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悄悄的,我走了。

悄別的時候,正是起霧的時刻,又是海釣的季節了。夜霧的海岸公路上,風裏一路傳來貝笛的幽嘆;海潮也在嘆分離,浪聲低低遠遠,一路相送,追着有情人的腳步,將愛與思念深深植入我的心坎中。

心在滴血,在傷痛難過,只有眼淚忘了怎麼流。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公寓。

重回頭,風景已不再相同。兩間套房並排的風霜如昨,但裏頭的人呢?是否依舊相同?

我站在門外敲門。門口的燭燈昏黃,夜,除了這一盞燈,再無任何的光亮和溫暖。

門內沒有人應門。

名倫大概已經搬走了。而隔鄰的套房——曾經住在那扇門裏面的我,此刻正站在門外徘徊。那扇門裏面的新過客會是怎樣的人呢?

也罷,沒有人為我開門也好。他一定會來這裏找我的,我也不能在這裏久留……

我轉身,身後一個男子正好從樓梯走上頂樓,無意識的抬頭。這麼黑的夜裏,他依然戴着墨鏡,穿着一身不適合這季節的黑衣夾克。

他拿下墨鏡,穿過我,打開了那扇我剛剛敲探的門扉。

「我以為你搬走了……」我站在門外,看着他進入房內把夾克脫了丟在椅子上。房間不知怎地,給我一種很空曠的感覺。

他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了拉環,仰頭喝起來,並不理我。

我沉默的站了—會,看他把—罐啤酒差不多都喝光了,望着那—扇似乎也透露著拒絕的門說:

「對不起,我好像打擾了你……」

「為什麼又要回來?」他把空罐隨便丟向垃圾桶,沒丟准,空罐子哐當的滾到門這頭。

我彎身撿起空罐子丟進垃圾筒。

「我知道我那時不該不告而別,讓你們感到失望。我……」我還是站在門外。「我真的很抱歉,我——」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回來?」名倫突然把我抓進門內,用力關上門,似乎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泄在那一聲碰撞中。「你不當我們是朋友也就算了!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他顯得很激動,接近發狂的邊緣。我不明白他的反應為什麼那麼激烈,名倫一向是很冷靜的。

「如果我打擾了你,我很抱歉……」我轉步想離開。

「不!盼盼——」他擋住了門,雙手不知道該擺在什麼地方似的搔亂了頭髮,然後像是慢慢冷靜下來,指著椅子說:「對不起,我……我不是有……算了!你那邊坐吧!」

沉默了很久,名倫走到冰箱旁打開冰箱問:

「要來罐啤酒嗎?」

「不!謝謝。」

他替自己開了一罐,喝了兩口便拿在手上把玩著。

「大家都好吧?雪兒……詠薇……?」我試着想微笑。「我還以為你們都搬走了,敲門都沒有人在。你和雪兒現在都是名人了,再住在這裏恐怕———

「公司是在別處幫我租了新的公寓!」名倫好像不願聽我把話說完,很魯莽的打斷我的話。「不過,我還是保留了這個地方。雪兒搬到新的住處,詠薇則搬到宿捨去了。」

「原來……那隔壁的套房呢?現在是誰——」

「你不覺得這房間看起來變得很大嗎?」

「是啊……難道——」

「我請房東把牆打通,一起租了下來。」他又打斷了我的話。

「原來……」我起身四處走着,走越到那舊時的我的窗前。海藍的窗帘還在,所有我遺留下來的東西都仍歸置在老地方。

「你現在願意告訴我所有發生的事了嗎?」名倫走到鏡子前,背向鏡面,雙手抱在胸前。「你既然跟他走了,為什麼又突然跑回來?那個范尚倫在你走後,跑來這裏找你不下一百次,甚至直到現在,還不死心的向我們打聽你的消息。你是不是覺得可以跟我說一些什麼?」

