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知道是不是夢裏。
趙蒼覺得一直被一個溫暖強壯的胸懷緊緊擁抱着,那人似乎餵了他什麼溫熱腥甜的東西,令他一陣暖和,連身上的寒毒也沒那麼逼人了。
他不住地說:「不要走,不要走!」那人低聲回應:「我在這裏。」趙蒼覺得很歡喜,想對那人笑一笑,可是眼前一片昏黑,看不清那人的臉。
他有些心慌,伸出手胡亂摸索,那人似乎知道他的心思,把他抱得更緊,又伸出手讓他握着。趙蒼牢牢抓住了這隻強壯又溫柔的臂膀,隱約感覺到手臂上累累的刀痕,便知道這是如意了。
他嘆了口氣,放心下來,再次陷入一片混沌。暈迷中,卻沒忘記一直牢牢握着如意的手。半夢半醒之間,他聽到一聲低低的嘆息,帶着綿長的溫存,可也帶着隱隱的痛苦。
趙蒼再次醒來的時候,看到窗外冷冷的星光,原來還是在山上的小屋中,全身都被人仔仔細細里存厚厚的棉被裏,手上果然握着東西,溫潤光潔,卻是雪山明珠。他起身一看,桌上放着一碗新燉好的虎肉湯,早已冰冷了,湯碗下面端端正正壓着兩封信。原來一封給他,一封留給辟虜的。
趙蒼心頭一點一點寒冷下去,低低苦笑一聲:「如意,你……還是走了么?」也無心去看那信,就這麼獃獃站在窗前,看着冷月疏星,中天流轉。如此星辰如此夜,那個牽挂着的人,卻終於不顧而去。
他覺得嘴角有什麼味道,伸手一抹,果然有一點血痕,回憶起夢中如意餵了他什麼溫熱腥甜的東西,頓時明白過來。這次寒毒發作,又是靠如意的血來救活的吧?可寒毒越來越厲害,如意為了壓制毒性,只怕放了更多血。那個人,寧可忍受大量失血的虛弱連夜下山,也不願和他相處么?
趙蒼就這麼靜靜站了一夜,直到清晨的陽光慢慢燃亮昏沉的小屋。他茫然喝乾凈那碗虎肉湯,也不管是什麼滋味,想着是如意親手煮的,便微微一笑,順手拿起,桌上的言,走了出去。
外面新晾着一張虎皮,想是如意連夜剝好,特意為他留下的。趙蒼想着那時如意興緻勃勃盤算怎麼處理虎皮的樣子,一陣苦笑,茫然看向遠方石壁。果然,那行大字已經被人用掌力硬生生磨平,剩下青白猙獰的一片模糊。只是最後兩個字,想是那人也沒了力氣,便還有些痕迹,多少看得出是寫的「不變」。
霞光過後,又是驕陽在天,雪山還是那麼壯麗巍峨,當時指着青天為證、雪山為證和他盟約的人,卻已經離去。
趙蒼翻來覆去慢慢念着「不變」二字,覺得很想笑,輕輕扯動一下嘴角,一步步走到石壁下,發現末了有些血跡,大概是那人的手掌被磨得破損了。他觸摸着那些被磨滅的痕迹,慢慢坐下。忽然就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日色燦爛,中心仿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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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蒼楞了良久,想起那封信,打開來看。如意寫得很簡單,大概給辟虜的信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只是說,試過用雪山明珠也不能治好他的寒毒,昨夜只能用血液勉強控制病情,或者雪山明珠的使用另有竅門,所以要趙蒼趕緊找辟虜想辦法。自己決定放棄在雪山神族的地位,天涯海角,不復相見。以後族中一切,都託付兄長。希望趙蒼善體天心,仁慈處世。
信的末尾,就是一句「善自珍重」。趙蒼楞楞看了半天,苦笑一聲:「善自珍重?」站了起來,用指頭一點一點撫摸着石壁上的殘痕。他指力強勁,順着那輕淺印痕,慢慢又勾勒出原來的字跡,可惜只得最後兩個字,於是石壁上便寫着「不變」。
趙蒼看着,低聲道:「如意,我要留着性命,才能慢慢抓回你。你說得不錯……我得去找爹想辦法。」他抬起頭,要自己笑一笑,聽着顫抖的笑聲在風中寒瑟,趙蒼自覺無聊,這次便真的大笑起來。
他一路下山,遇到雪山神族巡邏的人,趙蒼便拿出如意給辟虜的信。眾人不敢怠慢,簇擁着趙蒼去見白袤宗主。
辟虜正在練功,聞訊把趙蒼傳到書房,摒退左右,看了如意的留書和趙蒼昔日帶走的家族信物,臉色變了又變,過一會說:「原來是欽兒。」伸出大手,輕輕撫了撫趙蒼的頭,神情卻並沒有什麼快樂。
趙蒼何等聰明,一看父親神色,誰知道他定已猜出自己和如意之間關係不簡單,慢慢垂下頭,心頭苦笑。第一次見父親,辟虜便覺得他是個勾引兒子的妖人,現在,自己又成了趕走弟弟的惡毒兄長吧?父親是個天神一般英偉慷慨的奇男子,在他眼中,自己這個兒子恐怕真是丟人之極。
辟虜平生閱人無數,自然明白趙蒼在想什麼,他沉默一會,緩緩道;「欽兒,第一次見你,為著如意,我本想殺了你……可那不是討厭你,我白袤一族實在出不得這等悖亂之事。何況干係我白袤一族未來的族長,那是雪山神族的根基,我必須維護家族。你明白么?」
趙蒼低聲道:「明白。」父親的冷酷,也是出於對家族利益的考慮,還有什麼好說的?如意不肯兄弟相親,除了倫常,也有對宗族的責任吧?可不知為什麼,對父親天神般的敬仰熱愛,卻變得有些冰冷了。忽然覺得,如意才是最像辟虜的人。
辟虜沉吟一會,又道:「雪山神族歷代只得一個神之傳人,如意既然決意退出,那便是你了。」趙蒼道:「多謝父親。」辟虜見他神情鎮定如恆,心下暗贊這兒子當真忍得,明知兩個兒子之間大有問題,這時也不說破,只是吩咐:「你回來也辛苦了,梳洗一下,見過你母親,便歇着吧。明日我要合族長老來拜未來族長,你好生準備。寒毒之事,過幾天我再和你商量辦法。」
趙蒼見過白、趙兩泣夫人,歇了一天。母子相會,自有一番悲喜。沒幾日,族中都知道大公子回來了,辟虜更召集長老,當眾宣佈趙蒼為下任族長。趙蒼在雪山神族的地位,就此塵埃落定。他其實沒料到父親會這麼快傳位自己,但他必須有強大的實力,才能想辦法找回如意,是以並不拒絕。
傳位當日,辟虜要趙蒼密室單獨相見。趙蒼知道父親必有重要安排,心下隱隱有些不安。
辟虜卸去族長之職,神情的威嚴凝重便褪去一些,多了三分豪情狂放,一身輕便儒衫,唐巾玉帶,看着頗為洒脫。這樣子和最初見到的如意越發神似,趙蒼看着,忽然想到,父親心中,大概更喜歡如意一些吧。畢竟如意才是最像他的孩子,至於自己,其實是個無可奈何的替代品。
他心裏輕輕嘆口氣,上去施禮。辟虜見兒子接任族長之後並無喜氣,心下有數,想了一會說:「欽兒,日前和你說過,醫治你的寒毒,今日找你便是這事。」趙蒼拱手道:「多謝父親。」辟虜看出他並無甚快意,淡淡一笑,又說:「你中寒毒的日子久遠,尋常藥石決計沒用。如意為你試過雪山明珠,也沒效果,你可知道緣故?」趙蒼道:「想是不懂使用法門,還得父親大人指點。」
辟虜緩緩道:「若是雪山明珠,死人也可救活,何況區區寒毒。可惜,那是假的。鐵山河盜取的是假明珠,我這裏也沒有真的雪山明珠。」
趙蒼一驚,這才明白他密室說話的用意。鐵山河費盡心機盜走假明珠,辟虜卻還是裝模作樣派大隊人馬追趕,他不怕鐵山河威脅毀去明珠,只因他知道那是假的!難道....
