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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大院忙碌的一天,不因已抓獲犯人而有絲毫的鬆懈。

由於捕獲犯人瘁死,一名兇徒逃脫,加上百萬鏢銀尚未尋獲,石岩等人正為再次斷了的線索頭疼不已。

但偏偏有人就是不識相。

負傷未愈通常該是安安分分靜養休息的原則,似乎完全不適用在姓青名錚的這名捕快身上。

才稍微好一點點,那上竄下跳的身影馬上就在縣衙大院神出鬼沒起來,而這名不安分者最長出沒的地方,卻是石岩等人辦公所在地——寅賓館。

只要一有空閑就能在門口看到那個傻咧咧的人,總能找到一些雞毛蒜皮的理由,大聲吆喝着走進來,完全無視房間裏的人有多忙碌,眉頭有多皺。

***

“為什麼要我送過去啊……”鐵鎚提着大壺熱茶,雖然那壺茶並不是十分重,但他的腳步卻慢得像挪動的烏龜般緩慢。“真可惡……你們怕見到石大人,難道我就不怕被他瞪嗎?……嗚……”

對於被推出來當炮灰,替那群大老爺們送茶,鐵鎚百般哀嘆自己身為最小資歷者的悲哀。

“鐵鎚!”

青錚從不知道哪裏蹦出來,把他嚇了一跳。

“幹嘛啊……”鐵鎚放下手中的茶壺,看了看本該在床上躺着的傢伙。

“你去替石大人他們送茶嗎?”

“是啊!”

青錚一拍胸脯,很夠義氣地說道:“我替你送吧!”

“才不要!”鐵鎚瞪了他一眼,“你還不放棄啊?張大人吩咐過了,絕對不要再給借口你過去騷擾石大人的!”

“什麼嘛!我只不過想了解一下案情而已啦……”

“只是了解一下案情嗎?”鐵鎚的眼神讓青錚甚是心虛,“前天替廚子送午飯過去,在石大人桌上放着的本縣地圖上留了個油膩膩的手掌印。昨天代蔡捕頭遞交民房報告,居然丟到剛剛研磨好的墨硯上,染得一大塊都看不見。最離譜的就是昨晚了,硬是要幫老劉掌燈,差點把東西都燒掉了!”

“哪有那麼誇張啊……”青錚揉了揉鼻子,眼珠子一轉,便笑道:“那好吧,我就不跟你搶工作了,反正石大人他們大概在討論案情,現在過去了也不討好,你就快點去吧!”

“啊?!他們在討論案情啊……”聽他這麼一說,鐵鎚已經呈龜速的腳步更不想向前移動了。誰不知道辦案中的石憲司眼神比尋常更加嚴酷數倍,恐怖得讓人不敢正視……

青錚看他猶豫了,假意轉身要走:“啊呀,我回去睡覺了!”

“阿錚!阿錚!你等等!”鐵鎚連忙拉住他,賠笑道:“還是你代我送茶去可好?”

“啊呀……”青錚瞄了瞄他,心中暗自偷笑,但表面上還是很不願意的樣子,“大人不是說不讓我去嗎?”

“呵呵……話雖如此,但誰不知道石大人對你青睞有加啊!”

“什麼啊!哪來的青睞啊?我可被他罵死了!”青睞有加?!他完全不覺得!!他挨那雙銳眼的瞪比誰都多啊……

“你還是快送去吧!讓那些大老爺們等久了,可就麻煩了。”

“知道了啦!”

接過大茶壺,青錚快步奔往寅賓館。

***

寅賓館門外,青錚習慣的放輕了腳步,在門口出停了下來,透過半掩的窗戶窺視裏面的情況。

只見一眾捕快圍繞在當中的桌子旁,石岩就站在中央。

“賊人受了重創,相信並未逃遠,關卡隘口亦尚未有報告,應該仍然藏身縣中。”

桌上擺放着一張印有油膩掌印的昌化縣轄地地圖,在嚴肅的氣氛下顯得格格不入的滑稽。石岩以指圈出範圍,分派各人的緝捕任務。

“何又、趙力,之前曾經搜索過的民宿大宅必須再加嚴查。”

“遵命!”“遵命!”

“李應,寧子,客棧等留宿之地由你兩負責。”

“屬下遵命!”“遵命!”

……

石岩已是昂藏七尺,但站在那些高大驃悍的八尺硬漢中間,像被一排黑松包圍住的高山紫杉。即便如此,只需要凌厲的眼神一掃,無人不頷首低頭,服從地接受委派的任務,不敢起絲毫違意。

委派了各人任務,石岩再度吩咐:“逃犯乃是殺手,爾等務必小心行事。”

“屬下領命!”

