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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還想分辨,劉處長的語氣一變,似乎推心置腹極為體諒她般,說:“秦老師,我也知道你第一次當班主任,想要把班級帶好,做出成績,給學校的領導看。作為一名年輕老師,你有這份心情,我很能理解,畢竟,我也是從你這種年齡過來的。但是,我們工作,不僅僅只能考慮自己,還要考慮大局,考慮整體利益嘛。這樣吧,我代表後勤處向秦老師你保證,一定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量幫你搞好後勤工作。在工作中需要什麼儘管向我們開口,大家都是為了工作嘛,都是想把南江醫學院這塊牌子做好,對吧。”

說到這,劉處長停了一下,眼光轉向方媛,態度和藹地對她說:“方媛同學吧,我問你,你膽子大不大?”

方媛望了一眼秦月,猶豫了一下,說:“老師,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但我從小在老屋獨居,沒什麼害怕的。”

劉處長繼續問:“那你信不信鬼狐神怪的事?”

方媛搖了搖頭。

劉處長點了點頭:“這就對了,我們是唯物主義者嘛,學醫的目的就是為了濟世救民,怎麼能相信那些無稽之談呢。我實話告訴你,441寢室里曾經有個女生自殺了,所以,一直沒有人住,如果安排你住在那裏,你有什麼意見?”

“沒有意見。”

劉處長笑了:“秦老師,你看,多懂事的孩子。我看這件事也只能這樣安排了,你就不要想太多,我叫校工幫你們把441寢室好好整理一下,打掃打掃,重新粉刷,水電衛生間該修的就修該換的就換,這下你總滿意了吧。”

秦月無法,雖然心中恨死了這個官腔十足的劉處長,但不得不承認,他做思想工作的確有一套,軟硬兼施,從大道理到小恩惠,講得頭頭是道,讓你無法反駁。

“那你先叫兩名校工把441寢室整理下吧,這麼久沒住人了,裏面肯定髒的很,她一個女孩子,怕是忙不過來。”

“這就對了,我就說,秦老師畢竟是明事理的知識份子嘛,怎麼也能體諒我們後勤處的難處的。叫兩名校工,沒問題,你等等。”

當著秦月的面,劉處長叫來兩名校工,特意叮囑他們兩人要聽從秦月老師的吩咐,把441寢室整理好,保證水電衛生間暢通無阻,寢室內全部重新粉刷。

幾人走出後勤處,秦月對方媛說:“我還要去足球場等待報到的同學,你就隨他們去441寢室好了,有什麼要做的儘管吩咐他們幫你做,有事就來足球場找我。”

方媛應了一聲,隨兩名校工來到新生宿舍樓。此時,在第四幢女生樓下,正站着七八名新生,圍在那裏嘀嘀咕咕。

“你們知道嗎?第四幢女生樓,邪門的很,聽說這裏經常死人!”

“你說的是441寢室吧,聽學姐們說,這裏曾經有個女孩跳樓自殺,當晚同她一起住的女生瘋了,其餘女生誰也不敢住在那幢寢室里了,聽她們說,她們晚上能聽到死去的女生的冤魂在哭泣……”

“我打聽過了,441寢室里其餘的女生也是噩運難逃,有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有的疑神疑鬼精神恍惚,有的情緒失控性情大變,還有的曾試圖自殺呢,據說還是搶救及時才沒有另外鬧出人命。總之,441寢室里的八位女生,沒一個有好下場的,退學的退學,失戀的失戀,留級的留級,誰也不肯再住在那裏。”

“這可怎麼辦?我可是被分在451寢室啊,就住在441寢室上面啊。”一個嬌滴滴的女生被嚇得差點哭了起來。

“你叫什麼,我還想哭呢,我被分在442寢室,和441寢室門對門呢,真不知應該怎麼辦?”