他脫口道:「難道早就沒有真正的雪山明珠?」辟虜點頭稱讚:「欽兒果然聰明。」淡淡一笑:「我用來代替雪山明珠的,是一顆靈壁珠,此物來自神血,也頗有靈氣。你吞了它,寒毒自然可解。」說著取出靈壁珠;要趙蒼吞了下去。
趙蒼心下驚疑,卻擋不了父親的意旨,靈壁珠入口,化為一陣溫潤之意,忽然消失無蹤,身上果然沒了長久被寒毒所苦的感覺,忙稱謝道:「多謝父親。」
辟虜看着他,眼中現出溫暖之意,笑道:「你既然沒事,我死後也放心了。」趙蒼大驚道:「父親,你……」
辟虜微微苦笑:「這顆靈壁珠是我用來維持神山之物。靈壁珠既去,我便得化身雪山明珠,代為鞏固白袤神山。」
趙蒼一震,再沒料到這一下竟會要了父親性命,又驚又痛,顫聲道:「我……我把它吐出來!」
他說著,拚命用手挖自己的嘴,卻被辟虜制住,喝道:「欽兒,我原本活不了多久啦,能救你性命,那是高興之事,你不要胡鬧!」他聲音鎮定威嚴,趙蒼不由得定定看着他。
辟虜看著兒子,眼中慢慢有了些感情,過一會說:「我時間不多,欽兒,你聽我說清楚。早在二十多年前,雪山明珠就被我用來救了好友顧橫絕的性命。今日之事,實是因我而起,你不必自責。」
趙蒼驚道:「武林傳說,父親你用一半山神之血救活南海宗主,難道是假的?」
辟虜搖了搖頭:「顧橫絕當日的大病,只有雪山明珠才能救命。至於我那一半山神之血,便是凝為靈壁珠,留在白袤神山。二十多年來,神山一直沒有崩毀,那是靠我用念力催動靈壁珠維持。我早有計算,力量只能支撐到最近,此間必須找出新任族長。如今傳位給你,我也放心了。」說著微微一笑。
趙蒼看着父親剛強鎮定的臉,忽然明白了辟虜沒有明言的一些事情,心頭一沉,輕輕道:「父親,你用自己的力量支撐神山,如今就要力竭……你……就為了救那個甚麼顧橫絕,值得么?」
辟虜淡淡一笑:「朋友之義,天地之心,可昭日月。有什麼值不值得。我若有事,他也會如此待我的。」趙蒼顫聲道:「可是你要死掉……」父子才見面數日,轉眼就是生離死別,卻要他如何忍耐?
辟虜沉默一會,又用大手摸了摸趙蒼的頭,低聲道:「我身為雪山神族的宗主,這件事任性妄為,大大有損家族,原本早該自罪而死,拖到今日、那已是不對。男人大丈夫,做下事情,便得擔當。我能以一身骨血永護神山,那是高興不過之事。」
趙蒼身子一顫,叫道:「爹!」看着父親沉雄剛毅的臉,一陣熱血上涌,隱隱想到,也許有一種人,永遠把家族和道義看在自己情感的前面。辟虜是這樣,如意……也是這樣。
辟虜眼中激動之色微微閃了下,過一會道:「你記着,已經是一族之長,無論做什麼事。一舉一動關係全族,得顧忌三分。」
趙蒼一凜,越發明白,父親早就看出了自己和如意的心事。他這句遺言般的交待,便是對自己的警告么?可是,對如意……怎麼放手?這輩子,什麼都可以不要,如意卻是他唯一在乎的人啊。看着父親殷切期盼的眼睛,他心頭一陣痙攣,慢慢垂下眼。
辟虜看齣兒子眼中的痛苦,輕輕嘆息一聲,沉聲道:「你的心事我明白。可惜,這便是--身為族長的本分。你好自為之。」
趙蒼心下一震,隱約想到了什麼。辟虜緊緊擁抱了兒子一下,趙蒼的心忽然炸裂般狠狠痛了起來,踉蹌上前一步,厲聲道:「爹--」
辟虜卻只是日給他一個鎮定如鐵石的微笑,猝然轉身,用力打開密室的門,大步離去。他所過之處,一排排的白袤族人帶着敬畏,烏雲般匍匐在地。
趙蒼一直恭送父親到莊園之外,就這麼長跪不起。
天風鼓盪,就如千軍萬馬的奔騰。風中似乎有無數人在咆哮着:「他來了……他來了……」白里神山光芒明滅不定,歡樂和蒼莽在翻滾着,一起歡迎神之血脈的回歸。
趙蒼雙手撐着粗糙不平的泥土,感覺到高遠廣里的大地的氣息,那是幾千年幾萬年的壯闊,也是歷代白袤宗主的象徵。那麼沉雄大氣,就如他父親一般。父子只得匆匆一會,以後……再不能見了吧?辟虜不是個多話的人,他的情義,便只在一身熱血之中。
趙蒼靜靜看着高峻的白袤神山,想起父親的笑容和遺言,慢慢地視線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眾人被一聲驚天動地的崩裂聲驚動。遙遠的白袤神山方向忽然大放光明,整個雪山有如流金赤火一般通亮了,一塊塊巨大的晶瑩山石分崩寓析,漫天風華燦爛,如玉之傾。
奇怪的是,沒有一塊山石濃下山顛,就那麼在雲空中磅-輝煌着,如同天神最後的嘆息。光芒萬丈,卻又壯氣漸沉。
良久,神山光華慢慢淡去,依稀可以看到,山崩之處,出現了嶄新的銀白色壯麗山峰,依然是直入雲霄,越發顯得威嚴高峻。
趙蒼忽然想到那句「一神滅,一神生」的預言,一陣恍惚,便心頭一痛,知道父親已經死了,緩緩跪倒在地,熱淚落入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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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虜過世的消息傳揚江湖,如意卻一直沒有公開回家弔祭。只是,有人在神山上發現了一些香火和紙錢,想是如意悄悄來過了,此後再無痕迹。
趙蒼想起如意和師父顧橫絕情義親厚,心頭生出一個萬一的指望,便親自去海天崖打探消息。到了南海顧家才知道,就在辟虜過世之日,顧橫絕也靜靜地無疾而終。這二人一生摯友,遠隔萬里,想不到死在同一天。
趙蒼沉默地上了海天崖,發現屋裏顧橫絕的遺物已被收走,想是如意悄悄拜過師父,又悄然而去。海天崖空庭寂寞,他看着淡淡的薄灰,知道這裏很久沒人來,以後只怕也再沒有了。
連這裏都不得見如意,只怕天南海北,再難相會。昔日在星夜的小屋中,如意,對他笑嘻嘻說話的樣子還在眼前,前塵往事,慢慢地輕煙飛絮,無可着落。
他一言不發離開海天崖,眼中景緻一切如常,倒是懸崖中的觀音藤越發蒼翠茁壯,似乎要把一壁翠色染遍整個高崖。趙蒼想着舊事,靜靜微笑。那時天朗氣清,人正童稚無猜,真是好時光。