眾人領命出房,正巧看到趴在窗台上的青錚。

幾個一直對他看不順眼的捕快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來幹什麼?”那名喚作寧子的捕快看了看他手上的大茶壺,滿臉不屑,“寅賓館是你這種人來的地方嗎?”

青錚不解:“為什麼不能來?這裏的打掃也是我負責做的啊!”

“哼。”聽他這麼說,寧子更加瞧不起這個看上去傻裏傻氣的縣衙差役,語氣越是惡劣,“憑你這種土包子也敢接近石大人!想某些什麼好處嗎?哼,別做夢了!”

“我才不是!”青錚聽他詆毀自己,也怒了。

其他捕快見兩人吵了起來,趁機圍了過去將青錚夾在中間。

多日來見他在寅賓館自出自入,闖禍無數,本以為定會令素來嚴厲治下的石岩動怒,不料石大人對他的行為百般包容,雖也出言喝責,但跟隨他多年的捕快便知道,這絕對是以往不可能存在的寬容。此等包容又怎不讓他們為之氣結?

“別以為石大人稍微對你好一點就這般得意!”那年輕捕快見有同僚撐腰,頓時囂張起來,他一把揪住青錚的領子,狠狠說道:“你這個瘟神!!若不是你突然跑出來破壞了石大人的部署,又怎會令賊人有機會逃跑?案子破不了,大理寺那邊給了大人多少壓力!!你知道除了這個案子,石大人每日要處理多少州縣承遞的公文嗎?你以為日日在縣衙內跑來跑去的人是閑着沒事做的嗎?每天送過來的公文簡直是堆積如山!!石大人已經十多天沒有好好睡覺了,都快撐不住了,你這個傢伙還經常跑來搗亂!可惡!老子今天就要給你點教訓!!”

“我……”青錚自知理虧,卻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任意妄為給石岩帶來這麼大的麻煩……

沙鍋大的拳頭猛地揚起,眼看就要狠砸在青錚的臉上。

“住手。”

沉穩的聲音從眾人身後傳來,圍着青錚的捕快慌忙讓開一條路。

眼前的場面令石岩皺了皺眉:“寧子,放開他。”

“大人!”寧子極不情願,但石岩的眼神已經告訴他,話,不會再說第二次。

用力甩開青錚,寧子直直地衝過去,經過之時狠狠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用力之猛將青錚整個人撞跌在地。其他人向石岩拱手,不再理會地上的人,各自辦事去了。

看着眾人離開的背影,石岩嘆了一聲,轉頭見地上的青錚沒有站起身,還耷拉着腦袋沮喪地盯着地面。不禁覺得好笑,這個人現在倒像只被同類欺負了回來想要主人安慰的狗狗……讓人又伸手去摸摸那個垂頭喪氣的腦袋的衝動……

“起來吧。”

石岩走到青錚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

但蜷在地上的人還是沒有反應,深受打擊不能恢復的模樣。

見青錚不答,知他性格倔強,勸告怕是無效,石岩看了看被遺棄在一旁的大茶壺。

“我口渴了。把茶拿進來吧。”說完轉身入內。

“……嗯。”

青錚終於站起身來,提起茶壺跟了進去。

桌上茶杯內的濃茶早已涼透,青錚將冷掉的茶倒掉,斟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清茶。

“大人,請用茶……”

“嗯。”石岩坐到桌邊,接過茶杯。

青錚悄悄凝視着他的側臉。滿布紅筋的雙眼雖然依舊炯炯有神,但也難掩累乏。疲憊更在他的眉間留下深深的刻紋,即使稍是休息也不見些微放鬆。勞倦的陰影早已肆無忌憚地蔓延在那張堅毅的臉上,他為什麼沒有絲毫察覺?居然還肆無忌憚地打擾他、製造麻煩……也許誠如那捕快所說,他真的是害石大人過度疲累的罪魁禍首……

“大人……”

“嗯?”聽出他語氣中的懊喪,石岩抬頭,果然看到一張難過、沮喪、懊惱等情緒混雜到一塊的皺番茄臉。“怎麼了?”

“對不起……都怪我魯莽無狀,不聽大人的話……到頭來壞了大人的事情……”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之前的認錯只是形勢所迫,但現在,他真切的感覺到自己不顧一切橫衝直撞地做事,給石岩帶來了多大的麻煩。“大人……你責罰我吧……”

瞧他義無反顧的模樣,倒是有點反省的意味,但石岩更加清楚,什麼叫江山易改,品性難移。若是下次再遇上那種狀況,想這小捕快也會再次這般義無反顧地行他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

沒有出言勸慰,石岩只是低頭看了看杯中的青湯碧液,然後道:“此茶不錯。”

“啊?”

