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地球依舊努力地公轉自轉着。
日子似乎就是這麼一回事,上班的,依時上班;上課的,正常上課;賦內在家的,還是天天喝茶聊天。
這是大家看得到的情景,再正常不過的作息了,然而,情況真的是這樣嗎?在他人看不到的內心世界呢?在別人無法觸及的腦海深處呢?想來……除了當事人,怕是沒人可以理解了。
是了,是無人可以理解。莫詠詠心底壓抑的苦,無人可以體會;莫人謙心裏隱藏的苦,沒人可以傾訴。日子卻是依然要過……
日子依然要過,只是有人過得——哪堪一個“慘”字就是了。
醫學世家就是注重健康,別的不管,“飲食正常。營養均衡”是基本守則;尤其是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莫詠詠更是被嚴格要求着——雖然現在的她身子早就比一個正常女孩還健康了。
早晨七點,莫詠詠準時下樓——
“早安,少小姐。”廚娘阿麗朝莫詠詠道早安。
“早。”莫詠詠有氣無力地回應一下。
“你等一下,我馬上去幫你準備早餐。”轉身進廚房去。莫詠詠喜歡的是土司,荷包蛋,外加一杯牛奶的西式早餐,得現做才行。
“謝謝。”轉身走進餐廳。
一走進去,看見餐桌上早已坐了其他三名成員等着她一起用餐,莫詠詠立刻抖去無精打采,飛快裝上一臉的笑——
“爺爺,早。奶奶,早。”帶着甜笑分別往兩個老人家臉頰用力親了親。
“乖。”爺爺寵愛地拍了拍她的臉。
“早,詠詠。”奶奶還是一臉的慈笑。
這是她從小到大的習慣,一早看到人就往人家臉上親親,撒撤嬌,所以很得人疼的,尤其是老人家。
回兩個老人家一笑,又轉往另一側的莫人謙,低頭也是一親。
“早,小爸。”卻是蜻蜓點水的。
莫人謙一怔,強烈地感受到她和以往的不一樣。以往她總是喜歡親呢地緊緊抱着他的頸子,再刻意用力一親、現在卻是……像是不得不這麼做似的應付一下。
自從上回的事件以後,她就不一樣了,他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他感受不到以往那種親密的感覺?
就算他因為體悟了某個事實而使得心境上有了改變,但是不一樣的也應該是他才對呀,為什麼詠詠她……她的異樣又是為了什麼?難道……
“阿謙?阿謙?”莫夫人喚着似掉了魂的兒子。
“啊——”莫人謙猛地回過神來。“媽,什麼事?”
“還什麼事?”莫子烈他一眼。“一大早的,看你發什麼呆,阿麗在問你要吃稀飯,還是要土司、牛奶。”
“喔,都可以……呢,還是給我土司好了,謝謝,阿麗。”莫人謙有些心不在焉的。
莫夫人看着,臉現憂色,問:
“阿謙,我看你最近臉色不是很好,是不是醫院的事務大多了,忙不過來?”
“是比較忙,不過還忙得過來。”莫人謙強笑着。“媽,你別擔心我。”
“是呀,不過就是一間醫院而已,哪會忙不來?我又不是叫他去接掌幫派。”莫子烈嗤道。嗔了兒子一眼,又對妻子道:“你該擔心的啊,是他的終身大事才對。”
一直靜坐不語的莫詠詠心口猛然一震!
“爸——”莫人謙皺眉以對了。在飯桌上,又是當著女兒的面說要他結婚,這也太……
不過莫子烈可管不了那麼多,他是逮到機會不說個清楚,心裏是不會痛快的。睨了兒子一眼,又對着妻子繼續說:
“老祖宗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這寶貝兒子再不結婚的話,我看以後我們兩老死了,拿什麼臉面對莫家的列祖列宗,我說趙嵐這女孩不錯——
“爸——”莫人謙一副頭疼的樣子,不自覺偷偷瞄了一旁埋頭喝牛奶的莫詠詠一眼。
而就在他瞄眼過來的同時,仿似感應到了他的視線,莫詠詠突地站起身來——
“我吃飽了。爺爺、奶奶慢吃,我上學去了。”
“吃飽了?”奶奶看着她餐盤上還完好如初的土司和雙蛋,輕攏眉心。“你看你,只喝了牛奶,什麼也沒吃。這樣怎麼會飽呢?難怪你愈來愈瘦了。聽話,再多吃一些。”
“我快來不及了,先走了。”放下餐巾,轉身走了。
“喂,詠詠……”莫夫人喊着。
“路上小心點,丫頭——”莫子烈只來得及說上這麼一句。
“爸、媽,你們慢用吧。我順便送詠詠去上學好了。”莫人謙丟下正打算好好談談他的終身大事的父親和一直眉心不開的媽媽,自顧自地離去。
“喂,你們!”莫子烈蹙眉。“真搞不懂你們父女在搞什麼鬼,這陣子老是怪裏怪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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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就算莫人謙送莫詠詠上學,也都是由司機阿海開車,先送莫詠詠到學校,再送莫人謙去醫院上班,今天卻是莫人謙親自開車。
莫詠詠也沒想到小爸今天會自己開車送她上學,一坐上後座便側頭直凝着窗外不放,紅唇抿得緊緊的,一如死蚌。
車子緩緩駛離車庫,滑上馬路——
“心情不好?”