他回到白袤神族,大病了一場。病好后卻越發專心族中事物,白趙兩位夫人看在眼中,也覺稍有寬慰。鐵山河死後,再無人拘禁白真人,趙蒼本想把二師父接到白袤家族照顧,白真人卻不肯,只說漂泊慣了,不喜拘束,過來收了鐵山河遺骨,飄然而去。
趙蒼不明白二師父對鐵山河到底是什麼心事,卻也不想多猜。二師父有他自己的世界,那是別人無法測度、也無法進入的。其實很怕問得深了,越發不堪。或者,人心之間,多一些距離,反而少一些痛苦吧。
就這樣,趙蒼接掌白袤宗主之位,轉眼就是五年。他靠着白袤家族的龐大勢力,不斷打聽如意的消息,卻並無所獲。
倒是凌風華和水翩仙雙雙出家,聯劍江南,聲威顯赫。驕陽真人和秋水真人之名,震動大江南北。這一對兄妹,雖終生不能相親,畢竟在一起了。不知為何,趙蒼聽着驕陽秋水行俠江湖的故事,竟有些隱約的羨慕之意。
如果可以,他願意和凌風華一樣,放棄所有,和心中之人遠走天涯海角,可他竟不能做到。如意固是蹤跡渺茫,龐大的白袤家族、兩位母親,都是他肩上的艱巨負擔。他縱然任性妄為、狠毒剛斷,卻也再不能不顧一切。他已不再只是他自己。
每日處理完龐雜的族中事物,趙蒼只喜歡獨自一人走到山上發獃。仗着辟虜臨終的護持之力,昔日和如意同住的小屋竟然沒有在山崩中毀壞,那塊老虎皮也還是鋪在屋中,山壁上的「不變」堆積了青苔,趙蒼經常小心的清理它,可字跡還是慢慢變得濕潤暗沉了。
白袤之野的驕陽依然光芒奪目,雪山壯麗巍峨,那是刺入人心深處的熱情和冰涼。漫天遍野的花朵燦若雲霞,茁壯得接近瘋狂一般,讓他想起那些在草地上和如意親密依偎的日子。一切都有跡可尋,只是如意不在了。
趙蒼越來越喜歡在山上睡覺,雖然寒氣逼人,捂着厚厚的被子,還是可以假裝那是如意溫暖的懷抱。午夜夢回的時候,他會迷迷糊糊地說:「如意。」然後忽然想起來,如意早就走了。
那時節,便是滿天明月,一地霜白,他靜靜嘆息。
也不是不快樂,不知如何,便慢慢折損了。漸漸地消瘦異常,竟比剛回到白袤家族的時候越發清瘦些,神情風範清剛凌厲,越發有了威儀,便是隨便看下頭人一眼,也不怨自威,令人心驚膽戰。只是,有時候對着里了白雪的山風,就現出些乘風歸去的空虛。
趙凝月越來越擔心兒子的身體,沒事時便為他燉湯熬藥。趙蒼自是多謝母親的好意,慢慢喝着母親熬的雞湯,便想起那時候如意燉的虎肉湯來。其實味道也不算很好,可就是一直記着。想着想着,便覺得食不知味。
趙凝月有時忍不住問兒子,到底有什麼難解的心事,趙蒼只得苦笑搖頭。這算什麼心事呢?愛上親弟弟,卻不可得到……很可笑的事情而已。
有一天,春花燦爛,趙蒼忽然想起,這正是數年前初見如意的日子。那時候樹樹繁花,那時候煙波江南,那時候少年痴狂。如意曾經說過,要記住他們相會的日子,每個月,每一年,那都是紀念。想不到一下子就是這麼久遠了。
趙蒼心有所感,又獨自上山,看着山壁上那個「不變」越發暗沉,趙蒼便自己運指力重新刻上去。「如意阿佛,海枯石爛,情義不變。」雖然不是如意的字跡,可這行字還是回來了。
他看着覺得還是不夠,又自己動手把小屋重新打掃過了。折騰得一身有些臟,便在冰冷的溪流中洗澡,想起這是和如意戲水過的地方,忍不住微微一笑。
春日陽光熹微,趙蒼靜靜躺在草地上,記得曾經和如意肩並肩躺着,心想:「可以在這裏睡一會,夢裏他還是在的。」陽光照得他懶洋洋的,過一陣果然睡者了。
夢中倒沒什麼特別的光景,只是覺得如意又回來過了,還是溫柔地對他微笑,緊緊地擁抱他。趙蒼也知道是夢,懶得醒來,覺得這樣很好,自顧在夢裏微微笑,一聲一聲地輕輕叫着:「如意。」
春風輕暖,不知什麼時候,吹來一滴水珠,燙熱地落到趙蒼臉上。
番外往世-瑾
瑾服藥之後,昏昏沉沉又睡著了。
近日他的身子越來越是不妥,有時候昏睡過去,便是手足冰冷,氣息也微薄得若有若無。我看在眼中,便知道他已經活不久。大概太多年的悒鬱已經摧毀了他的身子,縱然舉案齊眉,已經失去的卻不能再挽回了。其實也不是太悲傷,我前生和他有約,今生依然有緣,如果他大限已到,我一定會隨他去的。不管在哪裏,我再不要和他分離。
可還是忍不住害怕。今生我費了那麼多周折才找到他,渺茫的來世,又會如何呢?想着便不忍割捨,不禁低下頭,貪戀地親吻他帶着寒意的臉,真怕他睡死過去,還是鬧醒他比較放心吧。
房中光線昏暗,他的面目也有些模糊了,只是一個俊美動人的輪廓。我的嘴從弛挺秀的眉宇慢慢滑到闔着的丹鳳眼上,然後輕輕舔了舔他輪廓清俊的鼻子,果然看到他的眼皮顫了一下,長長的雙睫微微抖動,卻沒有醒來。這人縱是熟睡中也如此好看,令我迷戀不已。
我見他還是沉睡,微微一笑,趁機親吻他的嘴唇。滋味實在大美,我忍不住輕輕咬了他一下。他在夢中輕聲嘆息,含含糊糊地說;「紫,睡覺。」無意識地伸出手臂圈住我。我喜歡他帶着溫存的臂膀,不過更喜歡自己抱他,索性撥了撥他的手,趁着他還沒清醒,反過來圈住他的身子。懷中的身子冷得驚人,我忍下心頭的一絲凄涼,告訴自己,快活一天就是一天。於是低笑:「瑾,你反正都醒了,我們做點事情吧。」
瑾迷迷糊糊地表示反對,我卻不肯依了。見他帶着困意的模樣,越發覺得動人,從他的臉慢慢一路親吻到脖子,再慢慢向下,如願以償地聽到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不禁得意一笑。他的胸膛以前是堅實有力的,因為病了太久,沒什麼肌肉了,幾乎可以數得清楚骨胳,看着有些突兀,但並不嚇人,反而覺得比以前多了些病弱動人的意思。
老實說,我並不喜歡他以前那麼強硬冷漠的模樣,只覺刺心。現在雖然病骨支離,我總算可以隨意親近他,也沒什麼不好。他的皮膚是極好看的珍珠色,被我親過的地方微微起栗,令我想笑。我向來知道,瑾雖然嚴肅沉靜,對床笫之事卻反應敏銳。我這麼撩撥他,他怎麼忍得住。
今天他似乎不想讓我得意,雙眸微睜,看了我一眼,便又翻個身裝睡。我自然是不肯干休的,刻意溫存。他身上肌肉慢慢緊繃,心跳變得激烈異常,睜開眼睛,似乎想反對,卻沒有用力,只是輕輕摸了一下我的臉。瑾平時沉默高貴;唯有這時候會現出點迷醉恍惚的神情,臉色變成了很好看的淡紅,玉石般皮膚上透出一層小小汗珠,微微喘息着,目光迷濛。我忍不住笑了笑:「看你還裝……」
