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個下午,阿明可快樂極了。
嘴裏吃的龍鬚糖、糖葫蘆、棉花糖。手裏玩的是二齒木偶、陀螺、風箏、尪仔標。耳邊聽的是米蕊綻對這些東西的介紹……阿明是否能聽懂,沒有人知道,不過,吃得痛快、玩得開心,這點是無庸置疑的。甚至連回小鎮的路上,他都不寂寞。
“賓士、喜美、三菱、裕隆、BMW……”駱同森教阿明認車子,過一台,認一台,直到二十五分鐘后,回到小鎮為止。
夕陽映照下,紅牆白瓦的分局金光一片,連門口幾部警車都顯得分外耀眼。
“賓士、福特……”阿明指着說。
“這麼容易就學會了,阿明很聰明耶。”駱同森驚異地贊着。
“當然嘍!阿明最聰明了。”米蕊綻開心地轉頭看着後座的阿明,看着他咧起好大的笑容,一直到家。
“你陪他進去好了。”駱同森不想見到阿霞,示意米蕊綻陪着阿明進去,但是交代着:“順便告訴他媽,找些事情讓阿明做,他有能力學一技之長的,不要白白糟蹋了。”
話才說完,阿霞聽見車聲,出來迎接兒子,但見坐在駕駛座的駱同森,臉色立即變得難看,口氣尖酸地招呼着:“駱警官,真是稀客喔!下來坐坐啊!不然,可別說我們小老百姓不懂規矩,沒請你進來坐喔!”
駱同森把頭別過一邊去,沒有搭理她。
“哎喲!難怪是警官,派頭比分局長還大喔!”阿霞猶不死心地說。
“阿霞嬸,我走了。”米蕊綻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得遺憾。
車子開動,離開阿霞家,冷着臉的駱同森已經恢復正常,於她開口說:“對不起。剛才你交代的話,有空我再跟阿霞姨說。”
“沒關係。”他露出笑說,已經不介意剛才的事。
如同往常,兩人一路調笑,直到回到家。
“回來找我?”駱同森讀着貼在門上的紙條,故作驚訝地說:“有人下戰帖了。”
看那歪歪斜斜的字跡,米蕊綻知道是明環嬸寫的,大笑着拉着駱同森往明環嬸家去。
掠過幾棵柳丁樹、一堆懶散漫步的雞鴨,他們來到明環嬸的家。
大廳里空無一人,電視機也靜悄悄,只有佛龕上一住線香裊繞着清煙。
“阿嫂?”她朝廚房走去。
“敏慧,你回來了。”明環嬸的媳婦彩菊從廚房出來,還拿了些芹菜蒜頭給她。“我媽交代要給你一些芹菜、蒜頭。她說,住你家那個警察買了花枝,沒有買芹菜。”
聽見有人說他,站在門外的駱同森,探頭進來。
“警察先生,你好。”阿菊趕忙打招呼。
“謝謝。”駱同森聳聳肩說,看見明環嬸騎着那輛老式山葉機車回來了,他又朝外走去。
“阿嫂,我走嘍!”米蕊綻拿着蒜頭、芹菜出門去。
明環嬸從機車上搬了包雞飼料下來,連氣都來不及喘,就拉着嗓門喚:“駱警官,你來了。”
“是。”駱同森客氣回應。
“坐一下好不好?”明環嬸招呼說。
“不了,我們要回去煮飯了。”駱同森說,米蕊綻也順勢亮亮手上的萊。
“好啦!”明環嬸想起什麼似的,拉着米蕊綻到一旁耳語。“敏慧,我跟你說,如果你們真的彼此相愛,有空帶回去讓你爸爸看看,不要又惹得他不高興了。”
這點米蕊綻當然曉得,但明環嬸為何會知道他們“彼此相愛”?
“是不是他告訴你,我們……”她忍不住問。男人討厭女人碎嘴,女人同樣討厭男人大嘴巴,何況,他們才剛起步呢!