“小爸!”莫詠詠吃了一嚇,詫張着大眼,看着駕駛座上的小爸。“怎麼是你?海叔呢?”
莫人謙只是輕笑,聳了聳肩,沒回答她的問題。
“要不要坐到前座來?”他從照後鏡看了她一眼。
莫詠詠心口一跳,將臉轉向窗外,迴避着他的視線。
“不用了,坐這裏就行了。”她回小爸一笑,又趕緊掉開眼,找着藉口:“換來換去,麻煩。”
莫人謙一顆心莫名地往下沉去。以前只要是由他開車,她總是喜歡坐到前座,身子對着他側坐,一路上像欣賞什麼似的直盯着他看;她說,她喜歡看他開車的樣子,說他一定是全天下最帥的爸爸……
“也好,坐後面安全一些。”他只能這麼說了。
不知是座位的距離使然,還是各自心有所思之故。車內一路無語。
這對他們父女而言是相當怪異的一種現象,雖然誰也不願先提起,但是兩人都強烈地感受到充斥他們之間的怪異氛圍……
她很想像以往一樣巴着小爸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就算小爸覺得她好吵也不管,她就是喜歡纏着他說話。
可是,今天……今天的莫詠詠卻是怎麼也說不出任何言語——或許該說,心直口快的她,害怕自己會說了不該說的話,所以她只能讓自己無言。
莫人謙本來就話少,長久以來他就習慣聽她說,沿路聽她天南地北地聊聊這、說說那的,再遠的路程也不覺得悶,如今耳際少了她嘰嘰喳喳的笑語,不過二十多公里的路程竟長得像是怎麼也達不到盡頭似。
知道她心裏一定有事,莫人謙不時透過後照鏡偷眼看她;感受得到前座不時瞟來的視線,莫詠詠更是不敢胡亂張望,甚至還刻意閉起眼假寐。
車子轉向山路,總算脫離山下的車陣,莫人謙不覺放鬆一下神經——
“要不要和小爸談談?”莫人謙終於打破沉寂。“我知道你沒睡。”
閉眼假寐中的莫詠詠一怔,不得不睜開眼睛了。坐好身子,整整臉色。
“呃……談?小爸想談什麼呢?”她努力地想一如平常一樣笑開臉——可惜,一看就知道她笑得有多僵,雙手手指浮躁地不住打着圈圈。
莫人謙將車子停在往學校的山路路旁,所幸上山的車子不多,不至於妨礙交通。
“我們下車走走吧,現在時間還早。”不給她拒絕的機會,莫人謙先行下車等她。
因為自小就被貼上了“重病高危險群”的標籤,所以莫詠詠的求學過程一直都享有免參加早自習和朝會的特權;七點多一些,是還很早——反正再轉個彎就到學校了。
這裏視野還不錯,雖然看不到整個台北盆地,不過因為前方沒什麼屏障,倒也足以望盡山腳下的景觀。又因為車少人稀,空氣還算清新。
知道是躲不掉了,莫詠詠只好也跟着下車。下車前她還以雙手拍拍臉頰,企圖拍回一些紅潤,再用力做個深呼吸。
“怎麼啦?小爸看起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是不是……”一下車,莫詠詠立刻恢復昔日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拿一對賊兮兮的眼眸看住她小爸,食指指向小爸的鼻尖。“為情所困,嗯?”