他微哼一聲,忽然一翻身壓住找,合聲不響地撫摸着,便要除去我裏衣。我不甘心,勉強集中精神道:「不對,是我先說的,讓我來……」說著想掙扎到上頭。他置之不理,溫柔的手有條不紊地除去我所有衣服,低聲道:「紫,說了要你別鬧的--」
我再不樂意,也不敢和病人爭執,心裏不禁叫苦:為什麼每次都這樣,明明是我想要他啊……雖然,我得承認他的本事好像是比我好一點,不像我笨手笨腳只會幾個招式來回用,他的花樣可多了不少,經常弄得我不能自己。可我有時候不免為了這一點暗自生氣,天知道那些年他和碧玉嵊幹了些什麼,他怎麼會這些花招的
事後找又是一塌糊塗,被他折騰得幾乎不能動彈,心裏暗自懷疑:這人不會是故意的吧?把我榨乾凈,就沒精神打他的主意了……可我不甘心啊……
勉強動了動身子,我氣惱地說:「說好了,下次一定換我在上頭!」他微微一笑,不做聲,打了水用軟布慢慢幫我清理身子。他的手溫涼地撫過我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連最私人的地方也被他仔仔細細用水洗過,又是舒服又是難受,害得我又開始胡思亂想。看來年輕就是佔便宜,我果然比他恢復得快多了。他似乎沒發現我的異樣,換水去了。我看着他衣衫單薄地走來走去,大覺有趣,故意裝睡,卻眯着眼睛偷看。
他病了很久,瘦得太厲害了,但身形還是好的,一動一靜都是玉山般的豐致,很是悅目。我看着看着,忍不住小心地吞了,下口水。忽然腦門一痛,原來被他敲丁一下,我啊地一聲,只好睜開眼睛,尷尬地笑:「我醒了。」瑾靜靜地笑:「你睡着過嗎?」我無可解釋,打了兩個哈哈,忽然想到碧玉嵊的事情,有點氣惱地說:「瑾,你別打渾,我還想問你,怎麼……怎麼會那麼多花樣?」
他楞一下,笑了笑:「呵,我忘記了。」然後拍拍我的頭:「外面太陽出來了,我們一起出去走走。」我知道他想岔開話題,惱怒地說:「瑾--」
他顯然聽出了我的不怏,忽然停下來,柔聲道:「紫。」
再不說什麼,明亮的眼睛靜靜看着我。我看出裏面有些溫柔和乞求原諒的意思,忽然隱隱心酸起來,知道他心一畏有個角落,是我進不去的。那是碧玉嵊的小小天地。
那人都死得粉身碎骨了,我真不該和他計較。何況我自己也曾經和別人在一起,我這麼苛刻,對瑾並不公平吧?可我越是愛戀瑾,越是忍不住會想着這些。我那麼喜歡他,喜歡得可以發瘋發狂,恨不得就是一個人,哪裏還容得下碧玉嵊的曾經存在?
瑾不管我在生悶氣,幫我拿來衣服。我心裏不快,索性往床上一倒,不肯理會他。他還是好脾氣地笑,就像伺候孩子般一件一件為我套上衣服。我故意僵着身子和他作對,他便輕輕捏一下我的腰身,癢得我哈地一聲笑了出來,身子一軟,他趁機套好了袖子,再為我系好腰帶,然後服侍我穿上靴子。
他是個高傲冷淡的人,肯為我做到這樣,那是用情到了極處了。我一陣得意,忍不住哈哈笑:「白文瑾啊白文瑾,小時候都是我為你磨墨奉劍,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他正在半蹲着為我套靴子,聞言抬頭輕輕一笑,卻沒做聲,眼中是明明白白的柔情眷戀,可也帶着隱約的惆悵。
我看着他沉靜的臉,心裏慢慢沉了下來,這個人一舉一動都那麼溫柔那麼優雅,總是讓我動心,可他活不久了……想到這裏忍不住心酸,忽然緊緊抱住他,把頭埋在他肩頭,淚水慢慢透了他的衣服。
瑾輕輕嘆口氣,撫着我的頭髮,沒有做聲。我一陣熱血上涌,脫口道:「瑾,你要是死了,我便陪着你。天上地下,我們再不分開。那個甚麼碧玉嵊……哼我才不給他機會!」
他沉默一會,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穿過窗紗的陽光,良久道:「我們出去吧。今天太陽很好。」
我們沿着柳色青青的河堤邊慢慢走着,沿路有人對他招呼:「白先生,你也出來散步啊。」他便好脾氣地微笑。隱居這裏已經年余,這一帶的人都道他是個退隱的外地商人,我便是他的管家了。我們慢慢和當地人熟悉起來,因為瑾實在美貌無比,惹了不少人來說親,都被他客氣地回絕丁。
我們就這麼一路行去,漸入花林深處。花香陣陣,空林寂寞,春風吹拂着瑾額頭上一絲頭髮,他還是那麼英俊得驚心動魄,但臉色蒼白得接近透明,就像陽光下的冰,再不能久。
我心頭迷戀和悲傷一起混亂着,忍不住停下來,輾轉地親吻着他。他楞了一下,並不做聲,只是全心全意地回應,帶着接近絕望的熱情。我們倒在花樹下,沾了滿身朱瓣,身子下面就是厚厚的花泥,馥郁的香氣和他身上的氣息混和着,讓我的血液幾乎燃燒起來。忙亂中差點撕裂他的衣服,便低聲求他:「讓我作,成不成?」
他嘆口氣,居然同意了。大概瑾覺得他的日子真是不能久遠了,所以不想再令我失望。我自然明白這個緣故,越發傷痛,熱淚盈眶中,慢慢鎮定下來,仔細地為他除去衣服。
他沉默地接受着我的一切,深黑的眼睛一直靜靜看着我,嘴邊笑意輕淺,竟是無盡的溫柔和憐惜,那麼多情那麼熱烈,我像是掉進了無邊無際的溫存蜜意之中,耳邊聽到他低低的呼吸,一時恍惚,不知道在天上還是人間。
我從沒見過瑾像今天這麼熱情,心頭隱約有了不樣的預感。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也捲入這場溫柔的風暴,沉醉不知歸路了。聽着他壓抑的氣息,我知道他的體力已經受到了極致,大概他的身子真是不成了,就這樣子也讓他不堪支撐。
不知過了多久,瑾微微昏闕了,動人的丹風眼失神地闔着。我也是筋疲力盡,便學着他平時的做法為他仔細清理,再為他穿好衣衫。他一直沒有醒來,我擁抱着他一起躺在花樹下,聞到身下大地充滿花香的氣息。那些花兒,大概被我們壓得稀爛了,雖然還是香着,畢竟殘敗不成了。芳香與腐朽,原來只是這麼一線之隔。
風一過,樹上落下大瓣大瓣血紅的花,瑾的胸膛上也沾染了幾道艷色,猩紅花瓣和淡色衣服對照着,很是好看。花瓣就這麼撲簌簌飛落,不多時我們身上慢慢堆砌了一層香紅,瑾靜靜躺在艷麗的紅色中,宛若熟睡。若是我們一生終結之時,身軀能相互依偎着,和這些花兒一起腐朽,也是美事吧?