“不是他自己講的,而是被我套出來的。”明環嬸得意地說。
“他說什麼?”米蕊綻追問。
“他什麼都沒說,可是,我看那表情就知道。”
“喔!這樣就證明他喜歡我?”米蕊綻可真敗給她了。
“哎呀!我才講兩句,他就臉紅、說不下去了。”瞥見駱同森難為情的神色,明環嬸的笑容更大了。“我第一次看到男人臉皮那麼薄,像小姐似的。”
“真無聊!你怎麼亂問,他根本沒那個意思啦!”米蕊綻也不好意思起來。
“他的臉不太能藏心事,就算他不說,我也看得出來。”明環嬸叮嚀說:“男女之間就是一個緣,無緣無嫁娶。你要記得跟你爸爸講一聲,不然,他要是生氣,好事就多磨,你爸爸那個性,你應該知道的。”
“我知道,可是我們才認識沒多久,帶回家還早呢!”米蕊綻靦腆地說。“如果彼此交往合適,我會帶他回去讓爸爸看,你放心。”
“這樣最好,你自己斟酌啦!晚上好像會下雨。”明環嬸看着天色說。
夜幕漸攏,天際只剩幾朵黑霞漂浮,米蕊綻看不出是不是會下雨,不過,得回去做晚餐倒是真的。
“明環嬸,我走嘍!”打了招呼,兩人相偕離去。
回到家,米蕊綻一頭鑽進廚房,開始張羅飯菜。
小時候常幫媽媽做飯菜,耳濡目染學了些,她知道花枝交錯着切,煮好會出現花樣,看起來會更秀色可餐。
青菜當然就是加油、加鹽、加味精,再加大火炒嘍!而煎魚就沒那麼容易了,除了準確地掌握火侯外,連翻面都得技巧,所以,她決定把魚用蒸的,省得魚面臨肉離骨散的下場。
“已經開始下雨了耶。”駱同森進來宣佈着。
閃電在天邊瞥然而逝,接着響起悶雷——“看樣子雨可能還不小呢!”等一下又得拿鍋子接水了,要是雨水太大,牆縫可能還會滲水。不過,看着一旁默默幫忙的駱同森,她就忙得更起勁了。
“我家只有過年、過節才會買菜,純粹應應景而已,我實在不清楚如何搭配菜色。我看,以後出門買菜前,我們得先列個菜單,我們照單採買,才不會缺一無十、少東西。”駱同森建議說。
“好啊!”米蕊綻同意這說法。
“其實,買什麼都無所謂,只要把握煮熟的原則就好了。”駱同森大笑說。
“說得有理。”她又附和,不過,想起明環嬸交代的話,她有了些許牽挂。
爸爸有傳統父權觀念,會不會幹涉子女的嫁娶呢!也許,他會有意見,可是,嫁娶講求的是情投意合,他應該不至於橫加阻撓才對。
但爸爸會認同他嗎?
“駱組長,我一共欠你多少錢?”快吃飽時,米蕊綻問,想把菜錢給他。
“你什麼時候欠我錢?”駱同森疑惑地瞥她一眼,站起來去洗碗。
“今天的萊錢,還有出去玩的錢呀!一共是多少呢!”
“那是小錢,那麼計較幹嘛?”駱同森笑笑逕自走出廚房。
“駱組長,沒給你錢,我會牽腸掛肚的。”見他朝房間走去,米蕊綻跑進自己房間拿錢包,然後衝進他房間,遞給他一張千元大鈔。
“哎喲!你就非得這麼‘龜毛’不行嗎?”駱同森大笑着往床上一躺。“還是你認為我買一次菜,我就會要求你‘以身相許’?”
“你要,我還不肯哩!”米蕊綻丟下錢轉身回房間。
“算我求你行不行?”駱同森跟進來,從她手上拿走錢包,然後把錢塞回錢包、擱在柜子上……“不行,我一定要跟你算錢。”米蕊綻堅持說。
駱同森懶得和她爭執,掃眼梭巡高處,看見日光燈和天花板之間有個縫隙,他一腳踩上床,打算把錢包放在那上面。
“喂!”米蕊綻衝過來阻止,但情急之下,用力過猛,把駱同森撞倒在床上,連她也跟着摔成一堆。
肢體交纏、四眼相對,十足是兩情繾綣的姿態,但被女人這樣“制服”,駱同森還是第一次。
“你非得那麼急嗎?”他沒好氣地說。
米蕊綻爬起來,惱羞成怒地給了那壯實的身軀一拳。
“要是你不要跟我推辭,不就沒事了嗎?”
“襲警!”駱同森坐起來,裝出弱勢受害着的模樣,米蕊綻眼尖地看見錢包遺落在床上,又撲過去想拿錢包,但他又先一步拿走了。
“哈!晚一步。”駱同森得意地把錢包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像逗寵物似的。
“把錢包給我!”米蕊綻竄身而起,以搏命姿態奪取錢包,但頻頻撲空,於是火大地說:“把錢包給我,不然我要告你擾民!”
“不好吧!立場超然,態度誠懇,明年的模範警察非我莫屬了。”駱同森好整以暇地睨她,左手右手互換着玩錢包,笑得好不得意。
“模範警察,你有本事就坐着別動,我去找人來‘人贓俱獲’。”米蕊綻作勢出門,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度飛撲過去。
這種把戲駱同森見多了,一側身就避開她。
“我三歲就知道這種伎倆了,你現在還在玩這個?”他看着橫滾在床的米蕊綻,發出近乎嘲謔的笑聲。“要不要再來一次?”
