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夜兩點,馬國程冒大不題,不死心地一連撥進數通電話到利曜南的住處--
利曜南接起電話,正好是兩點十分,他剛回到信義區的豪華寓所。
「利先生?」
「明天一早,我會把車子開到銀行還你。」利曜南語調平靜,不掀一絲波瀾,彷佛今夜一連串事件從未發生。
「不是的……」找到利曜南,馬國程反而欲言又止。
剛才,他已經迅速查過餐會名單,得知那名貌似朱欣桐的女子,是譚家嗣的特別助理--譚智珍,她的相貌居然跟已經死亡的朱欣桐小姐,一模一樣!
「還有事?」
「利先生,」馬國程欲言又止,終於鼓起勇氣開口。「今晚在美僑商會出現那名女子,她是--」
「她不是。」
利曜南突然打斷馬國程,彷佛想藉此令自己清醒。
今夜他已經犯了嚴重錯誤,他不該企圖在任何長相相似的女子身上,尋找欣桐的影子--
因為那傷痛……
那深刻的傷痛,不該被任何膚淺的表相取代。
在欣桐死亡那一刻,他已經很清楚,這世上再不會出現第二個欣桐。如果不是因為如此神似的相貌,他不會失了魂……
「利先生……」
畢竟是利曜南信任的人,馬國程能感受到利曜南的情緒波動。
他忽然想明白,這世上的確有容貌百分之百相像的可能性存在,但明明是兩個不同的人,即使容貌再相像,也還是完全不相同的兩個人。
朱欣桐死亡那幕,馬國程仍記憶猶新,然而他竟然忍心,再次勾起當事人的傷痛--
「很抱歉,利先生,我不該深夜打電話給您。」他內疚地道。
話筒這端,利曜南沒有表情。「明天見。」
未等馬國程回復,他掛上了電話。
雖然明知道這不干他的事--
但馬國程畢竟不是當事人,沒有感情因素牽絆,對於疑點重重的事件他一定要追根究柢,這也是他獨特的個性。
於是,隔日他就開始調查起,這名叫譚智珍的女子,真實來歷與身分。
「譚智珍小姐,她是譚老的親生女兒,NationalUniversityofSingapore畢業,是拿獎學金的高材生,九九年留美,是賓州大學華頓商學院的高材生。」
一拿到資料,馬國程即刻到利曜南的辦公室報到。
即使明知道做這些事一點都不討喜,馬國程還是很執着。
利曜南沒有表情,僅淡淡問一句。「拿到她的生活紀錄了?」
聽到老闆問話,馬國程微振奮。「查到了她在NationalUniversityofSingapore的在學照片,」但很快的,他知道自己的報告並不具任何意義。「譚智珍與欣桐小姐,兩人的外貌確實十分相似。」
馬國程將到手的一整疊女子的生活照,全部攤在桌面上,包括一張學士、與一張碩士畢業證書影本。
他做事向來徹底,而且本事高超,別人弄不到的資料與文件,他往往能手到擒來易如反掌,這也是利曜南之所以信任他辦事的道理。
利曜南瞪着攤在桌上的照片,這是早在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但這預期中的答案,仍然令他早已封固的心,驟然間回復知覺,狠狠地抽痛起來!
「還有一件事,」馬國程頓了頓,才接下道:「還有一件事……我認為應該跟利先生報告。」
利曜南不置可否。
馬國程逕自往下道:「譚小姐在新加坡已經有未婚夫。兩人是大學同班同學,相戀於七年前。沒有意外的話,這趟譚小姐自台灣返回新加坡后,兩人應該很快就會宣佈婚期。」
七年!他憶起昨夜,譚智珍依偎在其懷中的男子……
他們相戀,甚至比他與欣桐相識還久!