一朵細小的花兒忽然落到瑾的睫毛上,就這麼顫也不顫地停住了。我不禁恍惚起來,他這樣子無聲無息,恍若死去一般。或者,是真的去了么?一思及此,心裏一痛,很是害怕,連忙輕輕推了推他。
瑾雙目微啟,看了看我,沒有說話,只是把我擁抱得更緊密。我聽到他胸口沉穩踏實的心跳聲,這才放心了」點,笑着說:「瑾,你剛才害我嚇了一跳。」
他靜靜微笑:「對不起,我只是睡著了。」我聽了氣得直瞪他,我這麼賣力,他居然睡著了?就算我的本事比他差了好多,可他這麼貶損我的能力,我也太……
他似乎看出我的不滿,連忙親了親我的嘴角,想了一會;說:「我的情形越來越不妥,大概拖不了多久了。紫,對不住,本想多陪你一陣,結果還是要丟下你一人辛苦……」
我惱怒地說:「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么?你死了,我一定陪着的,有什麼對得住對不住?」
他溫柔地笑了笑:「不要陪我。紫,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怎麼和你說……但還是要說罷。」我聽出他口氣嚴肅,心頭忽然有了不妙之感,沉聲道:「瑾,你又在打什麼主意?我的性命,我自己作主,你說什麼都沒用!」
瑾低聲嘆口氣,靜靜道:「可是,我已經答應了玉嵊。這輩子是我對他不起,來世我一定賠給他。」他溫和沉靜的眼睛就這麼看着我,毫無表情地說:「紫,我能給你的,就是這輩子。沒有下輩子了,對不住。」
我猶如被他狠狠煽了一巴掌,臉上青紅不定,楞在當場不能言語,心頭激辣辣地發痛,過一會結結巴巴地說:「你喜歡他?你對他還是日久生情了?你……不要我了?」越說越是心痛,驚怒焦急之下,竟再也說不下去。
瑾搖頭,眼中柔情和悲哀慢慢湧上,低聲道:「我一直只喜歡你,但我欠了他兩輩子……他到死都還在問我,為什麼不肯多看看他?我……我能說什麼?這輩子,我早就牽挂着你,不能放開了。我便答應給他下輩子……」
我看着他,不說話,心裏卻恨得咬牙切齒,過一會輕輕說:「好啊,下輩子,你就這麼輕易把下輩子許出去了。」胸口憤懣得幾乎要炸開,我狠狠瞪着他一會,幾乎想親手扼死他,終於還是忍了下來,忽然掉頭狂奔。
我不知道可以去哪裏,瑾就是我唯一依戀的天和地,但這天地原來早就背叛了我。我還有甚麼呢?還有甚麼!
瑾在後面急迫地呼喊着找的名字,發力追趕。我卻不理會他,自顧野馬般橫衝直撞。他雖然強大無比,畢竟病得九死一生,不比當年了,在後面吃力追趕着,還是慢慢拖遠了了距離。他艱難的喘息聲在風中隱隱傳來,我卻一橫心不去理會。
白文瑾,原來你早就不想要我了,那又何必假意追趕呢?我不求你,不求你,不求你……心裏反覆對自己說著,眼前視線卻慢慢模糊了。忽然,我聽到後面一個沉悶的聲音,他的喘息一下子消失。我呆楞一會,忍不住停下來,慢慢回頭,心裏一下子扭緊。
瑾安靜地伏倒在大地上,毫無動靜,看樣子在狂奔中病發?。我大叫一聲,情不自禁向他衝過去,急切地扳起他的身子。卻見他雙目緊閉、發白的嘴角掛着一絲血痕,已經不省人事。
我又驚又急,手忙腳亂為他輸入內力,拍打他的心口,又往他嘴裏使勁灌氣,弄得一身亂七八糟,折騰了半天,他慢慢醒來,看着我靜靜微笑,吃力地抬手,撫摸一下我的頭髮。
他的笑容還是那麼動人,就好像繁花煙雨之中的江南春風。我的心卻在這個微笑中片片分崩了,哽咽着握住他的手,說不出話來,只能把他抱得更緊更緊,讓火燙的身軀溫暖他冰冷的手足。只要他活着,我可以什麼都不計較,我只要他活着!
