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郭弼先坐在陰影處休息,邊喝水邊看着金力勤奮的將大理石磚給搬進來。
這陣子金力工作努力許多,不再像以前那樣漫不經心,也沒再發生像半個月前將攪拌桶打翻砸傷人的荒謬事,如果這是他付出兩萬元的代價,那麼就算要他付十萬他都願意。
有許多事是金錢買不到的,有些事則是需要付出金錢才能得到教訓。
金力就是屬於後者,他一定還在為那兩萬塊懊悔,所以才這麼努力工作。
“金力,”郭弼先喊住往外走的他,拿出皮夾。“中午了,去買午餐回來吃,記得菜色豐盛一點。”
金力氣喘吁吁的站在原地,沒有過來拿的意思。
“郭大哥,說好午餐我請客的,我這就去買。”說完,他轉身就跑。
郭弼先看了看皮夾,笑着將它收回沾滿灰塵的牛仔褲里,將兩手疊在腦後,輕鬆的靠着牆壁。
兩萬元對金力來說不是筆小數目,更何況他才剛高職畢業,跟着自己在工地做事不到一個月就出事,也難怪他會那麼緊張了。
就某個角度來說,這對年紀輕輕的他不啻是件好事。
點燃一支煙,郭弼先在薄霧中看着自己的精心傑作。
眼前這棟尚未竣工的大樓是他的設計,除了監控建設進度外,他還實際參與工程,因為這塊土地是他的,所以他擁有最大的權限。當初建商來與他接洽時,他便與他們說好了條件。
這塊地皮位在商圈附近,不少財團與建商都曾與他接洽過,最後拍板定案的原因很簡單,除了建商答應讓他以純住宅大廈為主的設計外,他還能分得三層樓房,土地另計、酬勞另計,換句話說,等這楝大廈竣工,將可在他的動產及不動產上再添一筆。
但,就算如此,他也不覺得自己是個有錢人。
他沒有太多物慾,地點好壞不介意,有地方可住就行,衣服貴俗也不看,能蔽體保暖就行。
捻熄煙屁股,將最後一口煙吐出來后,郭弼先抓抓冒出胡碴的下巴。
金力跟金媽媽不能再住在三合院裏了,那棟房子的歷史太久,上次地震將房子震出了數道大裂痕,隨時都有崩塌的危險。等這裏完工,他們母子倆就可以搬進他為他們預留的一間房子了。
這是他們應得的,畢竟他們已經辛苦了許久。
一名染了頭金髮的年輕女孩,在敞開的大門口探頭探腦,見他獨自一人坐在裏頭,便大着膽子走進去。
她將手中的杏仁奶茶放在他身邊的桌上,然後拍拍他的肩膀。
見他回過頭來,女孩的臉一紅,“這是我們新販賣的杏仁奶茶,這杯請你試暍。”說完,就害羞的跑走了。
郭弼先好笑的看着桌上的杏仁奶茶。看見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個獅子大開口的女人,她們年紀似乎差不多,但那女孩就顯得世故許多。
“每天都有試喝的?”可惜他對飲品沒興趣,不過她的心思並沒白費,金力就很喜歡喝,加上常去偷看的結果,他對她的印象也不錯。
“哎呀!”倏地,一聲嬌呼傳來。
他有些驚訝的望向外頭,想也不想的起身走出門,握住來人伸來的手,小心翼翼的領着她避開地上的水泥與大理石板走進屋裏。
“弼先,做什麼呢?你是建築師,不是建築工,這裏的工作交給工人不就好了嗎?幹麼還要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瞧瞧你,牛仔褲都洗白了,還破了個洞,這件襯衫也是,怎麼兩條袖於全沒了?唉!你這樣要是讓早逝的姊姊看到,她一定會怪我的。”張盈萍不悅又心疼的嘆了口氣。
郭弼先扶着她在乾淨的椅子上坐下。
“阿姨,這是我的工作,您就別擔心了,倒是您,怎麼會到這裏來?”雖然不常見面,但他偶爾還是會打電話到盧家問候她。
身為私生子,郭弼先十八歲時,相依為命的母親過世,張盈萍便將他接去同住,並運用各種關係向他的生父爭取權益。
他的生父是個土財主,娶妻後生不齣兒子,好不容易等到他出生,卻礙於悍妻的以死威脅,無法讓他認祖歸宗。
張盈萍不允許這種不平等的事繼續下去,找了許多有力人士與朋友,軟硬兼施的從中斡旋調解,最後還威脅要將郭家乾的好事公諸於世,郭妻才讓步,願意讓他冠郭姓,並分走郭家五分之一的財產。
郭弼先得到的財產全是土地,有的是寸草不生的死地,有的則是位在偏僻處,可以開發的甚少。但不知為何,待土地全過到他名下后,那些不值錢的土地,竟開始慢慢受到注意,逐漸有人找他洽談購地事宜。
不過他以靜制動,等到大學畢業后,才開始將一些土地脫手,當時,那些土地已經比原先的地價翻漲了好幾倍。
等到他拿到建築師執照,可商談的籌碼又更多了,就這樣,在土地逐漸脫手的同時,他的財富也正以倍數的方式在成長,現在的他,已經比保守封建的生父富有了。
但他喜歡參與建築的工作,這也是張盈萍看不慣的主要原因。他都已經衣食無虞了,何不幹乾淨凈、輕輕鬆鬆的待在辦公室當他的建築師就好,為何還要在這種凌亂危險的工地工作?
