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阿寒湖畔,秋意漸漸深了。
從早到晚,冷風涼颼颼的吹着,吹落了黃葉,也吹皺了一湖秋水,更吹在嫣藍的肌膚上,如針般的把她刺痛。
已經不知多久了。她一直坐在岸邊的一棵梧桐樹下,冷冷的望着波光如鏡的水面發獃。但腦子裏,想的卻是駱逸風,和他低低如訴的口琴聲。她始終不明白,駱逸風為何會在一夜之間突然失去了蹤影,就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一樣,整個寂寥空曠的楓林小館,只有皮皮守在那兒,那種冷清而荒涼的感覺,也讓她陷進了迷離里。每天,她只是抱着皮皮坐在石階上,看着片片飄下的楓葉,喃喃自語的說:“不會的,皮皮,逸風不會發生意外的,也不會存心離棄我們,也許他有十萬火急的事下山去了,才來不及告訴我一聲,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平安回來的。”
可是整整七天過去了,每一分鐘對她而言,都是漫長的等待,也是無言的煎熬。
所以這天,她竟又不知不覺的來到了湖畔。
秋風中的阿寒湖,美麗浪漫得就像一首詩,湖上飄着一層白煙,但她的心境,卻籠罩在愁雲慘霧中。
驀然,一陣腳步聲,從她背後的不遠處走來,她不禁掠過一絲喜悅,迅速站起身子,回頭大喊了一聲:“逸風……”
立刻,她住了口,發現站在她眼前的根本不是駱逸風,而是那天出現的神秘男子,正用一雙骨碌碌的眼睛迎視着她,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來,她不自覺的垂下頭。
“怎麼又是你?”
那男人笑得更詭異了。
“別那麼現實嘛!”他走近她說:“就算我不是駱逸風,妳也別露出一副失望的樣子,好像我是毒蛇猛獸,是個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
“那倒未必。”嫣藍冷冷的回答:“只要你別存心不良、別不懷好意,我就千恩萬謝了。”說著,她轉身準備離去。
“喂喂!”那男人很快繞到她的面前,急聲的喊:“妳一定要對我充滿敵意嗎?我可是出於一片好心,怕妳掉落愛情陷阱,被駱逸風那花花大少玩弄於股掌之間,成為下一個受害者,妳別那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如果你真的出於一片好心,”嫣藍一邊走、一邊沉着臉說:“你就不會陰魂不散的想來破壞我跟逸風的感情,也不會盡說他的不是。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居心?還是有什麼目的?還有,我的名字是趙嫣藍,不叫喂喂!”
“好吧!”那男人聳聳肩。“既然妳不相信我,那我只好把有關駱逸風的消息收起來!”
一聽到駱逸風,嫣藍瞬間停下了腳步。
“你等等!”她立刻叫住他,用迷惘而急迫的眼神看着他,有些狐疑的問:“你是說……你知道逸風現在人在何處?”
“沒錯。”那男人笑了笑,斬釘截鐵的說:“我不但知道駱逸風的行蹤,而且,還知道他突然從阿寒湖消失的原因。”
“那你快告訴我,逸風他究竟去了哪裏?”
“別急!”那男人又斜睨她一眼,慢條斯理的說:“駱逸風根本沒有失蹤,他只不過是去了東京,假如我沒有猜錯,他此刻正陷在一片溫柔鄉里呢!”
“溫柔鄉?”嫣藍迷濛了,她訥訥的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哈!”那男人一聲冷笑。“如果妳讀過晏殊的句子──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妳就會明白我所指為何?”
嫣藍一怔。
“難道……”她囁囁嚅嚅的說:“你指的是依盈?”