他嘆息着,無力的手慢慢為我抹去眼角水珠,笑一笑:「還是小孩子一樣,哭什麼,我還沒死啊。」
我漲紅了臉,咕嚕兩聲,含含糊糊地說:「謝天謝地。」瑾笑着搖頭:「你謝我吧,是我自己捨不得死。」
他海水般沉靜的眼睛深深看着我,緩緩道:「下輩子,我答應了玉嵊。紫,我們只得這輩子了。所以,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在你身邊。」
番外往世-莫問白雲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無人知,明月來相照。」
琴聲泠泠,在清晨的竹林中飄動,氣韻空靈一泛靜。雪山神族的女主人白靜儀獨自盤坐在大石上,信手撫琴。她已不年輕了,昔日傾國無雙的美麗隨着歲月淡去,少女時代清剛威嚴的氣勢也早就變成當家主母的溫和沉默。
遠處,侍女玉佩從水榭外穿花拂柳而來,笑吟吟道:「大夫人,老爺出門回來了,給你帶子兩匹錦緞呢。」眼看白靜儀沒什麼特別的表示,又得意地低聲補上一句:「比二夫人多,她只有一匹哦!」
白靜儀知道玉佩為主人爭強好勝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我年紀不小了,不好花色,回頭把多的那匹緞子送給凝月吧。」趙凝月正是二夫人的名字。
玉佩沒料到女主人又是這麼處置,楞了一下,很是為她叫屈,正要說話,白靜儀擺擺手,她在家中向來甚有威信,玉佩不敢羅嗦;只好翹着嘴下去了。
白靜儀看着玉佩去了,淡淡微笑一下,收了琴具正要回去,看到水榭又來一人,英俊高大,頗有日朗星輝之感,正是她的夫君,雪山之主辟虜。白靜儀侍夫向來恭謹有禮,連忙放下琴具,過去迎接。
幾個月不見,辟虜臉上頗有風霜之色,但還是氣度奪人,對白靜儀微笑道:「靜儀,聽玉佩說,你要把緞子送給凝月?那是我給你挑的啊,你不喜歡么?」
白靜儀柔聲道:「夫君所贈,我自然歡喜得很。只是妾身已老,凝月正值青春,她打扮起來才好看啊,所以就送過去了。」
辟虜楞了楞,看着他的妻子,在這張美麗的臉上只能看到溫和平靜的笑容,一時也想不出她想的什麼。遲疑一下,苦笑道:「你向來能說,怎麼都有理。」
白靜儀曾是冷月穀穀主,比辟虜大八歲,她嫁給辟虜時,在武林中很是轟動了一陣。當時辟虜才十五歲,白靜儀雖容色絕代,畢竟和他年貌不當,這婚事無人看好,都說辟虜是貪圖冷月谷的勢力才娶了白靜儀。想不到這對夫妻真的安安穩穩相處下來。白靜儀婚後十多年一直沒有孩子,族中長老頗有議論,辟虜便新納迭樓大小姐趙凝月為妾。
辟虜少年成名,威震天下,面對千軍萬馬也縱橫如意,可在自己妻子面前,卻總覺得琢磨不透。他是個好戰好權,的人,並不重女色,娶白靜儀也的確是看上她處事精明強幹,足以和他一起中興雪山神族。
不料,白靜儀嫁給他之後,只是處理族中內務,對江湖中事始終不發一言,和娘家更是斷絕了來往,連白文瑾過世,她也不曾回去探望。辟虜知道她不想為雪山神族對不起冷月谷,又要忠於夫家,是以如此隱晦鋒芒、以求兩全。他雖尊重妻子的意思,心裏卻始終隔了一層。
白靜儀見他似乎對錦緞之事有些不快,便益開話題,微笑道:「夫君難得回來,難道是專程來問妾身怎麼處置錦緞的么?」
辟虜沉吟一會,這才道:「靜儀,我在江南梅鎮似乎看到了你弟弟?我是說--白文瑾。我不敢去認,怕驚動他之後又沒了下落,所以連夜趕回來和你說,你要不要趕去看看?」
白靜儀一震,定定看着辟虜,眼中陡然閃過一道明亮銳利的光。白文瑾是她親手養大的堂弟,少年時姐弟感情很好,白文瑾死去多年,辟虜卻說在江南看到了他,這是怎麼回事?當年爭鋒江湖,白文瑾是辟虜最大的勁敵,他對自己說出白文瑾的下落,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辟虜看着心裏有數,知道白靜儀多年來一直沒有盡信他,嘆了口氣,淡淡道:「靜儀,我縱然好權,不會連自家妻子也一起算計了去。」白靜儀聽着這句「自家妻子」,心頭茫然了一下,一時不能言語,忽然一陣意氣堵着心頭,極想問他:「那麼你心頭那人算什麼?趙凝月又算什麼?」
她畢竟是久經江湖的人物,情緒微一波動便鎮定下來,沉吟道:「大概只是一個長得像的人吧,不用看了。」心頭卻有數,以辟虜的眼力和精明絕對不會認錯人。可是,白文瑾天之驕子、武功絕頂,他竟然選擇詐死埋名;必有不得已的緣故。既然已經知道弟弟平安,又何必一定要相,見?
辟虜搖頭道:「靜儀,你怕令他為難,是么?不過……我看他氣色不好,大概活不了很久了。總是你一手養大的人,還是去看看吧。我已經幫你備好我的墨龍馬,行李也妥當了。你要去,可以馬上啟程。」
白靜儀被丈夫一口說破心事,只得苦笑,一陣感慨。她聽過辟虜半開玩笑的抱怨,說老是猜不透她的心思。其實,世上最明白她的人還是辟虜吧?只是有些事情他不願多想而已。他們夫妻二人,倒像是兩個各有疆界的王,誰也不可能向誰傾心接納。
她想着生死不明的弟弟,心頭一陣蒼茫,多年的情義忽然翻攪,難以自色,當下謝過辟虜,取了墨龍馬,急急絕塵而去。
江南,柳如煙花如雪的江南,那是她夢中的故鄉。為了這個冒險的婚事,她離鄉背井太久太久。
那時候,她還是個一笑傾城的武林驕女,雪一般的劍光照亮了南國的天空族中高手都在一次大戰中死去,白靜儀自任冷月谷主,經歷江湖兇險,遇神殺神遇鬼斬鬼,所向無敵,迭恨劍下不知傾倒了多少男兒。她似乎能看透那些愛慕,可無法感動。有時也會疑惑,難道這世間,再沒有一個值得她傾心的英雄?
白靜儀無事之時,寧可教養兩個幼小的堂弟。那時候雪瀟還是個粉團一般的嬰兒,文瑾也不到十歲,可已經氣勢不凡。「如果我不得英雄相伴,那我就要親手教出一個最出色的人,一個最接近神的存在。」她果然教出了一個出色絕倫的弟弟.卻沒有找到她盼望的英雄。
一年又一年的尋找,最後還是倦了,累了。以為已經沒有希望,就這麼回到白雲淵。卻遇到了辟虜。那時空山微雨,英俊高挑的少年靜靜站在大樹下,對着她笑了笑,野心勃勃、清亮冷酷的目光打動了她的心。
她乾脆俐落地答應了他的求婚。很多年後,辟虜還是納悶:「我只是一個窮小子,雪山神族也正是潦倒的當兒;難為你肯嫁我。」她只是笑:「我那麼老了,難為你肯娶我。我當然趕緊嫁了。」夫妻都當作笑話,相互笑笑也就過去了。
白靜儀心裏卻想:「若不是愛你,天下誰能令白靜儀駐足?可惜你不會明白?」辟虜眼中?只有權力吧?明知道他不曾為她真的動心,所以,她一輩子也不會對他說明。
辟虜雖年少,卻是個抱負極大的人對冷月谷頗有威脅。他們的婚事,幾乎動搖了冷月谷的基礎,谷中長老竭力反對,最後白靜儀立誓終生不入江湖,留劍而去,從此和族人恩斷義絕,連最親近的弟弟也沒能挽回她的意志。
白靜儀一路疾馳,眼前風煙瀰漫,前程往事一一穿過心間。那麼輕狂決絕的許婚,也無法得到丈夫的心。真是可笑的事情吧。瑾又是為什麼放棄一切呢?