「利先生,我想……我想,譚小姐的背景很單純,沒有任何複雜、或者不可告人之處。」馬國程補充。
事實上,他不必補充,也能從桌上這些生活照看出,「譚智珍」這個名字並非虛幻或者捏造,而是確有其實的人物。
「譚小姐剛到台灣,她住哪家飯店?」利曜南刻意問。
「譚小姐不住在飯店,她在美國留學時,與一名台灣留學生的感情特別好,現在這位譚小姐的好友也已經前往新加坡工作,她在台灣的房子空着,譚小姐目前已住進這幢房子裏。」
有人事物左證,馬國程一番解釋,更證實譚智珍的身分毫無疑問。
「利先生,您需要譚小姐的住址嗎?」馬國程問。
「不必了。」利曜南轉身面向窗外。經過昨夜,他已經知道她住在哪裏。
馬國程明白利曜南不需要任何人打擾,嘆了一口氣,他沉默退下。
他明白,自己的調查是毫無幫助的,但他不能不做,即使可能性是零,他都必須為利先生完成這件事。因為他知道,一個曾經受過巨大創傷的人,根本無法積極面對任何可能性,因為面對,就是再一次撕開傷口的行為……
即使像利先生這麼堅強的男人,亦不例外。
跟在利曜南身邊整整六年,在他身上,馬國程見識了何謂「強悍」二字。但也因此,馬國程更清楚地預見,一個越是堅毅強悍的男人,倘若一朝崩潰,越難以承受生命之輕……
*
假期未結束,智珍已經商請台灣公司派給她的秘書,打電話給利曜南的助理,相約見面時間。
「譚小姐,很抱歉,利先生的助理回復,一個月內利先生實在安排不出時間,與您見面。」秘書回電,語帶歉疚地告知她以上回復。
老闆交代下來的第一件事,她就沒能辦妥,自然心虛。
「安排不出時間?」智珍沉思片刻。「助理是否有把訊息傳達給利先生?利先生知道是我親自邀他的嗎?」
「這一點我已經問過馬國程先生,他答覆:利先生知道是您親自邀約,但一個月內實在排不出時間--」
「我知道了,Sandy。」智珍掛掉電話。
很明顯的,利曜南不想見她。
她揣測他不願見她的原因--即使她並非是他自以為是的朱小姐,然而衝著她是新加坡「聯合營造工程」派駐台灣代表,未來在業務上,他們將會密切往來,他實在沒有理由無故延誤一個月的時間,不與自己見面!
更何況,她相信利曜南明知道,這趟她到台灣停留的時間正好是一個月。
掛上電話,智珍看了一眼手錶,距離中午十二點還有三十分鐘,她拿起皮包準備出門,身穿着一點都不正式的白襯衫、牛仔褲,擇日不如撞日,她決定不請自來,親自上紅獅金控找人。
因為她向來不會被動等待。
中午時分,陽明山上總是塞車,搭乘出租車來到紅獅金控大門口,已經中午十二點零五分。
她走到一樓行政部門,要求見一樓業務最大的業務經理。
「小姐,您有什麼事,我替您服務就可以了!」銀行行員瞪着智珍一身樸素衣褲,態度淡漫地道。
「我要開一個戶頭,必須銀行經理出來,親自服務。」智珍不以為忤,微笑着重複一遍她的要求。
「您要開戶那還不容易?我來--」
「我說第三遍,也是最後一遍,我要求經理出來服務。」她仍然保持微笑,只不過態度強硬。
行員皺起眉頭,招呼也不打,掉頭就往後走,跟坐在大後方一名桌上放着「經理」牌的男人交頭接耳、嘀嘀咕咕。
智珍站在櫃枱前等了三分鐘,那名行員終於走出來,後面跟着那名態度更散漫的「經理」。
「我們經理來了,您有什麼事可以告訴他了。」行員表面雖然客氣,但語調顯得有些不耐煩。
「小姐,您找我有事嗎?」經理上前一步問,還不敢太過無禮。
「我要找馬助理。」
「啊?」經理瞪大眼睛。
「我要找馬國程,馬助理。」智珍臉不紅、氣不喘地重複一遍。
她知道馬國程是利曜南身邊一級大將。
「不是,我說小姐,」經理不耐煩起來。「妳怎麼會到這裏來找--」
「這裏是港幣五千萬,香港滙豐銀行開出的期票,麻煩經理您立刻替我開一個港幣戶頭,將這五千萬港幣存進我在紅獅銀行新開的戶頭,同時幫我找來馬國程助理,找到人後,我預計於貴行再存入港幣五千萬。」
經理與起先那名行員都睜大了眼睛,瞪着智珍放在櫃枱上的期票--
那還真是滙豐銀行開出的期票,如假包換!
