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一種很深的藍,不知道用什麼顏料調畫出來的。做畫的風格很凌亂,但是很深邃,猜不出是天空或是海洋,也偶爾讓人錯覺成夢的色彩。下方沒有落款,不知道作畫的人是誰。
那幅畫掛在一家小店的櫥窗外,小店座落在大學旁邊那條長長的櫻花道上。櫻道女中就位在櫻花大道上;可以看得見海的山坡上。
學期才剛開始。可是長長一個夏天,羅沙每天爬着陡緩的櫻花道都會經過那家店,就看見它掛在那裏。
第一次看見那張畫、那種藍時,她急急地停住了腳步,靈魂被吸引住了她佇足在櫥窗外不動。那是着了精靈之翼的冷艷的藍顏色,卻讓她的心情燒了起來,心頭不斷湧起一股熱,化作眼眶外的兩行淚。
怎麼會突然流下了眼淚?羅沙自己也不明白。她想那種情緒也許是感動,但還是不知道因為什麼。
她愛上了那幅畫,那種藍。
但是,新學期開始,那張畫不見了;羅沙站在往當慣掛着那張畫的位置,透着自己的窗影拚命往裏頭張望,希望能發現那張畫。
沒有。它穿了翅膀飛走了。
“小姐,你在我什麼?我可以幫忙嗎?”裏頭有個小姐親切地推門出來問。
由敞開的門往裏頭看。羅沙才注意到這是一家藝術用品的專賣店。它不只供應顏料、工具,也陳設了相關的畫冊書籍,還有許多小號的油畫作品,以及水彩、素描、雕塑、設計等美麗成品。
可是,沒有那張畫。
羅沙指着慣常掛着那幅畫的位置說: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那張畫到那裏去了?”
“那張畫?”
“就是那張──一直掛在那裏,構圖都是藍色的那幅。”
小姐的臉上露出了抱歉的神色。
“對不起,小姐,我才剛來,所以不曉得你指的是什麼。你要不要進來看看別的作品?有很多很不錯的……”
“不用了!謝謝!麻煩你了。”羅沙掩住失望的表情,鞠躬離開。
這對她是個不小的衝擊。她沒有想到,那幅畫會那樣的不見。少了那幅畫,櫻花坡道走起來竟變得那麼漫長。
她拖着腳步走進校門,禮堂外已聚集各路好漢,典禮即將開始。
“各位同學,我是宋校長。
今天是你們人生的轉捩點。從今天開始,展現在你們面前的,將是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日子:亮麗、積極,而且充滿活力。
高中三年是人生的黃金時刻,你們要把握這青春歲月,好好用功,學習做人的道理,各項社團活動也要積極的參加,培養正當的興趣。建設健全的心理,和鍛煉強健的體魄。
要知道,青年是國家的棟樑,你們要……”
又開始了!
第一天,老宋就磨牙飛沫,重頒去年、前年,再去年、又前年的那一番老套,連詞兒都沒改,似乎很陶醉他自己那一套“老宋說”的金科玉律。
陽光普照,禮堂上空卻莫名地籠罩着一股灰彩。缺乏空調設備的禮堂里,因為人氣鼎旺,麥克風又不斷傳着催眠的靡音,成了睡神肆虐的沙場。
羅沙夾在一群表情老實、似懂非懂、認真莊嚴的菜鳥當中,勉強忍住呵欠,將手掌當扇子。不斷地扇着風。站在她身邊的馬琪對她扮了個鬼臉,滑稽透了。
難怪她要做鬼臉;羅沙在心裏笑了。老宋每次遇到這種“大場合”,只要是全校師生聚集在一塊,什麼“開始”與“終結”的“紀念大典”時,他就喜歡頒佈這套金科玉律,據說是為了“鼓勵新人,勉勵舊人”。
兩年前的這個時候,大概她們也是像周旁那一群菜鳥的那一副蠢樣吧?