“是的。”那男人掀了掀嘴角。“妳的確是一個聰明而靈敏的女孩,只可惜妳的美麗和才氣,駱逸風卻不懂得欣賞、不懂得對妳憐香惜玉,竟然捨得下妳這個新歡,而不遠千里的跑到東京去和他的舊愛相見,這對妳未免太殘忍了一些。”
“不。”嫣藍陡的變了臉色,高聲的喊:“你別無的放矢,逸風不是你所說那樣的人,他不是的,你不能欲加之罪,對他亂扣罪名。”
那男人又笑了。
“我早說過,妳根本不會相信我的話。”
“是。”嫣藍沒好氣的說:“我是不相信你的話,也不想聽你胡謅,何況依盈早已嫁作他人婦,早已成了逸風的陳年往事,你不能再把他們扯在一起,那對誰都是不公平的。”
“可我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千真萬確的,駱逸風是個玩世不恭、遊戲人間的風流種子,是個不甘寂寞的花花公子呀!”
“夠了!”嫣藍忽然用力的喊:“你什麼都不要再說了,也請你停止對逸風的傷害,他究竟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為何要三番兩次的來打擊他,甚至把他說得一無是處?”
“看樣子,”那男人瞪視着她。“妳一定對我充滿了敵意,也把我當成了豺狼虎豹!”
“那是因為你的不懷好意,”嫣藍說:“所謂井水不犯河水嘛!”
“好!好!好!”那男人攤了攤雙手。“既然妳非要像個刺蝟張開妳的刺來,就算我說得再天花亂墜,妳還是不會相信我的話,我又何必自討沒趣,不過……”他笑了笑。“為了證明我不是信口雌黃、不是在造謠生事,妳倒可以去問問駱逸風,就可明白我所說的一字不假。”說完,他轉過身子,大踏步的向冷風中走去。
一時間,嫣藍整顆心迷亂了,只是獃獃的望着他離去的背影瀟洒的走入幽靜中,彷彿她的所有思緒,也跟着一起飄然遠走……而空氣里,似乎又聽見那男人的聲浪,隱隱約約的飄來。
“駱逸風是個玩世不恭、遊戲人間的風流種子,是個不甘寂寞的花花公子……”
嫣藍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不、不!”她退後了一步,搖晃着頭喊:“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逸風的寸寸柔情、片片真心,怎麼會是假的呢?哦,天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求禰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然後,她努力的向小白屋飛奔而去。可是,才走進楓林里,她突然停下了腳步,清清楚楚的看見一個熟悉而瀟洒似風的身影,低着頭,從遠方的小白屋走來,踩在沙沙的落葉上,是那麼的落寞、那麼的孤寂,她幾乎一眼就認出那是“士別多日”的駱逸風了。
她不覺心頭一跳,整個身子,就飛快的奔跑過去,站在他的面前。“真的你是出現了?哦,逸風,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突然消失無蹤,害我為你擔憂不已?”
駱逸風愣了一下,怔怔的看着她,好半天,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低低的說:“對不起!嫣藍,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魯莽、是我來不及告訴妳,就一聲不響的去了東京,讓妳為我操心,為我提心弔膽!”
“不,逸風。”嫣藍柔腸百轉的說:“你無須自責,只要你能平安的回來,我就別無所求了。”
“可是妳為什麼不問我原因?”
“我想,”嫣藍輕輕一笑說:“你所做的每一件事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不想因為我的存在,讓你失去原來的自我,因為我是那麼那麼的相信你,那麼那麼的對你付出了真心,除非你發生了困難,那就非告訴我不可,也該讓我為你分擔,畢竟在我們相遇之初,命運之神就已經把一切的苦難和甜蜜歡笑,都一起系在我們身上。所以,不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該同甘共苦,不是嗎?”
駱逸風突然把她擁進了懷裏。
“哦,嫣藍!”他感動莫名的說:“聽了妳的一席話,我恨不得用所有的生命和感情來愛妳。但這件事,妳教我怎麼說?”