這時不知是誰現了方媛與兩名校工走了過來,好奇地問:“這位校友,你帶着兩名校工來做什麼?不會是幫你開小灶做小別墅吧。”

其中年輕一點的校工笑了:“你們這些小女孩,在城市長大,獨生子女,嬌生慣養,膽子就是小,和這位農村出來的女孩沒得比。告訴你們,她被安排在441寢室!”

“……”

時間彷彿凝固,幾個女孩似乎被施了定身法般目瞪口呆。

幾秒鐘以後,不知是哪個女孩出聲尖叫,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尖叫過後,所有的女孩都嘰嘰喳喳煽動起不滿的情緒。

“不行,這怎麼行,如果這樣,我寧可退學!”一個女孩忿忿不平地叫了起來。

“走,去找學校領導說清楚,這擺明了是不管我們的死活!”

有個女孩好心地勸方媛:“我說這位校友,你也太不懂事了,知道441寢室是什麼地方?聽說過沒有,那裏是個凶宅,去年都有女生跳樓自殺,其餘沒死的也好不到哪裏去,瘋的瘋,傻的傻,沒一個有好下場。”

方媛對着那女孩笑了:“沒事的,那些只是傳說,再說,哪家屋子不死人?我們農村,祖輩幾代住在一幢老宅,死幾個人平常的很。”

“哎,你怎麼這麼笨,這和你們農村的老宅不同,我要怎麼解釋你才懂?”

“好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看,我還要和他們去打寢室整理好,我先上去了,謝謝你了。”

在一片驚魂未定的目光中,方媛平靜地和兩位校工走進第四幢女生寢室,一直走到441寢室門口。

441寢室就這樣呈現在方媛面前,當時的方媛還不知道,自己將在這寢室度過那麼多失魂驚心的日子,會眼睜睜地看着新結交的好友在自己面前香消玉殞。

此時,她所詫異的是,441寢室不但鐵門被鎖着,門上與窗戶上還釘滿了木板,將441寢室釘得嚴嚴實實的,如一具封閉的棺材,感覺就像——就像怕什麼東西從裏面溜出來。

在這一刻,她有種奇異的錯覺,彷彿自己早就來過441寢室,在裏面生活居住過,此時的情景不過是時間倒流自己再度重複這一片斷而已。她被自己這種可怕的想法驚呆了。

這些人啊……”年老的校工搖着頭笑笑,吩咐年輕的校工從隨身攜帶的工具袋裏拿出老虎鉗,兩人慢慢地把木板拆了下來。

木板釘上去有些時日了,不少鐵釘生鏽得粘在木板上,這讓兩名校工拆起來比較費力,把木板擊打得“咚咚”直響,聲音迴響在第四幢女生樓里,異常刺耳。

沒過多久,附近幾個寢室里的女生被這聲音驚動吸引圍了過來。

“你們在做什麼?”

“不會吧,你們竟然要打開441寢室的門?”

“住手!不準打開這道鐵門。”

“對,不經過我們同意,誰也不能打開這道鐵門!”

“大家團結起來,抗議學校這種慘無人道的作法。”

說著說著,女生們情緒激動,膽子大點的女生竟然拉住了兩名校工的手,搶壓他們手中的工具。

年輕點的校工顯然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臉皮薄顯得窘迫,漲紅了臉沒敢用力,手上的工具輕易地被女生們搶了過去。年老點的校工呵呵一笑,把工具收起來,掏出一支煙來,自得其樂地吞雲吐霧起來。

“你們別這樣,有什麼事,去找後勤處的領導反映啊。我們也是沒辦法,拿人錢財聽人使喚,不做不行啊,你們不要砸了我們飯碗。”年輕的校工苦着一張臉勸說。

沒有人聽他的勸,他還太年輕,不知道去說服女孩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何況是說服這麼多意見統一的女孩。

年老的校工根本就不着急,朝年輕的校工擺了擺手,意思叫他不要爭辯,眯着眼呵呵直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方媛站在人群中沒有言,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心中隱隱有些擔憂,如果不抓緊時間在天黑前沒有把寢室搞好,自己的住宿就成了問題。

女生們越說越氣,群情激憤,相互煽動,441寢室的問題被上綱上線,把南江醫學院使用441寢室的行為列為殘害學生身心健康、只要經濟利益不顧學生人身安全的可恥罪行,大有一起上校長室去遊行示威的味道。

這時,一個尖銳刺耳的女高音如晴天霹靂般在女生中炸了起來:“吵什麼啊!膽子小就不要來南江醫學院讀書!不服氣就退學,在這裏嘰嘰喳喳叫什麼!都給我滾開!”