真是不可思議!小高一時的生澀就那麼過去了。
剛剛祝艾波看到她,就猛學多長了舌頭的八哥,不斷唱着:我看見了一隻駝鳥,哦!我看見了一隻駝鳥……
蓋駝鳥也,駝背的老鳥──小高一剛入學時,她總是譏笑她是“忍者菜鳥”,現在升格了,變成“駝背的老鳥”。
該死!這隻三八烏鴉。羅沙想着咒罵了一聲。
祝艾波擁有傲人的選美標準身材,和讓人受不了的自信心;似乎以為身材好就代表了一切,特別喜歡取笑人。馬琪常撇着嘴說:
“波霸那個人啊,套句二胡說的,除了奶油與脂肪外,其它全都是白麵包發酵的。”
“波霸”指的是祝艾波;“二胡”則是說“女秀才”胡書瑋。
本來,她還覺得胡書瑋太刻薄了,現在她百分之百同意;波霸除了有三圍可以浪費制服的布料外,完全是浪費糧食的存在。
豬八戒!地想着又咒罵一聲。破壞她一天的心情。
其實她心裏還在挂念的,還是那張畫。為了那張畫,她不管自己有沒有繪畫天份,參加了校外的私人畫室,想投考美術大學,想畫出那種藍。可是現在,那張畫不見了,這一切顯得失了意義。
“唉!”她不由自主地嘆了一聲,繼續先前的無精打采。
“……加油,”麥克風繼續在激昂地散播着口沫。“為了鼓勵同學多參加社團活動,這學期我們特別從隔壁‘櫻道大學’新聘三位優秀的人才,分別擔任你們的體育、家政、藝術等社團活動的指導。現在讓我們鼓掌歡迎他們三位上台。”
新舊兩區分別爆出了明顯分歧的熱烈和寥落的掌聲。
體育指導是個五短身材的傢伙,看起來挺結實的,像小一號的“阿諾史瓦辛格”。
家政指導長得很水,軟趴趴的吳儂腔,聽着就讓人骨頭先酥了半截。不忍心拒絕。
藝術指導果然就很“藝術”。他沒有作自我介紹,只是說些“請多多指教”之類的混話。長得很高,很漂亮,很有點混血兒的味道。
耳語四傳,嗡嗡的嘰嘰喳喳死人了。
他一上台,馬琪就用手肘撞撞羅沙,對她曖昧地眨眼說:
“他好酷!你喜歡的那一型!”
“酷?喜歡?”羅沙搖搖頭。“不要用這種字眼跟我說話,那是沒受過教育、次級文化的人在用的字眼。”
馬琪白了她一眼。
“次級文化?”馬琪眼皮往上吊。“好吧!你這個糟老頭,告訴我,在你的‘主流文化’里,‘酷’這個字,怎麼解釋?”“冷漠吧!我喜歡這個形容。”羅沙聳聳肩。
前頭,那個波霸,噘嘴嘟唇的,一副對他崇拜至死的表情。
馬琪看好戲地瞧着羅沙一眼,羅沙不說話。
祝艾波看男孩──唔,應該說是男人──的眼光有問題。她喜歡成熟型的,尤其是那種“白斬雞”──那種皮膚白白的、沒曬過幾天太陽;沒有胸肌,走不到二哩路就會頭暈目眩、呼吸困難、心臟衰竭;身穿名牌進口襯衫、西裝,腳蹬真皮名鞋,外加領帶、飾抑,各種裝備一應齊全,看起來跩跩的文弱白領。
除此之外,她也喜歡“來亨雞”。最好是純種的,雜毛的也無所謂,“土雞”回銷偽裝的“來亨雞”也可以。總之,只要口吐“硬給你死”,展現出“異國風情”或者“都市叢林”文化的,她都看得上眼。
這一點;秀才胡書瑋跟她完全相反。
胡書瑋欣賞“土產雉雞”,戴金邊眼鏡還有方帽子的那種。
學術型的,她們這麼說。
她常譏諷祝艾波崇尚“皮相主義”──哦,不!是“表皮崇拜”,而且虛榮、膚淺、不注重內涵……
可是這一回,她非但沒有反駁祝艾波,尚且露出附和的神色。
馬琪又以眼神挑弄了羅沙;羅沙還是不說話。
有什麼好說的?老天都會有時睛光有時雨了,她幹嘛費神去揣測尚未發生的事!
