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樹椏上的世界
天色漸明,汽車駛向世界的更遠處。k
往事,漸行漸遠……
整個夜晚,胡克不曾合眼,臉朝向窗外,眼神遊離。
內心充滿晦澀難當的痛楚,他想念他的過去。
很想。
大片的風光,極掠過,植物壯碩,泥土芬芳。偶爾,有飛鳥從他頭頂飛過。奮力地拍打翅膀,飛往遠處更廣闊的天空,樣子十分感人。
他在靜謐的晨光之中,緩緩側頭。身旁的少女,靠着椅背沉睡。臉色比前一夜,更加蒼白。她在睡夢中,裂開嘴角微笑,腐爛的氣息,自她口中溢出。她的笑容在寂靜的車箱內,顯得愈詭異,令胡克忐忑不安。
突然,窗外有大片的光線,被遮擋住。
陰影籠罩在他們頭頂。
胡克抬頭的瞬間,一隻大鳥,扇動翅膀。從正面飛來,與車輛匆匆擦肩。
“停車——”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大喊。
司機大叔緩緩降低車,但,沒有停下。
“停車——”他再次急呼,大步跨到車門的位置,在搖晃之中,猛拍車門。
人們極度不願從夢中轉醒,但終於還是醒來。
他們神色交錯,茫然不解地看着胡克。相互交頭接耳地抱怨,表情嫌惡。
胡克置若罔聞,依然大力地拍打車門。
少女醒來后,從椅背上坐了起來。望向窗外,遠去的大鳥,恍然大悟。
司機大叔,終於將車停下來。車門緩緩開啟,胡克立刻跳下去,大步奔跑。沿着大鳥飛行的軌跡,一路追逐。少女漠然起身,緊緊跟在胡克身後。
他們在茫茫的天際中奔跑,一直奔跑,沒有盡頭。
他們愈跑愈悲傷,愈是悲傷愈跑。
後來,大鳥的身影,一點點隱沒在太陽中,直至整個消失。
他們終停下來,久久觀望,無限悵然地望着太陽。一抹巨大的金黃,將他們緊緊包裹住。熱量不停地傳遞過來,胡克的心,卻一點點冰涼。
那一刻,他與太陽,多麼親近。
只是親近。
“大叔——”少女喚道。“那只是一隻鳥而已,不必太在意。”
“它不是一隻鳥。”胡克糾正道。
“不是鳥?”少女有些疑惑。
“是的,它不是一隻鳥。”胡克再次確認。
“它是我心頭巨大的陰雲,低沉且壓抑。我們之間,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它代表着我的一種過去,它遁去的地方,正是我來的地方。它正是現在我迫切渴望的東西……”胡克指着太陽,悲涼地說道。
少女悵然,抬起頭,觀望大鳥消失的方向,已經覺察不出任何蹤跡。
“在大展中學裏,也有這麼一個人。總認為自己是來自太陽的方向。每天爬到僧侶們上吊的那根枝椏上呆坐,久久不願離去。眼神空洞地望向,那堵堅實而高大的牆。起初,他的視線,與牆的頂端平行。大樹一點點生長,半年後,他能看到牆外面的景象。
“人們從大樹下面經過,變得小心翼翼。他總是坐在他們頭頂,以無限悲傷地眼神看向他們,彷彿在說‘你真是可憐’。如同上帝之於人類,人們紛紛感到,自己就是罪惡。那一整天,都會鬱鬱寡歡,絕望無比。日子一長,人們承受不住這種,來自內心深處,沉重的負荷。他們寧願繞遠路去目的地,再也不從樹下走過。他們拒絕悲傷與絕望。
“只有我喜歡標新立異,與眾不同。每天刻意從樹下走過。時間充裕的話,我就站在樹下仰望他。有一次,在我們的對視之中,我居然鬼使神差的念出那句‘你真是可憐’。他如遭電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比以往更加悲傷。他在樹上對我揮手,輕靈得如同鬼魂。我猶豫片刻,最終還是爬上樹去,同他並肩坐在,那根枝椏上。大風吹過,樹枝搖曳,我們坐在上面,搖搖欲墜。我緊緊抱住他的肩膀,他出詭異的笑聲。那一刻,我感到無比的寒冷,雖然當時是夏季……
“我們坐在樹上小聲交談,望向遠處,繞道而行的人們。心裏有一種,報復的快感。要知道,那不是有深仇大恨的報復,僅僅是為了報復這個瘋狂的世界。”
少女臉上閃過一絲邪惡的光芒。
“我是這麼地喜歡與眾不同。”
胡克對少女有些愛憐,伸出手撫摸她的頭,喃喃道:“你的確是與眾不同。”
“他是剛從部隊上,轉業回來的士兵。被迫留在大展中學,做體育老師。那時,我們坐在高高的樹椏上,聆聽大風的聲音。他說,這根樹椏曾經弔死過,無數堅定不移的信仰。當大風吹動樹椏,我們隨着這些信仰,一起搖擺。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一刻也沒離開過,遠處的高牆。‘我是從那裏來的,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去的’他指着太陽的方向說道。我不知道他說的我們,還包括誰。只是感覺,他和我的確不是同一類人。
“你與他是如此的相似。”少女感嘆道。
胡克莞爾,內心卻愈的忐忑不安。
“進入雨季之後,那座城市的白天,突然變得詭異。人人面色泛憂,疲憊至極。天總是突如其來的變黑,與暗夜無異。人們點起燈火,躲在屋子裏觀望,無所事事。他們為分清白天和黑夜,而感到苦惱。然而,他們能夠分別白天和黑夜,這才是他們最大的悲傷。
“學校停課月余,允許學生自由出入。大部份的同學,都收拾衣物回老家。只有我還一直留在學校,個月。”少女暗想往事,神情漠然。
“你為什麼不走?”
“因為我喜歡與眾不同。”語畢,少女微笑。
“是啊!”胡克無限悵然。“你是這麼地與眾不同。”
“那天,我們依然坐在樹椏上。雨水沖涮過的樹木,有一種新生的味道。他看着遠方,那屬於他的地方。‘我要走了’他淡淡地說道,言語間充滿感傷。天,我們坐在枝椏上,隨風搖擺。誰也沒再開口說過什麼。音樂室里有人在彈奏傷感的曲子,時光在冰涼的琴聲中老去。我們面面相覷,噘嘆不已……”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他了。
說到這裏,少女哽住喉嚨,極度悲傷地望着太陽。
迷茫中,好似又見到他,指着太陽,無比堅定地說道:“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去的。”
大風吹過他們身邊,如泣如訴。
這一久遠的往事,如同心裏年深月久的傷疤,輕輕一碰,便會徹骨的疼痛。
少女轉身,在風中握緊雙手,不可抑制地痛哭。顫慄的身體,像暴雨中瑟縮的花朵。
多年後,她明白自己為什麼喜歡與眾不同。
她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罷了。
胡克張了張嘴,安慰的話,最終沒能說出口。
只是從背後,拍拍少女的肩膀。想藉此,傳遞一些力量。
沉默良久,少女悠悠轉身。在大風中,仰起蒼白的臉,詭秘一笑。
“大叔,這些,你都還記得吧?”
聞言,胡克如遭電擊,臉色煞白。
腐爛的氣息,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