“看來,”嫣藍抬起眼帘,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你是真的有困難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駱逸風無措的喊:“妳的萬千情意、妳的聰明慧黠,我根本無法對妳隱瞞什麼,也無處可逃。”
“那麼說吧,逸風!”嫣藍哀懇的。“把你的苦處說出來,即使是要天崩地裂,即使是要上刀山下油鍋,我都願意為你傾盡一點心力。”
“但妳根本不能幫我,嫣藍,妳不能的。”
“為什麼?”嫣藍不解的問。
“因為……”駱逸風結舌的,屏住氣的說:“因為依盈又出現了,而且,被我帶回了阿寒湖,她現在就在小白屋裏。”
嫣藍猛然一震。
“原來,”她努力的從他的胸膛中掙扎開來,用顫抖而不敢相信的聲音說:“這一切都是真的了,逸風,你的不告而別、你的突然消失,都是為了依盈?所以,你急急的要趕到她的身邊,去和她重溫舊夢。所以,你不惜一切的要把她帶到這兒來,要和她再續前緣,對不對?”
“不對!不對!”駱逸風一陣錯愕的喊:“嫣藍,妳不能胡思亂想,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不是的,妳一定要聽我……”
“不、不、不!”嫣藍後退着身子,連聲的說:“事實已擺在眼前,我不想也不要聽你的任何解釋,那都毫無意義了。”
“可妳不能誤會我,嫣藍,我承認這些日子一直守在依盈的身邊,承認在這七天之中,未給妳一丁點的消息,是我的錯,但我不是有意要這麼做,而是依盈她──”
“好了!”嫣藍阻止的說:“你別再說下去了。總之,我已經明白了這一切,也看清楚你的真面目,因為你對依盈還舊情難了,對她還一往情深和念念不忘,而我不過是你難耐寂寞的代替品,是你用來彌補感情空缺的一顆棋子,如今依盈回來了,她才是你的真愛,才是你的心之所屬。如果我這顆任人擺佈的棋子,再不覺醒過來,再不有自知之明,從你的遊戲中退卻下來,恐怕,我會落得遍體鱗傷、屍骨無存的地步,又何苦來哉?”
“天哪!”駱逸風叫了起來。“妳為什麼要有這麼可怕的想法,嫣藍,我沒有在遊戲,也沒有把妳當成棋子一樣的玩耍,妳不能以偏概全,不能因為依盈的出現,就否定我對妳的一切,那太殘忍,也太不公平了!”
“那你呢?”嫣藍悲切的說:“你對我就公平嗎?你明明還愛着依盈,為何要來招惹我,為何要把我卷進你的世界,被傷得體無完膚。”
“我沒有,嫣藍。”駱逸風着急的說:“傷了妳,我一樣不好受,何況妳早已知道,依盈是我的過去,那是一段任誰也無法抹去的歷史,而妳才是我的未來。”
“那你把依盈帶回阿寒湖,又要置我於何地?”
“我……”駱逸風囁嚅的說不出話來。
“很好。”嫣藍倒抽一口冷氣,心痛的說:“你根本說不出來,也無話可說了,是不是?”她失望的。“那麼讓我告訴你,逸風,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也不要自命不凡了,我已經不再相信你,也不要上你的當了,因為你是個偽君子,是個假道學,是個披着羊皮的狼,而我卻認識不清的把你錯當是好人,哦,我真的好傻好傻,也笨到了極點,輕易的就被你的三言兩語所騙,而一頭栽了進去,卻也栽了一個好大的筋斗。但我不怪你,只怪我意志不堅、只怪我自作孽不可活,才會一次又一次的被感情所傷,我是咎由自取呀!”
