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古眉眉說一不二,且當機立斷的辭了夜店的工作,改變晝伏夜出的習慣,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樓,拿了椅子,從褚夭義的庭院裏抱了木頭,偷了工具,隔着小柵欄就刻刻畫畫起來。
褚天義就算對她的行為與工具老是失蹤感到頭痛,卻也無可奈何,幾天下來,他的家裏又多了三套新的木工工具,因為他已經有好幾次找不到工具而生出殺人的慾望。
現在不比以前,於是他辛苦的將那股慾望壓抑下來。
每天她都比他早起,不過那與他無關,他對她依舊視而不見。
今天早晨也不例外,還沒開門就聽見外頭傳來敲打的聲音。
他一把打開門,站在門口呼吸幾口清晨的空氣,做了幾個伸展操后,準備開始今天的工作。
昨天他選了一大塊黃楊樹榴放在小庭院前。
那是塊質地硬度韌度都非常優秀的樹榴,是木材進口大戶特別為他保留下來的,價值不菲,大戶在他還沒動手之前就已經開了一筆天文數字給他,說不管他刻的是什麼東西,保證百分之百無異議接收,絕無二話,大戶非常欣賞他的風格,對他具有近乎盲目的強大信心。
褚天義對錢完全不在意,令他兩眼發亮的是那塊溫潤飽實的樹榴。
昨天傍晚將它拿回來,思考了一整晚,參考了數十本書,決定依它的基底做成中國人都很歡喜崇敬的荷葉觀音。
天一亮,他便衝勁滿懷的朝放置樹榴的位置走去。
他還特地將之放在一堆木頭的最裏頭,最不顯眼的位置,免得那老是從他這裏正大光明偷木材的古眉眉看上抱走。
他眼睛盯着,腳步不斷前進,看着前方凌亂的木頭,不知為何,他生平頭一遭懂得何謂「心涼」。
圍籬外鐵器敲打木頭的叩叩聲不規律的傳來,而他卻覺得那一槌槌是敲擊在自己的心上,愈敲愈沉,愈敲心跳愈慢……
樹榴沒有在它該在的地方。
它不見了!消失了!
短短一秒內,褚天義覺得全身所有的血液全往他的腦門衝去!
他肯定樹榴不是被偷走的,而是被某人給拿走了。那篤篤篤、叩叩叩的聲音,讓他的額頭上脖子上全冒出了青筋。
古眉眉專心致意的雕琢着,就算兩臂酸疼不堪,還是不願放下手裏的槌棒。
經過這幾天,她都幾乎要確定褚天義不是挑木材的能手了。
這對一個專業的木工來說是個致命的打擊,畢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空有一身好本領,卻連朽木良木都無法分辨,累得她這幾天總是白天選了塊木頭,傍晚就將那中看不中用的木頭給丟了,怎麼刻怎麼錯,要是他懂得選好木頭的話,她就不會這樣了,他簡直就是在浪費她的時間。
不過傻人還是有傻福的,他這個傻人就是有這麼點運道,抱回來這麼大個蛋形木,雖然他還是不識貨的將它埋在一堆朽木中,但還是被眼尖的她給瞧見,花了老大的氣力將它給抱出來。
瞧這塊大形木,雖然底部側邊有些凹凸,但它上撐着天,下頂着地,不卑不亢的姿態,這不就是做她的旋轉木馬最好的木頭嗎?
在心裏歡欣鼓舞一陣后,她立刻拿起筆在上頭粗略的畫下草圖,接着便迫不及待的拿起偷來的鐵槌、刨刀和錐子,賣力雕琢着她夢想的陪葬品。
她是如此的專心一意,以至於褚天義都站在她面前足足半分鐘了她才發覺。
最先通知她的是頸后根根直豎的寒毛。
她抬頭,褚天義杵在她面前,一雙牛鈴般的眼惡狠狠的瞪着她,面色鐵青,表情是威脅將她拆成碎片般的猙獰。
古眉眉自小在表情暴力中長大,對他這副恨不得要對她撕吞入腹的模樣很不看在眼裏。
「幹麼?」她為他打擾了她的進度而不悅的皺起眉頭。
這人真奇怪,之前把她當隱形人,當空氣,現在又這副模樣站在她面前?