「沒錯,我是跟秦英夫一起離開的,我們回去了海邊。」我撩起窗帘看了眼窗外的黑暗,回頭看著名倫。「這三個月來,我們一直住在海邊。我……過得很快樂幸福。」我的身體離開了,但我的心仍徜徉在秦英夫對我的愛里。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又要回來?」

「因為我決定離開他。」

「為什麼?你不是很愛他?因為這樣才跟他私奔的——」

「是的,我很愛他……」

「那麼,是他不再愛你?」

「不!不是……」名倫的盤問,讓我越解釋越難。

「既然不是如此,相愛何必又要分手?」

我吸一口氣,吐掉名倫逼來的壓迫感,心口卻依然悶窒的如有大石塊壓著。我又深呼吸了一口說:

「我希望他回去『秦氏企業』。在那裏,他有光明的前途,我不願他為了我,而毀掉他的前程。」

「毀掉他的前程?是嗎?你是這樣想的嗎?你真的這樣認為嗎?」名倫語氣神情突然又激動了起來,抓住我肩膀搖晃着叫說:「說啊!你真的這樣認為嗎?混蛋!怎麼可以這樣想!難道你不知道,只要能和心愛的人廝守在一塊,什麼樣的犧牲他都會願意!只要心愛的人陪伴在身旁,他就不計一切,不在乎所有的冷落!只要有你!只要有你!他什麼都不會在乎,什麼事都願意為你做!他……我都願意為你做任何犧牲……」

名倫太激動了,說到最後,把自己也混淆了進去。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我哽咽起來。

「混蛋啊!你!」名倫抓着我的肩膀,頭低着,喃喃的咀罵著。

「我……名倫……」我已經泣不成聲。忍了那麼久的痛,此時全都爆發出來。

「名倫!你在嗎?你忘了這個,我送來給你。」隨著聲音的響來,門突然被打開。

進來的男子,穿着風衣,戴着眼鏡,手上拿着一本紙簿。

「我的天!名倫,你這是幹什麼?這個女孩是誰?你的歌迷嗎?你怎麼讓她進來了?要是讓記者知道了怎麼辦?」他氣急敗壞的亂喊。

「你先別緊張,盧先生。你不認得她了嗎?她是我的朋友。」名倫先讓我把眼淚擦乾,起身到冰箱又開了一罐啤酒說:「如果你真的不想被人發現什麼的話,我勸你先把門關上再說。」

盧先生把門關上,把手上的東西丟在桌上說:

「這是你忘了的劇本。下星期就要開拍了,你最好趕快將台詞背熟。還有,明天有場記者會,為新戲做宣傳,你沒忘了吧?還有——」他邊說邊將記事本掏了出

來。

「盧先生,我統統都記得,你不必提醒我?」名倫邊喝着啤酒邊說,態度讓我覺得陌生,好像和從前的名倫染了不同的顏色。

「你記得就好!」盧先生將記事本放回口袋,轉向我。「這位是你的朋友……是的!我記得。那一天,還有雪兒,你們三個——」

「盧先生,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盧先生沉默的看了我們一會,然後推推眼鏡說:

「好吧!名倫,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拐彎抹角了。你和這位……呃,這……你這位朋友——」

「她叫關盼盼!」名倫喝光了啤酒,將鐵罐捏扁,空心投入垃圾桶。

「呃!關小姐!」盧先生接着剛剛的話繼續說:「名倫,你和關小姐究竟是什麼關係?」

「朋友啊!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名倫走到桌子旁拿起劇本翻了翻,又丟回桌上,然後回過身,雙手交叉在胸前,面對著盧先生說:

「那你想問什麼?」

「很簡單,我不希望你鬧出任何緋聞——」

「我想做什麼那是我自己的事!和公司無關吧!」名倫用力掃掉桌上的劇本,口氣很暴躁。

「名倫!」盧先生很冷靜,大概看慣了旗下的影歌星如此的失態。

「對不起,盧先生,事情都是我引起的!你放心,我不會在此久留。」我知道盧先生的顧慮。

「謝謝,關小姐,非常感謝你能體諒名倫的立場。」他撿起劇本放在桌上。「我走了,名倫,明天的記者會別忘了!」

一切終於又歸復寧靜。我看了海藍的窗帘又一眼,告辭說:

「我想我也該走了。打擾了你這麼久……」

「其實你不必在意他的話的!我……你留下來,沒關係!」名倫又開了冰箱取出一罐啤酒。

「其實,盧先生的顧慮也不是沒道理的,他有他的立場。」我笑笑的。「你已經不是以前單純的你了,有很多人喜歡你,喜歡你的歌。他當然不希望因為任何的意外破壞了你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聲譽,我也不希望。培養一位大明星不是那麼容易的,對你,對他,甚至對我而言,都不希望有那種傷害你的名譽的事發生!」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不希望任何人再因為我的關係,而受到任何的傷害。」

「你真的要離開他了?」名倫突然問題,話題又轉回老地點打旋。

「嗯。」我輕輕點頭,不想表現出任何難過的神色,心還是凄凄的。

「那他呢?他怎麼這麼容易就讓你離開——」

「他不知道我離開了。」我感到胸口那團被割的支離破碎的爛肉又開始在淌血。

「他代理的學校有三天的春季研修旅行,他必須參加,我……」

「你就趁他不在你身旁時,又演了一出不告而別的戲?」名倫恨恨的把啤酒罐摔放在桌上。

「我……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道歉。

「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不該對你發脾氣。你回來就好!天知道我多麼盼望再見到你!」名倫突然將我摟在他懷裏,抱着我的頭,喃喃在慶相逢。

「名倫……」一剎時,我不能適應他這突然的舉動,胸口被壓得好痛。

他警覺的放開我,抱歉的解釋說:

「對不起,我實在太高興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所以……對不起!希望你別介意。」

「沒關係。」我微笑說:「……打擾你一晚了,我想我該走了。」

我略為拍整了衣服,微笑向他告辭。

「盼盼,留下來,這麼晚了你能到那裏去?」名倫急切的說。

「我……」

「留下來吧!」

「可是……盧先生……你……」

「沒關係,我不在乎那些。再說,我也希望你能留在這裏!」名倫說得很急,紅著臉,粗著嗓子,又接著說:「如果你認為我在這裏不方便,那我回去另一處公寓,這裏讓你住……哪……這是鑰匙——」他將房間的鑰匙遞給我。

「不!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名倫。但是,不行!我不能——」我將他的手推開。「我留在這裏,會給你帶來麻煩的!再說,英夫一定會找到這裏來,我不能……」

「那就不管誰敲門,你都不要開門。我如果有事找你的話,會先打電話過來!你說這樣好不好?」名倫拍拍我的肩膀,重新把鑰匙交給我。

他抓起夾克,戴上墨鏡,將劇本抄在手上,對我鼓勵的笑了笑,打開門,對我揮了揮手——

「不!名倫!你不必離開!這是你的地方,你不必這樣委屈自己!」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他又微笑,像是獲得了安慰。

「我沒有委屈。我是真的很希望你能留在這裏。」他說。

「請你留下來吧!我……我……」

唉!討厭的眼淚!

名倫拿下墨鏡,臉上有微笑,像釋然;溫柔的抱着我的頭。

第二天我醒來時,他已經離開,在桌上留了字條,早點也已買好放在桌上。我洗完臉剛走出浴室,就有人在按鈴叫門。

那突然的鈴響讓我好驚心。鈴聲混著人聲,我定了定神,依稀聽得出像是雪兒的聲音。

「雪兒!」我打開門,非常高興的叫了一聲。

「名倫——」雪兒見開門的人是我,非常、非常的驚訝。「盼盼!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昨晚回來,名倫借我這個地方,所以……」

