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媽!爸今天到底會不會回來?”祝艾波靠着門邊坐,看着鏡子裏一張化妝得體,和她一樣美麗又相似的臉;無聊地抽玩着衣服下擺的須線。
她母親艾香小心地對着鏡子刷好睫毛膏,左顧右盼,覺得滿意了,才淡淡地回答說:
“我也不知道。你趕快去換衣服吧!快遲到了!”
“我不想去。”
艾香放下粉撲,透過鏡子看着鏡里的祝艾波,耐着性子說:
“你不去怎麼行!位子都預定好了。”
“爸會不會去?耶誕節前天他才回來,當天晚上好不容易才一起吃個飯,可是他待不到兩天就又走了。我問他新年會不會在,他不肯告訴我。媽,爸是不是又出國了──和那個女的!”
祝艾波咬着唇,扯弄衣服出氣,把衣服下襬的須線抽成流蘇。
祝艾波的父親和母親之間婚姻名存實亡,兩人早已形同分居。她父親在外頭早已另結新歡,祝艾波也知道;而她母親,事業企圖心重,把全副的心力放在工作上以忘掉婚姻的不幸。
夫妻倆有時會聚首,帶着祝艾波一起──多半是吃飯──維持某種家庭的關係。平安夜他們一家和樂融融,祝艾波本來以為她父母有和好的跡象;可是現在──祝艾波用力扯斷流蘇,用極其冷淡,不像她的年紀應有的冷酷說:
“什麼嘛!你們最自私了!一點也不為我想!”
“艾波!”艾香平靜地說:“我和你爸爸之間的情形你最了解了。個性既然不合,勉強在一起也只是痛苦,不如分開的好。快去換衣服吧!別讓翁伯伯他們等太久!”
祝艾波換上她父親耶誕節送她的小禮服,姣好的身段和她母親相形之下,絲毫不遜色。
祝艾波美麗的外表遺傳自母親,好強的個性也遺傳自母親。她從不讓羅沙她們知道她父母的不和以及家庭的冷淡;在別人面前,她一直活得驕傲又趾高氣昂。
沿路熱鬧的新年景象延續着耶誕的歡樂氣氛。年底了,這個夜是這一年最後的年底。艾香看一眼座旁不發一語的女兒,熟練地駕着方向盤,滑過條條亮着黃金小燈泡的街道。
不管是不是有人在陰暗的角落獨受冷落,街上的景象氣氛永遠被烘托得那麼幸福熱鬧。祝艾波望着閃閃發亮的街店一路退馳而過,突然大聲說:“停車!”她回頭張望,催促她母親。
“停車!我要下車!”車子停了。祝艾波下車說:“媽,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怎麼突然──”艾香有點驚愕。“算了!隨你吧!不過你知道地方,什麼時候想來就來。你翁伯伯一定會很失望,他特地包下飯店一層樓……算了!我走了!”
“翁伯伯”其實是艾香的事業合夥,今晚的新年舞會其實也是艾香公司舉辦為酬勞員工的。祝艾波原本就不想去,剛剛自車內瞥見某個人后,就改變主意了。
她跑到剛剛車子經過的那地方。還好,他還在。
“嗨!等人嗎?”因為剛跑過,祝艾波臉泛紅潮。
“某個人”轉頭看她──漂亮高挺的速水真澄。
“是你!”聲音低沈的,有點失望。
“很失望吧!不是她。”祝艾波說:“你沒有約她嗎?哦──還是因為艾維特?”
“跟他沒有關係。”速水真澄淡淡地說。
“真的沒關係嗎?她跟我說她喜歡艾維特。我好心告訴你──難道你不喜歡她嗎?”
“謝謝你的操心。不過,那是我的事!”速水真澄含笑說:“這麼晚了,天氣又這麼冷,你還不趕快回去!”