喊完,她再也忍不住胸中的一股情緒,就迅速的從他的身邊逃開。
“啊!不!”駱逸風很快的追趕過去。他在一顆巨大的楓樹前攔住了嫣藍,一把把她拉到了面前。
“妳不能誤會我太深,嫣藍,請妳理智一點,聽我說,聽我說……”
“我不!”嫣藍奮力掙開他的手,抬眼說:“就因為我理智,就因為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才必須明哲保身,從你的魔掌里抽身而退,畢竟上一次當學一次乖,所以我不能再被你的花言巧語打動,不能再愈陷愈深,要不然,我會死無葬身之地。”
“但妳已經先把我打入地獄了,妳知道嗎?”駱逸風掙扎的說:“就算妳要判我死刑,判我條條大罪,也該讓我心服口服,否則我好不甘心。”
“好。”嫣藍忽然站定了身子,啞聲的說:“既然你要心服口服,那麼你說,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的自圓其說,如何的來掩飾你的罪行?”
“哦,嫣藍!”駱逸風不覺心痛的呼出一聲:“妳一定要用罪行這樣的字眼嗎?如果我的所作所為,真的那麼罪大惡極,就讓我遭天打雷劈、碎屍萬段吧!”
“不要!”嫣藍立刻震驚的叫:“你為什麼要發下這麼重的詛咒?逸風,這不是我要的,這不是我要的。”
“可我要妳明白,”駱逸風一字一字的說:“自始至終,我對妳都是那麼的深情如一,那麼的真心可表,就算是為妳挖肝掏肺,我都毫不遲疑,只是我也不知道,老天爺為什麼要讓這件事發生,在我失去依盈多年,緣盡情了的時候,卻又安排她的出現,而且是那麼的驚心動魄,所以當我三更半夜,接到她病倒被送進醫院的消息,我就迫不及待的趕下山去,這也是我為何從阿寒湖不告而別的原因,畢竟依盈在日本舉目無親,即使我和她的情分早已成了過往雲煙,但在仁義道德上,我不能對她袖手旁觀。”
“可是你和依盈早已事過境遷,她為何來了小白屋?又為何一病不起?”
“是的!嫣藍。”駱逸風輕聲說:“妳問得很好,我跟依盈的確隨着她的毅然求去,隨着她嫁給家財萬貫的何世槐而冰消瓦解,但何世槐他不是人,他不懂得對依盈憐香惜玉,不懂得對她呵護備至,甚至還動輒得咎,對她拳打腳踢,讓她每天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妳想想,像依盈這樣一個弱女子,她怎堪遭受何世槐無情的凌辱和折磨。因此,她不但身心俱創,也幾乎精神崩潰,才從何世槐的身邊逃了出來,為的是想見我一面、為的是想告訴我當初她的離去,是無可奈何。”
“為什麼?”嫣藍懵懂的問。“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是我。”駱逸風心痛的喊:“都是我,嫣藍,是我害慘了依盈,是我把她逼到火坑裏去。當初,如果我不把她帶到日本來,那麼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尤其在我知道她的飄然離去,是何世槐拿我的生命安危來逼迫她就範,我就心如刀剮,終究依盈所受的苦難和創痛,都是為了我,都是代我而受的,我除了愧疚,還揉合了某種不可言喻的情緒。”
“哦,逸風。”嫣藍不禁迷濛了起來。“你把我弄胡塗了,你和依盈,以及何世槐,究竟是怎樣錯綜複雜的關係?他為何要拿你的生命安危去逼迫依盈嫁給他?卻又殘暴不仁的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
“唉!”駱逸風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這種種的經過,說來話長,也許是老天有意作弄,才安排我跟何世槐同時愛上了依盈,只是當時我對感情的態度,飄忽不定,撲朔迷離得讓人摸不清楚我的方向。那時,依盈的父親在生意上正陷入了困境,也由於何世槐的一臂之力,幫助他們扭轉了乾坤,使得依盈又感激又感動,才在恩情之中,接受了何世槐的感情,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就在他們要舉行婚禮的前夕,依盈卻跑來找我,向我吐露她真正愛的人是我,而不是何世槐,並且請求我帶她走,我當時震驚極了,也因為依盈的表明心跡,激起我對她一直隱藏在心裏的那份情愫,像排山倒海般的湧來,把我整個神志都淹沒了,嫣藍,我竟失去理智的答應要帶她遠走高飛,也使我和何世槐兄弟一場的感情就此決裂,就此結下了深仇大恨,這也是我把依盈帶來這異國城市的真正原因。”
“那後來呢?”嫣藍問:“何世槐怎麼又會找到你們?”
