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魔
“月兒，我老了，只怕陪不了你多少時候了。”此時的趙雲盡顯滄桑之色，落寞之意露於表外。
“怎麼會？常山趙子龍一生不敗，一世不老。蜀國上下口口相傳。”關月強顏歡笑着。心中隱隱猜到什麼，卻不願相信。秋水般的眸子落在趙雲那雪白的長發上，心間隱隱作痛。
年逾甲子，皓髮如雪，雖不多見卻也並不稀奇，然而發生在趙雲身上卻絕不正常。‘蒼龍真決’乃是一門仙武奇學，修鍊至先天境界便可容顏永駐，若能達到天人合一，更有望由武入道，踏破虛空。
趙雲早已突破先天境界，所以容顏一直保持在三十許，這滿頭如雪的長發確實是關月心中懸着的巨石。
步聲漸進，數名侍衛打扮的男子手抬數樣事物魚貫而入。一隊長模樣的男子行至趙雲面前，弓身行禮道：“將軍……”
抬起手示意，趙雲阻止男子的言語，開口道：“下去吧，別讓任何人進來。”
“是”侍衛男子再次弓身行禮后與眾侍衛快步離開。
關月回首打量着眾侍衛抬來的事物，絕世的容顏上露出疑惑神色！這幾樣事物關月並不陌生，雖不常常見着，卻也熟悉無比！
龍鱗鎧、龍膽槍、青釭劍和一藍布包裹的長條事物。
龍鱗鎧：盔呈龍口大張，甲兩肩龍頭吞咬，鎧身銀甲魚鱗覆蓋，銀龍綉帶栩栩如生，沐浴在夕陽的餘輝下如滾金邊，威風凜凜。乃是昔日分封五虎之時先帝所贈。
龍膽槍：梨木槍身，身長七尺，通體木紋凸刻，刃長二尺，雙刃槍尖宛如匕首。乍看之下平平無奇，細而觀之，隱隱有靈光閃現，卻是一件有靈之物。乃是昔日趙雲藝成下山之時，左慈取千年梨木，深山精鐵用無上道法煉製而成，刀砍不傷水火不侵，槍身輕盈，揮灑之間靈動異常。趙雲成就不敗之名，此槍功不可莫。
青釭劍：劍藏鞘中不露鋒芒，劍鞘寬四指，長三尺三寸。傳聞鑄此劍者，心懷滔天怨恨，劍成之後，以此劍自刎，化身為靈，藏於劍中。此劍戾氣極重，持此劍禦敵，若非心志堅定者，必被劍中凶靈反噬，喪失心智，凶靈仗此身宣洩心中怨恨。端是把一等一的邪器。昔日曹操偶得此劍亦不敢隨身攜帶，后經高人指點，命人持此劍周旋於疆場之中，企圖以疆場中的凶戾之氣導出劍中凶靈。不想在長坂被趙雲所獲，趙雲亦不敢多用此劍。
趙雲淡然的眼神一一掠過，只在龍膽槍與青釭劍之間稍做停留，最後將目光停在藍布包裹的長條事物上。關月若有所悟，將布裹取來遞與趙雲。
趙雲將布裹藍布緩緩解開，裏面的事物露出了原形，卻是一管洞簫。（注）竹制，平平無奇，色呈焦黃，古色古香。
雙手撫過竹簫，趙雲如捧至寶般輕柔，怕是力道稍大些竹簫便會碎去一般。輕撫良久之後，雙手似有所引，指尖緩緩扣上音孔，趙雲將竹簫含至唇邊。
久久未曾傳出簫音，關月不由疑惑望來，卻發現眼前的趙雲似乎有些模糊不清，明明就端坐在自己身邊，卻如遙在千里之外般虛無飄渺。雙目微閉的趙雲似乎進入了某種境界。
在關月眼中趙雲似乎與這蕭瑟的院子融為一體，他，就是那滄桑歷盡飄飄而落的枯葉，他，就是那如血殘陽眷戀大地的餘輝，他，就是那蕭蕭瑟瑟輕撫而過的秋風……
簫聲漸起，悠悠傳盪開來，簫聲悠揚、靈動如一曲梵唱般洗滌心靈，關月有一種感覺，彷彿那簫聲是至心靈深處響起，而不是至耳中傳入。
簫聲中趙雲的情緒是如此清晰，關月緩緩閉上眼睛，心境沉醉在那簫聲之中，似乎也進入了某種境界。
簫聲悠長、婉轉，如一縷清泉至高山緩緩流下，蜿蜒起伏處泉水叮咚做響。眉宇間的憂愁退去了，關月絕世的容顏之上，淡淡的微笑是如此聖潔。