回到課室,她立刻趴在桌上。說是累,也不盡然,只是想到下午的模擬大考,就讓她頭昏腦脹、天昏地暗。
說起來,她雖然處於前程重要時期的關卡,卻總是沒什麼自覺,又實在沒什麼大志向。這種矇混的混沌,遇上今天這麼令人傭懶的天氣,更是讓她除了睡覺以外,什麼事也提不起勁。
大概學校也擔心她們這樣腐敗下去,所以學期才剛開始,就對她們大刑伺候,讓她們有所警惕。
儘管這樣,這個天氣,悶和熱交織成的一天,還是讓人精神振奮不起來。
“啊!一隻鴨昏倒在烤箱上了!”隨後進來的祝艾波誇張地叫起來。
馬琪給了祝艾波一個衛生眼,提起羅沙沈重的腦袋,把一杯茶頂在她下巴說:
“喝杯茶提提神吧!看你這個樣子,我都跟着沒精神。”
羅沙把下巴稍微移開,連手部懶得動,就那樣就着杯口啜了一口。
“呸!好苦!”入口不到三秒鐘,她就把茶吐出來。
“我猜得沒錯,她果然把它吐出來了!”胡書瑋放下書本,儼然神機妙算的姿態。
“哦?你的‘八卦’事先告訴你了?”祝艾波譏刺說。
她們兩個一向不合,講話難得沒有火藥味,卻又極其耐人尋味地同屬一個死黨圈。
馬琪擺了個非戰手勢,擋在中間,轉出了另一杯茶在羅沙桌上。
“試試這杯吧!新品的包種,不曉得我媽從那裏拐來的,聽說滋味很甘醇。”
“是嗎?”羅沙猶豫地喝了一口。“嗯,味道還不錯,不太苦。”
她是最痛恨苦滋味了。她的肚子原本是很中國的,然而。只要一碰上這種“藝術品味”的,她的胃就有那麼一點受不了,難以接受;她寧願喝白開水。
“好啊!”馬琪說:“連這點‘小苦’都‘吃不了’。看你以後怎麼擔當重責大任。”她頓了一下又說:“你是不是也不吃苦瓜?”
羅沙點了點頭。
“難怪你一臉菜色。這樣不行的!”
“沒有辦法啊!我媽也總是說我太難養了,挑嘴得不得了。其實,我只是不像你們食慾那麼好罷了!”
不過,話雖這麼說,羅沙瞥了胡書瑋一眼;她想,她約莫真是如二胡常批評的,他媽的沒什麼文化。
根據胡書瑋的演繹,茶道茶道,茶乃屬道,道乃一種思想,一種義理,一種信仰;然後恰如百川納諸海,歸諸文化之大統。
狗屎!胡書瑋就會堆砌一些讓人聽不懂的名詞,讓人覺得很偉大,聽起來肅然起敬。
羅沙甩了甩頭,又重新趴回桌上。
“別這樣!你這個姿態實在很難看,振作一點!”馬琪又把她從桌上提了起來。
“沒辦法!今天實在太悶太熱了。”
“羅沙!”祝艾波拉張椅子坐在她的對面。“你真的很不浪漫咄!看看外面,今天的天空這麼地中海,你居然達一點感動都沒有!”
羅沙探頭出窗瞧了瞧。天空的確很藍,可是不是那張畫裏讓她無名流淚的那種藍。
她不是個性溫柔的女孩,也不具悲劇的美少女氣質,所以並不會動不動就為落花細雨嘆息流淚。她有的,只是一點任性倔強。還有被畫室老師評語沒有什麼藝術天份,一氣之下踢了架上石膏一腳的粗魯莽撞。
只有那張畫例外,她愛上了那種藍。
“還好啦!”她把頭從窗外縮回來。“很適合睡覺打呼的天氣。”
“你的調調跟耶魯還真像!”
