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凄風寒夜。
巍峨的宮城一片沉寂,只有風吹梧桐的沙沙聲,在黑夜裏婆娑低吟。
此時——
兩條人影掌著兩盞覆罩黃紗的宮燈,順著石砌小徑由遠而近。
「站住!什麼人?三更半夜下安寢,反在禁宮四處遊盪?」眼尖的趙五在大老遠就出聲喝住這兩人。
「喵嗚……喵嗚……」聽見趙五的暍斥聲,伶俐趕緊學貓叫,這是她跟趙五約定的暗號。
「是你們?伶俐?」趙五壓低嗓門確認。
「小五哥,是我們啦!」伶俐一馬當先靠近趙五。
「他是……伶俐,你下是說帶敏公主出宮,怎……怎這會兒卻帶個小太監?」趙五困惑地瞄了瞄身穿灰袍、眉清目秀的小太監。
「嘻!」伶俐跟小太監聞言,不禁相視噗哧笑出聲。
「擦亮你的眼睛瞧仔細,她不是太監,是敏公主喬裝的。」伶俐好笑地睨他一眼。
「原來是公主芳駕,屬下……」趙五作夢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有幸跟嬌貴的金枝玉葉站這麼近說話,一時間慌了手腳,緊張到發脹的腦袋猛想起該對敏公主屈膝行大禮。
誰知他方折腰,馬上引來敏公主一頓嬌斥:
「此時本宮一身太監裝束,不准你跟我屈膝行禮。否則,明眼人瞧見必起疑竇。」
「是,敏公主訓斥的是,都怪小的太緊張,一時糊塗。」
「你跟伶俐拍胸脯保證說你已經疏通守在『五鳳樓』右掖門的侍衛?」
「不只五鳳樓右掖門,我連守在『月華門』的侍衛都一併收買,敏公主只要順著石逕往前定,保證一路順暢。」
「這……聽你這麼說,我理應高興才對,為什麼我卻覺得膽戰心驚?如果戍守禁宮的侍衛這麼容易被人收買,那……父皇的安危豈不堪慮?」她蹙鎖蛾眉,憂色忡忡。
「公主,先不管這麼多,咱們還是快走吧!再耽擱下去恐怕橫生枝節。」伶俐連聲催促。
「也對。」敏公主趕緊邁著碎步跟隨伶俐身後,繞過一彎水榭,隱入柳蔭。
眼看着穿過最後一道月華門就可以逃離宮城,敏公主的一顆心因雀躍而怦怦狂跳。
月華門近在咫尺。
「什麼人在那裏鬼鬼祟祟?」擲地有聲的暍令,讓敏公主跟伶俐大驚失色。
天啊!眼看着再定幾步就成功了,這平地一聲雷的熟悉聲音……
是他?
湛雲!
該死的!更深露重他不回他宅邸安歇,還跑來夜巡壞她好事不成?
冤家路窄?
不……不會吧?
她不會運氣這麼背,老跟他狹路相逢吧?!
「敏公主,糟了!聽聲音看身影好像是……是湛雲湛大人!怎麼辦?他朝着我們走過來了。」伶俐抖著聲音說著。
「穩住!萬一他問起,我們就將演練數十遞的說詞說一遍給他聽。別伯!我聽說凡是武功高強的人多半長著一顆豆腐腦袋。」她好整以暇反過來安慰伶俐。
「我……我也想穩住,偏偏手腳不聽使喚,拚命顫啊抖啊!」
「沒出息!噓……他來了。」她偷偷扯扯伶俐的衣袖。
「你們隸屬哪一宮?三更半夜結伴同行,欲往何處?」他頑長的俊影像片輕盈的羽毛飄落在他們面前,攔住去路。
「湛大人,我是伺候十七公主的宮婢,名叫伶俐。」伶俐的小臉蛋堆滿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哦?那……這名太監小哥呢?」他左手橫擱胸前右手摸著光潔的下顎,若有所思打量著喬裝的朱敏,兩隻點漆瞳仁在夜閭中,舞著興味盎然的光澤。
「他是服侍萬貴妃的新進公公。」萬貴圮是敏公主生母,伶俐毫不含糊搶著代答,唯恐敏公主一答腔,甜膩的聲音豈不露出馬腳?!