“或許是我跟依盈的雙宿雙飛,使他憤恨難消,也一直懷恨在心,因此他千方百計,佈下了天羅地網,發誓不放過我們。於是他無所不用其極的找到東京來,以殘酷的手段逼依盈回到他的身邊去,是為了報復我們的叛逃,也要讓我嘗到失去的痛苦。說實在的,我並不怪何世槐,錯在我橫刀奪愛,錯在我沒有勇氣拒絕依盈的請求,如果他能夠好好的善待依盈,我甘願接受所有的懲罰也無怨無悔,只是何世槐他……他根本失去了理性,也失去了當年的泱泱氣度,竟殘暴的把一切怨恨,都發泄在依盈的身上,甚至要把她折磨至死,才心甘情願。”
“所以依盈從何世槐的身邊逃了出來,飛過千山萬水的又找到這異國他鄉來了?”
駱逸風點點頭。
“畢竟除了我,”他說:“依盈已無處可去,而且她渾身是病,我怎麼忍心看着她一個人流落天涯,萬一再被何世槐抓了回去,她鐵定不會有好日子過,我又於心何忍。再說,她今天所受的罪、所吃的苦,全是我帶給她的,如果我再不伸出援手,再不收留她,枉費她為我的付出,那我還算是人嗎?”
“但你有沒有想過後果,”嫣藍說:“萬一何世槐再找到阿寒湖來,你惹禍上身不說,只怕依盈的命運會更凄慘,畢竟她現在的身分,還是何世槐的妻子,他們還有婚約在。”
“可我根本無法想那麼多,我只希望依盈的創痛趕快好起來,就算何世槐真的找到阿寒湖來,就算他來勢洶洶,我也豁出去了。總之,這個苦難由我們一起來擋,總比依盈一個人孤軍奮戰,更教我放心,雖然我跟她之間,早就沒有了當初的情義,但論道德、講仁義,我都有一份強烈的責任,也必須這麼做。”
聽完他的話,嫣藍竟有一片愧疚之心。
“我懂了。”她汗顏的說:“我真的懂了。逸風,聽着你跟依盈的故事,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心胸狹窄,是多麼的小家子氣,依盈的處境如此堪憐,而我卻在和她爭風吃醋,也一直在誤會你,逸風,你怪我吧!”
“不。”駱逸風把她拉到眼前,定定的看着她說:“我一點也不怪妳,終究愛情里容不下一顆砂粒,妳的情緒反應,正可證明妳對我的一片深情,如果我再辜負妳,豈不是太不該了嗎?所以嫣藍,我希望妳能夠給我時間,好好的去安排依盈,她實在太可憐,也太值得同情了。”
“那麼帶我去見她。”嫣藍忽然說:“既然我已走進你的生命,而幫助依盈又是你責無旁貸的事,就讓我替你分擔,讓我們一起面對吧!”
“謝謝妳,嫣藍。”駱逸風深邃的凝視着她。“妳有這份心意,我實在太高興了。只是我擔心,依盈受的創傷太深了,恐怕她一時無法面對全然陌生的環境,和接受妳的好心好意。那對她而言,都是一種壓力,也會使她產生恐懼感,何況她好不容易才剛睡下,妳還是暫時別去見她,等她心情平靜一些,我再找機會安排妳們見面,我相信善解人意的依盈,一定會和妳和平共處的。”
嫣藍柔柔一笑。
“你說得對,逸風,此刻的依盈,一定驚魂未定,我的冒然闖入,只會讓她更不知所措,也於事無補的,是不?”
“所以,”駱逸風也笑笑的說:“妳應該把時間花在我身上,雖然這些日子,我一直為依盈忙得不可開交、擔心不已,但妳可知道,我有多麼多麼的想妳嗎?”
