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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青錚再次踏足杭州城,已是第二日上午。

城內依舊是商賈雲集,行業薈萃買賣絡繹不絕的繁華景象,與昔日所見並無不同。一個半個的官兒下獄,充其量,也不過是給閑聊的人們多了一個談資。

青錚入得城去便馬不停蹄地直奔州衙,大概是他那身捕快裝束來不及換下便匆忙趕來的關係,守門的力隸倒沒攔他,教他順利進了衙門。

以前辦案之時曾隨寧子來過一次,青錚倒是輕車熟路,幾個彎便找到了牢房。

守門的獄卒見他來得風風火火,連忙一把將他攔住:“你是何人?”

青錚心裏急切,卻不得不回答:“我是昌化縣捕快,是來探望石大人的。”

“石大人?”獄卒眼色一變,“不能進去。”

“為什麼不能進?!”

獄卒攔了門口,滿臉狐假虎威的神氣:“辛大人吩咐了,要來見石岩都必須經由他同意,沒有他的手令不允許任何人進入!”

“你們——”

這根本就是要隔絕石岩跟外界的一切接觸,連人都不能見,更妄論替自己查證澄清。那辛漕司居心可測,有心陷害自不會給他翻身機會。也不知道裏面的人會怎麼對待他,牢獄黑暗他也曾親眼所見,若是被嚴刑逼供……

青錚越想越心寒,手足綳得老緊,拳頭也都捏出了汗。

“快走快走!別在這發愣!!”獄卒見他不肯離開,便用棍子去趕。

“我不能走。我要進去見大人!!”

“你這人是怎麼回事啊?我不是說了他不能見任何人嗎?!快滾快滾!!”

“我問你,給不給我進去?!”陰鬱的晦影閃過眼底,既然來到此地,不管將這擋門的獄卒擱倒會造成多大騷動,他也要進去見石岩一面。

“不行!!”

只聽拳風咋響,就在青錚狠錘獄卒的瞬間,突然一手橫伸而出攔住了他的拳頭。

“寧捕快!”

“寧子!”

二人轉頭,失聲喚道。

來人正是寧子,他順手一拉將青錚扯至身旁。

“寧子你幹嘛……”

寧子打斷他的話,壓聲說道:“閉嘴。大人的麻煩你還惹不夠嗎?”

“……”

青錚語塞,只得退在一旁。

獄卒瞪着剛才差點揍了自己的人:“寧捕快,這個人擅闖州牢,屬下一定要如實稟報辛大人!!”

寧子轉頭與那獄卒道:“實在抱歉,這人性子是沖了些,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了吧!”說著,將一張銀票塞到他手裏。

銀子到手,獄卒的臉色馬上就不同了,點頭哈腰地笑道:“都是自己人,哪會計較!哈哈……寧捕快,今天也來送飯啊?”

“是啊是啊!”

青錚聞言一愣,這才發現寧子手上挽了一食盒。

寧子指指青錚,與那獄卒說道:“這人是石大人以前的舊部,聽了大人入獄之事想來探望一下。兄弟可否行個方便?”

“這個嘛……”獄卒一臉猶豫,上下打量着青錚,“不大好吧?辛大人可有命令……”感覺到手裏又被塞了雪花銀票,卻就立即放行。

畢竟是遠處的大人比不上眼前的銀兩。

青錚不置信地盯着那個已經開始數銀票而任得他們自由進入的獄卒,寧子趁他還沒發作連忙拉他進了牢房。

“你們這是——”

“閉嘴。”寧子不耐煩地揣了他一拐子,“難道你要去求那個辛漕司放你進來嗎?按你那些正直無私的方法,恐怕到了大人落判也見不得他一面!想見大人就不要廢話!”

“……我知道了。”

薄弱的光影晃動,外面即使陽光燦爛牢內仍是潮濕陰暗。

寧子帶他來到牢房盡頭停下了腳步,透過鐵欄縫隙,青錚看到困鎖牢內的石岩。

渾目燈光教他看不清石岩面容,只見到褪去了莊嚴官袍僅着淡薄囚衣的他坐在橫放牢內的木頭床上。

許是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問話自內傳出:“寧子嗎?”