祝艾波突然挽着速水真澄,半仰着頭,鮮紅的唇在暖黃的燈光照射下,顯得更艷人。
“我說過,我不會放棄的!”她神色堅定地宣言。
速水真澄輕輕掙開祝艾波的手,岔開話題說:“趕快回去!免得感冒了。”
“為什麼我就不行!不管你喜歡的是不是她,我絕對不會放棄的!”祝艾波大聲喊着,眼淚糊髒了臉上的妝。她跑到街心,攔了輛計程車離開。
速水真澄見她離開,才鬆了一口氣。想起祝艾波剛剛哭泣的臉,錯交着那日他“回覆”祝艾波的“問題”時,羅沙臉上的那種蒼白,不由得心煩意躁起來。他抬頭漫視前方,突然欣喜地笑了起來。
路對邊,街尾轉角,羅沙雙手插在衣袋裏,有點駝背地抵抗寒風的侵襲。
今天對她來說,是夠熱鬧的了。偏偏又有些開口無法解釋的情緒,歡樂或者哀傷什麼的,壓得她心頭沈甸甸的。
大概是年底的關係。這樣的日子總容易讓人有些特別的心情:高昂或者低潮,或者莫名其妙的傷感。
風吹得那麼冷,時間讓人恍憾。先前馬琪到她家號召她一起去唱KTV,她突然興起說:“發個誓吧!”
馬琪罵她神經。拖着賴在沙發上的她說:
“走啦!出去活動活動!慶祝新年來到!”
“算了!”羅沙意興闌珊。“新日子只不過是舊日子的延續,除舊布新其實也只是安慰心情的騙人把戲!”
“你不要發神經好不好!這麼好的假期,撩撥這些灰色的東西做什麼!走啦!”
馬琪在某個程度上,和祝艾波差不多,十足是個流行的奴隸。有一次羅沙在玩“俄羅斯方塊”,不小心被她們撞見,給笑得半死;說什麼現在流行到“快打旋風第三代”了,她還在堆砌那些半死不活的俄羅斯磚頭。
她們這兩個新人類,連吃個飯都要依照流行指南!
其實這也難怪。祝艾波母親橫跨流行、資訊兩界,走在時代的尖端;祝艾波耳濡目染之餘,當然不落人後。馬琪是家裏錢多,又勇於做任何新的嘗試,個性又拉雜好奇,當然前衛又好拉風──每次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大多是馬琪帶頭犯罪。
不過,她特別喜歡吆喝羅沙,不只是因為她們交情好,還因為她說羅沙的個性最“古董”。倒是祝艾波持相反意見,說羅沙其實是那種“悶騷”的人,壞事都躲在暗處里做,不讓人知道。
其實,她們通通都猜錯。羅沙拉了拉衣領,不讓冷風灌進脖子裏。她其實和大家一樣好奇、愛冒險,只不過她的熱度比較不容易沸騰,也沒有她們那麼持久。她的態度通常是淺嘗即止。而且嘗試過一次就可以了。一件相同的事,她很煩於一試再試。
在KTV時,馬琪完全霸佔了麥克風。馬琪的聲音像牛在叫,又十成十的鐵鍋生鏽在刮屑的破鑼嗓,難聽死了。唱到高音時“巧”不上去,老是指到一半就斷氣,拍子又對不準,連連走音,她還是樂此不疲。
“嘿!這一首,‘最後的年底’,羅沙,你快來唱!”
“不要了!”羅沙懶懶地搖頭。
她才唱了兩首,就對麥克風沒有興趣。她知道她絕對沒有當歌星的本錢,而且。唱歌需要浪費很多的力氣,累死人了。
“都市人的叢林遊戲總是無聊的居多,浪費金錢又浪費時間和氣力,KTV就是。”當馬琪的敬鑼嗓又嘎嘎地叫。讓羅沙受不了地批評說。
馬琪不理會羅沙的批評,故意對着她大唱:
“不要再鎖眉不展,這是嶄新的開端……”嘴巴張得又圓又大,羅沙看着生氣,抽出一張面紙塞進馬琪的嘴巴說:
“嘴巴張這麼大,我都看得到你的蛀牙了!”
“算了!”她說:“你對這個地方沒興趣,帶你去一個更棒的地方!”
馬琪慫恿她去參加什麼年終派對,羅沙仍然一副無精打采、興趣缺缺的樣子。
多半時候,她都躲在角落裏喝着桔子水。生了兩支慢舞的時間后,她找到馬琪說:
“我要走了!”