耶魯教地理。夏天有次上外國地理時,耶魯不曉得發什麼顛,講着講着講到哈佛去,然後又講到教育界、教師去,然後突然冒出一句話:這裏的xx很沒格。
那時她躲在馬琪背後,沒聽清楚那句話,便探了探頭,想根據他臉上精採的表情自行繹練這句話。結果,拐到了脖子。差勁透了!
耶魯一直就是那麼狂妄、臭屁極了。可是想想,一個人要學會像他那樣屁,學會驕傲,其實還是不容易的。起碼,他要有先決條件上凌人的氣勢、優秀的意識,或是某種亂沒道理的貴族心態。
這是羅沙所欠缺的。她搖頭說:
“差多了!我沒有他那種自信。其實我倒是一直盼望能跟他一樣,下巴和脖子成仰角四十五度,抬得高高的。”
“那叫臭屁,不叫自信!”馬琪說。
大概只有她欣賞耶魯。死黨圈裏,包括最溫馴的林子倩,都對耶魯缺乏正面讚賞的評價。
“對了,羅沙。”馬琪問:“你現在外頭那美術課上得怎麼樣了!你還想考美術大學嗎?”
“不,砸了。”
“砸了?怎麼會?你不是一直興沖沖的……”
“已經失去意義了。”
“失去意義?……”馬琪顯然不了解。
“你們兩個,”胡書瑋推開書說:“如果有時間在這裏討論無聊的事,不如多用點心看書,離下午模擬考只剩兩小時三十七分……。”她看了下表:“……呃,四十一秒。”.
胡書瑋的話很有力量,話匣子的螺絲旋釘全都緊了。
用功了半小時,腫了兩小時,外帶被馬琪吵醒七分鐘半,羅沙仍然精神無采地趴在桌上,英文課本被擱在她的下巴下,上頭還有一攤可疑的、幹掉的水漬。
鈴響了,她勉強正坐,餘光瞧見一個人從前門口進來,抬頭一看──哎!哎!哎!
艾維特。
她原是頂討厭他的,因為他居然對她發脾氣。
這事,要回溯到夏天剛開始的時候。她在課堂偷吃便當時被他抓到,他好凶,對她。所以每次看到他,她都沒什麼表情,就當是沒瞧見一樣。可是祝艾波每次看到他,都說他好帥好迷人;馬琪、胡書瑋、林子倩也都喜歡他。講久了,她在一旁聽多了。心裏也跟着發酵。
祝艾波說他身材好。像湯姆謝立克,結實又性感;而且俊美如魯佰艾維特。
馬琪聽了,問她不是喜歡“白斬雞”嗎?豈料她波霸杏眼兒一瞪,不屑地說:
“什麼‘白斬雞’!你們搞清楚,我喜歡的是性感、結實、溫柔、體貼、斯文、幽默、風趣、有教養、有品德……”
“卡!”馬琪大聲打斷她。
善變的波霸。
胡書瑋看上的,倒是他文學碩士的金沙帽。一直誇他頭腦好,有學問,看起來就是有讀書人的樣子,有書生氣質。
小林子倩別說他像是居家型的男人,有安全感,而且一定很疼老婆,當丈夫最好。
只有馬琪最乾脆,感覺對就是了,用那麼多形容詞堆砌做什麼!
女人女人!不可理喻的動物。每次聽她們肆無忌憚地評天判地,羅沙就支着頭不予置評。
其實她也不知道。她原是頂討厭艾維特的,他太不給人情面。聽說上回畢業班有個女的,在畢業當天向他告白,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給人之難堪的──老天!她要是那個女的,不上吊才怪!