她想起臨行前辟虜含糊其辭的話:「他身邊有個年輕人陪着,樣子很像迭樓趙紫,不知怎的,也隱居那裏。心們交情應該很不錯,」
白靜儀隱約明白辟虜言下的真實意思,心裏打了個突。迭樓趙紫是近年扛湖上聲望顯赫的青年劍客,被人推許為天下第一劍手。莫非,瑾是為了那年輕人放棄切?當年,凌寒幾乎毀掉了瑾的聲譽,難道他又要為趙紫陷進去?他們姐弟,遇到動心之時,總這麼無可奈何。
風刀割面,空氣清寒,白靜儀心裏做了決定,如果那年輕人對瑾不利,無論什麼代價,不能留他活口。
可是,她並沒能和弟弟說話。
找到白文瑾的地方,是個小小院落。白靜儀透過半掩的門戶看到,瑾正在陽光中躺在樹下沉睡,一個俊美的年輕人坐在他身邊,出神地凝視着他。瑾昔日風神奪目的絕代光芒,已經病損得很厲害了,但夢中嘴角有着微笑,動人心魄。
白靜儀沉默地看着弟弟,如同看到一個前塵渺茫的自己,淚水慢慢模糊了眼睛。其實也不是太傷心,很多年之前就得到弟弟的死訊,知道他一直還在人間,就算是意外之喜了。
只是……為什麼心裏還是扭絞一般痛着?她的弟弟,玉樹芝蘭一般出色的青年,現在已經憔悴折損。不過,弟弟畢竟是幸運的,看得出來,那年輕人眼中只有瑾,帶着了心二息的痴迷愛戀。這樣,也就夠了吧?弟弟的心裏,大概是幸福的。
那年輕人似乎發現了她,眉峰一皺,輕手輕腳走了出來,看得出是為了不驚動睡夢中的瑾。白靜儀發現了他這個小小的體貼舉動,不禁又笑了笑。
那年輕人似乎看出了她眉目間和白文瑾的相似之處,敵意減去一此了還是帶着戒備,低聲道:「你是誰?」白靜儀道:「瑾的大姐。我們走遠些說罷,不要驚擾了他睡覺。」年輕人點點頭,清秀的嘴角慢慢現出一個笑容,道:「我是趙紫。」--果然是他。
兩人來到偏僻處,白靜儀困惑地說:「你不是迭樓主人么?」年輕人還是笑一下;「現在不是了。我要陪着他,別的都算了。」他笑起來很是奪目,白靜儀心頭一驚,低聲道:「凌寒?你是凌寒!」明知年齡不對,可那樣子實在太像。她一時驚詫不定,不知道這些年弟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年輕人苦笑一下:「大概我上輩子是凌寒吧。一直捨不得他,所以又回來了。」白靜儀看着這清秀剛強的臉,茫然不已,不知如何,隱約有些羨慕弟弟了。也許,自己一輩子無法得到這麼糾纏執着的感情吧。辟虜不是不好,只是冷情淡薄得很,他們之間隔了太多東西,再無辦法。
那年輕人笑容微斂,沉吟道:「大姐遠道過來,本該好生接待。但我怕瑾身子太差,感慨動情了反而不好……」白靜儀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這人分明是怕自己搶了瑾的注意力。可瑾病得這樣,還計較什麼呢?她想了一會,道:「也罷。有你好好照顧他,我也放心。我要走了。」年輕人遲疑一下,道:「大姐且慢,我……還有事相托。」眼中慢慢現出懇求之色。
白靜儀一揚眉道:「怎麼?」心想這小子自私得很,又一門心思霸着瑾,唯恐人搶了去,只怕託付的不是什麼好事。年輕人眼中的懇求慢慢變做了淡淡的悲傷,低聲道:「瑾的日子不久了,你……也看得出吧?我想求你,等他去后,為我們合葬。」白靜儀一驚,聽出了這句話隱含的可怕意思,沉聲道:「你說什麼?」
年輕人低聲笑了笑:「是啊。合葬。他死了,我還活着幹什麼?」白靜儀皺眉道:「你……你還年輕得很,何必說這種話。」年輕人的笑有些僵硬,低聲道:「總之……就這樣罷。我求你幫忙,大姐。」
他的眼睛在陽光下閃着微薄的水氣,就像隔着薄霧的星辰,很是動人。白靜儀看着這雙眼,向來冷淡的心也微微一軟,過一會勉強說:「你不要犯糊塗。瑾知道了反而難過。」
年輕人的笑容似乎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低聲道:「他就是知道。所以……他和我說,不要我陪他死。他只給我這輩子,下輩子就要和別人在一起了。我知道他是怕我尋死,故意這麼說,可是我--」他的笑一點點變做傷心的顏色,慢慢轉過頭,不做聲。
白靜儀看到,一滴水珠濕潤了塵土,不禁輕輕嘆了口氣:「這樣,何苦呢。」
年輕人大概不願讓她看到軟弱的神情,一直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說:「我不放心;我怕下輩子找不到他,一定要跟緊一些。不管他和誰許了下輩子,我不答應,那就不成。」
他忽然短促地笑了笑:「我還打算下輩子要比他大些,免得他總是把我當小孩看。」說著又乾澀地笑了幾聲。
白靜儀心裏陣翻攪,沉默一會,點點頭:「好,明白了,我答應你。我會在附近找客棧住下,一直等到……幫你的那一天,」
年輕人微笑點頭,很客氣地向她反覆道謝,一直把她送出去很遠,然後急匆匆告辭:「對不住,瑾大概要睡醒了,我得趕快回去。好讓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我。」
他高挑俊秀的背影遠遠地消失在江南的清淡陽光中,慢慢融入周圍的蒼綠色。高天白雲流轉,遠近風物,一切如畫。只是有些心事,就算問與白雲,也全然無解罷?
白靜儀看着,忽然覺得這光線有些刺眼。她微微一仰頭,原采是一樹梨花在風中雪白地飄拂,顫抖一會,花瓣如雨而下。
番外世上只有媽媽好
春風輕暖,不知什麼時候,吹來一滴水珠,燙熱地落到趙蒼臉上。
趙蒼一驚而醒,大叫一聲「如意!」他摸了摸臉上帶着餘溫的那滴水珠,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決不是自己的淚水!
-那間,他心頭壓抑了極久的野火又瘋狂燃燒起來。這一次沒有弄錯,一定是如意,是如意回來了!狂喜如烈火般灼痛了他,趙蒼一下子睜開眼睛!