話音剛落,一名看上去四五十歲的婦女從樓梯口走了上來,一臉煞氣,臉上儘是些深深淺淺的皺紋,如一個被風乾的桃核。陰森森的眼神如吐着舌信的毒蛇般,冷酷狠毒,對着在場的女生一個個地掃了過去,凡是接觸到她目光的女生心裏虛冷氣四溢,其中一個硬生生地打了個激靈。

年老的校工似乎老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的生,熄滅煙頭,對着婦女打哈哈:“張大姐,你來了啊,我就知道你會來。你不來的話,我這把老骨頭可要被這群小丫頭吵死。”

張大姐是女生樓的管理員,一個不苟言笑的孤僻老女人,而且,只能叫張大姐,不能叫張大媽——因為她從來沒有結過婚。

由於張大姐的到來,女生們停止了議論,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多說了,誰也不想去和張大姐這種陰冷的眼神交鋒——據說張大姐是不能得罪的,不然,在你以後的四年寄讀生涯中,她有的是辦法讓你後悔。

兩名校工繼續拆木板,一陣劈哩啪啦聲后,木板被拆除掉了,露出淺綠色的鐵門。

張大姐翻出441寢室的鑰匙,反覆扭了半天,都沒有把門扭開。

“這門,邪了……我就不信的打不開……”張大姐的頭上滲出了細微的汗珠。

“是不是,鑰匙弄錯了?”

“不可能的,我對這些鑰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會弄錯的。”

“要不,鎖孔裏面生鏽了?”

年輕點的校工找出一些機油,倒了進去,總算把門打開。

鐵門“吱呀”的一聲被推開了,一股濃濃的腐朽味道撲面而來,眾人散開。

校工與方媛走進441寢室,裏面和其他的女生寢室也沒什麼兩樣。大廳里並排齊放一列書桌,卧室里上下兩層八個床鋪,每個床鋪邊上有個床頭櫃。陽台上架着一條枯黃的竹竿,一些空的衣架懸挂在上面悠悠晃動。然後就是安裝了一排四個水龍頭的水房與雙衛生間了。

一切都顯得平淡無奇,現在的441寢室裏面只是灰塵多了些,沉沉的,似乎壓在人心上,讓人抑鬱難受。方媛在441寢室轉了一圈再回到大廳,沒現異常的地方。

但當她再次站在大廳里時,她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窺視着她。她愣住了,女生們都在寢室門外沒有進來,張大姐繼續忙自己的事去了,兩名校工正在她前方打掃衛生,441寢室里應該沒有人,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是如此分明,以至於她後背開始癢了起來。

她能肯定,背後肯定有雙眼睛在暗處盯着她。女人的直覺通常比較敏銳,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方媛轉過身來,什麼也沒現。

又是錯覺?

不知為什麼,方媛的心突然沉重了起來。短短十幾分鐘,她就產生了兩次錯覺,難道,這僅僅是巧合?

她嘆了口氣,有些累了,墊了張報紙坐了下來。她從火車上下來還一直沒有休息過。

被窺視的感覺又出現了,就在附近!

方媛抬起頭,看到一雙奇異的瞳孔——那是貓的瞳孔。

那是一隻通體漆黑的野貓,卷着尾巴蹲在441寢室牆壁的夾層里,幽幽地盯着方媛。

一陣顫慄襲上方媛,她打了個哆嗦,怔怔地望着這雙貓眼。在所有的動物中,貓眼是最神秘的。你可以從其他動物的眼中看到它們的內心,如恐懼、興奮、憤怒,但在貓眼中,卻看不出這些情緒,有的只是一種神秘而奇怪的色彩,清澈透明,幽幽地閃着迷人的光芒,令人心醉。

門窗分明關着的,黑貓是從哪裏進來的?難道,它被關在441寢室一年了?