“大人,正是屬下。”

“我已不是提刑司,你亦無需再用敬稱。”

有些沙啞的聲音畢竟還算有力,短短一句已讓青錚喉嚨發乾。一月零四天後,終於再次聽到他的聲音。可地點,已不是肅穆的提刑府……

“不是吩咐你莫要再來嗎?若被此案牽連……”

寧子難得地打斷他的話:“大人不是說我已經不是下部了嗎?所以大人的吩咐我會陽奉陰違也是不奇怪吧?”邊說著,邊將食盒的飯菜一個個送進牢裏。

“……唉!”

似乎注意到他身後站了另一人,石岩問道:“你怎還帶來一人?”

“呃,我本來想躲着不讓他看到的,可這傻瓜在牢門前大吵大鬧,險些要打倒獄卒硬闖州牢,所以只好把他也帶進來了。”

牢內片刻靜默,突然怒喝驟起:“青錚!!我不是要你莫再回來嗎?!”

習以為常的責難倒讓青錚欣喜不已,好久不曾被石岩吼罵了。

這一高興,也忘了禮數:“我只記得被大人逐出提刑府,又沒聽到大人親下命令不許我回來。”瞄了一眼寧子,又道,“我倒記得寧子是曾警告過即時聽到任何消息都不要再回此地,難道是大人特意叮囑的?”

“……”

這席話讓石岩應不是,不應也不是。

“叮噹!叮噹!”只聽得鐐銬鎖鏈摩擊之聲,便見石岩的身影站了起來走近他們。

看着這兩個自己剛入獄就完全不聽話的下屬,他實在不知是該惱還是該笑。

“你們是特地來氣我的嗎?”

青錚方才看清石岩手足之上竟然鎖了鐐銬,心中不禁感酸,向來剛正廉明的他竟被鐵鎖鐐銬所縛,囚在禁錮惡犯的牢獄。

石岩坦然地看着二人,彷彿此刻站立之地並非寒濕囚牢,而是那光明肅穆的提刑府大堂。

“你們還是回去吧。”

“大人,你平日待我等不薄,寧子怎可袖手旁觀,眼睜睜看着大人蒙冤落難?!若讓那些惡官害了大人,寧子又有何顏面再回提刑府這公義之地?!”

寧子義憤填膺,倒是平日更加激憤的青錚卻未發一言。

他靜靜蹲下身來伸手探入牢內摸索,把石岩嚇了一跳,腳未及退,鎖在足間的鐵鏈已被青錚撈在手裏。

“阿錚?!”

青錚挽着鎖鏈,抬頭對上那張消瘦了的臉。

依舊清明的雙眼下覆上淡淡的黑暈,隨意盤扎的髮髻略有凌亂,灰白的囚衣上映了鐵欄的條條黑影顯得如此突兀。

手中的鎖鏈是如此冰冷刺骨,如此沉重累贅。

“大人,是青錚的錯嗎?”

自責的低喃如重鎚敲擊人心,石岩好不容易板起的面孔頓時崩潰了。

“是我的關係,害大人落獄么?因為我收留了那些鬧事的茶農,還是我誤闖辛大人的隊伍惹了那些大官……”越是說,他鼻頭越是酸澀,話音也顯濡濕,腦袋都快耷拉到胸口了,“或許是因為我上次偷窺他跟另一個豬頭官吃飯的關係……我總是衝動魯莽,給大人惹來那麼多麻煩……大人把鬧事的茶農收囚入牢,是不想他們變成流民……我卻誤會大人……我……我……對不起……大人……”

這高頭大馬的青年男子,怎會總讓人覺得莫名心疼。

“並不是你的錯。僅是收留犯民還不至於此。”

溫暖的手掌撫摸低垂的頭顱。

感覺到撫慰的人很自覺地稍微昂起一點來磨蹭,像撒嬌的大狗朝終於得到主人理睬。

“可是……”

“不要亂想。”石岩輕叱一句,卻叫那大狗模樣的人受驚地縮了縮脖子。

“我知道了……”

一大男子蹲在牢門口畏縮着身子,已經夠可憐的了,手裏還牽着他足下的鎖鏈好似拉了父母衣擺乞求原諒與安慰的孩子般。石岩只得嘆了口氣,知道不對他說個清楚,那顆愛胡亂猜想的腦袋可又要自尋煩惱,而他的煩惱很多時候會化成自己的心疼。

“確實並非你錯。全因我判案輕率,釋放了鬧事茶農,個別茶農回去后再次糾集人眾,引發了第二次暴亂。雖然暴亂終獲平息,但已釀成大錯。此事驚動了御史台,有錢姓御史官上奏彈我疏忽職守,之前與茶農往來甚密,后又輕判縱放,如此維護之舉恐是與亂民勾結,更有煽動暴亂之嫌——”

“什麼?!這根本是誣告!!”