「萬貴妃深夜派身邊的公公找你連夜出宮做什麼?莫非出了什麼狀況,緊急到不能等天亮再處理?」湛雲的眼睛始終留連在小太監身上打轉,害朱敏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兩隻手沒個安處。
「喔!事情是這樣的。萬貴妃娘家的太夫人染恙,萬貴妃心急如焚連夜派這位
公公出宮探視,又想起太夫人喜歡吃『老京齋』的芝麻研乃卷,擔心這位新來的太監小哥不識路,特命我隨他一起出宮。」
「這老京齋夜裏不打烊?我還頭一回聽到有人在二更天摸黑去買什麼芝麻研乃卷。」他頗不以為然地打鼻孔噴出冷哼。
「湛大人,老京齋的掌柜是我的遠房親戚,我深夜去拍門,他不會見怪。湛大人,您大概也沒聽說有哪個二楞子會兩手空空去探病吧?」伶俐暗地指桑罵槐。
「聽你說得振振有詞,那麼,你們深夜出宮該有萬貴妃的手諭吧?」
「我……萬……萬貴妃一時情急,忘了……忘了給手諭。」剛恢復伶牙俐齒的伶俐這下又急得結巴。
「你叫什麼名字?」他轉身面對小太監。
「他叫常安,我們都管他叫小安子。」伶俐再度搶白。
「我既是問他就由他回話,你最好閉嘴,乖乖給我站在原地下要亂走動,否則拿你當刺客治罪。」他回頭瞪伶俐一眼,撂下狠話。
「喔。」伶俐趕緊識趣閉上嘴巴,聽話地杵在原地,動也下動。
「你叫小安於?」他對小安子像貓戲鼠,興緻盎然。
「嗯!」小安子遞給他一個討饒的眼神,做作地從喉頭硬滾出粗嘎的悶哼。
「你該不是啞巴吧?」他挑眉朝小安子靠上去,小安子慌張後退一步,他故意一連進逼五步,小安子則節節後退五步,這前進後退無形中跟伶俐站的位置拉開一小段距離。
「我依照你的計畫行事,你卻攔着我百般刁難不放行,是何居心?!」忍無可忍的敏公主趁伶俐不注意時壓低嗓子跟貼近她的湛雲發出不平之鳴。
「我只是沒想到你太監的扮相這麼俊俏,忍不住逗逗你罷了,何必板著臉孔罵人?」他輕掀唇片跟她竊竊低語。
「你!」為之氣結的她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痞邪的笑臉。
「啊?你說什麼?大聲點!我沒聽清楚?」他歪著腦袋大聲問著。
伶俐聞聲引頸關切。
可惡的湛雲!該死的湛雲!敏公主偷偷在心底咬牙切齒咒罵他。
「啊?你的眼睛飛進沙子?我幫你吹吹。」他一手攬住她的肩膀,一手粗魯地捏住她柔美的下顎,用力之猛險些捏碎她的顎骨,痛得她差點掉下眼淚。
「你給我記住!」趁他英俊的臉孔湊近她的臉頰時,她恨聲警告他。
「一粒沙子掉進眼睛也不是什麼剮心割髀之痛,幹嘛大呼小叫?男子漢要有男子漢的氣概。」他拿食指很不溫柔地揉揉她的眼皮子,滿嘴風涼話。
「你活見鬼!我從頭到尾連吭都沒吭一聲!」她在他的耳畔忿忿抗議。
「是么?」他促狹地鬆開攬住她的手。
驟失重心的她,身子搖晃兩下還是穩不住腳步,整個人往後仰……
他見玩笑鬧大了,趕緊伸手去抓她的襟口,沒想到手掌太大,不小心碰觸到她柔軟如棉的酥胸。
「啊——」羞愧難當的她將驚呼梗在喉問,瞪大的兩顆眼珠子差點掉出眼眶。
「啊?我……」他為了表示清白坦蕩,忙不迭高舉雙手十指全張,眼睜睜看着她滑稽地跌個四腳朝天。
「你……你這個下流的登徒子!無恥的色胚子!居然……居然伸出祿山之爪輕薄我?」她氣呼呼爬坐地上,大發雷霆。
「這……我……天地良心,我不是存心亂摸你的……你的……」他急於澄清卻愈描愈黑。
「你還說!」聽到「亂摸」二字,敏公主一張吹彈得破的粉臉在夜合中窘得滾燙。
「敏公主,請恕屬下粗魯冒犯,你快起來吧!」這回他學乖了,宛如拎小雞似的從後面揪住她的衣領,將她整個人提起來。
「湛、雲!」夠了!她受夠了!她真的受夠了!這個得寸進尺的湛雲,一再戲弄她,這口鳥氣她說什麼也吞不下!
