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時間最是無情,從不等人;這個事實,安奉岩是明白的。至於社會是冷酷的、功利導向的,關於這點,安奉岩也已經看得很清楚了。所以在大學畢業后,他沒有一點點的猶豫遲疑,立即入伍當兵;而一年十個月之後,就在退伍之後的隔天,他也絲毫沒有耽擱,憑着強烈的企圖心,開始極力爭取自己想要的工作。

在別人眼裏,安奉岩這些年來,簡直就是放棄了生活中大部分的休閑樂趣。

然而正因為他敢舍、能舍,所以當其他二十六歲的青年,還在好高騖遠、心猿意馬地想要變換工作跑道時,安奉岩已經穩札穩打地在一間頗具規模的公司里力爭上遊。而勤奮亮眼的表現,使得他很快便得到上司的賞識,當機會來臨時,更得以從眾多菁英中脫穎而出,受託重任,奉派至分公司協助新經理拓展業務。

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雖然這份工作主要是在“協助”經理,而非開拓疆土,但是離開了總公司各級高階主管的直接控制,即使是處於輔助的位置,也比在總公司內部有更大的發揮空間,足以磨練並展現個人獨當一面的才能。

良好的協助能力固然很好,但是能獨當一面,才有真正開創的空間。

所以得到這個機會,安奉岩非常興奮,高興得一晚睡不着覺。但,在極端喜悅激動的背後,說不上來什麼緣故,安奉岩心底卻隱約有個模模糊糊的感覺,似乎這份職位對他的影響,將不只是在事業方面,更有可能會擴及到他整個人生。

這個改變,會是變得更好,或者完全搞砸,安奉岩不知道,但是他有勇氣,也有自信,就算拿到一副差勁的牌,他也要打出漂亮的成績。

就是懷抱着這樣的心情,因此當安奉岩第一天在分公司出現時,西裝筆挺、精神奕奕,以俊朗容貌和完全蓄勢待發的姿態,在分公司內部燃起一簇騷動的火焰。

“你好,我是安奉岩,總公司派任的經理特助。第一天上班,請多指教!”

而當分公司的經理,看到自己的特助以如此富有朝氣的形象出現時,也不禁笑眯了眼。

“啊,安先生,久聞大名,今天真高興,終於等到你來這兒上班了!”

雖然口中說著客氣話,但是兩個男人在相互握手時,彼此也在同時不着痕迹地打量對方。

接到這項任務后,安奉岩立即就對分公司的狀況作了深入的研究,因此雖然這是第一次見到分公司經理,但安奉岩腦海里立即就有資訊佐證,所以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新上司的大名是曹禮淵,身份是總公司老闆的堂弟,四十來歲的年紀,剛從國外回來,以空降的方式接手這間分公司約莫一個月的時間。

不過還有更多資訊是要當面會談才能夠了解的。在幾句交談過後,安奉岩立即察覺到,曹禮淵雖然貴為“皇親國戚”,但他的相貌溫文儒雅,待人態度彬彬有禮,絲毫沒有身份特殊者所慣有的驕矜之氣,像個學者倒多過於像生意人,可以說是頗符其名。

這真是一個驚喜的發現。有這麼樣一位頂頭上司,安奉岩因此對自己的未來更有信心了。

而安奉岩端正俊朗的容貌、不亢不卑的態度,以及精確而不浮誇的談吐,向來是他在種種面會中佔有優勢的原因之一;而這次同樣地,安奉岩也因此而博得了曹禮淵的好感。短短几分鐘內,安奉岩就讓新上司感覺到自己不但能當大任,並且也是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人。

所以經過簡單的交談后,曹禮淵也就不再繼續客套下去,回到自己的大辦公桌前坐下,同時示意安奉岩在對面的扶手倚上坐下之後,微側着頭,目光停留在桌面上,像是在思考該怎麼開口,而安奉岩也不吭聲地默默等待。

過了幾秒鐘之後,曹禮淵這才抬起眼來凝視安奉岩,清清喉嚨,緩緩說道:

“安特助,坦白說,我來到分公司比你也只早了一個月,說實在話,對於公司的營運,懂的不會比你多多少。不過根據各方面的評估,我想分公司還需要很多整頓改革。”停了會,又說:“總公司那邊對你的能力十分激賞,我也相信他們推薦給我的人才必定是頂尖的,以後很多方面就要有勞你多費心了。”