石岩忽然覺得蠻喜歡看到這目瞪口呆的可愛表情。

“這是什麼茶?”

“大人不知道嗎?”青錚聽他問起茶情,便來了精神,“這可是西湖龍井茶!先別說此茶是何等名貴,就說這沖泡的方法也是十分講究的。”

“是么?”

看石岩似乎很有興趣,青錚也難得地在這位平日彷彿無所不曉的憲司大人面前賣弄一下自己的學識:“西湖龍井茶可是杭州極品,需汲溪水或山泉水沖泡。”

“哦。”

“沖泡過程也是講究,開水懸高而下沖瀉入杯,令茶葉散浮水面,即可見杯中清湯綠葉鮮明有致。初飲略見甘醇,再品便覺淡然中回味甘甜,有太和之氣彌散全身。”他看了看杯中清茶,不好意思地笑道:“咱們這小縣衙沒那麼好的龍井,所以也不甚講究沖泡方法,大人若想品茶,怕是會失望了……”

“你知道得果真詳細。”

青錚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沒辦法,誰叫我家大哥特別喜歡喝茶,非但如此還強迫我們八兄弟都得陪他一塊喜歡!那些茶經害我想忘記都不行。若是忘記了,絕對會被念死……”

“令兄確實有趣。”看剛才垂頭喪氣的人恢復了精神,石岩這才捧起茶杯,輕輕啖了一口,過了片刻又再品嘗,然後說道:“雖然不及‘明前蓮心’,但也算不錯。”

“咦!?大人你不是也知道龍井茶中極品之名嗎?”

“官拜兩浙路提點刑獄,路治之地的名茶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聞了。”

後知後覺地了悟到自己再次別耍弄,青錚頓時像只吹氣蛤蟆一般鼓起兩腮,委屈地看着石岩:“大人……捉弄我很好玩嗎?”

看他這般模樣,石岩覺得堆積如山的疲憊似乎得到了緩解……

他低頭考慮了一下,方才極為認真地回答。

“嗯。”

“大人……”

***

“蔡捕頭、蔡捕頭!這邊啦!”

蔡捕頭左顧右盼一番,才看到那個躲在牆角鬼鬼祟祟向他招手的人。

“阿錚?你在這裏幹什麼啊?不是讓你好好休息的嗎?”

“噓!別那麼大聲,快點過來這邊啦!”

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蔡捕頭疑惑地走了過去:“幹什麼啊?”

“蔡捕頭,你想不想立功啊?”

“立功?”

“不錯。”

青錚正經的樣子讓蔡捕頭也認真了起來:“阿錚,你說清楚一點。”

“石大人現在追捕的那個犯人應該還在咱們縣內吧?”

“我知道啊!”

“我們去把他逮了,那不就立了大功了嗎?”

“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麼呢……”蔡捕頭聳聳肩,無奈的嘆道:“我看你還沒睡醒吧?你看石大人身邊的那些人,個個都是捕頭中的捕頭,咱們這裏所有的人加起來都不及其中的一個,他們都抓不到人,我們能怎麼樣啊?”

“此言差已!”青錚搖搖頭,“蔡捕頭我問你,又有誰能比我們更加熟悉昌化縣呢?”

他的話令蔡捕頭一愣。

“對啊……”

“所以說,我們絕對替石大人能抓到那個逃犯!立下大功!!”

看青錚充滿信心的樣子,蔡捕頭也熱血沸騰了起來,好歹他也是個縣衙捕頭,並非酒囊飯袋,心雖非在功名利祿,但也是個熱血男兒,何時也曾如青錚一般對為民除害抱着一份憧憬。

“好!!阿錚你說得太對了!那群傢伙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只不過是在憲司大人手下做事就耀武揚威的樣子,有什麼了不起的!只要我們快一步抓到逃犯,定要給他們看看咱縣衙捕快的厲害!!”

“蔡捕頭說得對,但此時不宜聲張,請隨我來……”

青錚帶着蔡捕頭悄悄繞過大院,來到後面隱秘之處,那裏早有數人等候,竟是平日好吃懶做的其他捕快。

“蔡捕頭你怎麼才來啊?”鐵鎚一見捕頭,便連忙招呼着。

“你們都在這裏?”

“是啊!咱們都被阿錚給說動了,呵呵……”鐵鎚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後義憤填膺地說道:“那些討厭的傢伙把我當成酒樓夥計,簡直太過分了!好歹我也是個快役,居然要我去倒馬桶!!媽的!!”