郭弼先端詳了她愁眉不展的臉龐好一會兒。
“怎麼了?你的氣色不太好?有什麼問題嗎?”他關心的問。
驚訝於他的敏銳,張盈萍幽幽的嘆了口氣。
“我都忘了你已經長大,能看出別人的心事了。”她垮下肩膀,一瞬間彷彿老了好幾歲,“其實也沒有什麼事……對了,你年紀也不小了,交女朋友了沒?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她話鋒一轉,轉到他身上。
他苦笑一聲,尷尬的抓抓頭,“這種事我還沒想過。”
“好歹也要考慮一下,趁阿姨現在還活着,趕快結一結。”說完,她又嘆了口長氣,哀怨得眼角的魚尾紋都浮現了出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郭弼先皺起眉頭。阿姨一向極重視外表,現在這樣實在反常。
張盈萍抬起戚傷的眼眸,靜靜的瞅着他。
“弼先,答應我,如果將來你結了婚,一定要忠於自己的老婆,千萬不要在外面捻花惹草,讓愛你的人傷心,知道嗎?”她語重心長的說。
她相信他明白的,因為他母親與她都是別人外遇的對象。
不過她的際遇好一些,盧雅雄還有點良心,願意娶她進盧家大門,但她姊姊就沒這麼幸運了,被男人甜言蜜語騙了后,孤單的獨自生下孩子,就算是男孩也還是不被郭家人接受,一生受盡眾人白眼與非議,直到離開人世。
而這全都是男人花心所造成的錯!
她明白這點,卻仍免不了要怪怨何雁飛。
她本以為嫁進盧家后,就能管住盧雅雄的花心,沒想到他是越來越不長進,居然跟個可以當自己女兒的狐狸精搞在一起。
那個何雁飛實在是個令人無法低估的女人,自上回的興師問罪失利后,她竟不知從哪弄來了一身傷,頭上還腫了個大包,跑到盧雅雄的公司向他告狀。
她不知道何雁飛跟盧雅雄說了些什麼,不過從他鐵着臉回家,並直接給她兩個巴掌,她就知道她使了什麼手段。
托這兩巴掌之福,她在盧家的身分地位頓時提高不少。
要說她在盧家的身分地位有多高,那是不可能的,對盧家的大老婆及孩子們而言,她是個入侵者,是盧雅雄不忠的證據,她們理所當然的輕視她。
但她不以為苦,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在乎這個家,證明自己是真心的,不過這幾年來的努力,全比不上他這兩巴掌有力。
盧家人都知道他在外頭幹了什麼好事,但沒人膽敢站出來指責他的不是,就只有她敢去找那個小狐狸精嗆聲,所以她們很佩服她。
但張盈萍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她擔心的是,他若真的包養何雁飛,而年輕的她生了個男孩,照他的個性,一定會將所有財產全留給得來不易的兒子,到時就全完了。
她愁惱的犯了偏頭痛,忍不住伸出食指揉壓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為什麼這種事總是一再的上演,像永不停止循環的惡夢般?