青錚狠一握拳,竟忘了自己手中仍捏着粗糙鐵鏈,因磨損而鋒利的邊緣割傷了掌肉,一絲鮮血緩緩淌落手腕。

“傻瓜!!快撒手!!”石岩慌忙彎下身來,撥開緊握的五指,看到那淌血的傷痕雖是不深,卻也教他皺了雙眉。

這才發現自己受傷的青錚倒毫無自覺,當得捕快自然少不得皮肉傷,他也不甚在意。

“小傷而已,不礙事的!”

“便是小傷也不能輕乎。”石岩撕下身上尚算乾淨的裏衣布條,小心替他包紮傷口,又吩咐道:“回去後記得要好好塗藥。”

“嗯,知道了……”青錚愣愣地看着石岩此刻溫柔的臉龐,原來石頭般死硬的男人竟也有柔軟若水的一面喔!每次他受了傷大人都會變得十分溫柔,這樣的話,他很願意很高興再多受些傷啊……傷?!

忽然想到什麼,青錚連忙抓過石岩的手翻來看去,又來回打量着了囚衣的身軀,而後擔心地問道:“大人,這牢獄很黑暗的,他們有沒有對你用刑逼供?有沒有傷了?衣服隔着我看不見啊……”

言中關切教石岩心中泛甜,搖頭道:“辛漕司並未刑求於我,想來是勝券在握,不欲再生枝節。”

“還好……”青錚鬆了口氣,卻注意到緊鎖的鐐銬在石岩的手腕上磨出血痕亦已結痾,輕輕地以指腹搔揉那片小小傷痕,青錚喃喃問道:“還疼嗎?”

石岩嘆息着,放任他這種近乎情人的輕撫,黑礫的眸子此刻溫柔得有如春水。

旁邊的寧子看得眼睛都快突出來掉地上去了。

這是他們那位頑硬的石大人嗎?!眼前這你儂我儂的二人還知道現在的情況嘛?!

“咳咳……”他喉嚨有點癢。

咳嗽聲打破只存在那二人間的璇旎,石岩立即察覺到自己適才動作已是逾越,連忙收手站起。倒是青錚仍蹲在地上,雖然不是很明白為啥自己被打擾了心情會如此惡劣,他倒是很老實地用萬分怨恨的目光瞪着寧子宣洩不滿。

被人怨了尚不自知的寧子清清嗓音,對石岩道:“大人,新任憲司已於昨日接掌提刑府。”

石岩聞得此言,也無太大反應,似乎早已瞭然地稍稍點頭。

“那個人……是辛漕司的門生。”

“……”濃眉一挑,卻未動聲色,石岩略有沉吟便側首問那青錚:“阿錚,你剛才說看到辛漕司跟另一大官私下來往之事可否詳盡說來?”

青錚連忙將當日所見一一道來。

越是聽,石岩眉間便越是顰緊。

而至最後,待青錚說完來龍去脈,他輕昂頭顱,閉了眼睛深呼吸一口牢內冷濕空氣,方才嘆道:“是嗎……是這樣嗎……”

“大人?”青錚擔心地喚道。

“有我石岩一日,兩浙路上怎容你隻手遮天。”一瞬間,石岩身上柔暖的氣息冷凝成冰,凌厲的目光鋒銳煞人。

“寧子。”

“屬下在!”寧子單腿跪地,恭敬受令。

“馬上查明與辛漕司往來甚密的錢姓官員是否便是錢御史。若確為此人,須將他近月所得錢銀財物盡數列入清單。此事關聯甚大,必須秘密行事。”

“屬下領命!!”