莫人謙被說中心事,怔了怔;隨即在觸到莫詠詠那張天真的臉蛋時,生硬一笑,拿下她的手,握在手中——像以前一樣。
“別刻意轉移我的注意力,我要談的是你的事情,不是我的。”
“我?”莫詠詠睜大一對明眸,抽回手指,改指着自己的鼻尖,一臉詫異。
“我有什麼事情好談的呢?除了上學,就是吃喝拉撤睡,再不偶爾和洋儒約約會,很單純的。”
壓下心口的不快,莫人謙勉強一笑。
“是不是還在生小爸的氣?”他輕問。
莫詠詠心版忍不住一跳,有些亂了步調……
“生小爸的氣?我生小爸什麼氣呢?”她咽咽口水,壓住亂了步調的心跳,再裝上一臉迷糊似的皺眉深思狀。
“嗯……讓我想想看,小爸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詠詠,讓詠詠該生氣的事了……嗯,好像沒有那,想不太起來了……”說完,沖他眯眼一笑,背過身,憑欄面向山下——背着他,吸了吸鼻。
他看得出來她是故作迷糊的,莫人謙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只道:
“對不起,那天你生日……”
“沒關係的。”莫詠詠轉過身來,朝小爸俏皮地眨了下眼,笑道:“還好小爸忘了,要不那天我就錯過洋儒了。小爸,我跟你說哦,原來洋儒從高一的時候就開始迷戀我了那,要不是那天是我生日,他還不敢對我說呢。他說他原本是打算等到我們都上大學以後再向我表白的,免得我考試分心了。他呀,真的好貼心……”大氣不喘一個,話語似放倒的酒瓶子咕嗜咕嗜直流而下。
莫人謙吞了吞喉,扯臉輕笑,打斷興緻勃勃的莫詠詠。
“你很喜歡他?”
心口猛然一怔,卻連考慮都沒考慮,不改聲色直答:
“當然。洋儒是我見過最優秀的男孩了,大概沒有女孩子不喜歡他吧。小爸,你知道嗎,我聽我們班上的同學說,我們學校好多小學妹都很喜歡他呢,現在我們公開在一起,很多小學妹都恨死我了。不過我才不怕呢,只要洋儒是站在我這邊的我就不——”話頭忽地一頓,側頭看着臉色瞬間似鐵青般的莫人謙,有些擔憂地問:“小爸,你怎麼了?你臉色怎麼突然間變得這麼難看?是不是人不舒服?”
“沒,沒有,我沒事……”莫人謙意識到自己不小心顯露而出的情緒,牽強一笑,改口道:“呃,我只是在想,你們都還小,如果現在談戀愛是不是不太——”
“還小?”莫詠詠打斷他,然後誇張地翻了個白眼。叫道:“小爸!你怎麼也和爺爺一樣這麼老古板呢?我還以為你是最開明的爸爸了。什麼叫還小呢?你忘了我親爹親娘比我現在還年輕時就生下我了嗎?”
“那情況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莫詠詠嘟着唇,瞪着他。“你不會是和爺爺當年反對我爸和我媽在一起一樣,也反對我和洋儒在一起吧?”
“我——”他無言以對。他當然反對,可是他的理由呢?
莫詠詠一咬牙,硬是擠出了一滴眼淚,眼眶瞬間紅了起來。一臉不甘心樣。
“當然,你是我小爸——雖然不是我親生的爸爸,可是至少你對我是有養育之恩的——”
莫人謙胸臆一痛!他對她有的……只是養育之恩。
莫詠詠暗地吸口氣,又繼續道:
“如果你反對我和洋懦在一起的話,我一定會聽你的話和洋儒分手,可是……你得給我一個心服口服的理由。”
理由?因為他愛她,因為她是他的……可是他能說嗎?
“我不是反對你和他在一起,我只是覺得你還年輕,還有……”
“哈!我知道了!”莫詠詠忽地一個大叫,勾住小爸的臂彎,笑道:“小爸是怕我太早嫁人,捨不得我離開你?”
莫人謙突感一種被揭開心事的窘態,心跳一陣亂竄。
“哈……小爸臉紅了,原來小爸是捨不得這麼早嫁女兒呢!”莫詠詠刻意大笑后,又說:“這樣好了,小爸,我答應你,在小爸沒結婚之前,我絕不嫁人好不好?不過呢,我們得先說好,你可不能為了多留我一些時候,而故意不結婚哦,這樣可是會害慘人家嵐阿姨的。爺爺說嵐阿姨她很欣賞小爸……”俏臉一直是笑着的,一顆心卻似刀割,鮮血一滴又一滴……
“詠詠……”胸口痛不堪言。
“啊——小爸!”莫詠詠忽地一叫:“慘了啦,我忘了我們班導說今天早自習要段考的,我遲到了啦!”