算了,靈活度、力氣都不及人家,還玩什麼!
“你自己玩。”米蕊綻爬起來順着凌亂的長發,打算到廚房收拾善後。
“等一等!”駱同森拉住她,好整以暇地遞來她的錢包。
米蕊綻受寵若驚地接過皮包,他也站起來撫平弄皺的衣服。
“如果你打算再來一次,我可以奉陪,但是先講好,這次換你在下面,我已經禁不起‘摧殘’了。”他臉上凈是揶揄、曖昧的笑容。
米蕊綻惱火地把錢包扔過去,又准又快地砸中駱同森。
住進這屋子,這是第二次挨打了,駱同森虛張聲勢地叫着,伸手接住錢包。
“哎喲!打死我嘍!”
這就夠了!米蕊綻得意地朝廚房走去,但他一個劍步過來,在房間門口堵住她。
“娶了你,我會不會死得更快?”他滑稽地擠着眼瞧她。
“你還想玩嗎?”米蕊綻被那樣子逗笑了。
“想喔!”他欺身過來,她來不及閃避,成為虎口下的犧牲者。
他從臉頰吻到頸子,嘴在游移又似纏綿,她的臉龐也逐漸紅熱……深邃的眼神,熱切的吻。
“駱組長。”她掙扎着、喚着喘息急促的他。
“抱歉。”一個尋常的吻已經超乎尋常,他勉強自己放開她,但起伏劇烈的氣息,無法平息,他旋即進房去。
“晚安,駱組長。”他離去,米蕊綻也回房間,窗外雨聲淅瀝,但似乎有沙啞聲音傳來:“晚安,敏慧。”
那是他的回應,而他就是她來得既快且猛的愛情。
雖是假日,但駱同森依照每日慣例,一早起來就在住屋四周走動,看看防備多時的“不速之客”是否光臨。
如同往常,四野寂靜,連貓也沒一隻。只有遠方油桐花,燦然如雪。
“敏慧,我們出去兜風?”他進屋去,在米蕊綻光潔、白皙的頰邊印下一吻。
那日幾乎失控后,駱同森已經不敢再做過於親昵的舉動,不過,這點無損兩人感情的發展,連默契都日益增進。
“好啊!”兩人當下一起出門,快樂得仿如小學生要出門遠足。
一天的開始,駱同森一定要開車在鎮上繞一圈,才甘心去上班。雖然是要出去玩,他也非要巡邏巡邏,才能放得下心。
“漫無目的開車應該叫遊盪,而不是兜風。我們應該到山坡、溪邊比較像,你說對不對?”駱同森挑着兩道濃眉說,兩顆眼睛卻仍朝四周瞄着……瞧那欲蓋彌彰的樣子,米蕊綻真被他打敗了。
“想轉就轉,不要裝蒜。”
其實,大街小巷地轉,也是挺有趣的。
車行一段,米蕊綻看見幾個穿着唐山裝的老人坐在廟埕吹奏南管。古典的穿着,加上傳統古樂,很能激起思古幽情。
“他們在幹嘛?”駱同森好奇地問着。
“打發時間吧!”米蕊綻指着那幾個老人說。“南管是很中國的樂器,現在很少人會吹奏了,你能猜出他們吹的是哪首曲子嗎?”
“那是南管?我還以為是笛子呢!”駱同森驚異地說。“我剛剛還在想,奇怪,這笛子的聲音怎麼這麼難聽。”
“曲調高低、旋律、節奏都不同啊!”米蕊綻當下出了謎題讓他猜。“快!告訴我,他們在演奏的歌名。”
駱同森連南管笛子都分不清,要他聽出歌名,這未免也太為難了吧!