“走?才剛開始呢!”馬琪腮幫鼓鼓的,在生氣。
“裏頭太悶了,我想出去透透氣!”羅沙擺擺手,不管馬琪是不是還在生氣,掉頭離開。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就是提不起興趣。她想,不只因為她對那種吃吃喝喝、跳跳舞,計時倒數十秒,然後尖叫,親吻彼此臉頰的洋遊戲感到無趣;最主要的,她想她是陷入了一種莫名的低潮。
屬於季節和節日的。
天氣這麼冷,陰風鬼雨,不只牆壁長霉,讓人心情也跟着陰霾起來。如果只是無聊賣弄哲學身段那還算好,可是心情那種強烈的空虛吧。卻又不是摸摸鼻子,罵句“假假的”就可以帶過去。反正天氣不對,太冷了。
冷風颯颯,羅沙雙手擺在衣袋裏,駝背得更厲害了。
她轉過街尾拐角,冷不防視線遇到了速水真澄的。
人很多,連成了一股流潮。速水真澄站在路口對邊,微笑地對她招手,她穿過人潮走到他跟前。
空氣好冷,羅沙呵着氣,微微搓着雙手。速水真澄伸出手,將羅沙的手包在掌心中,呵氣搓揉着,給了它們一絲熱。
空氣實在太冷了。速水真澄就那樣牽着羅沙沿着行人路一直走。
“要去那裏?”羅沙問。
“隨便走走。”速水真澄回答。
結果,一不小心就走到速水真澄的畫室。
羅沙滿喜歡到速水真澄的畫室的,尤其臨到窗邊,旁邊的建築物都不高,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還有一大片天空,總是讓她的心情覺得很美麗。
“你實在真幸福,住了這麼個好地方。”羅沙把身子掛在窗邊,感嘆地說。
速水真澄半開玩笑,半又像認真說:“如果你覺得喜歡的話,可以搬來跟我一道住,我可以分租一間給你。”
“不要跟我開玩笑,小心我會當真!”羅沙探伸了身子,往下看的景象有點恐布。
速水真澄把她拉開,將窗戶關上。空氣實在太冷了。他把雙手貼在羅沙的臉頰,羅沙大叫一聲,真的是太冷了。
她撇頭一瞥,看到了桌子上那瓶冷藍香水。
“你怎麼沒有把香水拿給艾波?”羅沙走到桌子邊,拿起那瓶香水看了看,奇怪地問速水真澄。
速水真澄收了表情,淡淡地回說:“忘了。”
“那你就這樣把它擱在桌上?”羅沙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速水真澄沒有回答,走到桌旁,打開香水開了聞,突然灑了一些在羅沙身上笑說:
“這香味還不錯吧!”
空氣那麼冷,那香精在身上揮發的滋味真不好受,冷透了。
羅沙搶過香水,也想灑一些報復在速水真澄身上,沒對準目標,全潑落在在空氣中。頓時,整個空間全景香水的味道。
就這樣你來我往,沒多久,一瓶香水就全讓他們揮發光了。空氣中滿是花香的塵埃,兩個人的身上也全都香噴噴的。
空氣不流通,加上一屋子的香氣,羅沙覺得鼻子怪怪的,便把窗戶全打開。冷空氣流進來后,人就清醒多了。
她靠着窗口,冷風呼呼地灌。速水真澄由身後扣住了她的肩膀,胸膛貼着她的背脊說:
“呼!這樣暖和多了。”
的確!她也覺得溫暖多了。低下頭,連水真澄着白毛衣的手臂橫在她的脖子下;兩人身上的香味在發酵,她不禁緩緩地將臉頰貼在白毛衣上頭。然而,情意尚未迷亂,速水真澄無名指上那枚戒指刷白了她臉上的紅暈。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羅沙低低地說。
“什麼事?”速水真澄把臉欺到羅沙的臉頰旁,手仍抑着她的肩膀,含笑地看着她。
“你這個戒指……你……你……結婚了嗎?”支支吾吾地,好不容易才把問題問出來。雖然已經聽祝艾波說過,她還是想由速水真澄口中得到證實。
“這個啊!”速水真澄抬手看了看手上的戒指。“只是戴好玩的。本來是想利用它避免一些無聊的麻煩,現在用不着了。”
現在用不着了?羅沙心一凜,隨及黯然。是啊!用不着了,他已經有了祝艾波……誰知速水真澄繼續說:
“你喜歡嗎?送給你!”
他拔下戒指,套在羅沙的手指上。指輪的圓圈在羅沙指上顯得過大了,搖搖地松晃着。
“啊!不可以!這──我──”半高興,半驚惶,羅沙看着戒指不知如何是好。
“別客氣了!除非你不喜歡,不想要──”
“不!我喜歡!”羅沙脫口打斷速水真澄略疑的語氣。
“那就好!”速水真澄滿意地點頭。“不過……”他抓着羅沙的手。“好像太大了……我有辦法!”