拉起小爸的手,快腳往車子走去——那神情,不像趕時間,倒像在逃避什麼。
她做到了!她到底是做到了,她答應爺爺要勸勸小爸考慮和嵐阿姨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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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能說什麼?他還能做什麼?他還在冀望什麼?明知那是不可能的……
看着莫詠詠飛快跑進校門,莫人謙的心不覺酸痛起來。咽下滿喉的苦澀,將車子掉轉個方向,下山。
他到底在胡思些什麼?她是這麼的年輕、她是這麼的天真無邪,她有屬於她的璀璨世界,她的人生才剛要開始;而他……他是她小爸,是她的父親,是個即將步人中年的男人,他怎麼能……
苦澀一笑。
難怪華倫百般勸他送她出國,原來華倫早就看出他的荒謬了!
是真的很荒謬,養父愛上沒有血緣關係的養女……還好她並不知道,要不他今後該怎麼面對她?她又會怎麼看待他?一定會嚇壞她的!可憐的小傢伙……
如果她知道了他的心思,她一定會逃得他遠遠的。這麼一來,他就真的永遠失去她了……不,他不能失去她,不能……
他該怎麼辦才好?不能愛她,又不想失去她……或許……
或許,他該好好考慮爸爸的建議了。
轉個彎,車子馳人市區,進入擁塞,雜亂的車陣里。莫人謙的心是愈來愈晦暗了……
結婚吧,這是他惟一能剋制自己不再繼續荒謬下去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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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是出身書香世家的資優生,一個是來自黑道幫派家庭的調皮學生,絲毫不在乎學校同學的指指點點和異樣的眼光,王洋儒和莫詠詠真的成雙成對了。
除了上課,午睡時間和上廁所外,他們兩人幾乎是焦孟不離的——也所幸兩人的教室緊鄰着,下課時見面也不至於大奔波。
學校向來以校風開明、民主而聞名,只要他們分寸得宜,不逾矩,不影響課業,校方並不干涉學生的交友自由;至於同學方面,因為家庭背景特殊,莫詠詠從小就很習慣別人的注目禮了,也不覺有什麼怪異。
不過,當這些眼光投注在王洋儒身上時,莫詠詠就覺得內疚了……
下午最後兩堂課是全校師生的課外活動時間,有社團的,參加社團活動;沒社團的,就自由活動。
總言之,周五的最後兩堂課,校方是有意讓同學輕鬆輕鬆的,只要別違紀,做什麼都行,就算趴在桌上睡兩堂課也無妨——這算是相當另類的校風了。
今天天氣冷,同學們都怕到戶外活動——尤其是女同學,索性就三五成黨地窩在教室里閑聊,頓時教室跟菜市場沒什麼兩樣,鬧烘烘一片,就連即將聯考的三年一班也不例外。
莫詠詠原本今天就沒什麼心情,教室里嘈雜的噪音又仿似趕不走的蚊子般纏繞耳邊嗡嗡作響,攪得她心緒雜亂不堪,一顆頭顱隱隱作疼。
教室里因緊閉門窗,而使得空氣凝滯、異常沉悶。再加上回蕩在耳間紛擾的雜音和不時輕瞟她一眼又低頭竊竊的私語,頭痛欲裂的莫詠詠胸悶得就快爆裂開來了;‘怕自己真的在同學面前失控,她猛然站起身來,在她昏厥前趕緊逃出教室——
“喂——莫詠詠……”
“她怎麼了?”
“真奇怪。”
“別管她了,我看她可能是去找王洋儒了。”
“王洋儒哪有空……”
甩開身後那些耳語,迎着冷風直襲,彷彿擱淺在沙灘上奄奄一息的鯨魚重回到大海的懷抱似,瞬間得到舒服的空氣,莫詠詠蒼白的臉色霎時紅潤了起來——就算是冷空氣,也覺得舒暢無比。
用力呼了口氣,看了看四周。學校操場上和籃球場上還是有許多好動又不畏寒冷的同學在那兒活動,還有一些是社團的活動,看來她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坐坐是不容易了,只好四處逛逛。
莫詠詠無目的地隨處閑逛着,想讓缺氧的腦袋清醒清醒;只是閑逛,寒風吹,不覺打了個哆晾,這才突然想起剛才出來時忘了穿上外套了。
兩手互抱着手臂,搓了搓,取些暖意;不過,她身子向來單薄,怎麼還是覺得冷。
往操場外圍一處較少學生活動的石亭坐下,發起呆來了……
忽地——
“怎麼出來也不穿外套?”這人說話的同時,也把自己的外套披上莫詠詠的肩。
“洋儒?”莫詠詠訝異的,笑了笑,一邊套上王洋儒的男生外套,一邊問:”你怎麼不在圖書館看書?”