“喵”,黑貓似乎感到某種不安,突然間躍了起來,倏忽不見了。

隨着黑貓的怪叫,不知從哪裏飄來一股冷風,寒意徹骨,方媛硬生生地打了個寒顫。與此同時,她聽到“撲通”一聲,然後是年輕的校工緊張的聲音:“師傅,你怎麼了?”

轉過臉去,方媛看到,年老的校工暈倒在了地上,渾身顫抖不停,嘴巴直哆嗦,已經說不出話來,怎麼會這樣?

老校工怎麼會突然暈倒?

方媛用手摸了一下老校工的額頭,十分燙手,這樣的溫度,最少也有48度。

年輕的校工扶着老校工,似乎在想什麼,愣在那裏呆。

“好像高燒了,趕快送醫院!”方媛大聲地提醒年輕的校工。

“哦,是的,燒了?”年輕的校工似乎這時才反應過來,摸了一下師傅的額頭,然後把他背在肩上。

臨出門時,他忽然轉過身來,遲疑了一下,問方媛:“剛才,你有沒有感覺一股特別陰冷的風吹過來?”

風?是的,在黑貓躍起的一剎那,方媛的確感覺到有股冷風拂過。九月的南江並不冷,相反,陽光明媚暖風習習,怎麼會起那麼冷的風?而且,來的是那樣怪異,似乎是從441寢室的某個角落裏吹過來的。

顯然,年輕的校工也感覺到了那股冷風,年老的校工是否就是因為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冷風侵入而燒暈倒呢?畢竟,他的身體比不得年輕人,本身的抵抗力就要弱些。

但此時,方媛不願意和年輕校工解釋這件事情,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送老校工去醫治。

方媛說:“別問那麼多了,快去老師傅去治病,如果去晚了小心病情加重。”

年輕的校工這才沒有多問,背着老校工一步步地走下樓梯。醫院離女生寢室並不遠,幾百米外就是南江醫學院主辦的附屬醫院。在兩名校工後面,一些女生幸災樂禍地竊竊私語。

“我就說441寢室邪氣衝天,現在看吧,才進去就遭殃了。”

“依我看呢,女生寢室裏面全是女生,本來就陰氣重,再加上441寢室裏面有冤魂不散,男人進去當然受不了。那年輕人算是跑得快,不然,他也一樣要倒霉。”

“哈哈,我看學校怎麼安排人進去住441寢室,現在裏面亂七八糟,住不了人。”

“咦,那個膽大的女生怎麼還沒出來,難道她也出事了?”

“才沒呢,她現在居然一個人在裏面打掃衛生,看來是鐵了心要住在裏面了。”

“切,這種人,害人害己,看她能堅持多久!”

雖說是竊竊私語,但音量卻不小,方媛在裏面聽了個一清二楚。她知道那些女生的想法——她們巴不得她因恐懼而離開441寢室。但她們又怎能知道,自己進入南江醫學院付出的代價有多大,怎麼會因為這麼一點小事而輕易放棄呢。

為了這三千多元的學費,她跑遍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親戚,流過多少淚受過多少白眼跪過多少人才湊到這些,而這些,僅僅能維持她第一年的學費和第一個月的生活費而已,其他的,現在根本沒有着落。她一直牢記着父親的叮囑:“無論前方的路如何曲折艱辛,一定要走下去,永不放棄!”