總而言之,她還是不喜歡他……
“書本該收起來了吧?”人跟聲音一起到,就站在羅沙面前。
羅沙揉揉眼睛,收起課本。剛剛想得太出神了,忘了還有東西沒收拾好。
整個空間很安靜,只有筆的磨擦聲刷刷地響。
鈴過三響,“大刑”總算結束。
繳了卷,走出校門,剛好趕上街車。
一開始,羅沙就是搭乘街車上學的。櫻花坡道雖然平緩,但是要由坡下爬到坡上,也是很費體力的事,所以她都選擇節省力氣的事。可是夏天偶然經過那家店,看到那張畫后,長長一個夏天,她就都搭車到山坡下,再慢慢爬坡上去,只為了看那張畫一眼。
現在那張畫不見了,她也就沒有徒步的必要。
“運氣真好!”馬琪呼叫一聲,撲上那一排空座位。
五個人恰好把座位填滿,就剩下幾道縫隙。
“你們誰要跟我去看電影?”馬琪問。
祝艾波把頭轉向窗外;胡書瑋拿出小說;林子倩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糕──總之,就是“說不”的訊息代號。
“哼!這就是女人的交情!”馬琪抱怨一句,把目標轉向羅沙。“羅沙……”
羅沙看苗頭不對,舉手想阻擋。車子靠站,上來了一個超級噸位的女人,一上車就直逼她和馬琪而來,屁股一邊扭一邊說“擠一下,擠一下”,硬生生地插入她們當中的隙縫,將她和馬琪擠到河西走廊,再踢到喀拉哈里沙漠。
馬琪趁機把羅沙拉開座位,綁架列車門附近欄杆,按鈴下車。
“我們先下車了!”她對車上另外三人招手說。
“你──馬琪?我不要看電影啦!”羅沙雖然頻頻抗議,還是被馬琪拖下車去。
馬琪拽緊了她,確定她逃不了后,拍拍她被夾在她臂下的手說:
“你不去也不行了!”
山坡下離大學不遠處有一家電影院,專門演些叫得出導演字號,或者演員聲勢不弱的影片,通常是首輪強檔,是附近各級學校學生的集散地。
羅沙一路手抵腳擋,還是被馬琪脅迫看了一場文藝愛情大悲劇。
整部片子愛來愛去,哭來哭去,不曉得在放什麼屁,害得她差點就斷氣。聽說還得了什麼年度銅馬獎鐵馬獎的,海報上燙金的文宣這麼說。
那實在是使人呼吸困難的東西;可是馬琪哭得浠瀝曄啦,手帕擦濕了好幾條,一直吸着鼻說好感人。
“爛、透、了──”羅沙不耐煩地推開馬琪,她找不到其它手帕了,把她的衣袖當手帕拿去擦鼻涕。“我還是喜歡看喜劇,哈哈大笑就過去。看看你的紅蒜鼻,拜讬哦!掉眼淚也是要花力氣的,你怎麼都不覺得累?”
“你真的是鐵石心腸!”馬琪吸着鼻說。
“算了吧!那種婆婆媽媽的東西!”
“難到你一點幻想都沒有?”
“幻想?什麼?”
“愛情啊!笨!”
羅沙肩膀一聳,極其無所謂的表情。
“算了!跟你說這個簡直是對牛彈琴。在這裏分手了,拜!”
馬琪揮手再見,先攔到街車離開。
街道的風景,一式的單調,羅沙沒有多作逗留,很快地回了家。
“我回來了!”她朝屋裏大聲喊,在桌上看見她的信。
她放下東西,拆開信。
“誰寄來的?”她母親從廚房裏出來。
“阿潘。”阿潘是她的青梅竹馬。“他說他已經通過轉學考,順利辦好轉學手續。”
這個夏天以前,阿潘一家一直和羅沙他們比鄰而居;後來潘家夫婦因故離婚,潘先生申請調職,就帶着阿潘搬走了。
“真是的!潘伯伯跟潘媽媽如果不離婚,阿潘就不用千里迢迢跑到南部念書了。”羅沙封起信。“他們為什麼要離婚呢?神仙眷屬了那麼多年,每個人都羨慕他們,沒來由的、莫名其妙就離婚,害得阿潘整個人都消沈許多。我實在真不懂他們的想法!”