莫非他發現她偷了他的工具?她只不過是借用而已。
她早該知道惹這種小腸雞肚的人不會有好下場的。
她索性站起身,乖乖的將手中的鐵槌跟刨刀遞給他。
「喏,還你就是了,只是借一下而已就這樣看人。」見他仍是鐵青着一張臉,不理不取,她忿忿的將東西又拿了回來。「是你不拿不是我不還,你再這副表情的話就小心點,要是哪天我死了,你一定會被列為頭號嫌疑犯,到時別怪我沒提醒你。」她坐回自己的小木凳上,換成她對他視而不見。
自他把她辛苦賺來的錢擲回她臉上后,她就打定主意與這氣度狹小的人成了水火,不相容。
生命大限將至的人就是這樣,滿心只想完成現在自己最想做的事,對其他一切再也無動於衷。
反正都要死了,管那麼多幹麼?古眉眉又勤奮的在樹榴上敲敲挖挖起來。
褚天義憤怒的幾乎要將口中的牙齒全咬碎了,他眼前一片火紅,毫無意識到自己緊握成拳的左手已高高舉起。
這一拳若落到渾然未覺又毫無防範的古眉眉身上的話,只怕她是輕則傷,重則亡了。
但他絲毫沒有收手之意,而低垂着頭的她也完全沒有發覺,眼見一樁慘劇即將發生……
褚天義碩大的拳頭猛力無情的正朝古眉眉的腦門轟去,千鈞一髮之際,褚天義雄壯的身子突地被人往後一拖。
身體登時不穩的他往後踉蹌退了幾步,拳頭自然也落了空,他雙目殺氣大盛,扭過頭看是誰居然敢壞了他的好事!
古眉眉覺得頭上一陣涼風呼嘯過,她蹙眉的抬頭,這才發現眼前除了那個不近人情又愛裝屎臉的褚天義外,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的外表與流露出來的氣度風範,讓她的視線忍不住在他身上多逗留了幾秒。
剛將褚天義放開的褚天禮在整整身上的襯衫后,一雙銳目也移到古眉眉身上,隨後濃眉一挑。
就算她是坐在小板凳上,他仍能從她胸前開低的小可愛下那若隱若現的乳溝和暴露在熱褲外的一雙勻稱美腿,推測出她擁有多美好的身材。
更別提她凝脂般的粉頸及白皙美麗的臉蛋了,若她能將隨意綰在腦後的髮絲放下,肯定又是另一番迷人風情。
他旋又對莽撞無禮的褚天義投以不悅的瞪視,真不敢相信這火爆的大塊頭,連這樣的美人兒都能興起傷害之意?!真是需要再教育了。
褚天禮的視線雖然將古眉眉從頭髮打量到腳指頭,但與其他人不一樣的,是他的眼神里並未摻雜淫穢之意,反而像鑒賞一件舉世無雙的藝術品般,所以她不但沒像以前對待登徒子般對他目露凶光,反而心底還泛起一絲絲驕傲。
她不知道他是誰,不過照他的衣着打扮和沉穩的舉手投足看來,顯然不是一般的市井小民。
平常出入褚天義家的不是一些穿着汗衫T恤、腳踩拖鞋的左右鄰居,就是一些財大氣粗,穿着金裝還是像猴子豬玀,沒有半點氣質的有錢人,她從沒想過褚天義居然還認識這種風度翩翩的英俊男子。
如果不是她快死了,不管花多少時間,她一定會找個如他一般,氣質風度均佳的男人來奉獻出自己的第一次,可惜她快死了,沒那麼多閑工夫!
她微微勾起嘴角,就算跟褚天禮打過招呼了,低頭舉起槌子正要往坑坑疤疤的樹瘤上敲,槌子都還沒落下呢!突然一團衝過來的黑影,迅速的掠過她眼前,瞬間樹榴已消失在她的兩腿之間。
她蹙眉不解的看着將樹榴抱在懷裏的褚天義,握着槌子與椎子的兩手還停留在半空中。
褚天禮聰明的站立一旁不說話。
他們家老二從不搶別人的東西,除了他心愛的木頭以外,而他這會搶的便是塊木頭,再加上他陰沉鐵青的臉色,他想也知道事情並不似表面上那般簡單。
他瞧了眼那身村火辣的年輕儷人,她居然敢動他二弟的寶貝木頭,光憑這過人的膽識,他就要對她另眼相看了。
早晨的空氣清新,天空也淺藍一片,幾朵白雲在天空懸着飄着。
這樣晴朗美好的天氣,更加顯得目前的情況詭異。
古眉眉盯着被褚天義有如寶貝般緊抱在懷裏的樹榴,猜想着這樹榴與方才她用心琢磨的樹榴有何不同?