簫聲宛然一轉，悠揚依舊，而靈動不復，多了蕭瑟之意！瞬間歡快的山泉消失了，殘垣，斷壁，那未曾熄滅的煙火與呼嘯而過的寒風襲上心頭，淡淡的微笑消失了，回來的，卻是那緊蹙着的眉宇。
良久之後，簫聲再變！悠揚不復，反而變得急促起來，關月此時感覺不再虛無飄渺，而是真真正正的陷入幻境之中。
幻境中關月置身高峰之顛，腳下江水至西向東滾滾而去，白浪濤天，翻滾之聲如雷震耳。
忽而，江水奔騰咆哮之音漸漸隱去，隱隱傳來殺伐之音，戰馬長嘶，馬蹄憤起，兵器相交，士卒喊殺之聲，如潮水般傳來，彷彿兩軍激烈交戰一般。
當殺伐之音完全取代江水奔騰之聲時，江水凝固了。漸漸的，江水幻化成人，一個個披堅持銳，正是那喊殺的士卒！至西向東如螞蟻遷居般浩浩蕩蕩，河床之中或說疆場之上，人頭聳動！
忽然！一騎出現在疆場之中，赤紅寶馬，草綠戰袍，赤面長髯，手中戰刀高舉，刀身之上青芒如霜，左右揮舞，來去縱橫之間，所到之處，如狂風過境一般！
士卒成片倒下，血流成河！
忽而，騎將面前出現一道絆馬索，赤紅寶馬收蹄不住，赤面長髯大漢已然被絆落馬下。士卒中一碧眼紫須男子搶上前來，手中寶劍急揮，赤面長髯大漢的頭顱已然飛出……
“不……”關月極聲悲呼，鳳目圓睜，絕世的容顏上一片悲戚之色。至高峰之顛縱身而下，望着疆場落去。
關月人在空中，士卒卻化身為水，又恢復了江水奔騰的模樣。只是那水卻猩紅如血，粘稠若漿，分明就是滿江沸騰的鮮血！那慘然的景象直如人間煉獄一般。
赤面長髯大漢首級拋落在血水之中，隨着奔騰的血水向遠方流去。
小院中，關月銀牙緊咬，雙手隨着急促的呼吸緊握成拳！顯然情緒很不穩定。趙雲神色依舊淡然，急促的音符至竹簫中傳出，只是沉醉在簫音之中的兩人並沒有意識到青釭劍此時正泛起一片青芒，吞吐不定。忽然，竹簫似被一股無形的火焰燃燒着一般，曲折朦朧起來。而簫聲也隨之一緩，馬上沉嗚三聲，音色低沉，聲如號角！急促簫音再次銳化，聲聲短促，渾厚震耳，趙雲竟是用竹簫演奏出了鏗鏘之音。
幻境中，關月墜入血水之中，血水再次幻化成披堅持銳的士卒，揮舞着手中的兵刃如潮水般湧來。
“鏘”小院之中，一聲龍吟，青釭劍青芒一吐，自行離鞘飛出。起落旋轉數周后落入關月右手之中。出鞘后的青釭劍，劍寬三指，長三尺兩寸，通體青幽。劍身此時寒芒閃爍，陣陣森冷的氣息透出，懾人心魄。
幻境中，關月在如潮水般湧來的士卒中，發現先前斬落赤面長髯大漢首級的碧眼紫須男子，鳳目之中頓時泛起紅芒，殺意騰起，右手恍惚之間似乎多了一把劍……青釭劍！
仗劍而行，真氣灌入青釭劍中，青釭劍寒芒更勝。望着衝殺而來的士卒，關月舉劍相迎，或劈，或砍，或掃，儼然拿劍當刀使。招招凌厲，氣勢非凡！
青釭劍本就鋒銳無比，關月又是一副捨命打法，水綠宮裙飄飄，所到之處，破濤裂浪！青釭劍氣如虹，鋒芒所指，若舞紅蓮！
一時之間，紅蓮綻放之處，殘肢破體，如雨紛紛！哭吼哀泣之聲，如鴻遍野！赤紅的雙眸襯托之下，關月那絕世的容顏之上，好不猙獰！
望着頃刻之間殺至眼前的關月，碧眼紫須男子劍出如風，望着關月的咽喉疾刺而來！早已迷失神智，一心報仇的關月似乎也忘記了疼痛一般，迎着那刺來的鋒芒，左手毫不遲疑的遞出！
絲絲血跡透過指縫飄落，死死抓住劍身的關月雙眸之中，赤芒更勝！青釭高舉過頂，青冷劍鋒之中，暴出耀眼寒芒！