“小孩子懂什麼?別亂說!快洗洗手準備吃飯了。”羅母離開客廳重回廚房。
羅沙繼續屯在沙發里,手中搓着信吐大氣。
自從阿潘搬走後,“幹壞事”都不再覺得那麼起勁。她爸爸說她變得文靜多了,家裏的玻璃窗也免遭劫難好久了。
以前她和阿潘老是在屋裏打球。阿潘老是暴投,她又擅長漏接,結果,玻璃們就倒霉了。她媽總是扯着嗓子罵她和阿潘,還罰他們不準吃飯。
可是最近收到他的信,聊的都是些空洞頹沈的事。讓她突然覺得生命變得很沒意義,懷疑存在與虛無之間,間隔了什麼秘密。
如果“知覺”不存在了,輪迴這回事,又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動?太空間的隕石,飄浮的廣冥,這一切,這一切,又有什麼關連、什麼意義在其中呢?
“唉!無聊啊!人生!”
她又重重吐了一口氣,丟開椅墊,洗手準備吃飯。
☆★☆
黑板上小畫了幾圖抽象的幾何線條花樣,變化乍看萬千,遠遠瞧着很美麗。
這是周三小周末的社團活動時間,比平常久些,從下午第三節課就開始。她們一星期有三天的社團活動時間。
這裏是藝術社的社團部室──貼切的說,應該是美術,偶爾也許參雜攝影或其它文藝指導。
羅沙躲在角落裏,整個腦袋亂鬨哄的,一直安靜不下來。維納斯頸部的線條她已經連續修改了好幾次了,還是無法畫得順手;整個構圖糟糕透了,版面也搞得髒兮兮的。
本來她並不想參加這個社團,馬琪耍了小手段,騙到她的簽名同意申請書,她就這麼糊裏糊塗地加入了;另外加入的還有祝艾波。
林子倩和胡書瑋則分別浪遊到家政和哲學社。
藝術社的成員不少,多數是為了瞻仰藝術指導的丰采。第一次社團活動,他簡單地介紹了自己──速水真澄,他有一半東洋血統;山坡下櫻道大學藝術部,日本上野美術大學研究院畢業。擁有自己的畫室,現在是自由藝術工作者,兼任私立櫻道女中藝術活動的指導。
他站在那裏,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迷惑的驚嘆號,讓人稱讚造物主的神奇。左手無名指上的一輪戒指也耀眼。
他似乎特別偏愛羅沙旁邊的那塊白牆,老是釘在那個位置上,間接促成了她煩躁不安的原因。
天氣熱也是重要原因。大概因為這些緣故,讓羅沙覺得渾身不自在,不敢隨意轉頭。
真是折磨人!維納斯石膏像看起來那麼漂亮,素描起來卻那麼困難,她怎麼就是畫不出來。
大概。她真的沒有那個細胞。
速水真澄走到羅沙的畫架旁,瞧了一會兒,突然說了一句話,她沒聽清楚。他把她的二B筆拿去,二三下就勾勒出完美的輪廓,完全是“希臘”般的立體,連明暗陰影都幫她刷好。然後,他又輕輕說了一句話。
這次她聽清楚了,是個問句。
她不敢相信她聽到的,驚訝地抬頭看他,他卻宛若沒事人般地走開。她看看四周,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沒有人聽到那句話,除了她。
那不是句什麼好話,甚至可以說很惡毒。他說的是:
“你是個‘畫盲’嗎?”
這句話讓羅沙大大地泄氣,垂頭看着手中的二B筆,想一頭撞死。
本來她還覺得,這個速水真澄越看越像另一個速水真澄──她最愛的男主角。她還一本正經地對馬琪說,連水真澄是她的最愛,她認為他是所有男性最美好的象徵。馬琪罵她有病,漫畫的男主角也拿來當偶像崇拜。
現在,這個印象要大打折扣了。他怎麼可以說那種話傷害她的自尊!