旁邊另一個人附和着:“就是!還要我們保護那個刁蠻女!憑什麼要我像個丫鬟一般給呼呼喝喝,算什麼啊!”

“他們這般自以為是,只要抓到了人,看我把他們的威風給打下來!!”

“說得對!”

“沒錯!!咱們快走!!”

看來上下級的矛盾早已存在許久,只是眾人壓抑不發,經青錚稍一撥弄,馬上就激起層層巨浪。

當下,眾捕快商量之後,三人一組離開縣衙,往他們熟悉的、認為絕有可能藏匿逃犯的地方尋去。

***

深夜,房間木門被敲響。

剛剛稍微入睡的石岩猛地睜開眼睛,披上外衣出來開門。

他不喜歡在深夜被打擾,因為若非緊急之事,無人敢在此時將他喚醒,而通常緊急之事,也絕非好事。

打開門一看,站着的居然是滿身血污的青錚。

“你怎麼了?!”石岩心中一震,連忙扶住他,“怎麼回事?!”雖然滿身血跡,但幸而看來是絲毫無損。

青錚逕自在咧開嘴笑得甚歡,沒有回答。

石岩甚是不奈,怕他真的出了事,語氣頓時沉了許多:“你來是給牙齒我看的嗎?”

“不是啦!”青錚還是笑着,但至少緩過氣來回答了,“大人,呵呵……我們抓到了!抓到了!”

“抓到了?”石岩聽他如此說,因初醒而混沌的眼神猛然一亮,“抓到誰了?!”

“呵呵……那個逃走的黑衣人!呵呵……我們在縣郊的王母廟找到他了,那個地方荒廢多時,草都有人高了。那傢伙雖然受了傷但還是好厲害,幸好捕頭機靈問附近曾經經營打魚的劉老頭借了幾個不要的漁網,趁他跟我們打的時候罩過去,好不容易才將他制服夫!”

“好!太好了!!”

石岩不禁欣喜若狂,但轉念一想,卻又凝住了喜色:“你們?”

“是啊!是縣衙的捕快們一塊抓到的!”

“……”石岩的神色越顯凝重,“我不記得曾分派你等去追捕犯人。”

青錚只顧着開心,倒沒有注意到他的神色:“是沒有啊!你只是派我們守縣衙而已。”

“擅離職守,該當何罪?!”石岩嚴厲的聲音斥喝夜空,把青錚快樂的心情頓時振飛。

“啊……可是我們……”

“可知那犯人是名殺手,雖已受傷但仍十分厲害!沒有足夠的武功底子根本不能加入追捕,你們居然違背我的命令,私自緝捕逃犯!!”石岩的怒氣自一雙厲目中噴射而出,猛暴仿如燎原烈火。額際青筋隱隱若現,濃重的呼吸壓抑着無處發泄的憤怒。

尋常之人若被這雙噴着火的虎目瞪着,早就嚇得雙腿發軟,怕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可這青錚也不知道是膽子夠大,還是腦袋缺了條筋,完全不怕這嚴厲的斥責,反而據理力爭。

“可是我們把他抓回來了啊!”

石岩看了看他脖子上滲出血色的繃帶,憤怒的眸子融入了一抹心疼。

“這是僥倖!!”

“大人……”青錚眼中露出受傷的嘆息,“你就不能稍微信任一下我們的能力嗎?雖然我們只是縣衙的小捕快,不如大人手下的人強,但我們也有我們所長之處啊!熟悉縣內可匿藏之處,懂得圍捕的最佳地方,還有百姓們提供消息的靈活,這都是我們的長處,就是靠着這些,我們才抓到那個黑衣人。”

怒火,因他的話而漸漸熄滅,冷靜下來的頭腦,漸漸明白了他話里的意義。

“大人,如果你還是覺得我等擅離職守,私自行動的話,就請治我一人之罪吧!其他人都是被我慫恿了才加入緝捕的。”

那雙直率清澈的眼睛,讓石岩第一感覺到敗北的感覺。

這樣的感覺,居然沒有想像中的壞……

“也許……我確實該多信任你們的。”

“啊?!”本以為石岩一定會大發雷霆,拉他下去杖責,卻聽到了近乎認錯的回答。

適才的怒氣彷彿不曾燃燒過般消失無蹤,石岩神情肅穆,問道:“犯人何在?”

青錚連忙回答道:“關押在縣衙大牢內。”他連張知縣都還沒告知,第一時間就來向石岩報喜,也只是想向他討一個讚賞的眼神,怎知卻換來一頓喝責……

“很好。”石岩提聲喚道,“何又、李應!”