校工雖然走了,但她自己有手有腳,自己動手整理441寢室是一樣的。寢室的牆壁只是有些臟,不必粉刷打掃乾淨也可以將就。至於其他的事,沒有水,可以去其他寢室先提些使用。沒有電,可以點蠟燭。衛生間倒是個問題,目前只能等人來修理,好在她從小就在農村生活慣了,這問題也變得不是問題了。

方媛可不想去住招待所,一個晚上五六十元,她捨不得。何況,自己遲早是要住進441寢室的,寢室遲早是要打掃維修好的。她從小就在家做家務農活,這些小事對她來說並不在話下,做起來得心應手,不一會就做得熱火朝天起來。

半個小時后,方媛遇到了她在南江醫學院的第一位好友——徐招娣。

徐招娣走進441寢室里,方媛戴着個紙帽拿着根綁了掃把的竹竿正一蹦一蹦地跳着打掃天花板,用徐招娣的話來說,她當時的樣子,簡單就是個馬戲團的小丑。

不過徐招娣的形象也好不到哪裏去,她當時穿着舊花布衣服,身材魁梧,粗手大腳,說話中氣十足,活脫脫一副農村婦女的樣子,再加上“招娣”這個有農村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連同樣出自農村的方媛覺得她一身土氣。

徐招娣是秦月派遣來的。她怕方媛一個人居住在441寢室害怕,而徐招娣是新生中年齡比較大、處世經驗比較多的農村學生,特意讓她來陪方媛。沒想到,到這一看,才知道校工因為突然生病而沒來幫她們整理寢室。

簡短的自我介紹后,爽朗的徐招娣二話不說就開始動手整理寢室。兩個人一起做事情就輕鬆多了,一邊做一邊聊天,很快就將441寢室的形象大為改觀。

“我說方媛,看不出你一副柔弱無力的樣子,做起事來可不含糊。”

“自己做習慣了。”

“是嗎?你經常做家務啊。”

“嗯。”

“我也是,我在家是老大,下面三個妹妹兩個弟弟,不做不行啊。你呢?”

方媛默不做聲,只是使勁地擦拭桌椅。

徐招娣一臉霧水:“方媛,你怎麼了?”

“沒什麼。”方媛坐了下來,轉移話題,大叫一聲:“耶!總算做完了,好累啊。”

徐招娣沒有再問,笑:“還沒有做完呢,陽台的窗戶還沒有擦。”

“啊……”

“呵呵,你休息一會,我來。”

說完,徐招娣把椅子搬到陽台上,站在椅子上擦窗戶。

方媛也確實累了,靠在陽台一側觀賞風景。

九月的南江依然熱浪滔天,籃球場上一群男生在赤膊打球,似乎在賣弄肌肉,旁邊圍了一些觀看的少男少女。人工湖裏微波蕩漾,在日光的反射下熠熠亮,不時有魚兒翻躍過水麵。旁邊的小樹林裏,各種清脆的鳥鳴交織在一起,似乎在議論林中雙雙對對的學生情侶。醫學院裏一片明艷平和的氣象,方媛看得有些痴了。

然而,一陣寒意把她驚醒,她竟然全身起抖來。徐招娣也注意到了,關心地問她:“方媛,你怎麼了,怎麼在打擺子?”

“打擺子”是農村的俗稱,學名稱之為“瘧疾”,作時渾身冷,即使在酷熱無比的仲夏也彷彿如墜入冰河中顫慄不止。

“不是……”方媛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打擺子”是會傳染人的,她不想讓徐招娣誤會。

“那你……”

“沒事的,過幾分鐘就會沒事。”

果然,幾分鐘后,方媛顫慄的身子漸漸平息下來,似乎什麼也沒有生過。

方媛清楚,要生的終究要生,冥冥中彷彿有種神秘的力量操縱她一生際遇。她顫慄,並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恐懼——對未來生的可怕事件的恐懼。這種情形,在她的過去出現過多次,每次都靈驗了,每次恐懼的顫慄過後接踵而來的是令她心悸的悲傷事件。現在,這種詭異的顫慄再度重現,那些死灰色的往事一幕幕涌了出來,如深不可測的黑洞般吸引她進去。但她抗拒,竭力想擺脫這種可怕的心緒——她不想生活在過去中。

她想到了一年前的441寢室陽台,據說那個女孩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的。女生樓下的水泥道路現在看過去潔凈無比,誰也不曾在意,曾經有一個鮮艷朝氣的生命在這裏消失。她彷彿看到一個青春朝氣的女孩身體撞擊水泥道路的情景,鮮血四濺、骨斷頭破,從美麗變成噁心只是短短的一瞬。

女孩臨死時在想什麼?

