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年後

「少夫人,快……快……」豪華的宅第、花木扶疏的庭院、假山流水的亭台樓閣之間,眾多丫鬟僕人慌忙的來去穿梭,只見一會兒端水遞盆,一會兒拿巾送葯,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顯得異常緊張。

「老爺子快不行了!」站在書軒門前的總管敖福一見紫荊兒端着葯湯過來,立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奔上前。

這段時間一直穿梭在書軒與雲閣之間照顧公公敖青松和婆婆敖王氏的紫荊兒,一聽到管家這麼說,疲憊的嬌靨上更顯悲愴。

「是嗎?大夫怎麼說?」

「大夫還在裏面,不過剛剛診過脈,說是思念少爺過度,又加上風寒,所以病情才會轉劇。」

「我知道。」紫荊兒無奈的嘆息,難掩悲傷之色,「公公的病我沒敢讓婆婆知道,她原本身子就不好,怕萬一再知道公公他……」哽咽的紅了眼眶,低垂着淚、捧着葯走進書軒。

她雖然一進門就守寡,但公公婆婆待她如同親生的女兒,未把她當外人看,所以她也把兩位老人家當成了親生爹娘來伺候。

可是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才不過多久的光景,兩位慈愛的老人家就因為悲嘆老來失子,以及思念獨子過劇,先後病倒。

一向體弱的敖老夫人更是從此卧病不起,每況愈下,一直靠着敖老爺子和紫荊兒在一旁鼓勵支撐着。

可是就在前些日子,一向身體健朗的敖老爺突然也染病了,這一染竟然比敖老夫人還嚴重,連續昏迷了好幾天,看遍城裏的各大名醫,就是沒有起色。眼見一家之主生命垂危,但是沒有人敢告訴敖老夫人,怕她聽了會加重病情,只能在她問起時,不斷的騙她說敖老爺外出收租,過一些日子才能回來。

可是這樣能騙多久呢?

面對敖老夫人不斷的詢問,紫荊兒已經快辭窮了。

端着熬好的葯來至床前,見到公公依然緊閉着雙眸,而大夫正在整理藥箱準備離去。

「大夫。」她向大夫斂裙行禮。

「少夫人。」正低頭收拾藥箱的江大夫也急忙還禮,臉色沉重的低聲說道:「老夫真是儘力了,敖老爺子的病恐怕……」他嘆息的搖了搖頭,「唉!還是請少夫人及早準備後事吧!」言下之意是無藥可救了。

紫荊兒臉色一陣慘白,身子無力的輕顫了下,趕忙扶住桌面撐住。

「大夫,求求你再想想辦法,無論如何請你再救一救。」荊兒朝他跪下來。

江大夫趕忙上前扶住。「少夫人快別如此,老夫真的是盡了全力,無奈敖老爺他……」又重重的嘆了口氣,提起醫箱離去。

紫荊兒忍淚含悲的走近床前,盈盈的跪了下來,不知道是要怨已死的夫君敖天不孝,沒有顯靈好好保佑兩位老人家的病體呢?還是該怪自己的命太硬,克倒了兩位翁姑?

近日,她每每從廊下經過,都會聽到丫鬟間的竊竊私語,說是自從她進門后,敖家的家運就一直在走下坡,不但婆婆病重,公公又病倒,真是名副其實的掃把星。

如今看來,真是如此;一切都是她的不幸,帶來了災難。

正在悲泣懺悔之中,床上的敖青松微微的呻吟了聲,緩緩的蘇醒過來。

「爹……爹……」荊兒驚喜交加的站起來,奔向前扶坐起敖青松。「爹,你醒了,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急忙回頭喚人,「福伯,福伯,快把大夫請回來,老爺醒了,公公他醒了。」又哭又笑的喊。