“屬下在!”在館外當值的二人連忙應了跑進來,見滿身是血的青錚不禁都嚇了一跳。

石岩虎目一凝:“傳我令,立即升堂!”

受傷的青錚被強制帶回自己的房間老實待着。

看到頭戴燕翅襆頭官帽,身穿紫系長身官袍,神情威嚴肅穆準備升堂問案的石岩,他真的好想到大堂看看升堂的威武過程噢!

成為昌化縣官差以來從來未曾見過縣老爺在大堂審案,也是因為這小縣不曾發生過什麼殺人、盜竊的大案子,尋常的案件、糾紛等麻煩事都在二堂審理調停了,完全沒有機會讓他看到莊嚴的公審。這次可算是機會難得,甚至可以看到那位厲害的憲司大人盤問審案!真是千載難逢……

可是!當他興沖沖地想跟在眾人身後到大堂,卻被石岩嚴厲制止了。

“回房間去反省自己擅離職守之過。”

一句話將他的願望打破,還讓最看他不過眼的寧子親自押送他回房間。

看這外面一片漆黑的夜幕,不時傳來三班衙役的叫堂聲,劃破寧靜夜空的聲威足令鬼眾退避,群魔閃躲。

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坐在三尺公案之上,背靠海水朝日圖的石岩是何等的威嚴,驚堂木一拍,凌厲的眼神讓凡間一切罪惡無所遁形……

啊!他真的好想看哦……

“啊呀!!”

脖子處傳來疼痛的感覺,轉頭看到替他重新裹好了傷口的寧子惡狠狠的眼神。

“幹嘛啊你……”

“幹嘛?!你還問我幹嘛?!”寧子丟下手中剩下的金創葯,死瞪着青錚,“為什麼偏要派我來替你療傷啊?!害我不能伺候大人升堂!!”

“什麼嘛……”青錚嘀咕着摸了摸脖子,“我才不要你幫忙呢……”

寧子沒聽到他的低語,一個勁的發泄不滿情緒:“我已經好久沒看見大人親審訟案了……以前大人還是知州的時候就常常判案,那威儀和氣度,我真的好想再次看到……都怪你!”

“我才是想去看呢……”

青錚瞄了瞄寧子,想到他在之前一直都待在石岩身邊,伺候着那個嚴肅的人,一定深得他的信任吧?……

心裏頭,有點莫名其妙的酸……

“大人……還當過知州啊……”

“當然啦!不然你以為大人一出生就是提點刑獄嗎?”一說起石岩,寧子的話匣子就開了,“大人可是庚戌年的探花啊!聽說殿試的時候他深受皇上的賞識,然後受委任到杭州當知州。大人本不熱衷於寫官場的升遷榮祿,但因為辦案雷厲風行得罪了當地權貴,受到了不少彈劾。幸好當時的副宰參知政事曹大人也是貧寒出仕,在朝上執正力陳事實,皇上將案件發還重審,最終還了石大人一個清白,沒讓那些奸人得逞。之後杭州發生了幾宗懸案,大人親自帶領我們四處搜證,破了案子,從此石大人聲明大噪。曹大人替石大人保薦,皇上也甚為賞識,御筆欽點大人為兩浙路提點刑獄。”

青錚不禁發出讚歎:“好厲害啊!”

“那當然!不過大人治下甚嚴,我們也還是有點怕怕的。俗話說‘八字牆朝南開,有理無錢別進來’,講的就是衙役向來告狀的老百姓收取賄賂的惡行。大人初到杭州,就聞州衙內貪污猖獗,百姓有冤沒錢無路訴。當下就在門口立下一牌,親自揮筆寫下戒律:‘受賄者,一錢一笞,十錢十笞。’更將無視此告示私受賄賂的司理杖責驅逐。於是還不到一下午,來申冤告狀的百姓把大門東側的鳴冤鼓都敲破了!”

寧子驕傲地挺起胸脯,越說越興奮:“大人絕對是我見過的最最廉潔公正的官!別的甭說,他最喜歡的西湖龍井茶全是掏自己腰包買的,不曾接受過別人贈與的一片茶葉。有一次大人替一個受冤的商人翻案,那商人不知從哪裏打聽到大人喜歡喝茶,便將一大包‘明前蓮心’偷偷放在大人案頭,之後死活都不肯拿回去。每次大人找他來問訊案情,都讓人給他泡一大碗茶。他總是奇怪為何他面前那個用大茶碗裝的茶那般清香潤喉,大人桌上的那個青瓷茶杯的茶卻顏色混濁。後來案情終於水落石出,替他討回了公道,在道謝之時他忍不住問了這個問題,大人將一個空的茶紙包還給他,並告訴他說:‘當然香,不都是你送的明前蓮心嘛。’”

“都讓那人喝回去了啊!”青錚不禁覺得好笑,那個硬梆梆的人居然會花心思把別人送來的東西還回去,而且所用的方法還是絕對無法再送回來的那種。

“是啊!那人目瞪口呆的模樣,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哪!”