郭弼先蹲在張盈萍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
“阿姨,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知道她有心事,也正等着她說出來。
她搖搖頭,鳳眼泛起傷心的淚光。
“那個混帳又搞了別的女人了,而且那個狐狸精還小他二十幾歲,都可以當他女兒了。之前我去找那女的談判,沒想到不但沒談成,還被她反咬一口,你姨丈知道后氣得不得了,一回家就給我兩個耳光。”她抖着手摸着自己臉頰,“今天瘀青褪了些,所以我才敢出來。”她委屈的吸吸鼻子。
盧雅雄說他跟那小狐狸精是清白的,鬼才相信!若真是清白的,為什麼要打她?他常拿錢給那女人,他以為她不知道嗎?男人是什麼德行,她張盈萍太了解了。
他聽了,剛毅的臉龐變得凝重,“阿姨,離開那個家吧,我現在有足夠的能力養你,你不需要再待在那個家受氣呀。”
張盈萍拍拍他的手。
“我知道,你的成就是我的驕傲。我這個人值得驕傲的東西不多,有你這個外甥是我最值得驕傲的。”頓了頓,她悲傷的搖搖頭,“可是弼先,我是個女人,而他是我的男人,我真的沒辦法離開他,再說除了花心這點,他對我們還是很照顧的。現在我擔心的,是怕他會包養那個女人,那對孩子們會是很大的傷害,我不能讓那種事情發生。”
“即使他再打你?”他不悅的問。
她無奈的點點頭,“沒關係的,如果有需要,我會再去找那女孩好好談談,一切以盧家的完整性為前提。”就算再難,她也必須做到,因為她是盧太太。
“我覺得不需要。”他意外的開口阻止,冷淡的表情下有抹淡淡的慍怒,“要是談判有用的話,那她早就跟姨丈斷得一乾二淨了。”
“我總得試試看。”她的語氣里混和着沮喪與無奈。
“不。”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告訴我她是誰,然後你就別擔心了。”
她不解的看着他認真的臉,忽地緊張的睜大眼睛。
“弼先,你可不能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呀!”張盈萍腦海里浮現何雁飛浮屍海面,及發生意外橫死的恐怖畫面。
不行!她不能讓唯一的外甥因她而毀了一輩子。
郭弼先笑了出來,剛硬的線條霎時柔和許多。
“你想到哪裏去了?將一個女人的注意力從一個老男人的身上轉移,方法多得是,不需要殺了她的。”
聽他這麼說,張盈萍這才鬆了口氣。
“那你打算怎麼做?”她仍覺得擔心。
他溫柔的拍拍她的手。“既然她想找個有錢人,那我就給她一個有錢人,讓她來追。”他站起身淡淡的說,“阿姨還沒吃午餐吧?想吃什麼?我請你。”
他的沉穩與溫柔讓張盈萍寬慰不少,心情也沒來時沉重了。既然弼先都這麼說了,她當然相信他有辦法可以幫她解決。
握住他的手,她緩緩站起身來。
“郭大哥,我買了河東街最有名的爌肉飯,好不容易才排到的,我們……”金力一見到張盈萍,大嗓門戛然而止,必恭必敬的喊了聲阿姨好。
張盈萍報以和藹微笑。
“金力長大了,能幫弼先忙了。”
“沒有啦,都給郭大哥添麻煩。”金力不好意思的猛搔頭。
“不好意思,金力,我跟阿姨去吃午餐,爌肉飯你拿去跟隔壁那個金髮女孩一起吃,她剛剛又送了杯杏仁奶茶過來給你。”郭弼先說著善意的謊言。
金力紅了臉,不好意思的揮揮手。
“唉!老是趁我不在時送飲料來給我,真沒辦法。”他得意的拿起杏仁奶茶,“那我過去找她了。”說完,一溜煙就不見了。
從電影院出來,天色已經黑了。
郭弼先跟在姨丈與何雁飛身後,與他們保持着一段不會太遠,也不會被發現的距離。
看着一身輕便裝扮的何雁飛親密的挽着盧雅雄,不時微笑說話的模樣,不知情的人真會以為他們是一對感情要好的父女。
他跟着盧雅雄的座車來到電影院,當看見在電影院外頭等候的何雁飛時,他就認出她來了。
難怪阿姨會說她不知從何處弄來一身傷,頭上還腫了個大包,原來姨丈身邊的新狐狸精就是被金力的水泥和桶子砸暈的那女孩。
何雁飛,原來她就是何雁飛,他還以為不會再見到她了。
他坐在他們后兩排的正後方,跟着他們看了一出結合吸血鬼與狼人的電影,由於是平日,加上影片上檔有段時間,所以戲院裏沒什麼人。
除了不時的交頭接耳,他們沒有因為人少而做出不堪入目的舉動,安分的看完電影。
郭弼先尾隨着他們走進停車場,見到盧雅雄坐進車裏,還以為何雁飛會一起上車,沒想到她只是站在車門邊對盧雅雄揮手道別,然後緩步離開。