方媛感到自己有些好笑,這些,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她們都不過是這個世界的匆匆過客,只不過機緣巧合先後住在同一間寢室而已。雖然這樣安慰自己,方媛還是有一些莫名的悲傷,或許,她從那名自殺女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徐招娣還在擦拭窗戶,悶着頭,不言不語。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她也不例外,只是無人傾述而已。

方媛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結束自己的胡思亂想,回到現實中來,轉身想去叫徐招娣休息。

此時大約上午十一點,徐招娣站在椅子上,辛辣的陽光映射在她身上,將她的影子拖進陽台的角落裏。在這個角落裏,陽光遮住了,留下一片半圓形的陰影。

那個女人就出現在徐招娣身後的陰影里,全身籠罩在一襲黑色的風衣中,風衣悠悠晃動,她隨着晃動的風衣移動,沒有一點聲息,如同一個幽靈般。方媛看不清女人的臉,她的臉前飄浮着一層淡淡的薄霧,從黑色的衣袖中伸出兩隻枯瘦的爪子。所以說是爪子而不是手,是因為那上面除了骨幹只有一層蒼老乾癟皮。方媛知道女人在笑,彷彿獵人現獵物般的陰冷笑意。

女人的目標不是她,是徐招娣。

徐招娣站在椅子上,如果將椅子掀翻,她重心不穩的話很容易摔倒,如果摔向陽台的外側,等待她的將是堅硬的水泥道路,一年前女孩跳樓的悲慘情景就會重現。

方媛的心懸了起來。

女人靠近了徐招娣,臉上的薄霧忽然間散開。她的頭顱也如一個骷髏頭,所不同的是有一張可以覆蓋的老皮、一些雜草般的亂、一雙惡毒的眼。方媛害怕那雙惡毒的眼,女人的身軀雖然飄向徐招娣,眼睛卻一直在望着她,凸了出來,洞穿了方媛的心臟,吞噬着她脆弱的心靈。

方媛想要叫,但叫不出來。她想衝過去扶住徐招娣,卻動不了。她的大腦中樞的神經已經指揮不了她的身體。在這一刻,她彷彿中了定身法般,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鬼氣森森的怪女人靠近徐招娣。

怪女人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了,她飄得雖然慢,但兩者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了。她的手指已經接觸到椅子,她的黑氣已經滲進徐招娣身體內。方媛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徐招娣停止了擦拭窗戶的動作,全身僵硬佇立在椅子上呆。

然後——然後徐招娣在臉上明顯出現了害怕的神情,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事物般,手指有些顫抖,咬了咬嘴唇,忽然從椅子上一躍而下,身軀重合在怪女人身上,緊接着全身一哆嗦,腳有些站立不穩,但她伸出手扶住了陽台。

一切都消失了。

怪女人消失了。

方媛不能動彈的感覺也消失了。

似乎什麼都沒有生,唯一不同的是徐招娣現在站在了方媛對面。她的眼神,與方媛一樣疑惑不解。

兩人靜靜地對望了幾分鐘,各自從對方的眼中察覺到了恐懼。

彷彿有風,輕輕拂過。

兩人手心中全是汗,冷汗。

徐招娣終於開口:“你看到了?”

方媛點了點頭,她不想欺騙徐招娣,至少,在方媛心中,已經將徐招娣當作了值得依賴的好友。

徐招娣的臉色更加沉重了:“我也看到了,窗戶上的玻璃反光。”

方媛這才明白,徐招娣為什麼會及時從椅子上躍下來。

“那個人……消失了?”徐招娣的語氣不太肯定,原來她並不知道,自己躍下來時身體覆蓋在那怪女人身上。

“嗯,那女人消失了。”方媛怕她恐慌,沒有具體解釋。

“你說什麼?女人?”徐招娣似乎被蛇咬了一口般幾乎跳了起來。

“是的,女人,怎麼了?”方媛不明白她的反應怎麼會那麼大。

“你能肯定?”