“混蛋!”她越想越生氣。
不過,不愉快的事也就那麼一樁。冒充藝術大師,揮着彩筆裝腔作勢一番還是很有意思的。當然,羅沙心裏也偷偷渴望着,有朝一日能畫出“那種藍”。
社團活動結束后,五個女人聚在一起,馬琪強拉她們到舞廳去探險。二胡興趣缺缺,被打鴨子上架。林子倩嚷着也要跟去,祝艾波笑她說:
“那不是小孩子該去的地方。”
她換穿了一身彩繪緊身裝束,誇大的耳環,臉上塗得五顏七彩。尤其上身大圓領,露出酥白的奶油胸,看來駭人極了。
林子倩看祝艾波一身勁裝,吐了吐舌頭。
“少土了!沒見過世面,大驚小怪!”祝艾波挺着胸說。
胡書瑋瞥了她一眼,神氣古怪地說:
“算了!她既然敢穿,你們就要有勇氣欣賞。”
羅沙有感而發:“你們會不會有時覺得自己很清純、很無邪、很天真;有時又覺得自己很濁、很世故,很老氣?”
“當然不會!”祝艾波誇張地擺動着耳環。“誰像你這麼無聊!我看你這大概是‘青春期癥候期’,想學大人,又捨不得小孩的天真。”
什麼疑難,到祝艾波嘴裏都不會有好的解釋。
只有馬琪處變不驚。
那家舞廳真是個奇怪的地方,房間特別多,七拐八彎的,才到正廳跳舞的地方。
廳里幽暗昏渺,又烏煙瘴氣,音樂且奏得鬆鬆懶懶的,讓人跳得很不起勁。那調調兒,說真的,倒比較適合嗑藥或哈草。一言以蔽之,整個氣氛,墮落透了。
有個胖子,一直朝羅沙黏過來,很煩人。她甩掉胖子,抓住馬琪說:
“我要走了。”
“幹嘛!才來一會兒。”
“反正我要走了。這算什麼探險嘛!一點都比不上我在鄉下爬山涉水,抓魚采芒花有趣。”
“再待一會兒。”
“不了!沒意思。”
她說走就走了,不理她們在背後叫喊。
最近她覺得有點兒累。中午休息的時候,正在看“玻璃假面”,滿腦滿思緒的速水真澄,赫然變成了面像模糊的另一個速水真澄──那個藝術指導。
她一驚,撞翻了馬琪的便當。
馬琪二話不說,收拾好便當盒,再取走她的錢包,挑去一張紅色的國父,到福利社買了一盒雞腿便當。
“這是給你的一點小教訓,漫畫不能當飯吃,該吃飯的時候就吃飯,胃才不會痙攣,神經也才不會打結。”
她只好摸摸鼻子自認倒霉。
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事。那個速水真澄,竟敢否定她的藝術天份,用話刺傷她。
還有的是,她的“機率”考了零分。
培堯兄一直盯着她笑,只有皮在笑、肉不在笑的那種笑。他說:
“羅沙小姐,我不知道你那麼喜歡吃蛋,請你偶爾也吃點蔬菜好嗎?”
屋漏偏逢連夜雨。那個英文──唉!艾維特整堂課都沒有給過她好臉色。
總之,她今天實在死得有夠難看,像是喝了淡淡的一杯酒,卻苦苦的滋味滿喉。
她很想說些取笑自己、覺得自己無聊、自找無趣的話,起碼自我解嘲心情會好過一點,可是她卻不知怎麼說才好。
總之,她今天實在有夠背了。一整天心神不寧不說,喝水燙到舌頭,吃東西噎到喉嚨,連走路──她突然絆了一腳──平地耶!都拐到腳跟!
回到家后,她為了治療心情,偷偷喝了一些酒。酒精發酵,讓她把弦月看作滿月,對着天空鄭重地發誓。其實,她也不是認真要求什麼,只是覺得那個氣氛很適合發誓。
風有點冷,無星伴月,她抬頭想找“廣寒宮”,薄雲就將月亮遮蓋住,終宵就那樣賜給詩人一個好題材,月朦朧眼檬攏,廣寒月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