「那他呢?」

「已經離開了。好像有個記者會……」

「沒錯!我和名倫合作新片的記者會,我是來接他的。既然他走了,那我也該走了,記者會快開始了。」

「等等!雪兒!我……」叫住她,我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雪兒好像並不是很高興再見到我。

「你還有什麼事嗎?」她戴上了墨鏡,回頭問我。

「沒……沒有。你忙你的吧!」

站在我面前的,是明星的雪兒,是眾人矚目的雪兒,而不再只是昔時鄰居的雪兒。她彷佛變得高高在上,而且高得有些距離,遠在雲端。

也許我不該回來這裏……

沒時間想這些事了,我必須趕快找個工作,過獨立的生活。雖然名倫好意留我,我很清楚,我只會為他帶來麻煩;再者,我也怕這種再寄人籬下的感覺,不止因為欠債心不安,也因為沒有立場。

吃過飯後,我買了份報紙,試了幾家公司。情況都很糟。大學念不到二年級就休學,是不可能找什麼好工作,我又沒有一技之長,或學過什麼專門技能,找到理想工作的概率自然就不大。

也許我不該這麼自不量力,這種時候了,不是空論理想的時機。如果光是堅持理想,放不下學院的身段,那麼我永遠也找不到工作。這大概就是讀書人慣犯的毛病,拘泥於學院的身段立場。

可是,日子得過下去啊!而過日子的必要條件,偏偏卻又不脫讀書人最忌諱、最視為鄙俗的銅臭的錢!錢!錢。光是喝水,的確能凈化身體靈魂,可是美壯不了血肉;不食人間煙火,最後的結果只好羽化成仙——

——奇怪!我怎麼能這麼冷靜的想這些事?是因為現實嗎?

不管是因為什麼,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重新翻覽報紙求職欄,圈定好新的目標,默記好地址,我就把報紙丟掉。已經沒有所謂的標準理想了,管它是什麼最基層的辦事員,沒有建樹的倒茶跑文件工作,只要有工作,任何工作我都作!

事實上,我心裏其實在擔心,即使是這種最基本的工作,只怕我都爭取不到!我缺乏那種腳踏實地的心態。

天空灰濛濛的。試了兩家,結果也是灰濛濛的。我低着頭走在鋪瓦的商店廊下。那些地瓦都是四方形的,顏色不一,大大小小,排列組合也總是一塊挨着一塊,沒什麼創意和圖案。大概商人的個性都比較務實,或者缺乏想像,還是崇拜整齊秩序美……不知道。那些地瓦,怎麼踩怎麼看,還是地瓦。

我想,我有點沮喪。

走了不曉得多久,我抬起頭,發現遠處聚集滿了人。走近時看清楚了,那些人大都是少女,每個人手中不是捧花就是拎禮物,或者帶著照相機。再仔細一看,我正經過的,是電視台大門有效巡戒區的邊緣地帶。

「出來了!出來了!」人群起了陣陣的騷動。

我好奇的停下腳步,眼著往電視台門口望去,戴着墨鏡的名倫,正由盧先生和另一個人員伴隨著走出大門。「姜名倫,我愛你!」那些少女瘋狂的叫喊起來,把花束和禮物拋向名倫,快門的聲音也不斷喀察的響著。人群推來擠去,幾乎要衝破電台警衛架起的防線。尖叫聲不斷,呼喝聲也不斷。

一兩次,我險些被狂熱的人群擠倒了,趕緊退出了危險地帶。而名倫,已快速的坐入在門口等待着的車子中。「姜名倫,我愛你!」瘋狂的歌迷被警衛強制劈成了兩岸,殺出—條血路來,名倫的座車,緩緩的駛出大門。

那些熱情的少女,尖叫着,一直企圖撲向名倫的座車,眾警衛攔下勝攔,幾乎被人群淹倒。

我看呆了。從來不知道人的熱情可以引發到這種瘋狂的地步,那樣嘶喊尖叫,完全沒有任何矜持,只為渲泄心中奔放的熱情。

那種熱情很感人,因為那是青春特有的現象。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他們迷戀的,究竟是什麼?那種迷戀到幾近是毀滅的熱情瘋狂,形成的背景心態究竟是什麼?