實在是不同,若以星球來比較的話,方才在她手下的是顆木星,沒想到跑到他懷裏卻成了月球,不是樹榴縮了水,而是褚天義的身材巨大,讓她驚為天人的樹榴到他懷裏自然就變小了。
不過古眉眉可不會因為身材上的懸殊差距就怕了他,她不悅的站起身來,修長的雙腿踩着生氣的步子踱到他面前,兩頰升起兩團粉紅,杏眼圓瞪。
「請你幫我刻你不肯,請你教我你也不肯,現在又要來搶我的木頭了嗎?要不要我把鐵槌這些全還你呀?」語畢,她手一揚,將工具越過小圍籬的用力丟進他的庭院裏。
她空着的兩手扠着腰,對他恐怖嚇人的臉色毫無畏懼之意,看起來比他還要生氣。
褚天禮雙目一亮,這幾百年來,只有一個女人敢這樣肆無忌憚且毫無懼意的指着天義的鼻子罵,那女人也成了他們三兄弟的世仇。
他對古眉眉的勇氣感到驚異,將死之人,膽子的確是比平時大了十倍有餘。
褚天義雙目微瞇。「台灣的木匠全死光了呀?妳要做那鬼東西就去找他們,不要用妳的蠢眼光來羞辱我的良木!」
褚天禮又是大吃一驚,眼帶細究的瞧着他這高大的二弟。
沒想到才一段時日不見,他這寡言到令人噁心的二弟居然能從那金口裏連吐三句話──更甚者是還多達三十多個字──真了不起。
他心裏不禁對古眉眉這能手肅然起敬。
古眉眉嗤哼一聲,彷佛褚天義的話說得非常可笑般。
「你承認他們的手藝比你好?」她挑釁的問。
沒料到她如此反將他一軍,褚天義眼裏閃過駭人的寒光。
「妳真是不可理喻!」好半晌他才惱怒至極的擠出這句話來。
難怪中國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竟倒霉去碰上這麼一個!
會有人的木工比他更好?笑死人了!他的木工可是累積了數百年的手藝,從還是小豬頭開始,他就已經會造木屋了,這笨女人竟然拿這種問題來羞辱他!
再跟她說下去便是自己侮辱自己。褚天義帶着滿腔憤怨抱着樹榴轉身就走。
古眉眉跟在他身後。
「你到底幫不幫我做?你不幫我做的話,我就算死了還是會變成鬼回來纏着你,直到你幫我做為止,你信不信?你別走!」
褚天義會理她才怪,逕自邁着大步伐,古眉眉得用小跑步的才不至於落後太多。
見他堅決陰騖、冥頑不靈的側臉,她突然跑過他身邊,率先衝進小庭院裏,一彎身就抓起被她拋進來的鐵器,拽在身後,目光鄙視謹慎的望着他。
他正眼也沒瞧她一眼,走過她身邊來到近門處坐下,那裏已成為他從事木雕工作時固定的地方了。
見他轉眼間便專心投入工作里,她心裏一陣酸,自覺無趣,便在另一堆木頭裏翻找,直到挑了塊順眼的,步出小庭院回到自己在圍籬外的小位置,感覺非常落寞。
他到底是不是男人?肯定是的!他是她見過最有男人味的男人,但他怎麼會對她這種美女如此不屑一顧呢?這種經驗她雖有過,但被這麼徹底厭惡忽略,這還是頭一遭。
說不定他跟阿貓是同一國的。她心裏恨恨的想。
被當成隱形人,這對褚天禮來說還是頭一遭,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古眉眉與褚天義身上繞來繞去。
他從襯衫口袋裏挑出一張雪白信封,朝拿着鉛筆在木頭身上塗鴉的古眉眉走去。