“別說!”嫣藍漲紅着臉喊:“你的心意我全然明白,都是我不好,不該懷疑你的真心,不該動搖對你的信任。”
“傻瓜。”駱逸風捧着她的臉龐,心疼的說:“妳不能把責任攬在肩上,一定是我不好,才會讓妳心情起伏不定。”他驀然牽起她的手。“走吧!嫣藍,瞧妳臉色那麼憂鬱,讓我陪妳到湖畔去走一走,也好解解我這些日子以來的相思。”
“嗯!”嫣藍輕輕應着,眼裏充滿了柔情。
於是,她跟隨着駱逸風走出楓林,一起來到了湖畔,也一起徜徉在瀟瀟的秋風中,看着飛鳥在水面上低掠而過、聽着蟲兒在林間低語……彷彿天地間,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卻又美得像詩、像畫、像夢境。
那個午後,他們就這樣依偎着,也彼此注視着,直到天空出現一道彩霞,駱逸風才從一片寧靜中震起身子,驚愕的叫:
“糟糕!我忘了依盈在睡覺,要是她醒來找不到我,一定會心慌意亂的,看來我必須要回家了!”
嫣藍有些失望的抬起頭來。
“可不是。”她勉強的擠出一絲笑容來說:“為了道德情意,為了幫助依盈快快走出那段悲痛的記憶,你的責任和擔子更重了,我不能自私的一直霸佔着你。逸風,你快回去照顧依盈吧!”
“那妳呢?”駱逸風有些內疚的看她。“冷落了妳,我一樣於心難安。”
“快別這麼說。”嫣藍阻止他。“既然我有心要和你同甘共苦,就該包容你的一切和過去的種種,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麼幫助你,但只求不替你製造壓力和麻煩,我就心滿意足了,怎麼會怪你的冷落?”
不知怎的,嫣藍的一席話,竟讓駱逸風深受感動,情不自禁的就伸過手去,把她緊緊的圈着。
“哦!嫣藍,妳的真摯情意,妳的明白是非,真教我捨不得離開妳一分一秒,也多麼希望依盈不曾再出現,我就可以用所有的真心,好好的去愛妳,不再讓妳消瘦擔憂,不再讓妳臉上掛着愁容。”
“不行。”嫣藍掙開他的手。“你不能再讓我感動了。逸風,你還是快回去吧!免得把依盈一個人丟在小白屋裏,讓她受驚害怕。”
“好吧!”駱逸風無奈的聳聳肩。“那我就聽妳的,馬上回去小白屋。不過,妳必須答應我要快樂起來,要安然無恙的回到小潮去,也要相信我對妳的一片痴心。”
嫣藍看着他,點點頭笑了。
那笑意,也牢牢的抓住了駱逸風的情緒。終於,他甩甩頭,別過身子,就大踏步的走進楓林里,對着小白屋飛奔而去。
當駱逸風走在楓林深處,遠遠的,就看見滿天的彩霞里,依盈正坐在屋前的石階上,任着晚風吹拂、任着暮色浸衣……那種彷徨無助的樣子,竟把他嚇了一跳,立刻就如風般的狂卷過去,拉起了依盈,用着急的聲音說:
“妳怎麼坐在這裏受冷風吹?快!依盈,快進到屋子裏!瞧妳的身子那麼單薄,小心遭了風寒!”
依盈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抬起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迎視着他。
“妳怎麼了?”看着她一動也不動的,駱逸風有些急了。“依盈,妳別嚇我,是妳又病了嗎,還是妳壓根兒不喜歡跟我到這兒來?”
“不!”依盈終於從嘴裏吐出一句:“告訴我,逸風,告訴我那女孩究竟是誰?”
駱逸風一驚,惶然的叫:
“依盈,妳看到什麼了嗎?”