“好羨慕你哦……能待在這樣的大人身邊……”

感覺到青錚羨慕的眼神,寧子有點飄然的感覺,早就忘了記恨害他不能上堂之事,現在倒是覺得這個縣衙小捕快也蠻有趣的。

“其實我才羨慕你哪!”寧子笑着指指他脖子上的傷口,“雖然大人待我等不薄,但還不至於噓寒問暖到親自吩咐人來替下屬包紮傷口。可是你卻讓大人破例了!雖然不想承認,但還是得說大人對你絕對是青睞有加的嘛!”

“是嗎?……”青錚摸摸脖子,適才被狠罵一頓的刺痛還殘留在心底,“才不是哪……你是沒聽見他喝罵我的時候有多凶,好像要把我吃掉那般……”

寧子呵呵一笑:“呵呵……我們跟隨大人那麼多年了,都沒見過大人大發雷霆的模樣,你居然那麼輕易就能引燃大人的怒氣,我也不知道該可憐你還是佩服你啊!呵呵……”

“什麼啊……”突然有點高興的感覺,對那個經常兇巴巴喝他的人來說,也許他是特別的,不知道可不可以這麼想呢?

這兩人本來就年齡相仿,且性子也是爽朗之輩,一下子就忘記了之前的不快,你一言我一語地天南地北起來,甚有相逢恨晚之感。

又聊了一陣子,寧子突然來了興趣,有點神秘的戳了戳青錚:“我說阿錚啊,大人大發雷霆的時候是什麼模樣的啊?告訴我啦!”

“什麼模樣?!”青錚歪着腦袋想了一想,然後把已經夠大了的眼睛用力瞪得更大,還用手指頭拉起眉角上掛,極為神似地模仿石岩的聲音,怒喝道:“你等擅離職守,該當何罪?!”

“哈!哈哈……哈……哇!好像哦!哈哈……”寧子聽他語氣確有八分相似,可那神態卻是玩劣非常,禁不住抱着肚皮大笑起來。

青錚似乎感染到了快樂的氣息,也跟着一塊大笑起來。

“哈哈……還有哦,還有哦!瞧着……”他又站起身來,誇張的挑了挑眉毛,瞪着寧子,喝道:“回房間去反省自己擅離職守之過!”

“哈哈哈……好像!真的好像!哈哈……你真厲害啊!哈哈……”

兩人笑彎了腰,忽聽門口有人說話:“原來我是這個樣子的。”

“咦?!”

青錚轉頭一看,竟見石岩就站在門口,適才他們嬉笑之事恐怕也聽得一清二楚。

“大、大人?”

石岩看了一眼寧子:“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是,大人。屬下告退!”

同情的瞄了瞄青錚,寧子很不夠義氣地撈起藥箱逃也似地溜了去。

“……”

都不敢抬頭去望石岩,青錚有點自暴自棄地蜷縮在床鋪上。

“看來你並沒有在反省。”

聲音淡淡傳來,已經比剛才靠近了許多。

“我又沒有錯……才不反省呢……”青錚任性地垂首,硬是不願抬頭。

“……”似乎聽到一聲發自胸腔的濃重嘆息,然後又聽到那熟悉的沉音,“犯人已經招供了。”

“咦?”

對上那張覆滿疲憊神色的峻臉,即使案情已緩卻仍帶着習慣的緊繃,青錚忽然聽到自己的心嘭咚地大大蹦了一下。

石岩沒有注意到他奇怪的反應,坐到床邊的椅子上,繼續說道:“案犯對殺人掠貨一罪供認不諉,且也將收藏贓銀的地方說了出來。”

“太好了!終於水落石出了!”青錚開心得躍了起身,興高采烈之餘,完全忘記了賭氣的原因,拉了石岩興奮的說道:“大人,你真是太厲害了!!”

“不……”堅定的眼神中流露出奇異的苦澀,“案情並非如此簡單。”

“那又是?”

“適才何又來報,顯威鏢局的老鏢頭及二名隨從於所宿之興隆樓內遇襲。案犯是三名黑衣刺客,雙方激戰之下兩名隨從不幸身死,老鏢頭身受重傷,至於那三名刺客亦同時殞命。”

“怎麼會這樣?目標不是那小姐嗎?!”