“肯定。”

“但是……但是我看到的,是一個男人啊!”徐招娣痛苦地呻吟一聲。

“啊……”

方媛能肯定那個怪人是女人,不僅是因為她的長、她的衣着,還有她的眼神,那種惡毒幽怨的眼神只有女人對女人才有。

方媛定了定神,問:“你能形容下你所看到的男人模樣嗎?”

徐招娣的臉色驚疑不定:“一個很英俊的男人,我沒有看清他的臉,他的臉上似乎籠上了一層薄霧,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笑,他的笑很邪,令我心驚肉跳,本能性的想逃避。”

徐招娣這番話說得莫名其妙,思維有些錯亂,根本不符合邏輯。如果她沒看清男人的臉,又怎麼能說他很英俊,感覺到他的笑?

方媛相信。剛才,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徐招娣說的,是直覺。女人的直覺通常比男人要敏銳得多,可靠得多。

十一點二十分,秦月走進441寢室,兩個女孩還在面對着面默默無語。雖然不清楚生了什麼事,但之前她也聽說派來維修的校工突然急病住院了,現在兩人的臉色又這麼難看,隱隱猜到肯定有什麼詭異的事件生。當然,她不會主動開口去問,也不想對此查根究底,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神秘的事情是現在的科學所不能解釋的,何況她只是一個普通醫學教師。現在,她只想沖淡這種陰鬱的氣氛。

“喲,兩位美女,怎麼傻站在那裏啊,是不是現了帥哥?”秦月的笑容還真可愛,她就是這種人,清爽活潑,很容易和女學生打成一片。其實,她的年齡比這些女大學生大不了多少,看這些女大學生如同看待自己的妹妹般。

“秦老師……”徐招娣看了一眼方媛,沒有再說下去。

“怎麼了?生了什麼事?”

“沒有,沒事。”方媛搶先回答。這種事情,就算和秦老師說也說不清楚,徐招娣看到了一個男人,她看到了一個女人,究竟讓秦老師相信誰的話?而這裏除了她們兩人外明明沒有其他的人在場,難道要對秦老師解釋說剛才都是幻覺?還是看到了鬼魂?兩種解釋都難以令人信服。

“沒事就好,肚子餓了吧,走,累了一上午,我請你們吃飯!”

“那怎麼好意思?秦老師,我們自己去食堂吃飯,你不用擔心我們。”徐招娣急忙反對。

“是啊,秦老師,你去忙吧,我們都這麼大的人了,能自己照顧自己。”方媛也不想讓秦月破費。

“忙什麼啊,沒想到你們還難為情啊。我是孤家寡人一個,住在學校教師宿舍,冷冷清清,懶得去買菜做飯。今天算你們倒霉,我抓差抓到你們兩個,走吧,不然我可生氣了。”秦月一副不達到目的不罷休的態度。

兩人無法,不好再多說什麼,陪秦月下樓去吃飯。

這年頭,什麼都講究市場經濟,南江醫學院也不例外,幾個食堂都被學校後勤處對外承包給個人經營去了,好處是明顯的,學校每年都有一份不錯的額外收入。當然,也有一點點壞處,學校里的大學生們對此怨聲載道。

市場經濟,付出了就要求回報,因此,食堂的承包者特別吝嗇,一般的素菜裏面根本找不到油花,就幾個好點的菜還限量供應,去晚了就沒了,只能等着吃別人剩下的青蟲炒青菜、土塊燉牛丁、西紅柿蒼蠅湯、八仙過海炒雜燴這些特色菜了,把食堂搞得像個菜市場,亂七八糟,每次到了吃飯時間大學生就爭先恐後地往裏面沖。當然,食堂也不全無是處,至少還免費供應蘿蔔排骨湯,雖然那湯裏面幾乎看不到蘿蔔,而幾塊大的排骨據說也是服役幾年的老員工。所以,在南江醫學院BBs調查你離校后最想做的事什麼,排名第一的是炸了這破食堂,排名第二才是到一所有名的醫院作一名傑出的醫生。由此可見,南江醫學院的食堂在這些大學生的心目中地位何等重要。

