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夜晚的海岸公路,寒氣很深,是起霧的季節。風平浪靜,偶爾在引擎聲,以及車行速度旋起的氣流刮帶出的風聲之外,間雜的,可以聽到極輕微的激石的浪濤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縹縹緲緲。

起霧,是海釣的季節,但東風吹來,海面上乍起一片迷濛,從夜行的敞蓬車上回望而去,一路綿亘的總是江海蒼茫,沒有船釣在歌漁唱。

敞蓬車滑馳在一片漆暗凄清的海岸公路上,風打來,全身都在鼓漲,我又聞到了海的味道。

這熟悉,令人懷念的味道!

我沈默的看着海、陸、天暗成一色的天景。不知看過多少回的這番風景,這次重逢後,此去將會是多少年的別離苦!

雪佛蘭小軍艦俐落的轉了個彎,岩岬上古堡暗幢的形影遠遠在望。流風四起,這次,換我的心在鼓漲。

閉上眼我也可以清楚的看到遠離坡下燈火人家,孤聳在向海的高岬上的別墅的每一扇窗;我還清楚的知道,窗軒外高岬下那一片握在手裏纖細柔軟的白沙,在這起霧的季節,是會如何低婉的輕聲歌唱。

回憶太甜太美了,像是純釀的酒汁,輕沾就全是香醇。可是如今J離開後,這醇香,剎時催酵成心酸的苦汁。

然而,風總是不管人心情的痛癢,我極輕微極輕微的打個薄顫。

秦英夫沈默的看我一眼,關上了頂蓬。

「沒關係的,我不冷。」我仰頭留戀逐漸被車頂蓬逼窄的夜空。

「不行,如果著涼就麻煩了。」他冷淡的看着前方。

頂蓬蓋了起來,所有的閃爍光亮全被截斷,坐在車內,彷彿一下子墮入無助的黑暗。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聲音晝、盡量放低,不敢太大聲,但會在黑暗中引起回聲。我說:

「你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先生,我自己可以——」

「我這不是為了你!」他熟練的轉著方向盤,面無表情的注視前方,「我大哥離家七年毫無消息,突然接到通知就說他已經死了!我想看看他這些年來走動、生活過的地方。」

車子經過兩旁人家燈火,開始上坡。這一段坡路,連盞路燈也沒有,周圍充斥的是死寂的黑暗。

只有引擎的吵雜聲。

車子穿入古堡漆黑的鐵欄,停在門口台階前。

我下車,凝神望着那處應該有着階梯連接下海灘的黑暗。

這裏是古堡的前景區,面對的是坡下金燦的人間燈光,和寧靜祥謐。由大門右邊那條小徑走過去,轉彎的地方,便是下近海灘的入口。

由那道缺口往左一直延展的,是古堡的後景區,由落地窗可以直接跨出進入。景區不大,邊緣地帶用石林圍密成欄牆,牆外便是斷崖。這裏朝夕面對的,是無垠的蒼穹和大海,以及那一片白沙的海灘。

這就是我和J生活了七年的天地。只是二層樓的建築,對我來說,卻便像是古堡一樣的傳奇。

「看什麼?」秦英夫提着簡單的行李,站在我身後問。

「沒什麼!」

我走上台階,開門進入古堡,裏頭的擺設仍跟我和J在時的情景一模一樣。

「你往左邊走,最前頭的那間大房間就是客房,你今晚可以睡在那裏。」我指著那間J精心佈置的套房說。

J花了好多時間佈置那間房間,說是為了讓客人來訪時留宿住的。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訪客——我提醒他,他笑着說,那就讓我們兩個自己來住。

我交代完話就走上樓。經過書房,經過日光室,經過J的房間,停在我的房間門外。窗外海天仍然漆黑沒有光,四下依然寂靜悄然。

我轉回進入J的房間,輕觸著房中的每樣事物,留戀低回不已。這裏一切都充滿了我和J的回憶。就連那床上冷清的被褥,也恍恍依稀殘留着J的體溫,

遇見了J,改變了我的一生。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我有心去愛、去信任的人啊!這個夏天,我就要告訴他的,告訴他我心裏對他所有的情意,可是——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拋下我自己走?」我撲倒在床上,熱淚滾滾流下。

無緣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可是,我連我心中對他的愛,都來不及對他說!

有人開亮燈,秦英夫站在門口。

我伏在床上,來不及停止啜泣,肩膀仍卻抽顫著。

「請把燈關掉好嗎?」我收住哭咽,俯著臉,不想被看清哭泣的臉。

他關上燈,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對崖的峭峻問道:

「那就是我大哥墜崖的地方?」

我把淚擦乾,撫平被我揉亂的被褥。

「他們不是都跟你說了?」我回答道。

「他們「的確」是跟我說了!」他回過身,口氣很冷。「不過,我既然受我大哥遺言之託,我有義務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吧?包括你——你是怎麼跟我大哥相遇的?,」

「我?」我突地一呆。

「我對你做過一番調查。」他倚着落地窗,側望着岬外的黑暗。「你父親是個打零工的工人,薪水微薄;母親也沒什麼謀生的技能,你們一家生活相當的苦。你三歲那年,家裏發生火災,你父親把你搶救出來後,又趕回去救你母親和剛滿周歲的妹妹,不幸三個人全喪身火海。」