太陽穴上青筋略泛,怒氣隱隱作動:“劫鏢一事只是幌子。目的是引秦老鏢頭離開滄州,到連鏢行分局都沒有的昌化縣。老鏢頭為見女兒匆匆而來,未帶太多隨從,更無絲毫準備,殺手便尋機下了殺手。”

“啊?!”

雖自小就從義父口中聽到江湖是何其險惡,但此番真正經歷其中,青錚這才充分體會到這江湖並不是只有武功高強的宗師、名門正派的弟子、以及臭名遠揚的魔教那般簡單。

“那是誰買兇下手的?”

石岩搖了搖頭:“那案犯已經承認了確實有收受買金刺殺秦總鏢頭,但卻完全不知道主謀是誰。”

“說的也是……”青錚歪着腦袋想了想,“我聽四哥說過,那些買兇的人是不會自己出面,就算有也絕對會戴上面具什麼的掩人耳目,絕對不會大模大樣地去找殺手的……大人,你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眼下只有循此線索追尋那殺手組織,才能解開此謎。兇徒甘犯強盜大罪,更為此無辜殺戮四十餘人,實在是罪大惡極……”鐵拳緊握,之前一直按耐着的怒火終於忍不住爆發,“可惡。我居然沒發現這陰謀!”

青錚凝視着那張怒容,心中卻是刺痛不已。

他對下屬、對犯人都很嚴酷,但他對自己,卻是近乎殘酷的苛刻。

或許,在他人的眼中石憲司很認真,很盡責,甚至是不近人情的剛硬,只是這樣的他,相對的更加嚴謹地要求着自己,更加容易自責。

青錚想起自己之前所犯的種種錯誤,無一不足以構成杖刑鞭笞之責……但石岩卻只是讓他靜思己過,甚至派人來替他裹傷……

包容他的錯失,唯獨自己不能容。

放縱他的任性,唯獨自己不能放。

眉間紋路的形成非一朝一夕,眼中疲憊的神色更非一夜一晝。這提點刑獄司之名,並非只有權力。

權越大,負越重。

此刻方知……

高處,不勝寒。

即使疲於應對,但仍將一切都收納心底,對與錯、善與惡、正與邪,用時間這虛弱的細沙加以掩埋,卻忘記了腐敗的東西不宜日久堆積,更忘記了任何人的心都有容量的極限。

難以想像這個鋼鐵般堅強的男人倒下的一幕,只怕在不久的將來便會看到……

想到這裏,青錚不禁心中一緊:“大人,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些捕快很沒有啊?”

石岩聞言一愣,憶起不久前曾喝責辛苦逮捕犯人的他:“確實是我忽略了你們的能力,更忘記了知人善用。”仰望晴朗夜空,他發出一聲感慨長嘆,“或許位子坐得高了,卻變得捨本逐末……”

“大人,你終於明白我們的好處了吧!”略帶傲慢的聲音喚回他飄遠的神志,青錚下床坐到石岩身邊,“大人是提點刑獄司啊!替那些蒙冤待雪的黎民百姓討個公道,才是大人的真正職責吧?至於緝捕逃犯這等傷神之事,就該交給我們這些粗手粗腳的小捕快去做!大人啊,只要坐在三尺公案上明察秋毫,剩下的事情就不用費心啦!”

“……”

見石岩依舊眉頭深鎖,青錚那張笑臉頓時變得比苦瓜還要苦:“大人……難道說你想搶我們的飯碗?!不要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可就慘了……”

“哦?”

“我除了當捕快,就不會幹其他的事情了。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因為練功不認真被義父……啊,就是我爹啦!被他丟到樹林裏反省,不小心被一個拐子帶走了,差點被打斷雙腿強迫去當殘乞,就在最最危險的時候,有一個捕快叔叔救了我。當時他真的好厲害!幾拳就把壞蛋打倒了,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決定等我長大了之後一定要成為一個像他那麼厲害的捕快!!呵呵……”青錚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裂開雪白的牙齒傻笑着,“大人會不會覺得我很傻啊?”

“就算別人這麼覺得,你也還是會照着自己想走的路走下去吧?”