小院中，關月忽然鳳目圓睜，眼眸一片赤紅之色，手中青釭劍亦是高舉過頂，如冰的劍身之上寒芒閃爍，隱隱的出現一披頭散髮的中年男子，男子面色猙獰，直如厲鬼！
關月之前，青釭鋒芒所向，趙雲卻一無所覺，端坐如山，鏗鏘簫聲依舊。
“我兒替我報仇！”幻境中，關月身後，赤面長髯大漢的頭顱忽然出現，漂浮在空中，竟然開口對關月厲聲喝道。
關月雙目盡赤，手中青釭劍就要落下……
碧眼紫須男子此時卻是一臉平靜淡然，似不知身家性命已然掌握在對方手中一般。只是這平靜淡然落在關月眼中卻是如此的熟悉，關月赤紅的雙眸之中閃過一絲惘然神色。
“殺！”飄動在空中的首級見關月猶豫，再次厲聲暴喝道。
關月眼中，趙雲端坐在石凳之上的淡然身影一閃而沒，雙目之間的赤芒漸漸隱去。恢復清明的雙眸，如秋水的眼波中蕩漾着一絲凄楚！
“不！”關月再次極聲痛呼，兩行清淚滑過那絕世的容顏，滴落在那被鮮血染紅的疆場之上！
那平靜的面容，那淡然的神態，還有那隱藏在平靜與淡然之間的滄桑與他是何其相象，這一劍能劈下去嗎？
小院中，青釭劍至關月手中摔落，劍身無聲的入地尺余，劍中真氣泄出，如風掠過般，將劍身周圍的枯葉盡數掃出，方圓三尺之內露出褐色沙塵。
小院中，鏗鏘的簫聲忽轉，又恢復原來的悠揚，蕭瑟！凄凄切切，如女子倚窗而立，等待征戰的丈夫歸來般幽怨，凄涼。
幻境中，至青釭劍脫手之後，赤面長髯大漢的頭顱消失了。那平靜淡然的碧眼紫須男子也消失了。如潮水湧來的士卒也忽而無影無蹤！
剩下的，是那些躺在血泊中的屍首，縱橫交錯，遍佈於野。肢離體碎，了無生息。
靜！
可怕的靜！
剛剛的殺伐之音無蹤無跡，此時的疆場竟是寂靜異常。肢離體碎的屍首靜靜的躺在那被鮮血染紅的疆場之上。
沒有任何聲音，自己的呼吸與心跳都如此清晰，如此夭異！
置身一片寂靜中的關月，恐懼悄然的爬上心頭！無風，那一襲水綠宮裙卻微微的顫抖着……
“我兒醒醒……我兒醒醒……”
忽而，一個聲音打破了靜寂！驚慌之中關月面色一喜，尋聲望去，卻見一皓髮老者跪在一男子屍首之前，無助的呼喚着。
“老李……老李……你不能丟下我啊，嗚嗚……”
又一婦女忽然出現，正抱着一顆血淋淋的頭顱，失聲痛哭着。
漸漸的，屍首邊上相繼出現形形**的人，疆場之上此時不再寂靜，而那聲聲無助的呼喚，卻讓關月更加恐懼！
親人的呼喚對已經死去多時的屍首是那麼的蒼白無力，聲聲傳至關月耳中，直讓關月心如刀割一般。
關月身前，一五六歲小女孩搖着一具屍首呼喚道：“爹爹，醒來……爹爹，醒來……”
痛！
心靈深處傳來的痛楚讓關月無力的跪倒在被鮮血染紅的疆場之上，晶瑩的淚水如泉般奪眶而出！
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嗎？自己殺了皓髮老者的兒子，殺了那婦人的丈夫，殺了眼前這小女孩的父親……
關月面色凄凄，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忽而想要伸手把她抱到懷裏，想要安慰她，想要彌補什麼……
“你這壞女人，還我爹爹，還我爹爹……”小女孩卻忽然發難道。
“還我兒命來……還我兒命來……”
“是你殺了老李，是你……”
……
註：唐朝之後專指豎吹之笛為“洞簫”，三國時期應該稱之為“篴”、“豎篴”或“羌笛”，行文方便稱之為“簫”，諸如此類，以後不在列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