秦月對於南江醫學院食堂的水平早就有所領教,她是從這所醫學院畢業的,所以,也沒打算帶兩人去食堂吃飯,而是另開小灶領她們到學校裏面的小餐館,這裏雖然貴了點,卻也值得,飯菜口味與食堂相比可是天壤之別。

小餐館的老闆老遠就和秦月打招呼:“秦老師,你又來了,又請自己的學生吃飯?”

“是啊,今天有什麼拿手菜?”

“茶樹菇燒豬手、瓦罐墨魚湯、蓮花血鴨、廬山石魚炒蛋、鄱陽湖獅子頭……”

“得,你老別吹了,我還不清楚你?蓮花血鴨是上過國宴的菜肴,就你那鴨子,也敢冒名頂替?還有廬山石魚,你那石魚是廬山進的嗎?我怎麼瞅都不像。至於鄱陽湖獅子頭,你就更別提了,我在南江市吃過幾回,哪回都比你正宗。”

餐館老闆是個福的中年男子,特能侃,臉皮也厚:“我說秦老師,就你認真,現在這年頭,誰不是掛羊頭賣狗肉?我這好歹還是掛羊頭賣羊肉呢,至於這羊肉火候差點,你也得原諒啊,如果我有那水平,怎麼能屈就在這做這種小買賣呢?”

秦月投降:“得,我沒那功夫和你瞎侃,來個茶樹菇燒豬手,再來個瓦罐墨魚湯,哎,你們兩位美女喜歡吃什麼?”

徐招娣連連擺手:“不要那麼多菜,我們隨便就可以了。”

方媛也在勸:“是啊,秦老師,我們不挑剔的,家常便飯就可以了。”

“什麼破費啊,你們不來,我自己一個人也要吃的,我才不輕易下廚房呢。進多了廚房的女人,老起來特別快。”

三人正聊着,小餐館門外走進來一個女生,瓜子臉,細長眉,嘴唇緊抿,長飄飄,婷婷玉立,穿着一身果綠色的連衣裙,配上她白玉般的肌膚,讓人有種驚艷的感覺。

女生走到秦月面前,問:“你是2oo4臨床醫學(1)班的秦月老師嗎?”

“是的。”

女生的臉上很平靜:“我是來報到的,我叫蘇雅,來晚了點,不好意思。”

“沒關係,你吃了飯嗎?過來一起吃吧。”

“不了,我習慣單獨吃飯,你慢吃,我另外叫過。”

三人都沒想到,蘇雅會拒絕秦月,她可是她的班主任。

這時,外面走進來一位穿着牛仔褲的男生,眼眸黑亮,短爽的型顯然是經過精心呵護的,渾身透着一股子機靈勁。男生一手提一個大旅行箱,滿頭大汗,累得直喘氣,靠近蘇雅坐了下來,望着她笑。

男生對蘇雅說:“你這兩個旅行箱好重啊,怎麼帶了這麼多東西?裏面放了些什麼?”

秦月認識這個男生,他是醫學院有名的花花公子,仗着自己是南江人,有幾分長相,家裏環境不錯,能說會道,在醫學院談過n次戀愛。說談戀愛,其實不過是這名義來玩弄女性感情,只是這年代,誰也管不了這種事情,學校拿他也沒辦法。難道蘇雅一進來就被他瞄上了?

果然,蘇雅對着男生宛爾一笑,如滿天的櫻花盛開,燦爛無比,把男生看呆了。

然後,蘇雅對男生一字一字地說:“現、在、你、可、以、給、我、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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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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