一旁青錚巴着眼睛盯着石岩,討骨頭的狗狗狀態表露無疑。

石岩頷首一笑,可惜牢房暗淡教人無法窺得這一抹異色。

“青錚。”

“在!!”還好沒有尾巴,否則肯定要亂搖一通。

“跟蹤新任榷茶使。辛臣心思慎密,斷不會留下蛛絲馬跡讓人捉到把柄,只是人有貪念便難無紕漏。他不會輕易放棄榷茶所得肥餌,必會有所行動。”

“是!!”

石岩還不放心,仔細吩咐他道:“此去務必小心,若有危險必須馬上離開。明白了嗎?”

“大人請放心!”青錚得意地一拍胸膛,“別的我不敢誇口,若說這輕功可是我爹親授的‘無痕步法’,就算在薄冰上行走也不留半分步痕。”

“哦。”石岩不識江湖之事,並未有太大反應。

反是那個寧子登時張口結舌地指着青錚,說話都磕巴了:“無、無痕步法?!你、你爹是、是、難、難道是龍、龍王?!人說是天龍降世的龍王?!”

青錚老實點頭:“好像是吧?爹他也整天說自己是天龍,不過我們兄弟沒人信就是了。”

“天啊!”寧子險些嚇得咬到舌頭,“那麼說你就是龍王九子之一?!”

“啊,我是還有八個兄弟。”青錚不解地看着滿臉驚怪的寧子,“有什麼好驚訝的啊?”

“我能不驚訝嗎?!龍王可是白道黑道都敬為武神尊者啊!其武功出神入化,你剛才所說的‘無痕步法’正是他獨步武林無人能追的輕功!!龍王更有通曉天地預知萬物之能,可惜在頂峰之時歸隱,傳為武林神話。沒人知道他的姓名、出身、師承何派,只知道龍王這個震動江湖的名號。”

“我爹就是姓龍名王啊!這不是綽號。”

“不會吧?”

“會啊!我是他兒子怎會弄錯。”

“我可聽說龍王有九個養子,個個都身懷絕技,動輒江顛湖翻。有一子是勢力橫貫西域中原三大魔教之主,有傳一子曾以己力毀滅了丐幫總舵,更有一子連當今皇上也對他言聽計從。”寧子不置信地上下打量着青錚,“我說阿錚,你真是龍九子嗎?可你不姓龍啊!”

“哦,那是因為爹撿我回家的時候我已會說自己的名字了。爹說名字是我親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不需要更改。長大了之後立字‘狴犴’。”

“原來你真的是龍九子……”寧子搖頭嘆息,“但你的武功好像不太行,只有輕功看起來還不錯。江湖傳言果然不能盡信啊!”

“大概是吧……呵呵……”青錚尷尬地搔搔腦袋,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家兄弟的身手有多厲害,可他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習得,只得在一旁干羨慕。偷眼瞄了瞄石岩,無法從看清他臉上表情,不禁忑忐起來,不希望被心中之人視為無能蠢鈍……

一直在旁邊凝聽的石岩忽然啟唇說話:“所謂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其七子曰狴犴,平生好訟,辯非斷理。”凝視青錚的眼中泛過慰意,“你父所立之字定是此意。”

“原來如此啊!”

“大人……”

糾纏在空氣中的視線又再度打結。

寧子又覺得喉嚨有些癢了……

“咳咳……”

幾乎能聽到“噌!”的一聲,二道快要射穿人身的視線直擊寧子,險些讓他踉蹌半步跌落地上。

青錚是齜牙咧嘴地從牙縫吐出關懷問候:“身子不舒服就去找大夫!!”

牢內的石岩不動聲色地退後了半步,拉開了與牢外之人的距離,方才說道:“你們回去吧。切記以安全為先。”

“哦……知道了……”青錚有些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雖然很想留下來,卻有更重要的事情待他去辦,此刻容不得他任性妄為。

轉頭,又狠狠地瞪住那個礙眼的傢伙。

“寧子。”

“嗯?”