氣得渾身發抖的她,高漲的潑蠻脾氣眼看着就要爆發開來,一觸即發的當下
「不好了!失火了!」伶俐惶恐地扯開嗓門喊叫。
敏公主一直提在手上的黃紗宮燈,因她摔跤跌倒被風吹滾開,只見它滾啊滾啊……滾得着了火,燒成一團火球,轟然襲向轉角的「漱芳軒」,翠畢剝剝燒了起來,彩梁畫棟崇脊飛檐的漱芳軒霎時被熊熊火舌吞噬在火海中。
「快走!快趁亂逃走!你出宮後朝着西方走,我安排妥馬車接應,送你到安全的地方暫歇。」他不由分說將她推向月華門。
「那……我先走一步。」她小跑兩步,怱想起什麼似的停下腳步回頭壓低嗓子說道:「湛雲!從來只有我朱敏作弄人,始終不曾遭人戲弄過,今晚,你我的梁子結深結重了!哼!」
說完話,她悻悻然一甩袍袖,跑過去拉着伶俐的手,雙雙消失在濃濃煙霧中。
「……」湛雲像座石雕,睜眼看着侍衛、太監、宮娥忙着提水桶滅火,大呼小叫的嘈雜人聲,跟文風下動的他形成強烈對比。
他不知道自己剛才究竟哪根筋不對勁,怎會一看到脂粉不施的敏公主喬裝穿着一襲灰色的太監袍服,清秀脫俗的俊模樣,竟挑動潛藏在他骨子裏的頑劣根性,他玩興大發,情不自禁戲弄她,要不是這場火來得正是時候,他差點就要因為玩得過火而壞了全盤計畫。
救火的水不小心潑濺到他的袍角,他不在意地撇頭瞄一眼月華門,繼而仰頭看着漸白漸亮的天光,他知道今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一場他跟劉瑾短兵相見的硬仗。
皇上微染風寒,改在寧壽宮宣詔上呈奏本的文武百宮。
寧壽宮斗拱檐飛雕龍畫鳳,朱漆金彩燦爛輝煌。武宗橫卧在香檀木龍床,枕着精綉金織龍紋緞枕,閉目傾聽大臣的疏諫,裊裊如祥雲的腦麝香氣不斷從龍楊畔那一對栩栩如生的金雕仙鶴嘴裏噴出來。
視湛雲如眼中釘肉中剌的劉瑾果然乘機上奏彈劾他,劉瑾奏稟:「皇上!敏公主逃離宮苑,臣以為湛大人嚴重失職,理應接受懲處。」
「敏兒逃宮,跟湛雲有什麼關係?」武宗霍張緊閉的雙目。
「要不是湛大人暗中相助,敏公主怎會成功脫逃?!」
「一派胡言!敏兒跟湛雲水火不容眾所周知,他們兩個不知怎地就是互看不順眼,一碰面就唇槍舌戰互不相讓,湛大人跟敏兒不交心,沒道理幫敏兒。」武宗揮揮手不表認同。
「啟稟皇上,奴才手上握有人證可證實昨兒個夜裏,湛大人在月華門前面跟敏公主相談甚歡,不久之後,漱芳軒就遭人縱火,讓敏公主得以趁亂逃走。皇上!湛大人三更半夜不回府安歇,跑到後宮做什麼?」
「嗯!卿家所言甚是。湛雲啊,針對劉公公對你的指控,你怎麼說?咳……呸!」服侍武宗的老福公公雙手恭執金盆兒,接住武宗咳出的一口濃痰。