「是……是……」奔進來的敖福一看老主人清醒,也樂得連忙向後呼喝,要身後的下人們趕快過來幫少夫人的忙,自己則邁開老腿,飛快的向剛離開的江大夫追去。

「荊兒……荊兒,別忙了,坐下來,爹……有話要跟你說。」連續昏迷好幾日才清醒的敖青松一醒來就拉着荊兒的手,不讓她離開。

「爹,有話一會兒再說,先把這葯喝了,對身體有好處。」她伺候着公公吃藥。

但敖青松搖了搖頭,把葯推開。「不忙這些無用的東西了,你……咳咳……靜靜的坐下來,聽我交代一些事。」敖青松堅定的命令道。

紫荊兒拗不過公公的堅持,只得將手中的葯碗交給身旁服侍的丫鬟,靜靜的坐在床沿聆聽。

敖青松又重咳了兩聲,才徐徐的開口,「荊兒,敖家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

「不,爹別這麼說,你跟娘待荊兒好,這一切都是荊兒自願的。」她忍着淚說道。

「乖……你是個乖孩子。」敖青松持續咳了兩聲,輕輕的拍了拍紫荊兒的手后,才說:「當初真的是爹跟你娘做錯了,我們自己失去了一個兒子,怎麼好再拖着你這個無辜的孩子一起受苦呢?要是爹跟娘走了,你該怎麼辦?」一想到因為自己的失策連累了荊兒也要孤獨終老一生,就萬般的不舍和不安。

「爹,你快別這麼說。我是你的兒媳婦,今生今世都會陪在你跟娘的身邊,為敖家而活,所以求你快別說了。」她終於再也忍不住淚水潸然落下,哭得不能自己。

「我知道你乖,不會怨我們。可是……咳咳……我們卻不能不為你設想。我之前跟你娘商量過了,如果你真的不肯離去,就從遠親之中挑個孩子來,過繼到天兒與你的名下,伴你度過餘生,怎麼樣?」

「這……」荊兒猶豫間,敖青松又劇烈的咳了起來,接連咳出一攤血來,嚇得荊兒臉色大變,一邊迭聲稱是,一邊急着幫他拍背去咳。「好,我答應……我答應就是。」

「那……那……咳咳咳,就這樣決定了,這件事就交給敖壽去做吧!」

站在門邊的敖壽立刻佝僂着身子走近前來。「是的,老爺,敖壽會遵照你的吩咐,從敖族遠親中,挑選一個年幼乖巧的孩子過來跟少夫人作伴。」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敖青松眼眶濕濡的緊握住荊兒的手不放。「孩子,是敖家對不起你……是敖家註定要欠妳了。爹死後,你一定要好好的孝順你娘,好好的撐着這個家,知道嗎?」

縱使再如何依依不捨,但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燭火,卻不得不熄滅。不管敖青松怎樣嘆息,就是嘆不回已然逝去的光陰。

「孩子,我見到敖天時,我會告訴他,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善良的姑娘。我會要他守護你、保護你一……一輩……子,來生定要他娶你……定要他娶……娶……妳……」緊握住荊兒的手,依依不捨的交代完要說的話之後,敖青松咽下了人生最後一口氣,含恨魂歸九泉。

荊兒見親如生父的公公過世,悲慟的放聲大哭,身邊的丫鬟、僕人也一起跪伏在地,為老主人的逝世哀悼。

半個月後,敖壽帶回了敖族鄉下貧窮遠親的孩子敖雲,在敖族長老的見證下,行完過繼儀式,正式成為敖天與紫荊兒名下的養子。

次月敖老夫人過世,享年四十六歲。這期間紫荊兒都隱瞞敖老爺子已經過世的消息,病榻前衣不解帶的盡孝道,每日噓寒問暖、親侍湯藥,及至敖老夫人病逝。

此時正值臘寒冬月,紫荊兒辦完公公婆婆的喪事之後,才有精神重新振作起來整理家業,無奈的是,在這一年之中,因為兩老思子心切,無心照管龐大家產,紫荊兒又是一個不識字的弱女子,因此將龐大的家業託付給族兄之子敖玉柱與敖玉樹代管。

誰知所託非人,敖家兩老雙腿一伸,那對兄弟竟起狼子野心,合謀吞奪所有財產,將酒樓、錢莊、米行跟田地全部霸佔一空。

紫荊兒在三番五次催討無效之下,只能帶着敖福、敖壽去央求敖族的長輩出面,代為主持公道。

可是年老又耳背的太伯公竟然聽信兩名兄弟的油嘴滑舌,相信荊兒是別有野心才會嫁進敖府,還懷疑她毒殺翁姑,意圖奪占財產,為此鬧上公堂。

縣太爺在敖玉柱的賄賂下,竟然將紫荊兒判罪。幸好敖府的三代老僕敖福、敖壽忠心耿耿的為主母奔波求救,還典當了所有的珠寶首飾,湊足五百兩才將紫荊兒贖了出來。

不過至此,紫荊兒惡婦之名不脛而走,再也沒有人敢與敖府來往。家中的奴僕更是走得一空,只留下敖福、敖壽兩名老僕不肯離去,守着幾處沒被奪走的田產,與荊兒母子相依為命,如此又過了兩年。