“路上小心馬蹄……”

幾天下來,青錚寸步不離地跟在新榷茶使身後。

他睡覺,青錚就在房頂蹲着。

他榷茶,青錚就在茶林藏着。

就算他上妓院去茅廁,青錚也未離半步。可偏那榷茶使與辛漕司未有半點接觸,全無半點線索,叫他好生着急。

可怎能輕易放棄,青錚是卯足了耐性跟他耗,終於在這一天早上,看到茶場來了一人。

此人僕役打扮,卻是神情嬌縱。

榷茶使一見他來,連連打躬作揖,滿面媚獻。

那人與榷茶使耳語幾句,稍稍點頭便離開了茶場。那榷茶使神情有些緊張,慌忙趕回家重新穿戴了乾淨衣袍方才出門。

青錚一直尾隨榷茶使所乘轎子,見那轎子在漕司府前停下。

榷茶使往裏面遞了名牌,候了片刻,便有人出來喚了他進去。

青天白日,要隱藏身體跟蹤而去實在很難。便是如此,青錚卻未退縮,他清楚知道能窺得他們私下密談的機會只有一次,如能知道他們之間的交易。悄悄翻上圍牆探了裏面情形,見並未有巡邏隊伍,便利落跳入院內。

推測二人商論事情應在偏廳之類的地方,他穿過院門,避開僕役眼線,來到東廂一個偏廳后。

裏面傳出細微的說話,青錚認出正是辛臣與那榷茶使聲音,連忙躲身窗底,悄悄掀開些許帘子。廳內正位確實坐了辛臣,側處立着榷茶使。

辛臣捧了茶盞,輕輕撥開浮在面上的茶葉,品了一口,方才悠閑地與那榷茶使說道:“寥茶使,可知本官此次喚你來所為何事?”

榷茶使抹了抹額上的汗,唯唯諾諾地應道:“屬下愚鈍,不知大人召見屬下有何吩咐?”

“呵呵……”辛臣瞄了他一眼,“寥茶使是個聰明人,對上手榷茶使的工作想必也十分清楚吧?”

“當然,當然。屬下對榷茶茶制以及茶價都了如指掌!”

“嗯,很好。寥茶使確是有能之人,只是有些事情似乎還不是太明白……”

這句話讓榷茶使頓時渾身冒冷汗:“大、大人的意思是……”

“我來問你,茶農交一餅團茶可得多少銀兩?”

榷茶使連忙答曰:“今年團茶價目一貫三百文,如茶品較高者可得二貫七百文。”

“喔?”辛臣放下茶杯,眉峰輕挑,“據本官所知並非如此吧?今年風調雨順,並未缺收,團茶供應甚足,因而價格比往年更低。”

那榷茶使也是個貫在官場之人,連忙附和:“是。大人說的是。屬下初到茶場尚未清楚實際情況,還望大人指點一二。”

“指點是不敢當啊!團茶價格嘛,今年是這個數字。”說罷,辛臣抬起右手伸出四個手指,“至於高品者也不過是這個價罷。”攤開手掌以示為五。

“對,對!團茶是四百文,高品團茶五百文。”榷茶聞言連連點頭稱是。

外面青錚聽得真切,頓時咬牙切齒。要知朝廷榷茶便是不允許茶農私售茶葉,只由官府榷茶使從茶農手中統一收購,而後售與茶商,期間這一轉手,正是中飽私囊的暴利所在。收購之時茶價壓得越低,獲利越是豐厚。茶農無選擇餘地,即使明知茶價苛刻卻仍只得賣給官家,營生怎能不困,暴亂焉能不起。始作俑者,原就是這些貪官污吏!!

這廂辛臣又道:“只需按此價目收茶,其餘不必過問。如有反抗或私下賣茶者,視同亂民關押入獄!!”

“屬下明白了。”

事情既妥,辛臣揮手示意他退下,便又捧了茶杯悠閑輕品起來。

青錚知此地不宜久留,便躡腳轉身退離窗下。

正要施展輕功翻牆而出,突然身後傳來女子驚呼之聲:“你是誰?!”

“啊!”

青錚慌忙回頭,只見一個侍女模樣的女子驚恐地指着他,發出刺耳尖叫:“來人啊!!抓刺客啊!!快來人啊!!”

對一弱質女子他無法下得手去將她傷害,只好撒腿就跑,怎料附近正巧有巡邏衛兵經過頓時涌了過來將他團團圍住。日光華亮,叫他無所遁形,想在眾目睽睽下逃走想是絕不容易。偏那辛臣聽到侍女尖叫亦趕來一看,馬上認出這個不久前才得罪過自己的小捕快。

看他突然在內院出現,辛臣心叫不好。此人恐怕已盡窺適才偏廳之事,斷不能讓他離開。

但辛臣面上仍是閑適:“喔?這不是石岩的小捕快么?”