「微臣接獲鏢書,指出有刺客潛入禁宮,微臣擔心萬歲爺安危,不敢怠慢,遂連夜進宮護駕。甫進宮門果然看見一條黑影竄進御花園,微臣一路尾隨跟蹤才會追到月華門。」
「這麼說,你的確撞見敏兒了?」
「我不敢確定『他』是不是敏公主。」
「荒唐!你跟敏兒打照面不下數十次,以你的眼力豈有辨識不出敏兒的道理?」
「昨晚月黑風高,伶俐跟一名年輕太監深夜同行,微臣雖然攔下盤查,但那人卻始終低垂著頭,對微臣的問話避不作答。正當微臣想拿下他們的同時,漱芳軒卻失火了,微臣急着加入救火才會讓他們趁亂逃逸。」
「皇上!這全是湛大人的脫罪之詞,不足採信。」
「這是微臣收到的鏢書,請皇上過目。」湛雲探手人衣里,取出一張字條,交給老福公公轉呈聖上。
「嗯!劉公公,說說你的意見?」武宗看完字條讓老福公公拿過去給劉瑾。
「鏢書可以找人造假。依臣淺見,這無非是湛大人唯恐皇上降罪,事先找人寫妥字條充當護身符。」
「劉公公!你怎可含血噴人?」湛雲矢口喊冤。
「我含血噴人?我看是湛大人心中有鬼吧!」
「你——」
「兩位卿家不必爭辯。這件事……朕亦難辭其咎,要不是朕有意下旨派敏兒和親,敏兒也不會因此負氣離宮。唉!」
「難道萬歲爺不打算追究湛大人刑責?」劉瑾氣忿不平,好不容易逮到湛雲泛錯的機會,他焉有不乘機大加撻伐的道理。
「朕一向賞罰分明。既然敏公主是在湛雲的眼前溜瘧,湛雲啊,你就代朕找敏兒回宮,將功折罪。」
「遵旨!臣有把握很快就將敏公主帶回萬歲爺身邊。」
「不!朕不要你強押敏兒回宮。否則,以她倔傲的剛烈性子只怕很快又如法炮製再度逃宮。你就在她身邊保護她,她高興幾時回宮,你再護送她回來。」
「那……萬一,敏公主決意在外頭玩個三年五載,那……微臣……」
「如果是這樣,那麼,你就安安心心陪她玩個三年五載吧!」
「可……微臣不在皇上身邊,實在放心不下皇上安危。」
「湛大人此言差矣!難道我大明皇朝就你一個人對萬歲爺忠心耿耿?萬歲爺要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萬歲爺的安危不勞你操心,除非……你想忤逆聖意,公然抗旨?」劉瑾落阱下石,恨不得早日將湛雲從萬歲爺身邊逐開,好安插自己的心腹親信以掌控萬歲爺的一舉一動。
「不敢!湛雲不敢抗旨。」
「那你就快快領旨出宮保護朕的敏兒,千萬不能讓她受到丁點委屈,否則,朕唯你是問。」
「微臣遵旨。」萬般無奈的湛雲抱拳領旨。
「劉公公。」
「奴才在。」
「湛雲暫留的遺缺,就由你負責找個可靠的人遞補吧。」
「奴才馬上辦。」正中下懷的劉瑾喜不自勝。
「沒事就退朝吧!朕乏了。」武宗揮手示意眾臣退下。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