他跟在她身後走,發現她又回到電影院門口,站在同樣的位置上,面對馬路左右張望。
又在等人?郭弼先隱身在一根柱子後頭,燃起一根煙靜靜等待。
煙抽完,她等的人也來了。一個身軀高瘦,棕髮根根直豎的年輕男子走向她,兩人沒說什麼,轉身就走。
他熄了煙,繼續跟在他們身後。
看他們兩人的背影,他猜測着他們之間的關係。
男的像個大男生,穿着寬鬆的上衣與垮褲,感覺有些弔兒郎當,看起來比何雁飛年紀輕一些。他們沒牽手,只是偶爾聊個幾句,肩並着肩一直往前走,走進一家頗具規模的旅行社。
旅行社?不是旅社,多一個字就生不起一絲曖昧的感覺了。
他們在旅行社的這段時間,郭弼先得了個空,便到隔壁泡沫紅茶店點了杯飲料,稍微休息一下。
頭一次當偵探,他唯一的感想是挺累的。
他喝着咖啡,側耳傾聽剛步入店裏的兩位大男孩的談話。
他們興奮的談論着有關到日本札幌為中華棒球隊加油的事,從他們的言談中,可以感覺得出他們極為期待。
原來是這樣,何雁飛他們到旅行社應該也是報名加油團的事吧!郭弼先心裏有了個底,付了錢,便立刻朝旅行社走去。
一進門,他馬上就看見了何雁飛,他們似乎正等着接洽小姐忙完。她無聊的四處張望着,無巧不巧就瞧見了他,兩人視線一對上,從她微變的臉色,他就知道她認出他了。
何雁飛連忙將椅子轉正背對他,暗暗祈禱他沒認出自己。
該死!那個聲音蒼老的男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裏?拜託拜託,老天爺千萬別讓他認出她!她不停的在心中祈求。
這人什麼時候不好出現,偏偏選在寶路也在的時候,要是讓他知道她的兩萬元不是咖啡店的打工費,而是她要脅來的,她就死定了!
萬寶路正專註的看着接洽小姐給他的問卷調查表,沒注意到她的異樣,但當她的肩膀被人輕拍了下,她絕望的明白老天爺已經遺棄了她。
“何小姐,真巧。”蒼老嗓音自何雁飛身後響起。
聞言,萬寶路從調查表裏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也看見那笑容和煦的高大男人。
“你們認識?”他看向何雁飛問。
她面無表情的看了郭弼先一眼。
“我不認識他,大概認錯人了。”希望他能識相的離開。
郭弼先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決定裝傻。
“你不認識我了嗎?”他好心的提醒她,“記得大約半個月前,你經過一棟建築工地,結果被掉下來的水……”
話還沒說完,他的嘴巴已經被從椅子上跳起來的何雁飛給搗住,並將他不停的往後拉。
“寶路,我先跟他聊一聊,你等我一下。”語畢,她急急忙忙的將他拉到萬寶路看不見的角落,以貓兒般的杏眼惡狠狠的直瞪着他。
“你是什麼意思?我都說我不認識你了!”他這人到底聽不聽得懂中文?
他一臉困惑,“我知道呀,所以我才會試圖喚起你的回憶。記得那天你被工地掉下來的水泥桶砸到昏了過去,我還把你抱去金力家,最後還拿了兩萬……”
“好了!”何雁飛連忙打斷他的話,投降了,“你到底想幹麼?我話可先說在前頭,當初那兩萬塊是你心甘情願給我的,現在反悔跟我要是沒用的,我已經全花光了。”她一副你拿我奈何的無賴模樣。
“我並沒有要拿回錢的意思,純粹只是打個招呼而已。”郭弼先壓抑住不斷湧出的笑意。瞧她這個樣子,要將狐狸精三個字與她聯想在一起,還真有些困難。但也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才得更加小心,“那是你男朋友?你們要一起去旅行嗎?”
她狐疑的瞧了他好一會兒,“他不是我男朋友,不過倒是個棒球迷,我們打算到札幌去替中華隊加油。”告訴他也沒關係,反正瞧他這副窮酸樣,哪來的閑錢去旅行?
沒想到她才說完,就見他意味深長的露出淺笑,看得她心底直發毛。
“那很好,至少在一千個人里有兩個認識的人了。”
何雁飛還來不及反應,萬寶路已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後。
“你也要去當啦啦隊?”
不必轉身、不用回頭,光聽語氣,郭弼先就能想像出他臉上那稚氣的笑臉。這小子真單純,這麼快就將陌生人當自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