“……”青錚不語,側目觀察四周環境,試圖尋機逃脫。

辛臣冷冷笑道:“小捕快,你私闖漕司府,目無法紀,可是石岩私授之意?”

“你不要誣衊石大人!!”

青錚心中一緊,若此時逃走難保這惡官不會趁機給石岩扣上罪名,這一猶豫,已被保衛的士兵以刀架住頸喉。

“本官再問你一次,你偷入漕司府可是石岩之令?”

“……”青錚冷冷看着他,眼中僅是蔑視。

“呵呵……”辛臣輕笑着打量眼前這個倔犟的小捕快,“你嘴巴倒是蠻硬的,可不知皮肉是否鋼筋鐵骨。來人啊!拖下去重打八十!!”

***

透過那扇小小的窗戶,石岩看到漆黑的天空中那輪光潔無暇的明月。

從青錚離開牢獄之後,時間已過五天。

此處消息閉塞,根本無法知道外面情況。

靜默的牢獄,不時傳來教人心煩的哀嚎,特別是到了夜半,呻吟聲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每過一天,心就往下沉落一點,逐漸被不斷滿上來的不安所淹沒。

沒有一刻曾經停止的擔心,以至夜不能眠,倦得勉強入睡卻又因一點小小聲息而驚醒,身心的重壓已讓他不勝負荷。

無法出牢的他,只能無助地自責着。他根本不該將那個孩子再度捲入漩渦,明明已經將他送走,明明可以冷硬地拒絕他的協助,卻因為自己的私心,將青錚留下了。

而今身陷穹牢的他,什麼都做不到……

便是從前面對官場多少困難,亦未曾感過如此的無能為力。

“秀容……求你庇佑那個孩子……我別無所求,只望他一切平安……”

牢廊突然傳來腳步聲。

石岩連忙站起身來,只見辛臣從容出現在牢門邊,嘴角上掛了一個極為詭異的笑容。

眉褶一緊,石岩知他來者不善。

“呵呵……石大人,好久不見了!”

辛臣揮了揮手,一旁獄卒連忙上前打開牢鎖,恭敬開門。辛臣彎腰鑽進牢內,上下打量着冰冷的牢房,一副惋惜的神情:“真是過分啊,好歹石大人也曾任提點刑獄,怎麼能關在這麼骯髒的牢房?”

石岩不卑不亢,淡然說道:“辛大人費心了。深夜來訪,不知有何要事?”

眼中泛過一絲狠辣,辛臣冷道:“自然是想來問問石大人是否願意招供畫押?”

“我早已招供。”

“哼。你不過是承認輕率判案,至於私通亂民、煽動暴亂之罪卻拒不承認。”

“誣陷之罪,如何承認?”

辛臣冷笑:“今晚本官就要你乖乖畫押招認此罪!!”

石岩心念一動:“莫非辛大人打算用刑逼供?”

“呵呵……當然不會。石大人可是提點刑獄,本官又怎敢屈打成招?來人啊!!帶上來!!”

牢外侍衛將一個人抬了進來丟落地上。

只見此人頭上髮髻早已散亂無法看清面容,背臀衣服沾滿鮮血觸目驚心。

石岩心臟猛然收緊,竟有一瞬窒息。

“阿錚!!”

他正要上前,卻被侍衛阻擋。

辛臣滿意地看着失去冷靜的石岩,緩緩蹲到青錚身邊。

“這個小捕快骨子還挺硬的,挨了一百棍也沒叫過一聲,若是尋常人早就什麼都招了。可惜他畢竟是人,並非鋼筋鐵骨……”說著,他伸手狠狠摁在青錚受傷的背部,劇痛讓陷入昏迷的人禁不住發出一聲慘呼。

“辛臣你!!”

石岩已經不能剋制胸中爆炸的怒火,一把甩開押着他的侍衛衝過去揪起辛臣:“別碰他!!”