安奉岩聞言,立即回應說:“這正是我該做的。只要是經理交代下來的事,我一定會全力以赴。”

曹禮淵微笑。看到自己的屬下這麼有鬥志,真是一件令人感到安慰的事。“那很好。”又頓了頓,才說:“既然你有這個心,那麼我們就別再耽擱時間了,現在我就先從分公司的工作流程開始,來向你作個概略的說明好了。”

安奉岩原以為這種類似簡報的工作,會是由經理的秘書來處理的,沒想到經理竟會親自說明。不過他沒有露出一點疑惑的表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回應:“經理請說。”

於是曹禮淵拿起桌上一份資料夾遞給他。

“這是我的秘書花了幾天的時間加班趕出來的簡報,我覺得做得非常好,所以現在我就對它做一點小小的補充,你對照着簡報看會比較清楚。”看到安奉岩點點頭,就立刻開始說明公事了。

能有目前這點小小的成就,就是因為安奉岩對於工作上的事,絕對都是全心投入的。所以簡報一開始,他就正襟危坐,開始聚精會神地聆聽曹禮淵的講解,同時對照着手中的資料,務求在最短的時間裏,對自己的新工作能夠完全進入狀況。

曹禮淵說得沒錯,這份簡報做得確實清晰扼要,而且條理分明外加簡潔繪圖,安奉岩耳中聽着曹禮淵的說明,看着手中種種圖表,各個陌生的流程及手續在他心裏開始逐漸具體成形。

當精神集中的時候,總是很難察覺時間的飛逝。經過曹禮淵逐項說明之後,安奉岩對於自己的新工作,心裏已經有了個底了。

他從資料中抬起頭來,看到曹禮淵結束了講解,此時正微笑地啜着茶,炯炯有神的雙眼卻凝視着自己時,他鎮定地合上了手中的資料夾,恭恭敬敬地說:

“謝謝經理的親自說明,現在我已經有初步的概念了,相信再過不久,我就能真正為經理效命了。”

曹禮淵笑着點頭,放下茶杯站起身來。

“那就好。以後如果有什麼不了解的地方,你可以直接來問我;如果我不在辦公室里,你就去問我的秘書就對了,她一定能給你很好的答案。”

安奉岩也隨着從椅子上站起,說:

“就要麻煩經理引介了。”

曹禮淵哈哈笑着,走到門邊,安奉岩跨上一步,伸手為他拉開了經理室的門。

“她現在出去洽公了,等她回來再正式介紹你們認識。我的秘書是位年輕小姐,和你差不多年紀吧,不過在分公司里已經待了一年了,資歷比你我還深,做事非常精明幹練,我可以想見,將來你們倆會是我的左右手。”

安奉岩跟在經理背後回應:

“不敢當,我還有很多要向經理學習的。”

“安特助不要那麼客氣了。”曹禮淵微笑着向身後的安奉岩說:“跟我來,現在我向你介紹一下這裏的職員。”

這裏的職員,也就是他的部屬了。曹禮淵深知管理之道,重在收服人心、善加利用,所以一聽到曹禮淵這麼說,他立即就換上了最和善、最得人緣的笑容,跟在曹禮淵身後,在曹禮淵的親自介紹下,一一與各部門的科長握手認識,做簡短的自我介紹。當介紹告一段落之後,進入新工作環境的儀式也就算結束了,於是曹禮淵便回到經理室中處理公務,吩咐總務科長帶領安奉岩到特別助理專屬的辦公座位上,順便替他打點一番。

既然身為經理的特別助理,所有的工作理所當然都以配合經理為最高指導原則,所以他的座位被安排在最接近經理室那扇門的地方,和其他職員以OA板作為區隔,是個十分獨立的空間。

安奉岩耳邊聽着總務科邱科長對於辦公用具安排的說明,一面環顧四周。他注意到在距離自己的辦公桌旁大約四、五步的距離,另外還設有一套辦公桌椅,和他的座位間並沒有豎起OA板作為間隔,而此時桌面上正整整齊齊地放置着檔案夾、筆筒等物。

邱科長沒有察覺到安奉岩正在注意些什麼,只是一徑地忙着向他說明:

“……因為不知道安特助你是否有什麼其他的需要,所以我們只打點了一些最尋常的文具用品,如果還缺了什麼的話,請儘管跟我吩咐……”

“謝謝,我明白了。”安奉岩客氣地截斷他絮絮叨叨的陳述,點點頭,然後指着那個座位問:“請教一下,這裏是誰的位置?”