“本來我是在教室看書的,後來看累了,不經意往窗外一看,結果剛巧就看見我那個傻女朋友一個人坐在這裏冷得直發抖了。”王洋儒斯文一笑,愛她一眼。與她面對面坐下。
知道他是刻意要逗她開心的,莫詠詠乏力一笑。
“其實你可以不用管我的,就快聯考了……”
“怎麼能不管?你是我女朋友呀。”
“對不起,洋儒……”是啊,說好從那天開始他就是她男朋友了,可是為什麼她在心情最惡劣的時候只想逃得遠遠的,而不是想找他為她分擔?
為什麼她就是無法依賴他,像依賴小爸那樣地依賴他……
“你又來了?”王洋儒一個皺眉。
“怎麼我這個情人這麼差勁、這麼沒情趣嗎?每次我們在一起你不是‘對不起’、就是‘謝謝’的,害得我忍不住要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借了你一百萬救急,才讓你這麼感動的。”
他很努力地想逗她笑,無奈心情不好的她怎麼也沒心情發笑。王洋儒對她愈好,她就愈內疚,甚至忍不住有些心酸……
“……”以為她會大笑一場,誰知只換來她一雙含淚大眼相對。
“不好笑?”收回自己的笑臉,王洋儒抿唇一嘆,責怪起自己來了。
“沒關係,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一個會說笑話的人。”自嘲一笑,又說:“而且,也不是一個好情人,連逗女朋友開心都不會……”
“你別這樣說,洋儒……”她鼻酸了。“是我不對。是我不好,那天我不該對你提出那個無理的要求的……”
“詠詠……”王洋儒聽着,灰心到了極點。“你後悔了?”
莫詠詠使勁搖着頭。
“不是的,我是擔心你——”
“擔心我會被同學問的閑言閑語所傷?”王洋儒輕輕一笑。
“知道你這麼為我着想,就算那些閑言閑語再怎麼傷人,也傷不了我什麼了。”心裏思忖着,如果能因為這樣而讓她體會他對她的心,那麼就算那些流言真的傷了他什麼,也值得了,不是嗎?
“洋儒……”莫詠詠感動的,不知道她還能說什麼。她當然知道他的心意,只是她的心……
“不要一副很自責的樣子,我是心甘情願為你做這些的,再說——”他了解她的心思,深情地看着她,一手抬起她的下巴,要她也看着他。
“再說你只是目前還沒真正愛上我而已。現在你已經是我女朋友了,我們這樣朝夕相處,說不定哪天你猛然發現我的好,然後就瘋狂地愛上我了,是不?”
“洋懦……”淚珠大顆大顆地滴了下來。她到底是哪來的福氣?
老天爺慈悲地在她最無助時派了這樣一個朋友守在她身邊……“對不起……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王洋儒刻意放輕鬆的心頭終於泛上一道苦澀。
“詠詠,你這樣說,我聽了很難過,那表示——你還沒出來。”
莫詠詠猛然一愣!
嘆了口氣,王洋儒又說:
“這些天來,雖然你一直刻意和你小爸保持距離,雖然你花很多時間和我在一起,企圖藉着我的存在來分散你對你小爸的在意,可是……照情況看來,你還是很在乎你小爸,你還是愛着你小爸——”
“不!不是這樣的,我……”莫詠詠堅決否認着。
“你否認,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敢正視你自己的內心感受。”王洋懦狼狠地剝開她的心,不給逃避。
“因為。你根本就無法不愛——”
她心口一驚!陡地——
“你……你胡說!”仿似被刺中要害一般,莫詠詠臉色一變,有些慘白。
忽地站起來,情緒霎時也跟着高亢,對着王洋儒大叫:“王洋儒!你怎麼可以這樣信口開河?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你知道嗎?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我——如果我還愛我小爸,我怎麼會勸他結婚呢?你知道嗎?我勸我小爸結婚——我勸他娶嵐阿姨,我……我已經很努力了,你知道嗎?”