「你父親沒什麼來往的親戚,只是一些表親;你母親娘家也不願意認這門親。沒有人願意收養你,最後由鄰居出面,把你送到『慈暉之家』。」

「在孤兒院時,你一直不能跟其它的小朋友好好相處,被視為頭痛的人物,大家都對你頗有微詞。你還常常趁看管的保母不注意時,溜出孤兒院,當然,後果是常常被處罰和不準吃飯。」

「你很野蠻,沒教養。這是調查報告上總結孤兒院對你的評斷。許多和你同年齡的小孩很早就被領養了,唯獨剩你,一直沒有人肯要。」

「一直到你十三歲那年,有一天你溜出去後,突然帶回一個男子,他捐了一大筆款子給『慈暉』,同時也帶走了你。『慈暉』是私人的慈善機構,經費來自各方的捐勸,見錢眼開的院長一來因為有一大筆的收入,二來可以擺脫你,迫不及待就讓你跟那名男子走了。」他點燃根煙,赭紅的煙頭燃亮在黑暗中,像黑空中火星的光。

他吸口煙,繼續說道:

「那名男子就是我大哥了。他拒絕我父親為他安排好的婚事,帶著那名孤兒院的女孩失去行蹤。我父親一氣之下和他斷絕父子關係,秦夫人更是痛恨那名來歷不明的女人拐走她的兒子。」

「我父親死前,曾極力想打聽我大哥的下落,可是還未及有結果,我父親就死了。我繼續我父親的調查,才剛有了線索,我大哥卻死了!」

秦英夫的聲音漸沈,浮蕩著—種感傷。

四下又陷入寂靜悄然。

「你愛我大哥吧!」他突然說道,剩下半截的香煙被踩熄在地上。

「你還沒說,你和我大哥還怎麼遇見的!」他沒等我回答,極突然的,又轉回先前的問題上。

我瞪着空洞的黑暗,聲音也空洞洞的。

「我和J是在孤兒院旁那棟湖邊別墅相遇的。」我說:「我一直以為那是被拋棄的荒宅,就常常溜進去。J曾從窗子裏看見過我爬牆進去幾次,不過我不知道,因為他一直沒有趕走我。有一次我照例爬上樹,眺望湖景,想出了神跌下樹來,被J接着。他問我願不願意跟着他,我……我——」

我停下來,思緒縹緲回到從前。

「那時J伸手接住由樹上趺落下來的我,並沒有問我是誰,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問我,願不願意跟着他?就是這樣一句話,改變了我的一生。」

直到現在我還不清楚,為什麼對人充滿不信任的我,會在那第一眼,就衷心的願意跟他一生一世。

「你為什麼會那麼相信我大哥?毫無懷疑就跟着他走?」秦英夫顯然很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回想當時的情景。「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神吧!他看我的眼神,有—種我解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讓我覺得很溫暖,有種依賴,對他生出—種說不出的親近感,情願一生一世跟隨着他。」

「你愛他?」他突地又問了這一句。問得那樣突然,我陷入沈默中。

沈默是因為不願被人窺曉知感情的存在中。

「你才二十歲,還那麼年輕——」他又點燃了一根煙。

「這跟年齡沒有關係!」我脫口而出。

「那我大哥呢?他愛你嗎?」硃色的光點像是在嘲諷,燃亮成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又沈默了,好半天才又開口,帶點沙啞的嗓音在暗室里回蕩開來,有着那麼一絲幽怨。我說:

「J對我很好,很照顧我,也很——」

「他只是同情你!」秦英夫極不以為然的打斷我的話。「難不成你把同情當成了愛?」

殘淚衝動的想奪眶而下。我咬着唇,極力的拋丟開想哭的情緒。

秦英夫再度把只抽了一兩口的煙踩熄在地上。他將手插在灰色西褲里,慢慢的,從房間這一頭,踱步到另一頭。

「七年來,我大哥就是生活在這麼寂靜的地方,呼吸著這種帶有鹹味的空氣……」他喃喃自語著,字字帶種追憶,懷念的味道濃濃地在空氣里盪了開來。

我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舉手觸著玻璃,朦朧的,彷彿聽到浪花激石的拍濤聲。

不可能的!這起霧的夜晚,風平浪靜的海上……

「聽那旋律!是波浪追沙的低鳴聲……」秦英夫停站在我身邊,側耳點著玻璃聽海聲,晶亮的雙眼卻盯着我。

我把臉朝向黑暗,清晰的看見在夜空裏上演的,那些如煙的往事。湖邊的別墅,跌下樹梢的我,伸手接住我的J,爐火邊教導我讀詩頌詞的J,火光映臉的通紅……

「你真的打算把這地方賣掉嗎?」黑空中,那些往事的殘簡片斷影像漸漸在梢溺,終於漸刷漸淺漸淡出。

「不是『打算』而已,我已經在這麼做了!」秦英夫離開落地窗,走向門口。

「為什麼?你並不在乎這點小錢,為什麼要把它賣了?」我大聲的止住他的腳步。

他停在門口手扶在門欄,並沒有回頭,說:

「因為它對我沒有意義。你最好早點休息,明天我們還要趕路回去。」

我聽着他離去的足音,經過日光室,經過書房,下樓的階梯響……一切終於又陷入寂靜。

我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黑夜瞬時溫柔的環抱着我。

秦英夫的話在我腦海里回蕩不去。J是否也愛着我?還是,他真的只是同情我?他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我,而我……而我——思念得那樣心痛!

夜這麼黑,我所有的痛要問誰?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相思始覺海非深……這一片深洋,卻奪去了我永遠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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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你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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