邱科長轉頭瞧了一眼那個座位。不知怎地,安奉岩敏感地察覺到,邱科長看着那座位的目光有點怪異,既不能說是憎惡,也不全然是愛慕,正確一點的形容,也許該說是曖昧,包括他的聲音語氣,都有點說不出來的詭譎。

“這……這是經理秘書的座位。這是經理的吩咐,經理說,因為安特助和秘書之間必需相互配合,所以要這樣安排。”

安奉岩看了邱科長一眼。為什麼他會用這種語氣描述那位秘書?他剛讀過秘書做的簡報,由內容可以感覺出這位秘書的聰慧,難道除了聰慧之外,她還有其它特別的地方?

“這樣我了解了。”

微一凝思之後,安奉岩便放棄去探究總務科長眼中那道難解的光芒。不涉入任何風言風語,是他在公司里安身立命的一項重要原則,所以他只簡單應了一聲,將公事包放在自己嶄新的辦公桌上,隨口問問:

“經理秘書叫什麼名字啊?”

邱科長毫不猶豫地回答:

“她姓柴,名叫柴漢慈。”

安奉岩心底微微一愣!這個少見的姓氏,似乎挑起了他腦里某個沉澱已久的記憶。

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異狀,只淡淡說了句:

“很好聽的名字啊。”

聽到安奉岩這麼說,邱科長那兩圈厚厚的鏡片後面,又閃過一道複雜而神秘的光芒。

“人也是啊!”諂媚地笑着。“柴秘書為人……很容易親近,安特助又這麼年輕有為,柴秘書一定會很樂意幫助你的。”

安奉岩眉頭微蹙。這算是哪門子的形容啊?剎那間,他心裏想的,並不是那位秘書到底有什麼值得深究之處,反倒留心起眼前這位邱科長來了。

前任經理被撤職,並非派系鬥爭的緣故,而是因為他的績效令總公司的大老們很不滿意。既然績效不張,那麼必定是在某些方向出了問題。根據安奉岩的了解,總公司對分公司可以說是傾力相助,要求雖高,卻談不上苛刻虐待,強要巧媳婦為無米之炊。那麼分公司經營上的困難,或許關鍵就是在人謀上了。

安奉岩心裏迅速地轉着念頭,臉上卻依然掛着和善親切的笑容,佯裝沒聽出邱科長的言外之意。

“過獎了,我初來乍到,很多事都不明白,以後還要向你多多請教。”

他的偽裝十分出色,邱科長完全沒有發現任何異狀,笑咪咪地回答:

“哪兒的話!我只是個小科長,以後還要安特助多多幫忙哩,哈哈,哈哈!”

安奉岩皮笑肉不笑地跟着哈了幾聲,然後隨便找個借口支開了他。踏入社會多年,以他的企圖心之強,雖然不是靠着逢迎拍馬來加官晉爵,卻也不會耿直到讓人難以下台,徒然樹敵無數。

在舒適的扶手椅上坐下,安奉岩終於有了一點私人的時間。他斜靠在椅背上,目光瀏覽過桌上每一項物品,也拉開每個抽屜,同時腦海里思考着如何妥善利用這些有限的空間,安置自己的物件。

當心裏對這些瑣事有了腹案后,安奉岩才再度翻開剛才曹禮淵給他的資料夾。剛才只是囫圇吞棗地閱覽過一遍,大部分的心思還是放在理解曹禮淵的說明上;在得到新的工作指令之前,是應該確實掌握可得的資訊,才能事半功倍。

他詳細地閱讀並記憶着資料夾里的資訊,像是回到學生時代正在準備考試時用功的情景,渾然不覺時間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將他從資料中拉回現實里來。還沒有見到來人,就先聽到一副柔聲柔氣的嗓音。