“是的。”依盈滿臉愁緒的說:“我什麼都看見了。逸風,你別想瞞我,從你們在楓林里相見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站在屋外的欄幹上看見那女孩子,雖然我聽不見你們在說些什麼,但我可以感覺得出來,你們的關係非比尋常,就像一對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就像一對有情的人間兒女。逸風,你回答我,我的感覺對嗎?”
駱逸風驟然變了色。
“妳別胡思亂想,”他很快的收起臉上的驚慌說:“我猜妳一定餓了。依盈,我現在就去煮味噌魚湯給妳喝,我們可以一起在窗口下喝着湯,一邊欣賞阿寒湖的黃昏。妳瞧!這彩霞多美,還有這楓葉凋落得多壯麗──”
“不要!”依盈猛然向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高聲的喊:“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逸風,憑一個女人的直覺,我相信她是的,你為什麼要瞞我?”
“我沒有,依盈。”駱逸風解釋的。“這件事妳教我怎麼說?”
“我不管你怎麼說,”依盈搖搖頭。“但你無法欺騙我的眼睛、無法欺騙我的感覺,逸風,坦白說,能看見你走出我一手造成的悲情,能看見你找到比我更好的感情歸宿,我除了替你感到高興之外,還有深深的祝福,只是你應該了解我,我真的不想闖進你的生活,不想介入你的感情世界,再替你帶來任何的麻煩,或製造問題,那都會使我良心不安,也會後悔萬分的。”
“我知道。”
“就因為你知道,”依盈忽然垂下了眼淚說:“知道我剛烈的性情,知道我一旦了解你的處境,會拒絕你的幫助,而不肯和你一起回到這裏來,所以你一直用這樣的方式來安慰我,但事實上,你這不是在幫我,而是在害我,因為我太了解愛情了,它脆弱得就像一根草,根本不堪輕輕一擊,何況我的存在,就像一枚危險而不定時的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引爆,會替你帶來危機,這都是我所不願的,逸風,畢竟在感情這條路上,你已經被摧毀得傷痕纍纍,如今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真正屬於你的真愛,我又怎麼能讓我的出現,破壞它的完美,那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不,依盈。”駱逸風沙嗄的喊:“妳不能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過去種種,是幸也好,是不幸也罷,那都是命運帶來的,而不是妳。”
“可是事實證明,”依盈含淚的說:“我是個禍害,是個不祥之物,是我把一切的災難都召來,讓你蒙受其害,讓你一路坎坷,這層層的罪孽,早已深重得罪不可赦,如果我再讓我的無知,鑄成另一次的大錯,帶給你更深更巨的創痛,我會掉落罪惡的深淵而永劫不復,所以早知如此,我寧可回去給何世槐折磨至死,也不該答應和你一起回到阿寒湖來,在你身邊製造另一個不可知的悲劇。”
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像雨珠的落下來,停在臉上。她拭了拭,飛快的轉過身子,就要奔進小白屋裏去。
“依盈!”
驚慌中,駱逸風不由自主的大喊一聲,立刻撲身過去,就牢牢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的把她拉到眼前來。
“妳要幹什麼?”
依盈慢慢的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才清楚的說:
“這裏我一刻也不能待下去了,逸風,我要收拾東西,馬上離開阿寒湖!”
“不行。”駱逸風一怔,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哀怨的說:“妳不能離開這裏,依盈,說什麼我都不讓妳走。”
“逸風。”依盈心酸的叫:“你何苦要這樣逼我?你的仁慈,我銘記在心,也感激不盡,你就放了我吧,難道你要我留下來,使我痛苦和悔恨一輩子嗎?”
“同樣的,”駱逸風頹然的說:“妳的就此一去,天涯飄泊,更會是我心中永遠的痛,它只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愈來愈深,那才是天大的悲劇,妳知道嗎?”
“我不!”依盈避開他的眼光,執拗的說:“我不想也不要聽你的危言聳聽,逸風,我是真的真的不想破壞你平靜的生活,也真的真的鐵了心要走,就算你用八匹馬來拉,也拉不住我的決心,你就當做是我不知好歹,是忘恩負義吧!”