“怎麼?心疼了?”辛臣撥開他的手,眼中儘是陰險,“不過是個小捕快,就讓石大人失控至此。他還真是來對了呢!呵呵……”

強壓心中悲憤,石岩不想與他再作糾纏,一心只念快快救下青錚。

“不必多說了,把供詞拿過來吧。”

“呵呵……本官就是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

辛臣拍拍掌,便有侍衛將一份早已寫好的供詞放到石岩面前,並把毛筆印墨放置一旁。

石岩垂目掃過供詞,上面述的是他與茶農亂黨官民勾結,煽動暴亂的供詞。看罷,他沒有絲毫含糊,取筆觸墨就要簽名認罪。

“不、不要簽……”

衰弱的呼喚自側旁傳來,石岩聽得連忙轉過頭去。

“阿錚!你別動!”

適才的劇痛已讓昏迷的青錚蘇醒過來,眼見因為自己的關係而被迫認罪的石岩,他掙扎着要爬起身來企圖去阻止,可背上傷疼只是動彈已叫他渾身冒汗頭昏目眩,又怎得爬得起來。

“大人……不要、不要簽……”他用盡全力叫喚着,“啊!!”剛剛昂起些許的身體猛被幾名侍衛壓了回去,眼前漆黑一片,背上錐心刺骨的痛楚硬是讓他清醒過來。

石岩凝視他片刻,而後轉頭看向辛臣:“辛臣,若我簽下供狀,你須放青錚離開。”

“好,本官應你。”

手中筆桿再無絲毫疑慮,在雪白供紙上寫下“石岩”二字。

“很好。”辛臣滿意地看着侍衛收走供詞,便帶着眾人轉身要走。

石岩一驚,連忙喝止他們:“慢着!!”

“石大人還有何事?”

“你答應我會放青錚離開。”

趴在地上的青錚根本無法移動分毫,辛臣狡笑答道:“現在不是本官不放,是他自己無法離開而已。石大人,關心則亂,下次跟人訂約,須記得說明條款!”

“你——”

石岩知再說無用,他有心不放,便是白紙黑字也視同廢約。但青錚身受重傷,若無葯醫治恐怕不堪設想。

“青錚受了傷,可否請大夫醫治?”

“哦?”辛臣看着石岩,此人自於兩浙路為官便時與他作對,他恨極這個昂立天地的男人,便是此刻身陷囚牢,居然也無絲毫卑屈,仍是腰桿筆直無畏無懼地立他面前。心中不禁恨意猛增。

瞟了一眼滿身血污的青錚,辛臣冷道:“石大人,你這是在求本官嗎?”

石岩咬咬牙,答曰:“石岩懇求辛大人。”

“呵呵……可本官看不到石大人求人的誠意何在。”

“混、混蛋……我、我才不要……不要……你……狗官……救治……”沒有人壓制,青錚勉強以臂撐起半身,說話間嘴角淌下一縷鮮血,“石、石大人……不要求……不要求他……”

辛臣聳肩一笑:“石大人,他似乎不要領情,那你到底還要不要本官救他?”

就在這一剎那,二人驚訝地看着石岩雙膝落地,筆挺的腰桿彎曲成躬,高潔的額頭點在骯髒地面。

“石岩懇求辛大人遣人醫治青錚。”

盯着匍匐在腳下的石岩,辛臣先是一愣,而後仰天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石岩,你終是有對本官卑躬屈膝的一天!!哈哈哈——來人,去請大夫過來!要好好醫治這個小捕快!以後本官再想要看石大人下跪可就容易多了!哈哈——”

***

辛臣一行揚長而去,靜寂下來的牢獄只剩下刺耳笑聲的回蕩。

石岩緩緩站起身來,想伸手扶起青錚,卻感覺到虛軟的身體微微顫抖着。

“阿錚?你怎樣了?”