“你是安特助吧?你好,我是柴漢慈。”

安奉岩抬起頭來,一張帶着微笑的清麗面孔立即躍入眼帘。驀地,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記憶,突然像雷電般照亮了整個腦海,先前模糊的意念,瞬間變得清晰如昨。

安奉岩胸口一窒,險些不能成言。

是那個在KTV里為自己解圍,在離開之後,還善意地折返回來提醒自己“湮滅證據”的女孩!雖然現在她秀髮閃耀着黑亮的光澤,裝扮也變得內斂多了,但是那淺棕膚色、清澈眸光,和四年前的印象完全重疊在一起!

她姓“柴”,綽號叫“小柴”是想當然耳,不會錯的!真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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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漢慈一回來,就看到自己座位旁新添的辦公桌椅中,多了一個陌生的、穿着西裝的男人。

她知道今天總公司派任的特別助理會來上班,也知道他的名字叫安奉岩,以及一些其它零零星星的個人檔案資料。綜合多項已知的特徵,都和眼前的這個男人完全符合,所以柴漢慈沒有猶豫,率先開口出聲招呼這位新同事。正想給他一個親切和善的自我介紹呢,卻看到新同事一臉震驚莫名的神情,柴漢慈差點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有本事去拍電影扮貞子了。

她很客氣地帶着微笑,再確定一下:

“你是安特助,我沒有猜錯吧?”

聽到柴漢慈這麼問,安奉岩一呆,這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急忙站起來行個四十五度的鞠躬。

“是的,我是安奉岩……第一天上班,請多指教。”

突然受此大禮,柴漢慈莫明其妙之餘,趕緊也躬身回禮,笑着回應:

“不要客氣,我是曹經理的秘書柴漢慈,今後還要請你多多照顧了。”

“哦……”安奉岩愣愣地點了頭之後,忽然又覺得不對,急忙搖頭:“不敢當……還有很多事要向你請教。”

柴漢慈看着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有點手足無措、愣頭愣腦的模樣,心裏不禁有些納悶了:這個人真的是深受總公司倚重,前來分公司協助開疆拓土的特別助理嗎?會不會弄錯了?

想歸想,柴漢慈還是很謹慎地,沒有讓心中的疑惑流露在臉上,微笑地主動伸出右手和安奉岩握手。

“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

感覺自己的手掌被柴漢慈溫軟細緻的手掌力道適中地握住之後,安奉岩這才終於完全回過神來。望着眼前這位身穿深藍色合身套裝的美麗女人鬆開手,逕自轉身回到她的座位上,放下公事包、取出幾個檔案夾來加以整理。

說真的,她比四年前要更加漂亮了。除了同樣姣好的容貌及身材外,眉宇之間還多了點成熟的風韻;光是在一旁這麼靜靜地看着她做自己的事,安奉岩就覺得心醉神迷,很難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這是四年來,不陷隱入情網的他,頭一回對一個女人有這樣的感覺。

是因為她曾善意解救過自己的緣故嗎?

體會着自己心底種種怪異複雜的感覺,安奉岩不禁沉默了。

對於安奉岩的默默注視,柴漢慈並不是沒有察覺,只是初見她的男人有這種反應的也不算少見,況且安奉岩的目光並不猥褻,倒像是驚嘆於她的美麗,所以柴漢慈也不在意,只是自顧自地將剛才取得的文件稍加整理后,就起身到經理的辦公室里去做報告;不過當兩人擦肩而過時,對於他無法掩飾的凝目注視,柴漢慈心裏突然興起了捉弄的念頭,驀地轉頭直直迎上他來不及閃避的視線,以會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嬌滴滴聲音拋下一句:

“祝你——工作愉快。”然後便頭也不回地走過他身邊。

安奉岩一愣,只能來得及說句:“……謝謝。”

柴漢慈聽到了,只是把手一揮,便走進了經理室中。安奉岩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隨着柴漢慈的身影轉動,直到那窈窕的背影消失在經理室的深棕色木門后。而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味若有似無地擦過鼻端,就在這一剎那,安奉岩忽然覺得心跳加速,臉頰也有點發熱,內心深處某個冰封已久的角落,在不知不覺間,開始慢慢解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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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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