“是不是‘南都夜曲’?”他隨口掰着。
這首歌上回養父在聯誼會上唱過,所以他才記得歌名。據說,這首歌的年紀跟養父一樣大,歌詞是描訴一個歡場女子執壺賣笑、生張熟魏的凄涼無奈,養父唱來也格外娓婉動人。
“你怎麼知道?”米蕊綻的表情十分詫異。
“哈!”糊裏糊塗地蒙對了,駱同森得意地把車朝前開去。
“不管,你得告訴我……”米蕊綻搖他說。
“哎呀!別吵嘛!”駱同森陶醉地賣關子,直到遇上紅燈停下,他還斂不回唇邊的笑容。
“你看看!越線了,要是給人看見,會說我執法犯法、知法犯法……”
駱同森看着照後鏡,打算把車倒回白線內,卻見一輛鐵灰色自小客自后駛近,擋住他的退路,而車牌號碼和昨天通報聯絡簿上所登載的一樣。
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駱同森迅速撥通勤務中心,要求支援,掛掉電話后,他趕忙又替一臉怔然的米蕊綻重新繫緊安全帶。
“後面那輛車,昨天在外縣市洗劫加油站。你坐好,我現在倒車撞他一下,引他下車。”一邊說,他一邊抓起手銬塞在腰后,然後把襯衫拉下來蓋好。
米蕊綻驚慌地轉頭,看見後車駕駛是個理平頭的男子,一副牛鬼蛇神模樣。
“不行,現在只有你一個人……要是……要是……怎麼辦呢!?”她抓住他說。
“記得替我報仇。”駱同森莞爾地說,隨後“砰”地一聲,他已經製造出一件駕駛疏忽的行車糾紛。
“干XX,你駛車怎麼駛的!”後車破口大罵,三字經出籠。
“我下去逮他,你乖乖坐着,千萬不要回頭。”駱同森下車說。
米蕊綻不敢回頭,只從照後鏡朝後看。
男子已經下車查看,謾罵同樣粗俗,而駱同森過去,就像處理車禍事故一般,察看着兩車撞擊處,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男子一拳揍倒在引擎蓋上,然後掏出手銬把他的手反銬在背後,接着又一腳把他踢坐在地上。
控制住男子,駱同森開始搜索車內,從前抄到后,直到行李箱。
米蕊綻這時的心情,已經從心驚膽跳變成不忍卒睹……這時,她忽然理解駱同森的養父為何會說他是流氓了。如果他真是流氓的話,那種矯健、狠勁絕對是流氓中的佼佼者。
也許,這就是他叫她不要回頭的原因吧!
一線道路受阻,後方已經開始堵車,但兩輛警車馳至,下來數名警察,有的負責疏導交通,有的把男子帶回警備車,一些則幫忙搜索車子。
好一會兒,過程結束,駱同森和同僚講話,比手划腳的,然後才走過來。
“你很害怕嗎?”他打開車門坐進來。
“不會。”米蕊綻又看照後鏡,兩輛警備車先後開走,連後方那輛車也由警察駕駛,跟隨警車疾駛而去。
“那輛車要開去哪裏?”
“開回局裏備案。”駱同森發動車子說。
“你們會不會抓錯人?”米蕊綻擔心地問。
“開涉案車輛,他就脫不了關係。”駱同森把車朝前駛去。“何況我在駕駛座下搜出一把手槍,有槍他一樣吃不了兜着走。”
男子有槍?聽起來真令人詫異。不過,敢搶加油站,不會赤手空拳去“打天下”,查到槍應該也不算意外。
“要是早知道他有槍,你還會想去捉他嗎?”米蕊綻看着他問。
“干一天警察,就得維持治安,想保住小命就得出奇制勝,不然,你以為我幹嘛倒車撞他?”駱同森笑着說。“現在滿街黑槍,要是低估這些亡命之徒,我不早就給人供在桌上、捻香燒紙錢丁?”
“你的車受損了嗎?”米蕊綻轉而問道。他說過,那是他名下唯一財產,當然,還有她,不過,她可還好端端的。
“還好。但是我覺得一件事很奇怪……”駱同森皺眉想着,但話鋒一轉:“你會覺得我很粗魯嗎?”
“沒平時好。”她苦笑說。
“謝謝包涵。”他搖頭說。
“然後呢?”米蕊綻追問。
“然後喔!”駱同森的表情滿是疑惑:“照常理,犯了案他應該會躲一陣子,等風頭過後再出來活動,他沒事幹嘛跑到這裏來?”
“他跑到這裏,也許是要去避風頭也說不定,結果,反而自投羅網……”米蕊綻不確定自己的推理,乾脆說:“哎呀!你去問問就知道了嘛!”
“去問?才不呢!今天我要跟小姐約會,拿槍指着我的頭、跪下來求我,我都不去。”駱同森堅持說,但米蕊綻才不相信他會袖手旁觀。
“你真的不去?”
“哎呀!局裏有人會問,急什麼!”駱同森好整以暇地說:“驗尿、問供、做筆錄、照檔案相片,還免費供應三餐,連上洗手間都有人服務,我去幹嘛呢?”
這番話讓米蕊綻笑得前俯後仰。
笑夠了,她說:“這種大案子可以記功不是嗎?你不去就錯過了喔!”
“記的功愈多,調得愈偏遠。我有八個警察獎章,六支大功,甚至還破格晉陞,但是我還是到這裏來了。”他斜睨她說。
“憤世嫉俗喔!”
“我會低潮,但決不退縮。何況有你呢!”因為米蕊綻,駱同森的怨恨早已成歷史,這隻純粹說說罷了。
說著,他湊過來吻她一下。
這是讓人開心的話,米蕊綻滿心翻滾的凈是甜滋味。
“你還沒告訴我,為何知道南管演奏的是‘南都夜曲’?”
“亂猜的。”他笑得好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