如意果然還在,靜靜守在他身邊,雙目炯炯地看着他,眼中帶着明明白白的熱情和痛苦。兩人對望一會,趙蒼低呼一聲,狠狠抱住如意,淚水涔涔而下。如意雙臂一展,反是把趙蒼抱在懷中。他的懷抱還是那麼熱烈,卻越發強壯雄武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趙蒼僵傻抬起頭,貪婪地打量如意。
隔了許久不見,他已長成高大威嚴的男子,身上帶着風霜的氣息,輪廓俊偉如刀刻,更像辟虜當年,只是二十多歲,就已鬢髮霜白,看着威重,可也憔悴得厲害。
如意見趙蒼定定看着他,便微微一笑,低聲道:「哥哥。」還是那麼溫柔的口氣,聲音卻比當初低沉。趙蒼想了一會,還是覺得像夢中,低聲道:「你……怎麼肯回來啦?」
如意俊美動人的丹風眼中慢慢有了些痛苦之意,又緊緊抱住他,趙蒼被捂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忍不住掙了一下。本想再問,可見他神情悲痛異常,便說不出口,反而笑一笑:「不願意說,那就不說了。」
如意點點頭:「哥哥,我們一起回去吧。」
這話出口,趙蒼耳邊有如炸響一聲驚雷,差點,腳踩空,幸好被如意撐了一下。他直直盯着如意看,脫口道:「你……真的是如意么?」看來看去還是,他忍不住嘆息一聲:「我真的……不是做夢么?」
如意眼中痛苦更重,嘶聲道:「不是夢。當然不是夢。哥哥……從今以後,不管你說什麼,我……我都會答應。你喜歡我陪着,我就一直陪……一直陪……」他溫柔而堅定地把趙蒼抱入懷中,如同呵護心愛而易碎的珠寶一般。口中慢慢說著,臉上肌肉扭曲,現出痛不欲生的哀絕。
趙蒼很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一陣發昏,可定睛一看如意還在,知道不是自己胡思亂想。還想再敲一下,卻被如意的手掌輕輕包住了手。
如意見他雙口口圓睜,困惑地盯着自己,不禁凄然一笑,卻沒有說話。趙蒼直直瞪着如意,想了半天,慢慢說:「你不在意我是你哥哥了?」這話一說,想起那些恩怨纏綿的往事,忍不住心頭一陣絞痛。
如意的眼神有些空洞,低聲道:「我……不知道。可我一想着沒了你,心頭煎熬得再也過不下去。哥哥……阿佛……就算我一直計較,可我也一直忘不了你,一直、一直忘不了……你是我哥哥,可也……可也是我最心愛的人。若沒有你,我還有什麼呢?我聽說你到了山上,趕着過來,看到你補上的那一行字,便再也忍不住了。」
他慢慢說著,忽然深深把頭埋在趙蒼的肩窩上。趙蒼覺得他在格格顫抖,再也無法忍受,低呼道:「如意!」瘋狂地親吻他沾着風沙的頭髮。如意不做聲,只是痙攣般狠狠摟緊懷中人,喉嚨里發出含糊的哽咽。
不知過了多久;趙蒼想了一下,問,「如意,你這些年都到哪裏去了?我……老是找不到你。」
如意緊緊看着他,眼中溫柔和痛苦慢慢翻攪着,低聲道:「我遠走西域,自己打了一番天下。雖然威權顯赫,可是我……唉……一直派人在中原悄悄打聽你的消息。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趙蒼心下一暖,低呼一聲「如意!」兀自怕他再走,牢牢攥着他的手,兄弟倆拖拖拉拉一起下山。經過那石壁,趙蒼若有所思,看着壁上的-如意阿佛,海枯石爛,情義不變」,模模糊糊地想:難道,這一次他真的有幸得到一個不變了么?
如意似乎覺出他的心事,溫柔一笑:「哥哥,我說過的話,自己一直記得。不管我做了什麼,我的心,真的一直不變。」這話又溫存又凄涼,趙蒼聽得心頭一顫,不能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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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神族的人看到這二人一起出現,都是大吃一驚。眾長老聞訊紛紛趕來,連兩位夫人都被驚動。如意見到母親白夫人,自是一番悲喜交集。
兩人應付了眾人,趙蒼和如意一起來到後園。他心中喜悅,微笑着對如意道:「這宗主之位,本該是你的。你回來了,我便讓給你;」
如意淡淡一笑:「你死之後,我一定奉陪。這宗主之位誰做,也無關緊要。至於我們的母親,我會交託雪謁代為照顧。」
趙蒼「啊」了一聲,沒料到如意肯和他結下生死之約,不由得楞住,可又覺得甜蜜,便笑了笑,說:「那可承情得很啦。只是我可捨不得你死。」又納悶道:「好端端的,怎麼想起我死後的事情來了?」
如意忽然忍無可忍地抱緊了他,顫聲道:「哥哥!阿佛!你……不用故意安慰我。總之,你若過世,我還有何生趣……何況,我們原本……冤孽糾纏……我……我……」他說到後來,聲音更是顫抖得厲害,只好咬牙頓住,免得失態。
趙蒼莫名其妙看了他半天,忽然道:「如意,你以為我要死了?」
如意定下神來,反是微微一笑:「不管你是死是活,上天還是下地獄!我都陪着。你歡喜么?」
趙蒼不說話,掙開身子,緊緊盯着他看。如意想抱緊地,他卻不肯,就這麼一直盯着一直看,如意覺得有些不對,困惑道:「哥哥?」
趙蒼沉沉道:「是誰告訴你,我要死了的?」如意的眼睛慢慢眯起,似乎聽出了一些不對的味道,緩緩道:「整個中原武林都在轟傳,你病得形銷骨立,不久於人世了。我的探子自然也聽到了。怎麼?」
趙蒼何等見識明白,慢慢苦笑起來,忽然大聲喝道:「是誰在亂傳我的死訊?出來!」這一聲有如霹靂,整個莊園都轟響不已。
就聽外頭有人慢吞吞地說:「是你老娘--我派人傳的。欽兒,你做夢都在叫如意,我當然知道你想什麼,再不弄點花樣,你真要白白病死了。」這聲音細聲細氣,竟是湛欽的母親趙凝月!想是她一直在外頭躲着偷聽。
趙凝月平時溫和可親,言語不多,趙蒼再怎麼也沒想到是自己的娘親大人弄了古怪!他雖愛極了如意,卻沒想過這麼扮可憐來騙他回心轉意,一時楞在當場,很是下不來台,悶悶苦笑不已。
如意雙眉一挑,低喝道:「原來……你們母子合夥騙我!」趙蒼心下氣苦,正要說話,如意卻已煞白了面色,想着剛才自己激情如火的表白,只覺氣填胸臆,屈辱和憤怒一起攪動,問了一會,說:「哥哥,夠了!」再不說什麼,拂袖而去。
趙蒼眼看他要走,心下一急一痛,他原是決絕剛斷的人,心念一閃,厲聲道:「來人,拿下如意!他……他偷了雪山神族的東西!不要放走他!」
這話帶着內力一說,整個莊園轟轟作響,都聽得一清二楚,眾族人雖是困惑,卻也不敢違抗宗主命令,只得紛紛提着兵器圍了上來。
如意雖已武功絕頂,眼看遠遠奔來的都是同族親人,再不走,待會更不便下殺手脫身,可趙蒼又拔劍而出,不要命地攔在身前。如意無奈,拔劍應付,一時竟走不開。
眾人的呼喊越來越近,如意麵色變了又變,看着拚命揮劍的趙蒼,只覺心頭的愛恨都到了極點。他忍了一會,嘶聲道:「哥哥,你還不夠么……竟然誣我偷東西。我……偷了什麼?」
趙蒼劍光如水,緊緊攔着他的去路,眼睛卻定定看着如意,忽然發現,激斗中,如意的衣領里一根絲線被撩動,斜出小木雕一角,熟悉異常,知道是如意當初為自己刻的東西,原來他還掛着:想是經常被主人握在手中,木雕已經被磨得很光潤了。
如意發現他看着那木雕,蒼白的臉微微漲紅,一聲不哼把小木雕塞了回去。
趙蒼忽然覺得再沒什麼悲傷怨恨,平靜地望着他,慢慢說:「你偷了我的心。沒了心,我過不下去。」他臉上漸漸現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可是,我看到這個小木雕,覺得什麼都夠了。如意……弟弟……你走吧。我不想讓你為難了。」
如意聽着這一聲「你走吧」,恍惚了一下,沉默不語,就這麼看着趙蒼轉過身去,清瘦的背影一步步離開,胸腔里有什麼痛苦而熱烈的東西忽然狠狠崩裂了。
他不知不覺手一軟,長劍落地,在夕陽暖照中微微顫抖。一聲清音,久久不絕。
「阿佛……」
晚來韶光如畫,不知何處花香,暗裏風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