飛淚如瀑地吼完,莫詠詠背過身去,雙手掩面大哭了起來——泄漏了她欲蓋彌彰的情結。
這就是原因了。這就是她在這麼冷的天氣里,像個遊魂似的一個人飄蕩在寬廣的操場上的原因。這就是她為什麼精神恍惚的原因了……
“哭吧,想哭就哭吧。”王洋儒鼻頭酸了,無聲地咽了咽苦味充斥的喉間,站到她身後,抱住她的肩。
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她能做到這樣已經超出她能力的極限了,他怎麼還能這麼狠心逼她?
她已經很勇敢了,不是嗎?他怎麼捨得責怪她呢?不愛他,不是她的錯呀。
“你知道嗎?洋儒……”她便着聲,“我知道這樣對你很不公平,我知道我不該利用你,可是——”
“好了,別說了,是我不對,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說那些的。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在做了,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閉了閉眼。人是很難知足的,以前在他們還不熟識時,他只盼她能注意到他的存在;然後,他們相識了,他開始在意他在她心中的分量;之後,他一躍而成了她的男朋友,也明白自己不過是個替身,但是他卻奢望着能有真正擁有她的一天……
“我知道你對我好,洋儒,我……”莫詠詠含淚轉身面對着王洋儒。“我也清楚自己該怎麼做才好,可是,好難……”
他想像以往那樣笑着安慰她。給她打打氣的,可是就是怎麼也裝不出一個笑容來;只是刻意強扯的笑,訴盡他內心的酸澀。
“不怪你的……”
“對不起,洋儒……”她抬着淚眼以對。“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段時間?也許我們只是時間不夠,也許我還不夠努力,只要再給我一些時間,說不定我就真的可以愛上你了,是不是?”
王洋儒心痛着,沉痛地點了點頭。
他寵愛地依了她,雖然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不管時間再多、努力再加倍,他還是無法取代她小爸在她心中的地位的。
了解自己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利用王洋儒的良善,莫詠詠一股內疚泛上心斗,仿似要彌補什麼,也像在宣示自己努力的決心似,她暗地咬了咬牙,抬起淚漬斑斑的俏臉,閉上了眼,說:
“吻我!”
“啊?”王洋儒直覺一楞。
“吻我!”她連眼睛都役睜開,再次慎重地要求着。
是因為不敢看他,還是怕自己不夠堅強的決心會霎時潰散?或許兩者都有吧。
什麼也沒說,王洋儒苦苦一笑,低下頭親了她一下。
莫詠詠微微一個瑟縮,紅了臉;卻是咽咽喉,又道:
“不是這樣,不是親,是吻——像情人的吻。”再咽咽喉,加強一些勇氣。“吻我吧!我們是一對戀人,不是嗎?”
吻她?想過N遍了,但一旦夢想就要成真了,王洋儒心中竟沒一丁點的喜悅,有的只是欲哭無淚的酸楚……
閉了閉眼,他捧起她的臉,俊臉微微一側,吻上她的唇……
“啊……”莫詠詠不由自主輕“咦”了聲,眉心忽地輕鎖,下意識微抿着雙唇,有些閃躲……
王洋儒感覺到了她的退縮,應該適時放開她的,但也不知是什麼心態作祟,還是想證明什麼,他非但沒有放開她,反而胸口一陣澎湃,他加重了他的吻!
“不……”莫詠詠無由地恐懼起來,雙肩瑟縮着,意圖退出。
但,欲罷不能的王洋儒彷彿再也剋制不了自己,大掌緊緊捧着她的臉,不肯給她抽身的機會,甚至不管她的抗拒,大膽地以舌尖挑開她的唇口,入侵——
“不要!”莫詠詠乍吼一聲,一把推開他的身子;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緊咬住的唇口,滿是淚水的大眼惶恐地看着面無表情的王洋懦,不住搖着頭。
王洋儒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定定地看她。
被瞧得心慌,突然之間,莫詠詠竟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卑劣!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很對不起……”丟下這話,莫詠詠哭着跑開。
對不起,她就是沒辦法愛上他……除了一句又一句的抱歉,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不對,不對,感覺不對,味道不對……完全不對……全都不對……她以為她一直無法對王洋儒有特別的感覺是因為他們之間缺少了一般情人間該有的親呢接觸,她以為王洋懦的吻可以讓她領悟些什麼;她以為她可以藉着王洋儒的親吻忘掉些什麼,但是……
不對,全都不對了,她沒有觸電的感覺,她沒有被愛的感覺,她甚至覺得他的吻……侵犯了她!
是的,該死的吻!她居然有種被侵犯的厭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