他蹲在她身邊,輕點了下她的肩膀。
她一抬頭,看見的便是一張充滿男性成熟魅力的笑臉。
「妳好,我是褚天禮,他的大哥。」他伸出修長的食指朝圍籬里的男人一指。「他並不是那麼不近情理的人,妳如果真的想要他幫妳做什麼的話,我可以幫妳。」他又露出一個迷死人的笑容。
他的笑臉有股魔力,古眉眉也不自覺的對他微笑了起來。
「真的嗎?我要做的是旋轉木馬,很不簡單的,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她最後兩句說的特別大聲,說完還有意的朝褚天義處拋了個白眼。
她這個動作讓褚天禮更加看清她眉宇之間的黑影。
就算失去以往憑恃的法術,但觀人面目這長項並未因失去法力而消失。
他非常肯定眼前這美麗火辣的女孩子病得不輕,來日無多。
或許這便是她不畏天義,苦纏他的主要原因。
「我跟妳保證,他什麼都會的。」與古眉眉相反,褚天禮說這話時聲音反而低了許多。「這樣吧,妳幫我簽這份契約,我保證妳想要他做什麼,我都會讓他做給妳。」他柔聲誘哄着。
古眉眉狐疑的看着眼前的雪白信封,又看向他。
「這是什麼?」該不會是什麼賣身契,本票什麼的?最近這類案件層出不窮。
「妳自己看看。」他英俊的臉上仍是那抹無害的微笑。
古眉眉接過信,打開一看,上面寫了四個大字:死亡契約。
她驀地倒抽一口氣,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妳簽了這份合約,我便為妳完成一個願望。」褚天禮帶笑的黑眸突地轉沉,笑容也斂起。「我知道妳生了病,活不了多久,妳可以考慮考慮,一個願望,褚天義親手製作的旋轉木馬。」
他的聲音依然輕柔,只是不知為何,她卻覺得渾身發冷,無法思考。
這人是誰?死亡契約?!他知道她快死了嗎?他怎麼會知道?他是騙子?開她玩笑?
這些問題還在她腦子裏打混成一團時,一道黑影臨空而下,將她手中的紙條倏地抽走。
褚天禮懊喪的閉起眼睛,在心裏暗罵。
好不容易才找到個希望,轉瞬間又破減。
他起身,同時敏捷的閃過朝他門面揮來的一記鐵拳。
褚天義不罷休的還想撲上來,褚天禮趕忙伸出長手做出阻擋的手勢。
「我告欣你,別說我現實,她已經活不了多久,你可以拿自己的那份契約給她簽,再幫她做她想要的東西好完成她的心愿。」他望向仍是一臉茫然的古眉眉。「妳願意的話就跟他交易,這很公平,你們彼此都能得到想要的。」
他走向前,將自己的契約從臉色陰晴不定的褚天義手中抽走。
「她的病已是藥石罔然,你對她心腸儘可能放軟一點。」臨走時他拍拍褚天義的肩,如是道。
古眉眉雙目凄然的端坐在板凳上,臉色死白的面對前方視而不見。
就算對自己的病不抱希望,但經由別人口中說出「藥石罔然」這四個字,更是令她有種萬念俱灰的茫然感,心口一痛,一時間呼吸淺促了起來。
褚天義的眉心打了一個死結,目光複雜的看着她。
他明白大哥不會信口雌黃,縱使他對人類的性命視如敝屐,可他說的總不會出錯。
她要死了?這就是她如此堅持他必須為她做個旋轉木馬的原因?