太可怕了!這樣的迷戀力——不!這是青春必經的階段,是我自己太早滄桑。

我其實羨慕他們那樣坦白自己的熱情的勇敢……

「快上來!」一輛紅色轎車急速停在我身邊,駕駛座上的人是雪兒。

「雪兒!」我側身坐了進去。

門才關上,還沒坐妥,車子就像子彈一樣飛彈出去。我沒系安全帶,胸口猛撞上了座前突出的硬盤,一陣痛楚立即襲胸。

「雪兒,你開得太快了。」我不禁皺起了眉頭。

她沒有答話,在不很暢通的公路上,以高於時速限制的速度橫衝直撞,時時受阻時時緊急煞車,坐在一旁的我,飽嘗了顛撞的痛苦。

「雪兒!」我忍不住又叫一聲。

她看了我一眼,總算把車速減下來。

「要回去嗎?我送你。」她總算開口。

「不!麻煩你送我到『帝京大廈』,我有點事要辦。」

她將車頭轉向,突然大迴轉,前方來車緊急的剎住車。

我實在不懂,雪兒怎麼突然變得這樣?

「我可以抽煙嗎?」在等紅燈的時候,雪兒熟練的挾根香煙,取出打火機問。

「隨便你,反正這是你的車子。」我不想看她那個樣子,並沒有轉頭。

她點著煙,吸了—口,我將車窗打開。

「盼盼……」

我轉頭,雪兒正看着我。

綠燈亮了,她興匆匆又吸了一口煙,便將煙擰熄,重踩油門,催車上路。

才通過一個路口,下一個路口又撞上了紅燈。我茫茫的看着經過車前過馬路的行人,心情竟也像那些人的神色匆匆。

「盼盼……」雪兒再次看着我。「你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轉頭看她。看到了她眼裏不諒解的排拒。

「對不起……」我說。

「跟我道歉作什麼!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傷害到多少人?」

「我知道,我對不起他。但是我不能讓他為我這樣犧牲——」想起秦英夫,我神色便黯然。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出現在這裏!」雪兒大聲說著,猛踩油門,衝過了剛亮綠燈的路口。

「不!我不能回去——」

「我不管你回不回去!我是請求你不要再出現在這裏!傷害名倫!」

「傷害名倫!你在說什麼?」我迷糊了。我以為她是在說秦英夫。

雪兒轉頭又看我一眼,換檔加速,衝過一閃一閃的黃燈。她說: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出現,會給名倫帶來多大的困擾?還有麻煩?」

「我知道。」我低下頭。「你放心,我很快就會離開,絕不會給名倫惹來任何麻煩。」

「只怕到時候已經太遲了!」雪兒沒表情的說。

我覺得很難堪。雪兒的口氣一直很冷淡,我不知道她對我有什麼不滿,表現在她態度里的冷漠距離,使我敏感的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記憶。

剩下的路程,我一直保持沉默,雪兒也無意開腔。車子再轉過一個彎後,雪兒慢慢的停下車。

「謝謝。」我打開車門走出去。

我想就那樣直接走開,不想回頭,但她叫住了我。

「盼盼——」她說:「我知道你心裏一定在怪我對你的態度。我很抱歉,我不應該那樣對你的。可是——」她有些沮喪的搖頭。「你實在不應該再回到這裏來的,你一定會再度傷害他的!」

「他!雪兒,你究竟在說什麼?我會傷害誰呢?」我實在不懂她的話。

「你不懂就算了!我希望你趕快離開名倫,不要再來打擾他!」雪兒說完這些話,關上車窗,紅色轎車子彈一樣的飛彈開去。

雪兒說的並不過份,我不能仗着朋友的交情,而帶給名倫任何可能的麻煩,打擾他的生活。

我走進「帝京大廈」,混在等候電梯的人群中,一邊抬頭四處觀望這棟巍麗的建築。

很奇怪,我怎麼對這裏有一種似曾相見的印象,卻又想不起來曾在什麼時候來過?那種奇怪的感覺一直跟隨着我,等到我被電梯吐出來站在那窗氣派的玻璃門前,心臟被蛇猛咬了一路,抽跳起來。

