer？”“Jason？”我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呼叫彼此的名字。然後，其他人此起彼落地驚問，“你們兩個人互相認識？”

哇，命運真奇妙，世界真狹小。竟然讓我又遇到了郭民生，只是，他的身邊已經有個她，陳佳玲！

不過，我想，我自己真是有點奇怪，因為，我早已有了疼愛我的泰宇哥哥，卻一直念念不忘郭民生。

一路上，我只能遙遠地望着郭民生，有點自我欺騙的，我感覺到他也不時看着我。不過，這份感覺是真的嗎？

“何思敏。”我身邊的男孩叫了我的名字，把我拉回到現實的世界。我回頭看他。

“你想要騎腳踏車嗎？”這個男孩，黃明達，有點文靜，所以我們兩個人編在一組，顯得有點尷尬，往往是讓沉默來填補時間的空白。

“好啊。”我甩一下自己的頭髮，心情從郭民生他們兩人的身上抓回來。我們兩人租了腳踏車，很快的騎着腳踏車脫離了其他人的視線。

行車的距離變大了，比較沒有強迫說話的壓力，我看到來往步行的旅客，覺得自己似乎比他們來得更悠哉。徐徐的風吹過來，鹹鹹的，帶着海的味道，讓我想到了隔着海洋的媽咪。如果媽咪也回來台灣，如果我現在躺在媽咪身上撒嬌，如果我可以忘掉

其他心煩的事情……該有多好。

“何思敏，小心。”黃明達在我的背後大叫。我一抬頭，一輛轎車從我面前呼嘯而過。

呼，好險。“何思敏，我們往回頭好嗎？”。

我沒有意見，點個頭，跟着他騎車回去。轉進巷子以後，人群變的稠密起來，騎車也跟着困難多了。

我很專心地閃避着過馬路的遊客，握着手把的雙手漸漸出汗。可能是我自己不太習慣台灣的環境，感到越騎越困難。而騎在我前面的黃明達，還是從容不迫地前進，他的車子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遠遠的，我看到郭民生和他的女朋友，手牽着手，男生高大，女生修長，很突出的一對情侶。我漸漸地接近郭民生他們兩個人，心裏卻覺得距離他更遠。

我想，我是應該祝福他們的。唷，我叫了一聲，差點撞到了一個學生。

還好黃明達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的旁邊，他的一隻手抓着我的腳踏車手把，這時，我的人連着車子倒向他，他用另一隻手擋着我傾斜的身體。我和他看起來有點狼狽，兩個人幾乎站不住腳，眼看就要一起摔到在馬路上。

突然，有人拉着我的手臂。喔，有點痛。

郭民生出現在我的面前，他很快地扶着我，不，應該說雙手抓着我下車。我，有點頭暈，第一次靠在郭民生的懷裏，好像失去站起來的力氣。

“Jennifer，你有沒有受傷？”郭民生急着問。我如夢初醒，趕緊離開他的懷抱，連聲說，“沒有沒有。”我的臉發燙。

“黃明達！”郭民生回頭對着黃明達吼，“你只顧着自己騎在前面，她從美國回來，路況不熟，你一點都不知道照顧她。”“對不起啦。”黃明達惶恐地說。

“Jason，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他沒有關係，你不要再罵他了。”“怎麼沒有關係？如果剛剛來的是一輛車子，後果就不堪設想！”郭民生還是瞪着黃明達，繼續數落他。

黃明達一臉委屈。這時，郭民生的女朋友，陳佳玲，走了過來。

她拉着我，替我檢查是否受傷，“何思敏，有沒有覺得那裏不舒服？”“我沒事。”

“何思敏沒事啦，民生，你饒了黃明達吧。”她走過去挽着郭民生的手。郭民生看了我一眼，我回給他一個盡量自然的微笑，以表謝意，但我的笑容瞬間凝結，因為我看到陳佳玲的眼光飄了

過來，裏面有怨，裏面有憂……

午餐的時候，我沒有什麼胃口，胡亂吃了幾口，就離開餐桌，獨自到隔壁的禮品店閑逛。不知何時，郭民生站在我的背後叫我。

“jennifer，你怎麼都沒有跟我聯絡？”“你的那張紙條被我那同學Debbie掉在海里去了。”

“喔。”他的臉色有點黯淡。好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因為時間改變了。

後來，我忍不住問他，“她是你的女朋友？”他點頭，他的眼光避開我的視線，他的雙手彼此握得很緊。

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隔了一會兒，他看着我問，“你呢？”

“嗯。”我跟他點頭，我知道他在問什麼。他呼出一口氣，不知嘆息還是解脫的呼吸，但我看着他的表情，彷彿看到我自己的倒影一樣。

若是這樣的相逢，為什麼要讓它發生在我們的身上？我和郭民生聊着，談話的內容，沒有什麼主題，好像天上飄過的雲一樣，虛無飄渺。

後來，他牽起我的手，輕聲說，“走吧，我們該回去了。”“嗯。”

他握着我的手，我們一起走回大夥兒吃飯的地方我覺得被他牽的很親切，絲毫沒有不自然的感覺。說實在的，比泰宇哥哥的牽手還要親切。

這時，我的心裏覺得暖暖的，同時又一分酸酸的苦澀。雖然不舍，但在其他人發現以前，我必須放開我的手。我想，我只能放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