兩年後

夕陽紅日斜掛天空,絢麗的殘霞映照着林蔭山道,一匹瘦弱的老馬賣命的奔騎而過,揚起黃土塵沙,讓行在一旁的路人紛紛走避。

馬上是一個風塵僕僕的老者,臉上佈滿塵沙,混着涔涔流下的汗水,污粘成一塊,看來應該是非常疲憊勞頓才對,但奇怪的是,他唇邊卻噙着一抹狂喜的笑,策馬馳進城門,直朝東大街上的一幢豪宅奔去。

說是豪門宅第,卻已沒落。那原本應該光華亮麗的朱漆大門,在上一代老主人與夫人死後,就已經年久失修,門前兩隻石獅子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也已不若當年的雄壯,門內的院子更是荒蕪一片。

「開門,快開門啊!」

黃鬃老馬一在門前停住,顧不得未拴馬韁,立即急匆匆的奔上石階,敲着斑駁的大門。

「來了……來了,敖福,是你啊!幹什麼敲門敲得這麼急呢?少夫人要你收的田租收回來了沒有?」聞聲前來開門的是敖家僅存的另一個僕人敖壽,以往數十名家僕呼來喝去的光景已然不在,現在的敖家剩下的只有兩名忠心耿耿的老僕,以及一個去年在路邊救回來的小孤女小葉而已了。

「別管田租的事情了,快去稟告少夫人,大喜事……大喜事啊!」敖福忙不迭地說,興匆匆的推開擋路的敖壽,快步的走進去。

「敖福,你說的是啥大喜事?」敖壽一臉納悶的緊跟在後頭。

「少爺回來了,少爺沒有死啊!」敖福扯着嗓子說,恨不得把這事喧嚷得全天下都知道。

「什麼?!少爺還活着……」敖壽怔住,楞了好半晌才猛然回神的追過去,直奔到敖福的面前攔住。「你……你說的是真的嗎?這話可不能亂說。」因為激動,連聲音都變抖了。

「誰亂說來着?我是到鄰村收租時,親耳聽到的。咱們少爺不只沒有死,還立了軍功,被封了官回來了。」敖福喜孜孜地喊。

「這麼說是真的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老爺、老夫人地下有靈啊!少爺真的回來了!少夫人……少夫人……」敖壽興奮得熱淚盈眶,老邁的雙腿突然健步如飛的跑起來,沖向後院。「喜事,天大的喜事!少夫人……少夫人……」敖壽一個地方尋過一個地方的大叫,聲音之宏亮,幾乎響遍整座宅子。

「少夫人,大喜事,少爺沒有戰死,他回來了!」敖福也不甘示弱的追在後面嚷道,競相報告這個好消息。

穿着粗布花裙的荊兒抱着柴火從柴房出來,就見兩個老僕爭先恐後的奔過來。

「老天有眼啊!少夫人,少爺平安無事的回來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荊兒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住,手中抱着的木柴倏地掉落。「你……你說什麼?」

她是不是聽錯了?他們說敖天沒有死,這是真的嗎?

纖弱的身子搖晃兩下,差點無力的軟倒。幸好是從廚房奔出來的丫鬟小葉及養子敖雲及時扶住。

「娘,你怎麼了?」六歲的敖雲擔心地問。

「娘沒事。」荊兒拍拍敖雲的小臉,勉強扯出一抹笑紋,「娘是在高興你爹要回來了。」

「爹要回來了?」敖雲的臉興奮得露出異彩,急急的問,「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隔壁的毛二老是笑他沒有爹,現在他終於也要有爹了,別人再也無法取笑他了,雲兒開心的跳起來。「我要去跟隔壁的毛二說,我爹要回來了……我爹要回來了!」興奮的奔了出去。

荊兒看見敖雲笑着跑遠,憂慮的轉向敖福,「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嗎?敖天沒有死?」

「是真的,奴才今早到鄰鎮去收租時,遇上了齊家武館的二公子齊士傑,是他告訴老奴的。少夫人,這真是天大的喜訊啊!」

「是……是啊!」荊兒喃喃地說。對他們來說這是喜訊,可對她來說可未必如此了,她煩惱的撫着額。「可……可三年前老爺跟老夫人不是說他……他戰死了嗎?」

怎麼現在又死而復活了?難不成是報訊報錯了?