「我是怎麼交代你們的!代理權談丟的話,誰負這個責任?叫陳副理馬上到我的辦公室來!」

電梯又吐出來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朝這裏走來。走在前頭的那個看起來一身老闆的架勢,正開著脾氣,神色綳得很緊。

我趕緊躲進去這家公司,混入一群看起來像是等侯面試的人堆中。

那幾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不久即魚貫的通過玻璃門,走向遮有百葉窗的那個大辦公室,前頭的那人掃了這個方向一眼。

「小姐,應徵嗎?請你填妥這張表格。」一位小姐客氣的說。

我訕訕的接過表格,很快又躲入人群中,不敢出聲。

說這是相逢,大荒唐;說這是巧合,卻不太離譜。我竟然又獃獃的闖到范尚倫的地盤中。

我確定沒有碰面的危險後,悄悄的走向門口想離開。先前那位小姐又客氣的叫住我!

「小姐,請問你申請表格填好了嗎?」

「啊!這個!」我連忙把手中空白的表格遞還給她,抱歉的窘笑說:「對不起,我走錯地方了!」

出了玻璃門,在等電梯的時候,我的心情還是很不安定,不敢回頭望,只是一直催視著遲遲不變換燈號的樓層指示。

現在並不是上下班的時刻,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電梯在每層樓都停留了那麼久!我不安的呢喃起來:

「怎麼那麼慢……」

當樓層指示燈亮終於開始往上攀爬時,我突然感到背脊一寒。背後有種東西追來了,寒寒的。

電梯門開了。我沒有勇氣回頭望,僵著步伐走進電梯,身後的寒氣跟着追進來。

「下樓嗎?」鏡子裏,在我背後的那名男士,殷勤的笑問。我暗嘆了一聲,緩緩轉身面對他。

「我們終於又見面了,盼盼小姐。」范尚倫迷人瀟洒的笑容依舊。「我真的很高興見到你,沒想到你會來找我。」

「我不是——」

「你究竟到那裏了?你知不知道,這幾個月我找你找得好苦!」這種肉麻的話,虧他竟能說得那樣情深意摯。

我一直保持着沉默。總算逃出「帝京大廈」後,卻還是逃不出范尚倫並排在我影子旁的投影。

「范先生,你不是還有很重要的事要辦嗎?」我迫於無奈只好開口。

「你怎麼知道?不過,那件事已經解決了。」

「這麼快?」我脫口而出。

他好奇的表情在臉上出現了,並帶邪氣,壞坯子的笑容。

「你那麼關心我?」他邪惡的笑着。

「我只是剛好聽到而已!」我說:「你在走廊下發脾氣,責備屬下辦事不力,架子大得很。」

「原來你全看到了!」他呵呵笑着。「那時我就在懷疑那個女孩是不是你,可是我正在氣頭上,你又一下子就不見蹤跡,我快速把事情交代好,追了出來——盼盼啊盼盼,你是不是要回到我的身邊來?」他說到最後,聲音黏了起來。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說:「喜歡你的女人多的是,我相信你應該也沒有太委屈了自己,就當我們沒有認識過,一切如常,那不是很好嗎?」

「你怎麼能說這種狠心的話?」范尚倫的影子糾纏上了我的影子。「我為你拋棄了所有的女人,而你承諾只屬於我一個,這是我們的約定,你難道忘了嗎?」

「我根本就不記得有這種事——哪!那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我隨手指向一位剛下計程車的妙齡女郎。