「別以為這樣我就會答應幫妳做那鬼東西。」他惡狠狠的道。
她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感覺到一滴雨珠落在她手背上。
她遲緩的抬頭,天空仍是湛藍一片,再低頭,對手背上紅色的水滴感到困惑。
才剛冷然的轉身,褚天義的身後就傳來砰地一聲。
回頭一望,古眉眉已失去意識的倒卧在地上,雙目緊閉,鮮紅的血則不斷自她鼻孔中流出。
「你真可笑,我又不是她,怎麼知道她會變這樣?」仙仙橫卧在褚家長長的沙發椅上,優雅的抬起縴手擋了個無聊的呵欠。
古眉眉昏倒后,褚天義立刻將她送到最近的醫院。
不過這過程也花了他一個小時的時間,原因是一來不熟,二來他從未生過病,自然沒到醫院的必要。
他將仍未清醒的古眉眉丟給醫院的義工,扔下一迭鈔票后就走人,誰也攔不下他。
原本煩躁的在屋裏踱來踱去的褚天義聞言停下腳步,額上青筋暴突。
「杜瑞仙,我認識妳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妳的心腸拐了幾個彎我會不知道?妳吐口口水都能毒死太平洋的魚!」他苛刻狠毒的大罵。「連褚天禮都看得出來她是個短命鬼,更何況是妳!妳到底在耍什麼陰謀?妳敢再說沒有我就宰了妳!」他咬牙切齒,殺氣橫生,威脅意味濃厚的往她大跨一步。
仙仙翻了個白眼,由躺改坐。
「喂,你到這裏都那麼久了,怎麼嘴巴還那麼惡毒呀?學學你大哥跟小弟,人家豬小弟的契約已經生效了。」她看着無可救藥的他,搖頭嘆氣。「國家是你選的,地點是你選的,工作是你選的,什麼都是你選的,我可一點也沒參與到耶,你怎麼可以把古眉眉的事賴到我頭上?你姓賴呀?」
表面仙仙說的理直氣壯,實則肚子裏憋笑到抽筋。
其實她也沒說錯,她早警告他們別選台灣了,他們偏要選,她也沒叫他在這裏落地生根呀,是他自己要的嘛,還有古眉眉、他的工作,這一切都是巧合,是緣份!況且古眉眉早就註定要在芳華正盛之際死去,這也不是她能改變的呀,說起來,她還幫了褚天義這豬頭一個大忙哩,至少他不用再去找別的替死鬼了。
她的話堵得褚天義啞口無言,反駁的話說不出一句,粗獷的臉龐漲成豬肝色。
仙仙千姿百媚的站起身來,和顏悅色的伸出手朝他肩上一放。
「沒關係啦,我沒怪你。」她寬宏大量的態度只惹來楮天義兇惡的瞪視。
她哈哈一笑,恢復以往的舉止,大刺刺的。
「你放心吧,她至少還能活個大半年的,你要是想她簽死亡契約,就答應做一個旋轉木馬給她,到時你要她簽個七八張都沒問題,我的話就說到這裏,先走了。」
不給他反應的機會,話一說完,她的人瞬間消失在空氣中。
褚天義仍是心浮氣躁,抓了工具便往外走,繼續雕刻他的荷葉觀音。
關於死亡契約的事,他完全沒將仙仙話聽進耳朵里。
很難相信那早上還生龍活虎,趾高氣揚的跟他對峙的女人,竟然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壽命。
腦子裏驀地閃過她倒卧地上,臉色青白,鼻孔流出鮮血的模樣,他心一驚,分了神,右手的鑿刀立時刺入左手虎口處,鮮血滴到樹榴上。
他煩躁的拋下鑿刀,按住左手的傷口,呆望着樹榴上的血跡。
是紅色的,與古眉眉流的鼻血同一種顏色。
此刻他才有所驚覺,原來他真的成為一個,有痛覺、有血肉、有……七情六慾……
不是說他還是豬精時沒有這些情感,而是長久與老大、老三同處一室,斷絕了與外界的接觸,這方面的感受能力自然愈來愈淡薄,幾可見底。
而來到這裏后,仔細想想,古眉眉是目前與他接觸最多的人類。
於是,時間愈久,他激發出的感覺愈來愈多。
這其實是很微妙的轉變,連他自己也不太了解,反正就是不一樣了。
他變得愈來愈像真實的人類了。
自私自利。他突然覺得作嘔。
「褚先生?」一陣蒼老但有勁的聲音干擾了他的思慮。
他皺眉抬頭。
站在圍籬的老先生笑容堆滿了整張發皺的臉,呵呵笑的讓人見着他缺了好幾顆牙,他呼喝着,舉舉手上提的那一袋蓮霧。
老先生對褚天義招招手,將一袋還帶着枝葉的新鮮蓮霧塞到他手上。
「這是我們自己的果園種的,沒農藥,拿去吃、拿去吃。」說完,也不管褚天義要或不要,像來時一樣又自顧自的走了。
褚天義杵在原地,皺着眉頭看着手裏那袋沉甸甸的果實。
五分鐘后,他放棄去想老人拿這東西給他是為什麼。
他與老人素不相識,老人不太可能拿這袋摻了毒或葯的蓮霧來害他,也不可能是為了他的錢,因為他嫌人的世界到處要使用貨幣才能隨心所欲太過麻煩,挖了個地洞將那些俗稱錢的紙鈔給埋了,需要時才挖一些出來,那洞十分隱密,沒人知道,再說老人只說給他,並沒有向他收錢的意思。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老人要拿這袋蓮霧給他?