「這老奴也同齊家二公子問了,原來當年少爺確實是遭了埋伏,受了重傷被衝散。但一個月後又奇迹似的被找到了,而且立了軍功被升為將軍;只是當時兵荒馬亂的,也忘了再報個喜訊,才會引起這麼大的誤會。這次凱旋歸來,皇帝老爺還給了很多賞賜,讓他好好的光宗耀祖一番。」說到興奮處,不自覺的提高音量,大聲的笑了起來。

聽得敖壽也是一陣欣喜大笑。

紫荊兒則是一陣蹙眉,「這個齊家二公子的話能信嗎?別又只是誆人高興。」

她沒見過敖天的面,也早已接受他已死的事實,做好一輩子當寡婦的打算;可是現在他突然悶聲不響的回來了,這……這可怎麼辦?將這一切都打亂了。

敖福點頭肯定的說:「可信,當然可信!他跟咱們家少爺一起從軍殺敵,還在軍營里當了四年的同袍,一起被升了參謀跟將軍;現在敵軍已退,他們分批帶領士兵回來,當然消息可靠。而且齊二公子還說,咱們少爺只晚他一步,跟他大哥一起明天傍晚就會到家門口了,讓我們趕緊準備。」

「什麼?!明天傍晚就到!」不會吧!紫荊兒一臉惆悵。

他要不死,她就得死了。

當初公公婆婆是以為他已經死了,才不顧門第之見娶她進門,還從遠房親戚中挑選一戶比較貧困的幼兒過繼給她當兒子。可是現在敖天回來了,他會接受面貌平凡的自己嗎?

一切的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荊兒的心亂成一團,不知該怎麼辦。

「少夫人,你別顧着發獃高興,得快點準備一下,被子、枕頭都要換成大紅的喜色。」小葉一相情願的推着發楞的她。

高興?她臉上哪有什麼高興的表情,她是害怕好不好?紫荊兒可憐兮兮的想。

偏偏敖福、敖壽兩個老僕還在一旁接腔,「對對對,人活了,這靈位可不能還在祠堂里供着,會有穢氣,得快點拿下來才行。」敖福說著急急離去,七十幾歲的佝僂身子突然年輕了好幾歲,身手俐落的奔往祠堂,把擺在案上的牌位拿下來燒掉。

「還有這家亂得也該收拾了,少爺最愛整潔,最見不得亂了,一瞧亂准不高興。」敖壽說著也捲起衣袖,顧不得平常老嚷着腰痛的背脊,拿起一旁的掃帚就整理起來。

一下子家裏的三個下人全部幹勁十足的打理內外,看得她一陣眼花撩亂。

只有去而復返的敖雲拉着隔壁的二毛跑到她的面前,要求保證,「娘,你快告說二毛,說雲兒沒有騙他,我爹沒有死,就要回來疼雲兒了,對不對?」倔強的小臉高高的仰起,滿懷期待的問。

不忍違背小敖雲的心愿,荊兒彎下身,執着他的手說道:「嗯,是真的。雲兒的爹就要回來了,他一定也很想見見雲兒。」

「你看,我沒有說謊,我爹真的要回來了。」敖雲一臉驕傲的轉向身邊的好朋友,「我福爺爺跟壽爺爺說過,我爹是一個英勇又了不起的人,他在戰場上打退了好多壞人,他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一邊雀躍的說著,一邊蹦跳的拉着二毛離去。

站在他們身後的荊兒眸底一片愁色。她一直為自己的身分擔心,差點忘了還有一個比她更敏感、更無辜的小敖雲。

他不是敖天的親骨肉,跟這個家沒有一點關係,這樣的小孩敖天會接受嗎?他會真心疼愛這樣的孩子嗎?

而對敖天充滿着孺慕之情的雲兒,若是知道自己引以為傲、期盼好久才盼回來的爹不能喜歡自己,幼小的心靈又會是怎樣的傷害呢?

滿心憂鬱的紫荊兒暗下決定的吸口氣。

她必須在敖天回來之時,第一時間就跟他談敖雲的事;她不能讓敖天傷害到敖雲,傷害到他那顆小小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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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婚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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