沒想到范尚倫竟然拉着我躲到一旁,等那女郎消失入大廈里。

「真麻煩,居然找到這裏來!」他臉不紅,氣不喘的說:「我承認,你不見後,我認識來往了一些朋友。但僅止於此,我等待的人還是只有你……」

他慢慢靠向我,企圖讓我意亂情迷。

我瞪着眼看他。他的臉離我的臉不到一公分的距離,鼻尖都快碰到了,可是,他的吻遲遲沒有落下。

「唉!你這樣叫我怎麼吻你?」他的手輕輕的托起了我的下巴。「把眼睛閉上好嗎?不要這樣盯着我看。」

我把他的手撥開,微低着頭說:

「你應該知道我是跟誰—起離開的吧?」

「除了那個秦英夫,還會有誰!」范尚倫悻悻的說。

「既然知道,你也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會跟他離開。我是屬於他的。」

「不!我的盼盼,你應該是屬於我的——」

「范先生,」我看着他,實在不懂。「我實在不明白,你真的愛我嗎?你並不是一個專情的人,也不見得想得到我的愛,以你的條件、財富,喜歡你的女人多的是,你根本不會在乎我,為什麼你如此鍾情這個遊戲?它真的那麼好玩嗎?」

范尚倫輕聲笑起來,嗓音傳魅,籠罩在我耳旁。他湊近我,說:

「我認識這麼多女人,只有你對我不感到興趣和好奇。對我充滿著懷疑。也只有你,會這樣冷淡的分析我對你的熱情。盼盼,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對你的愛?」

愛!我皺眉的看着他。我不認為他愛我,但他對我的執著究竟是為什麼?

有錢人的劣根性吧!得不到的就越想要,迷信那種實物抱在懷中,擁有的心安感覺。

「你知道你的話是不能相信的。」我略略推開他。「再說,我很愛秦英夫,我跟他有生生世世的約定——」

「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等着你的,盼盼,等你回到我身邊來。」范尚倫用看似認真的表情說。

我專註的看着他,完全接下他濃濃膩膩,渴盼殷殷的目光。

我還是不認為他愛我,但我相信,他的確真的很渴盼擁有我。這實在是很奇怪的感情。迷戀嗎?不可能的,只是一種得不到想要的東西的補償心態。

「我該走了,你也該回去忙你的事了。」我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不急。我們好不容易才又見面!」他狡猾的握着我的手。

我想掙脫,他不放;再抽回手,被握得更緊。我嘆了一口氣說:

「請你還是放開我吧!要想不遇到你,好像很困難,你何愁找不到我!」

「說得也是。你現在住在那裏?」他笑得很得意。「不用說我也知道,又回到原來的公寓了?」

嘆息聲代替回答,他才總算放開我。

我又繼續在街道徘徊一下午,夜暮送晚雲,不知不覺,身上的色彩已讓晚天加添了一件黑的衣裳。經過商店的櫥窗,每一側身,我總彷彿看見了身邊多了一個人的映影,待發怔過後,才長長的嘆息垂頭離開。

他現在大概已在回家的路上了吧?當他回到家,發現我離開了,他會恨我怨我嗎?對不起,原諒我,我不得不這麼做……

討厭的眼淚!

「該回公寓收拾東西了……」我雙手伸展向天,該又是離開的時候了。

回到名倫的公寓時,意外的,雪兒站在門口等著。她臉上毫無表情,眼神冷淡的看着我。

「這裏是名倫擺脫束縛,解放自己的地方,除了盧先生和我,沒有人知道。可是神通廣大的記者和歌迷總會找到的,你這樣隨便回來麻煩他,有沒有替他想過,可能害了他?」她站在門邊,有些陰沉的說。

我丟下她,先到浴室沖洗掉疲累,復又一身清爽的出現在她面前。

「我知道,我明天就——」

「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只想到自己,根本沒有考慮過他的心情!」

重再相見,雪兒的冷淡排拒就一直刺傷着我的感情。我知道我沒有理由如此打擾他們,但我真的不明白,她為何對我突然如此排拒,甚至有恨意!