「我……我立刻給您找人!」經理退了三步,不但臉色大變聲調還微微顫抖。
待在紅獅二十餘年,他見過的有錢人多了,這張期票票額雖然驚人,但還不至於讓他如此失態,但是這麼美麗又這麼闊氣的女子,他倒前所末見、從來沒遇過!更何況--
更何況他剛才可看清楚了,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跟三年前曾經出任紅獅代理總裁的那位朱欣桐小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難怪他剛才一見到她,就覺得眼熟……
而他之所以如此震驚,正是因為那位朱欣桐小姐--她明明已經死了!
「等一下。」智珍笑盈盈地,從皮包里掏出一張名片。「麻煩經理,將這張名片交給馬特助,他會知道我是誰。」
經理慌慌張張地上前一步接過名片……
他無意間看到自己的手,正抖得厲害。
馬國程走進銀行大廳,一眼就見到坐在等候區的女子。
即使衣着樸素,她出眾的美貌與氣質,在眾人間依舊如同一顆明星般耀眼,讓他一眼就看到她。
「譚小姐?」馬國程一個箭步上前,率先伸出手--
原本他已結束一日工作,正打算離開紅獅前往其它事業分部,卻收到一樓業務經理遞上來的這張名片。
他沒料到,譚智珍竟然會親自找上門來。
「您好。」智珍伸手與對方交握,落落大方。
有那麼一瞬間,馬國程甚至期待她的手是冰冷的。
也就是說,如果可能,他甚至希望她真的是朱小姐的一縷幽魂……
但馬國程握到的,是一隻細膩溫暖的女性手掌,他竟荒謬地感到絕望。
「我親自到銀行,希望您能為我引見利先生,只要耽誤利先生十分鐘即可。」她面露微笑,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
馬國程面露難色。
「我雙腳已經踏進銀行了,只請求耽誤十分鐘就好,難道這樣也會讓利先生感到為難?」她巧笑倩兮,清靈的臉龐竟然絲毫沒有市儈氣味。
但她的所作所為,卻是一名商人才會行使的手段。
「我可以代您請問利先生,但是--請原諒,我無法直接承諾您的要求。」馬國程實話實說。
「我明白,謝謝你的幫忙,馬先生。」笑容始終掛在智珍臉上。
馬國程苦笑。看起來,這名女子絕對不可能是朱小姐。五千萬港幣換來一場十分鐘會面,這樣的氣魄遑論朱小姐,就算經年在商場上打滾的女中豪傑,也不必然能擁有這樣的氣勢。
但譚智珍出身豪紳世家,出手畢竟不同。
只是如此豪爽的出手,與她纖細動人的外表,實在是不相稱。
看着譚智珍,他忽然有種錯覺……
如果這是老天爺的安排,那麼這個「安排」並不完美……
馬國程太了解利曜南,他知道利曜南永無法忘懷曾經失去的「遺憾」,更明白現在的利曜南只渴望什麼樣的女人--
才能彌補,他曾經失去與錯過的那一位。
婉拒譚智珍的會面要求,是利先生做的決定。
馬國程原以為,就算譚智珍親自到銀行也必定被打回票,畢竟他從未見過,利先生曾因為任何要求,而突然改變決定。
但令馬國程意外的是,利曜南竟然答應下樓見她。
「利先生,我不明白--」
「之前我拒絕她,是因為行事曆上確實排不出時間,但既然她親自來了,就沒有不見面的道理,何況她只要求十分鐘,並不為過。」走出電梯前,他淡淡地道。
馬國程卻仍然不明白。
看起來利先生並不是故意拒絕譚智珍的,但如果願意見面,利先生應該會盡量安排時間與她會面,畢竟譚家嗣是利先生最重要的合作夥伴之一,但情況卻又好象並非如此……
更奇怪的是,利先生居然願意下樓見她?!