隨即嗚咽之聲傳入耳朵,石岩更加擔心,連忙抱起青錚,見他滿臉淚痕,一雙清澈的大眼已教淚水給浸得朦朧濡濕。

以為他是傷口疼痛而哭泣,石岩小心地避開背部的傷位,以胸膛為枕讓他側躺在自己身上。

“很疼吧?不要緊,大夫快來了。”

聲音是如此的溫柔,反讓眼淚掉得更凶。

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青錚看到石岩額上沾了地面的泥污。手,慢慢探過去,企圖擦去那礙眼的侮辱。可他早已滿身血漬,那片額際被他抹上了大片骯髒。

因為他的緣故,害他最尊貴最重視的人被侮辱,只跪天地,只跪父母,只跪皇上的膝蓋而今卻要在那惡官面前落地……

心中塌陷下去的愧疚情緒宣洩而出,青錚抓着石岩的衣服,拚命地道歉:“……對不起……對、對不起……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凝視着懷裏硬撐着傷痛,卻仍為自己過錯而難受的男子,石岩輕輕嘆了口氣,用袖擦去那滿臉的淚漬:“該道歉的是我。若不是我命你跟蹤榷茶使,你便不會受到傷害……”

“不是的……大人……”

青錚還待再說,卻被石岩制止:“別說了,現在最重要的是休息養傷。”

“我……不要……受那狗官……假恩惠……”

“不要任性。”

可青錚還是拚命搖頭:“我死……死也不要……”

“不可以輕易說死!!”石岩突然的嘶吼把他嚇了一跳。

青錚愕然地到從來只有冷靜的臉上看到蔓延的痛楚與慌亂,迷混的眸子帶了驚恐神色。

“大、大人……”

一雙手臂有力地環住他,居然有輕微的戰慄。

從剛才見到滿身血跡的青錚被丟進來,到辛臣答應請醫放手離去,一直死死忍抑着的驚惶終難再壓。

“你不可以死……不可以死的……”

失控地抱着懷裏的人,好似一鬆手便要失去了般恐慌着,嘴裏只能無助地低喃,無法宣洩的恐懼教這個堅強的男人幾近崩潰。

這樣脆弱的石岩,讓青錚看得心疼若裂。他咬唇忍住傷口傳來的陣陣痛楚,伸手環住石岩腰際。

身體傳遞着熾熱的溫度,聆聽着彼此激烈的心跳,彷彿有一刻,二個截然不同的人融到了一起。

過了不知多久,外面傳來更鼓的聲音。

更音彷彿敲醒了石岩的心智,他終於平靜了下來。

差點要失去了的人現在便在懷內,石岩已不想顧忌再多,明日以後縱有更多危險阻障,他只想在這一晚,敞開自己的心,教那人清楚明白自己所思所想。

“阿錚……”

“嗯。”

“我……曾經有一個與我自幼指腹的妻子,她是個溫柔嫻熟的女子,無怨無悔地等待着我讀書高中。可惜在我衣錦榮歸之年,她卻患上癆病。那時我初任提點刑獄司,只顧着執理公義,每天忙整台上案卷,完全忽略對她的照顧……以至她孤獨地死在一個風雪之夜……”

環在他腰間的手有些收緊,施予了安慰的力度:“大人,我想她不會怪你的……”

燈火陰暗,掩了石岩臉上滄悲。

“失去方知珍惜。人常懂言,卻終未懂惜。”

“是啊……”

“那一晚,看到她倒卧在咳出的血泊中,我以為自己的心已經隨她一起死了,以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我感到害怕……”

“嗯……”

“可剛才……我卻怕了。”

“……”

“怕你再也不會睜開眼睛怒瞪我,再也不會張開嘴巴頂撞我……”

“……”

“阿錚……”石岩深吸一口氣,讓狂跳的心稍微穩靜,“你可願意……就這樣陪我一生……”

“……”

牢房靜寂得只聽到二人薄弱的呼吸聲。

石岩候了許久,卻始終等不來答覆,禁不住輕喚道:“阿錚?”

“呼——呼——呼——”回應他的,居然是低沉的呼嚕。許是拷問的疲倦加上傷口痛楚,青錚不知何時已陷入半昏半睡的狀態,也不知剛才到底聽到了多少。

“……”石岩愕然地瞪着這個躺在他懷裏舒服大睡的傢伙,真是哭笑不得。

是他的聲音沉如眠曲,還是他的胸膛硬如瓷枕?

這個男子竟然是整個人掛在他身上就睡著了。石岩有點氣惱地伸手颳了刮他高挺的鼻子,換來大狗噘嘴聳臉的可愛表情。

如此的他,叫他如何忍心推開。

石岩嘆着氣,抬頭看了看天上漸掩入雲的月亮,在大夫來之前,就只好先保持這樣了。

只是過了今晚,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勇氣與他再說一遍心中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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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君弄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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