「雪兒,」我說:「我知道我當初不該不告而別,你生我的氣,那是必然的,我很抱歉。可是請你相信,我絕對無意妨害名倫。我明白,他現在已經不再是普通平凡的人,我們已經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毫無任何顧忌。可是,我只有你們這些朋友,我不能去找詠薇,我——」

「所以你就想來依賴名倫?秦英夫一文不名了,而名倫現在成名了,你就想回來找名倫了?」

「雪兒!你怎麼這樣說!」我張大眼睛,邊搖頭邊退卻。雪兒居然說出這麼傷人的話!

「你從來就沒有為別人想過,只會依賴別人。你考慮過名倫的心情嗎?他為什麼要放棄藝大的學業,放棄自己的理想,而走上這條路?你知道嗎?因為他想成名,藉此賺取更多的錢,以便有能力供養你,保護『脆弱』的你!雖然還是跨越不了秦英夫,也比不上范尚倫,但他還是毅然放棄了自我,追逐名利,只為了虛無縹緲的你!」

「雪兒……」我不相信我聽到的。「我從來都不知道,名倫他——」

「你當然什麼也不知道,你只會自怨自艾,擺出一副可憐相!」雪兒毫不留情的批評我。「你知道名倫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寫出那條歌,唱着那條歌的嗎?『為你燦爛』——他心裏只有你,只看着你,而你從來都沒有想過他,考慮過他!甚至連離開了,都不肯和他說一聲!」

「我……」

「他好不容易才平復了那處傷。你偏偏又這樣莫名其妙的出現——你絲毫不了解他對你的感情,這對他有多殘酷,你知不知道?」

「我……雪兒……」我真的不知說什麼好。

「別怪我對你的冷淡和排斥,盼盼。我喜歡名倫,我不能原諒你對他的傷害。如果你不能愛他,請你離開他吧!不要再來——」

「住口!雪兒,你在胡說什麼!」名倫推開門,手用力拍擱在門板上,左肩上甩背着旅行袋。

「我沒有胡說!我早就知道——」雪兒哭泣了,我第一次見到流淚的雪兒。

「我不准你再胡說!」名倫丟下旅行袋抓住她。

「我偏要說!我一定要說!我不能原諒她什麼都不知道,這樣再傷害你!」

「夠了!雪兒,不要再說了!」名倫垂頭用力甩搖著,側臉剛毅的線條,傳達出許多傷痛。

「名倫!」雪兒「哇」一聲的投入名倫的懷中。那樣哭泣的雪兒,那樣的軟弱,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

我站在那裏,看着哭泣的雪兒,看着抱着她安慰的名倫,久久不能開口。名倫轉過頭看着我,似乎想說什麼,但那眼神實在太複雜難懂,我讀不出究竟是哀傷,是淡漠,是了解,是釋然,還是失落,或者是說著愛和離愁……

「請問這裏有一位關盼盼小姐嗎?」門口站了一位穿制服的警察。

我的心極突然的刺痛一方,像是被利刃刺穿了心臟。

「我就是。」我只是轉頭,沒有移動腳步。

「關小姐,」穿制服的警察走進來,近到我們附近身前。「請問你是不是認識一位秦英夫先生?」

「他怎麼了?」名倫放開雪兒,逼到警察面前。

「是這樣的,我們接到通知,在東海岸公路,發生了一起汽車墜海事件。據調查,車主是秦英夫先生,我們已經撈起汽車的殘骸,根據車牌號碼,找到相關的資料。我們已派人另行通知他的母親,而關小姐——」

「怎麼會發生的?什麼時候發生的?」

「昨天深夜。據目擊者表示,由於此時正值起霧的季節,視線不良,而秦先生當時好像有什麼緊急的事,車速很快,結果在轉彎時,車子失控,撞斷了公路的護欄,連人帶車沖入海中——」

「不……不……不——」我連連的搖頭後退,而後,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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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你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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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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