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做我的狗吧
生活不是蜜糖,生活也不是苦藥,生活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所以我們這樣厭厭地活着,又要這樣戀戀地活着。
凌晨給曾傑收拾東西,西服掛起來,襯衫放進洗衣筐,皮鞋收進衣櫥,禮物一樣樣打開來看。給凌晨的禮物包括一支一千多元的鋼筆,被凌晨當做破玩意放在一邊,卡西歐的黑色塑料防水手錶小孩子倒是很喜歡,永恆的白襯衫白T恤與藍色牛仔褲也不必多提。
一個小小的黑色袋子,上印GUCCI,凌晨拿起來:“這是什麼?古馳的?”
打開來,一個小小窄窄的皮條,上面一個半月形的銀色牌子,十分特別。
曾傑接過來,給凌晨系在脖子上。
小小的牌子,黑皮帶襯在雪白的皮膚上。
凌晨笑:“是挺好看,不過太怪了,戴不出去的。”
曾傑的手指輕輕撫摸那皮帶,神情猶疑,帶一絲渴望,又有一點好笑。
凌晨斜起一隻眼:“喂!你一臉壞笑啊。”
曾傑溫和地:“我有笑嗎?”細看,那張臉又不是在笑,倒象是有一點悲哀。
凌晨覺得有異,手指拔弄着那個銀牌,疑惑地看着曾傑,曾傑親親凌晨的耳朵,嘆息:“真想拿鏈子把你栓在身邊。”
他拉拉那條皮帶兒:“做我的狗吧,別做一隻狼了。”
凌晨的臉色漸漸變青,經過曾傑的提醒,他也看出來脖子上帶的是什麼了:“這個,是……”
曾傑說:“是狗項圈。”
凌晨沉默,手指已在尋找後面的項圈扣。
曾傑問:“留下來,好嗎。”
凌晨心煩意亂,不,不要同他討論去留問題,他自己快被自己用這個問題折磨瘋了,一個侮辱性的戲弄,再加上這個嚴肅問題,終於把他惹火了,他怒叫:“給我解下來!”手指用力一拉,那塊半月形的狗牌划傷了他的脖子他的手,一時間,血滴了一身。
曾傑呆住,凌晨也呆住。
半晌,曾傑道:“對不起。”他給凌晨解下項圈,想不到凌晨發了這樣大的火,白襯衫上那斑斑點點的血跡,讓他心痛,所以也生氣了:“凌晨,你是一條養不熟的狼。”
凌晨看着自己指尖正在滴出來的血珠,沉默。
曾傑鬆手,皮項圈從凌晨脖子上滑下來,軟軟地搭在凌晨手上,輕輕搖晃。
美麗的眼睛抬起來,美麗的眼睛蒙上一層淚,悲哀地,但是無語。
曾傑聲音低微,絕望:“狗比你厚道太多。”
一個玩笑,因為扯到去留這個不能碰的大問題,竟導致相見歡悲哀收場。
曾傑回自己房間,留下凌晨一個人,呆坐在客廳里。
項圈的黑色皮革柔軟美麗,小小牌子上刻了個凌字。曾傑這個侮辱不是不過份的,可是凌晨不覺得憤怒,也許,他伸手要扯下皮帶那一刻是憤怒的,現在,他只覺得悲哀。
去與留,無論如何決定,他都不會快樂。
這不是一個快樂的世界,這不是一個美麗的世界,這不是一個公平的世界。可是凌晨也自這個世界得到愛與歡娛,溫暖與緊緊的擁抱。
自這個世界,具體一點說,是自這個人手中。
想放棄掙扎,想放棄思考,想每天坐在門口等他回來,然後--或者就做他的狗吧,跟在他身後,聽憑他的喜好決定自己的命運,因他的快樂而快樂,因他的痛苦而痛苦,不再有自己,大約也就不會再有這煎熬之痛,每一秒都象火苗燒灼他的靈魂,又象一雙巨手將他撕成碎片。這痛苦,有什麼樣的好結局值得這痛苦嗎?命運給每個人的結局不過是死亡罷了。
凌晨的指尖在那冰冷的金屬上劃過,他的靈魂最渴望的,倒底是自由還是放棄自由?
曾傑再沒有出來。
行李凌亂地散在地上,凌晨慢慢收拾好。地毯上那條昂貴的美麗的項圈,他呆望了良久,終於拾起來,狠狠扔到對面牆上,輕輕的叮噹一聲,項圈從牆上滑下來,滑到沙發後面去。
凌晨覺得冷,如果可以做一隻狗多麼好,可以就這樣推開門,溜到他喜歡的床上,他喜歡的人身邊,就這樣鑽進被子裏去,縮在愛人的腳下,互相取暖偎依着睡去。
可以鑽到他懷裏,可以用頭蹭着他,可以舔舔他的臉,可以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望着他,索求愛我多些再多些。可以在他懷裏打個盹,什麼都不想,只是暖暖地懶懶地。
凌晨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客廳里,絕望地,低聲說:“好啊,讓我做一隻狗吧。”
凌晨色情地想像自己搖搖尾巴,慢悠悠地向曾傑爬過去的樣子,冷笑,然後竟淌下一滴淚來。凌晨擦了淚,笑,再笑。
人的心,是可怕的黑盒子,不可以往裏面看,如果你知道每個人在某一刻曾渴望過什麼,你大約會覺得人類已經沒有救了,這堆垃圾,乃是宇宙的恥辱。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曾經有過那黑暗的一刻,有的人忘了,有的人克制了,有的人嚇住了,如果沒有人在一邊提示在一邊引誘,那些屬於黑暗的慾望,可能永不見天日,甚至永不被他的主人意識。
可是凌晨遭遇魔鬼。
那魔鬼溫柔地輕柔地,無限容忍又有無限耐心地,在凌晨耳邊說:“來,做我的狗吧。”
凌晨掩住臉,心裏狂叫:“好啊!好啊!我願意,我願意!!!”真的願意。
不過,曾傑不是聖人,這個人又喜歡不斷探索凌晨忍耐的極限,如果真有一日到達到極限,或者凌晨再受不住,或者曾傑厭倦了,凌晨又怎麼辦呢?一個人,先得做一個獨立的人,然後才可以談犧牲與放棄,然後才可以選擇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在無權選擇的時候,那不叫選擇,那叫屈服。
你知道什麼是對自己殘忍嗎?晚上只睡四個小時,早上命令自己爬起來,是其中一種。
明明愛着那個不該愛的人,命令自己冷冷地離開,是另外一種。
無法離開那個愛着自己的人,也無法剋制自己的愛戀,卻拒絕表露也拒絕承認,也是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