「智珍小姐吃過飯了?」剛見面,利曜南便問她。
智珍第二次見到西裝筆挺的他--他似乎永遠沒有放鬆的時刻。
「還沒吃過飯,利先生呢?」她笑臉盈盈。
「一起吃飯吧!我知道有一家餐廳的意大利菜不錯。」
利曜南話一出口,馬國程差點跌破眼鏡。
「利先生要請客嗎?」
「智珍小姐願意賞光嗎?」午後日光斜射入銀行的琉璃窗,他背着艷陽,英俊的臉孔揉入一絲陰沉。
「榮幸之至。」她笑得燦爛。
馬國程張大了嘴瞪着兩人,不可思議地聽着兩人對話……
不只是他,連起初那名行員與經理,也已經被弄暈了。
司機開車,利曜南邀請智珍到距離銀行六條街外,一家常有名流光顧的知名意大利餐廳用餐。
「我聽馬國程說,妳花了一億元港幣,只為了見我一面?」用湯時,利曜南忽然問她。
智珍沒放下湯匙,僅露出一排整齊的編貝玉齒,然後邊喝湯,邊回答。「利先生不知過手多少五千萬港幣,也會覺得稀奇嗎?」她煙視媚行,故作俏皮地朝他眨眨眼。
「通常只有男人一擲千金,女人能夠如此,實在很少見。」他冷峻的臉孔,第一次露出微笑。
智珍失笑,他居然--把自己比做了名妓!「那麼,這一回讓您見笑,下回我想再重施故技,恐怕就再請不動您了。」
他撇開嘴。「不覺賭注太大了?」
「值得。」她眉眼都在笑,白皙的臉頰透出均嫩的粉紅。「能讓你驚訝,實在太難得了!」
「妳確實讓我很驚訝。」他粗嗄地低喃,若有所指。
「不過,這個『難得』當然是有代價的。」擱下湯匙,她微微瞇眼直視男人。「總數一億元港幣只是保證金,接下來『聯合營造工程』會展現更大的誠意並投入更龐大的資金,以證明『聯合營造工程』確實有足夠的實力,未來能夠與『紅獅金控』聯手,標下總預算一千億台幣的新幹線工程案。」璀璨的星眸隨着話題轉移,流轉一絲媚光。
她驚人的言辭,並未改變他淡定的表情。
「有沒有人提醒過妳,吃飯時間,切忌談論公事?」
「我與父親向來在吃飯時間處理公事,如早餐會報就是例子。」她嬌聲傾訴,彷佛在閑聊是非。「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除去六小時睡眠,若再花掉六小時飲食,全然無所事事,豈不太過浪費人生?」
「妳忘了算進一件『無所事事』的事。」
她沉默,挑眉詢問。
「智珍小姐,連跟未婚夫約會的時候,也談論公事?」他緊盯着她的眼睛。
智珍愣住,片刻后,立即回復笑靨盈盈。「利先生倒是已經把我調查得很清楚了?」
「要調查智珍小姐不難,但是要了解妳這趟到台灣來的目的,就不是那麼容易了。」他淡道。
智珍失笑。「利先生說話,好象處處充滿玄機?剛才我不是已經跟您報告過,我這趟到台灣,就是代表『聯合營造工程』,正式對利先生提出合作邀請--」
「紅獅銀行從來都是獨力接下公共標案,不曾與他人合作。」
「您回答得太無情了,譚家嗣董事長是您重要的合作夥伴,難道連他也不能讓您破例?」
「獨資競標是銀行慣例,即使我個人願意與譚董事長合作,這項合作提案,也必須在股東會上投票表決。」
「這是當然的。但首先,也必須要利先生您,願意將我剛才提出的合作案列入考慮。」她輕輕巧巧,反將一軍。
利曜南咧開笑臉。
眼前這名女子讓入迷惑。她星眸飄忽水媚,容顏似花,已不易讓男人設防,再加上這張極似欣桐的臉孔……
他不得不承認,譚家嗣替自己選了一名有利的談判對象。
「智珍小姐與未婚夫訂婚多久了?」
智珍料不到,他會忽然轉移話題。「利先生似乎對我的婚姻很感興趣?」
「我說過,妳很像一位故友。事實上,她是我今生最深愛的女人。」說話時,他深深凝望她的表情。
「您是指--朱欣桐小姐?」她問得坦率,直視他探索的眼睛。
利曜南的眸光轉為深邃。「妳猜對了。她是我今生最愛的女人。」他重複,仍然直視她。
智珍收斂起笑顏,幽幽低訴:「我聽過關於您的傳說……倘若朱小姐還在世,能聽到您說這句話,那該有多好。」
短短數句,卻重重地擊傷了他!
利曜南的臉色黯下,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
「十分鐘已過去夠久了!」他突然撂下話,然後轉身就走。
餐廳里經理一臉錯愕,哈腰鞠躬地將貴客送出大門。經理還以為是自己的餐廳上菜太慢、服務不佳才會讓利先生髮這麼大的脾氣!
智珍留在座椅上,並末尾隨利曜南走出餐廳。
她瞪着利曜南走出的餐廳大門,明媚的眸子閃爍着隱逸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