褚天義跟褚天禮、褚天廉不一樣,他天生就是個不愛思考,完全依憑好惡行事的人,想了五分鐘簡直就是破了紀錄。
確定老人不會突然折返后,他才滿懷納悶的將蓮霧往旁邊地上一丟,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作區里。
他對人類的偏見實在是太過根深蒂固,以至於連老人家送個自家栽種的水果給他,他都自動住對方是有目的的方向想去,完全沒想到人家只是純粹的好意。
尤其台灣是個人情味特別濃厚的地方,鄰居朋友互送蔬菜水果是常有的事,若老用狹窄的心胸來質疑別人的好心,那自己不累死也會煩死。
褚天義到這個社區來好歹也一個多月了,本身獨居又少與鄰居往來,初時的確惹來不少閑話,但久了大家也接受他這孤僻的性格。
大家把他當成藝術家看待,而藝術家的性格本來就比較奇怪,加上他雖然長相粗獷又兇惡了點,但也沒見他害過人,久了,大家也把他當成一份子。
老人家送蓮霧給他就是最好的證明。
稍晚,褚天義又收到一粒高麗菜,兩條烤蕃薯及數條小黃瓜與苞谷。
不過除了烤蕃薯,其他東西對從不開伙的他幫肋不大,他將這些東西與蓮霧堆在一起。
又稍晚,隔壁鄰居太太站在矮圍籬旁欣賞他雕刻時,瞥見被他胡亂堆在泥土上的蔬菜,哎呀叫了一聲,不悅的叨念幾聲后,也沒徵詢他的意見,就隔着圍籬兀自拿起地上的東西跑回自己家。
褚天義也不在意,反正他也不吃那些東西,她要的話就給她。
他心無旁騖的工作直到天色昏暗,看不清木頭紋路時才停下手上的動作,站起身活動僵直的背與雙腿。
人一放鬆下來,便感到飢腸轆轆。
肚子一餓,他的煩惱就來了。
在古眉眉還沒辭去夜店的工作前,他只要忍一忍,晚一點就能吃到她帶回來給他吃的宵夜,但自從她腦筋不對勁之後,熱騰騰的食物當然就沒了。
好在台灣的超市還算不錯,熟食的選擇多樣化,他只要上一趟超市就可以買回一堆壽司、麵包、便當及一切料理好的食物,然後放在冰箱裏慢慢品嘗,直到消耗完畢后,再上一趟超市。
所以他吃的全是冷食,再沒有熱騰騰的食物。
當他們三兄弟還在那遙遺的、被離棄的地方囚禁着時,都是由老三去張羅食物,雖然不豐盛,但每天都有熱食可以裹腹。
不過他不在意,就算每天吃冰冷的食物,總也好過向人類求助。
才要進屋去搜尋冰箱裏還剩什麼可吃,剛好探出頭來的隔壁太太急忙喊住了他。
她一手提了一個帶把的小鍋子,一手拿了個盤子,盤子上是切好的蓮霧,該是那老人送的。
「唔,拿去。」隔着小圍籬,她將手裏的東西遞交給褚天義。「小心燙。」
褚天義不解的看着手裏的東西,就算隔着提把,他也能感覺到提把下傳來的溫度。
隔壁太太微笑道:「我知道你自己一個人住,吃得簡單所以懶得開伙,所以我就把陳太太跟王太太她們家送你的,再加上一些東西煮成什錦雜燴,因為我們家吃素,所以沒放什麼葷料,不過還挺好吃的,你吃吃看,吃完后鍋子再還給我就好了,反正我們是鄰居,喊一聲就聽到。」說完后也不理褚天義的反應,牽着剛跑出來的小女兒的手又走進屋裏去了。
那綁着兩根辮子,手裏還抱着奶瓶的小女娃,邊走邊回頭好奇的睜大眼看他。
褚天義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站在這裏聽那女人說那麼多話。
不過肚子確實是餓了,雖然不願這麼毫無理由的接受人類施捨的食物,但手心傳來的溫熱卻讓他肚裏的飢餓感更甚。
他提着鍋子與蓮霧走進屋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