“那當然!”青錚一拍胸脯,“我只往正確的路上行……”

“從不曾走別人安排的道路。”

自他擔任提點刑獄以來,便不曾聽過如此激烈的頂撞,想忘也忘不了。

“大人……你又捉弄我……”

青錚有點哀怨地看着石岩,像頭在被主人戲弄後用勁撒嬌的犬只。

看着那雙直率單純的眼睛,石岩覺得一切的辛勞、壓力都逐漸被滌洗消失,加上露出一排白牙齒像在展示自己健康的燦爛笑容,沉重的身體突然輕鬆了。

“你休息吧。”石岩站起身來,看了看漸漸泛亮的天色。

“嗯……”青錚打了個哈欠,這才覺得真的累了。

稍稍閉了閉滿是疲憊之色的眼睛,隨即抖擻精神邁步走出房間,見門房外寧子何又等捕快早就站着等候吩咐。

“何又,你待老鏢頭清醒后仔細述錄當時狀況。”

“屬下領命。”

“李應、趙力,你二人加派人手保護秦老鏢頭及秦小姐。”

“屬下領命!”

昂頭,是未被朝霞所染的藍布天空。

“寧子,隨我到興隆樓一行。”

“是。”

***

之後的日子,青錚只能乖乖的待在房間裏養傷,完全見不到石岩本人。

全因他那道“閉門思過”令,只有透過每日來送飯的鐵鎚傳遞消息,方知石岩正全力追查那個殺手組織。

聽說發現了那個殺手組織的秘密總部。

聽說石大人帶了大批官差前去圍捕。

聽說殺手組織頭子落網,居然是個妙齡少女。

聽說據那頭子供稱買兇殺秦鏢頭的人是與其對頭的鎮遠鏢局。

聽說鎮遠鏢局的副總鏢頭已逮捕歸案,且承認了買兇殺人。

聽說石大人已將案卷呈交大理寺,並差人護送秦總鏢頭兩父女回滄州。

聽說案件已破,石大人就要回提刑府了……

“啊!!大人要回去了?!”

之前聽消息都聽得麻木了的青錚,後知後覺的青錚方才意識到石岩很快就要離開這鳥不生蛋的小小昌化縣,回到那個轄管兩浙路刑獄之事的權力府邸,頓時沮喪得比丟了十兩黃金還要嚴重。

“是啊!這件案耽擱多時,大人府上各州公函怕已堆積成山。”

寧子難得的過來傳個信兒,見他那沮喪的模樣甚覺好笑。

“嗯……”

一旁的青錚可憐兮兮地耷拉着腦袋,呈被拋棄的狗狗狀態。

***

縣衙門口停了那頂準備就緒的綠泥頂轎。

“大人慢行!”

“大人走好!”

“恭送大人!”

縣衙正中的儀門大開,張知縣和一大群州官像柳樹一般猛鞠躬連彎腰,簇擁着石岩將他歡送出。

一眾捕快習以為常地漠視那些卑躬屈膝的官員,整齊的排列在轎旁等待着。

石岩邁出大門石階,回身稍一拱手:“各位請回。”

“大人慢行!”

“大人走好!”

“恭送大人!”

不想再聽那一再重複着毫無新意的辭令,石岩步下石階,彎身正要入轎,忽聽一聲呼喚。

轉過頭去,見青錚匆匆地跑了過來,站定了還是氣喘吁吁。

“怎麼了?”看他頸傷未愈居然又到處跑跳,石岩語氣中不禁帶了責備。

“大人,我有東西送給你哦!”青錚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紙包,塞到石岩手中。

“……”石岩暗掂了掌中小紙包,又聞到一股熟悉的茶香,抬頭凝住青錚:“明前蓮心?”

“呵呵……大人果然厲害,一聞就知道了!”

“什麼意思?”要像那些官員那般討好於他么?

“大人你聽我說……”青錚降低了聲音,神秘地湊到石岩耳邊說道,“這茶我是絕對不會收回來的,大人如果不想收受我的賄賂,下次再來辦案的時候記得要請我喝茶哦!”

“你……”石岩是又好氣又好笑,他怎麼會以為這個小捕快會落入俗流討好高官呢?如果懂,怕之前就不會被他氣得七竅生煙了。

青錚又露出一排刺眼的森森白牙:“呵呵……大人保重!”

“對了。”石岩忽然想起什麼,“有一事要問你……”

“什麼事?”哇!憲司大人居然有事情問他啊!

青錚滿臉是期待。

“其實……”那張嚴肅的臉忽然顯得有點歉意,“我想問,你的姓名。”

“啊?!”

“你說的時候我一下沒記住。”

不是吧?!他、他、他,伺候了這位憲司大人那麼久,被這位憲司大人罵了那麼多次……居然現在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雖然知道大人日理萬機,還得煩惱着破案的事情……但情理上理解,心理上……

嗚……沮喪……單一個沮喪不足以形容他現在的心情……

“……”

見石岩還在等待,青錚鼓足了中氣,用全昌化縣都聽到的聲音大吼。

“我叫青錚!!青天白日的青!!錚錚鐵骨的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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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君弄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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