他將戒指從羅沙手上取下,找出了跟細麻繩,用銀片在繩子兩端做了煉扣,再將戒指穿進麻繩上。
“好了!”他將戒指項練戴在羅沙脖子上。
羅沙低頭看着成為項練的戒指,還是有點不相信。
“真的要給我?”她問。
“當然是真的!”速水真澄開玩笑地擰了擰羅沙的鼻子。
空氣中依然充滿着醉人的冷藍香。香能蘊情醉人,戴着速水真澄的戒指的羅沙,偷偷地陶醉了。
☆★☆
這一天,黑山老妖要娶親,暮藹沈沈加黑雲。
課室里死氣沈沈。
培堯兄雙手插在胸口,拿着羅沙的考卷,用那種似笑非笑、嘲謔的表情站在羅沙面前說:
“我說羅沙啊,你還想不想畢業?”
羅沙抬頭對他諂媚地笑了笑,讓他知道,她知道他只是在說笑。
培堯兄學着她笑,突然收住臉,湊近她的臉孔說:
“下次再這樣,你就會死得很難看!”
“呵呵……”羅沙小心地陪着笑。“我知道,你只是在開玩笑對不對?製造一些恐怖、憂慮的氣氛讓我們──”
“是嗎?”培堯兄雙手“拍”一聲落在羅沙桌子上,考卷夾在掌面與桌面之間,大大的阿拉伯數字“5”。腥紅地染在培堯兄的指縫間。
看培堯兄一臉殺氣騰騰的,大概準備玩真的。這是個充滿妖氣的下午,魔道奏鳴曲遍響的末日。羅沙待培堯兄下課一走後,立刻萎在桌上嗟嘆着:
“唉!‘小歡易得,大喜難期’,我卻連基本的免受恐懼的自由也淪喪了。我的心好沈重!”
馬琪馬上接口:“少來了!你這種千年妖精,打不死也罵不疲。”
“馬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我再怎麼混,也是有做學生的自覺!”
“得了吧!豬不會說她是豬。”
“馬──”
“羅沙,”祝艾波款擺生姿走過來。“你最近變得越來越有‘蠶味’了,嘖嘖!看看你的樣子,軟骨動物一樣,軟趴趴的沒精神,要死不活的,一副邋遢樣。”
大家把目光轉向桌下羅沙的雙腳,一隻着了白襪,另外一隻着了絲襪。
“小心了羅沙,”胡書瑋研究“兩色襪”半天說:“健忘通常是老人痴呆症的前兆;依照你的情形判斷,敢情是‘快了’!”
“你們有完沒完!”羅沙不耐煩地說。
“羅沙!要不要吃?”林子倩越過眾人,給了羅沙一塊蛋糕。
羅沙感激地說:“還是你好,你怎麼知道我正好肚子餓了?”
林子倩“啊”了一聲,渾渾地說:
“我不知道啊!那塊蛋糕是我昨晚吃剩下的。‘皮皮’又不吃,丟掉了可惜!”
羅沙狼吞虎咽,一塊蛋糕早就只剩下渣屑。聽到林子倩這麼說,捂着嘴,滿臉噁心。
她跑到廁所嘔吐,眼珠子差點沒吐凸出來!
“死林子倩!沒腦筋也不是這種白痴法的,把她家土豆貓不吃的東西拿給我吃!”她拭掉嘴邊過度沖洗殘留的水珠,對着鏡子咒罵。
轉入迴廊,碰見了艾維特。她試着想對他笑,不料艾維特開口說:
“你還欠我一百塊。”羅沙的笑容僅在半空中,而艾維特,反倒是笑了。
馬琪冷不防出現在羅沙身旁,瞟了羅沙一眼說:
“省省吧!太漂亮的男人只能談戀愛,不能論婚嫁的。而這一個,恐怕連談戀愛都有麻煩!‘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否則自找罪受,自惹眼淚。”
“你在說什麼?”
“說那個!”馬琪微微揚着下巴指向艾維特的背影。
“神經!”羅沙恍悟馬琪的會錯意,罵了她一聲走開。
天氣陰沈,果然黃道不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