駱逸風更急了。
“不不不!”他一連疊聲的喊:“依盈,該說忘恩負義的人是我,是我當年不該把妳帶出來,是我沒有盡到保護妳的責任,才讓妳受那麼多的苦,妳滿身的滄桑,孤苦無依,我決不放妳一個人去流浪,去繼續受苦,所以妳告訴我,我要怎麼做,妳才肯留下來?”
“逸風。”依盈痛苦的,艱澀的叫:“我已說得明明白白,你是根本留不住我的,除非……”
“除非怎樣?”駱逸風急躁的問。
依盈抬起一雙淚眼看他。
“除非你能親口向我證實,”她說:“告訴我你和那女孩之間毫無瓜葛,我才能安安心心的留下來,才能沒有心理負擔。否則,就算你留住了我,我一樣不會快樂、不會幸福。”
駱逸風大大一震,睜大了眼睛望着依盈。終於他咬了咬嘴唇,心碎的說:
“好!依盈,妳非要聽我的答案才肯罷休,那麼我說,那女孩根本與我毫不相干,她是一個浪漫的女畫家,也是這裏一個匆匆的過客,我所以跟她相識,只是一個偶然,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都來自台灣,也或許是血濃於水的那份同胞愛和故鄉情,才和她如此的熟稔,但我保證,那決不牽涉到任何的兒女私情。依盈,這樣的交代,夠清楚了嗎?”
依盈回頭瞪視着他。
“你撒謊。”她說:“你只是在安慰我,只是要我留下來,才言不由衷,故意要和她劃清界線,說出違背良心的話來。”
“是真的,依盈。”駱逸風忍住胸中的一陣痛楚說:“我沒有騙妳,從妳那一次離開之後,我的心就已經枯了,否則我不會從繁華中退怯下來,獨自來到這遠離塵囂的阿寒湖,過着與世無爭的生活,不僅僅是為了療傷,也為了懺悔我讓妳吃盡苦頭,那全是我害妳的,依盈,妳就留下來吧,讓我彌補對妳的虧欠,直到妳找到了依靠,也請妳相信我所說的字字句句,都是千真萬確的。”
依盈忽然閃了閃睫毛,透着一層淚霧,她哀憐的審視着駱逸風,滿臉的真摯、滿臉的誠懇,一下子她被軟化了,只是低聲的、重複的、遲疑的說:
“你真的和那女孩毫無牽連嗎?”
“是的。”駱逸風簡短的回答。
“難道你不怕我的留下來,會再給你帶來一場更大的風暴嗎?”
“是的。”
“即使為我弄得傷痕纍纍,你也不後悔嗎?”
“是的。”駱逸風堅定的說:“為妳赴湯蹈火,我永不後悔,畢竟妳為我所做的一切,為我所受的苦,我早已經是義無反顧,也必須這麼做了。”
猝然間,依盈的眼淚,一顆一顆斗大的流竄下來,她再也忍不住一陣鼻酸,就撲倒在駱逸風的肩上,感動的說:
“哦,逸風,我辜負你許多,你為何還要這麼待我,又教我今生今世拿什麼來回報你?”
駱逸風輕撫着她的背脊。
“妳不要這麼說,依盈。”他說:“只要妳肯留下來,我會幫妳找回從前的快樂,找回幸福。”
“可是我還會有快樂和幸福嗎?”
“會的。”駱逸風突然把眼光望向天空中的彩雲深處,信心滿滿的說:“妳還會有的,依盈,請妳相信我,相信我。”
同時,他的心裏掠過某種複雜的情緒,有驚喜,有企盼,還有深深的痛楚,像海浪般湧來。他不禁閉上眼睛,彷彿聽見心中一個聲音,在狂烈的吶喊着。
“嫣藍!嫣藍!原諒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