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睡不着……」王子恆換了個姿勢,還是覺得不對勁,於是又再翻一次身。
他在黑暗中睜大雙眼,睡意全無。
其實今晚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強迫自己睡着,睡沒多久就又醒了,如今他滿腦子都是這兩天發生的險惡經歷,根本無法成眠。
先是親眼目睹兩名死者的慘狀,接着又遭到不明人士攻擊,尤其是霍文森為了保護他而受傷,根本不像他說的那樣「沒事」,手肘幾乎脫落一層皮,滲出的血水滴滴答答流到醫院才完全止住,除此之外,檢查后還發現他有輕微的腦震蕩,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聽力並未受損。
但霍文森說對了一件事,同時也讓他學會「付之一炬」這句成語,究竟有多麼令人絕望。
「用手機作引爆器,只要有電線和SIM卡就能做得到。」這麼說的霍文森,認為藉由炸毀轎車攻擊他們的人,並非「Butterfly」的兇手,因為犯罪模式截然不同。
可惜他的說法目前找不到任何證據支持,現場除了燒得焦黑的汽車殘骸和手機碎片,一點可供檢驗的證據都沒剩,難怪火場向來被稱為最棘手的犯罪現場。
而警方近日的調查結果,只知道「Butterfly」的兩名受害者根本互不相識,更找不到和王子恆的關聯。就連霍文森和老教授要來,可能成為線索的花也在火場中化為灰燼。換言之,無論從哪個方向而言,案情都陷入膠着。
「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王子恆鬱悶地又翻了個身,不知自己何時才能解脫,這永無止境的躲避令他厭煩。
他嘆了口氣,決定去洗把臉或沖個澡再回來睡。
他嘆了口氣,決定去洗把臉或沖個澡再回來睡。
走出書房,客廳理所當然地一片漆黑,只有霍文森位於另一頭的卧房,敞開的門裏還透出暈黃燈光。
「這麼晚還沒睡……」他有股衝動想過去打聲招呼,像對方關懷自己一樣,問他是不是還在憂心疑難案件,還是因為傷口疼痛無法入眠。
一旦想起有人犧牲自身安危拯救他,甚至為了他默默承受痛楚,胸口便蔓延着感動的熱流。
可是同時,他也擔心今後自己還會繼續拖累霍文森,讓他身陷險境,更害怕聽到對方後悔救了他、埋怨他害自己飽受折磨……
想到這個可能,他之前的衝動瞬間冷卻。為了避免吵到霍文森,他躡手躡腳地走向浴室,打開門溜進去,以極輕的動作掩上門后,大大鬆了口氣。
心想「應該沒吵到他吧」,他打開水龍頭洗臉,直到冰涼的水打濕面頰,他才發現浴室的燈從他進來的時候,就已經亮着了。
難道是誰忘了關燈嗎?王子恆不解地歪歪頭,卻從面前的鏡子裏,看見另一個人影。
「……嗚!」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沒驚叫出聲,待定下心來,才透過鏡面窺視另一個人的存在。
有個半裸的男人,正一動也不動地仰躺在按摩浴缸中。嚴格說來,半裸是因為他自胸口以下全都浸在水裏看不清楚,不然應該說是全裸狀態。
而那個人,正是這個套房的正牌主人。
意識到自己正盯着一絲不掛的霍文森看,就算是在鏡子裏,王子恆還是羞得改為捂住自己的眼睛,猛地轉過身去,卻不小心踢中大理石制的堅固洗手台,痛得哇哇大叫。
「咦?王子……」被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猛然坐起身的霍文森,顯然才剛清醒過來,竟無視現在有些怪異的狀況,擔憂地問:「怎麼了?」
「沒事,不小心踢到腳趾了。」
王子恆趕緊面向鏡子,不敢直視這下連腹肌都露出來的男人。這傢伙外表一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模樣,怎麼會有如此驚人的體格?
不對,現在不是嫉妒的時候,這下他要怎麼解釋自己為何出現在浴室里?
「真丟臉,我竟然躺在這裏就睡著了。」霍文森似乎對他闖進浴室的事情不以為意,反而因自己睡在浴缸耿耿於懷,「現在幾點了?」
「兩點出頭吧!」
「那我進來沒多久……這麼短的時間也能睡着。」轉動脖子舒緩僵硬感,霍文森用沒有受傷的手舀了些水,潑在臉上幫助清醒,但仍難掩疲憊。「對了,老師送我的花……也沒有了……明天得再去一趟。」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擔心謀殺案的事情。
看他在醫院包紮過的手肘仍纏着厚重的紗布,還罩上一層像是膠袋的東西,似乎是洗澡用的克難防水布,王子恆深深體會到這個人度過了非常糟糕的一天,心中的愧疚感也更深。
「受傷的人,不應該在潮濕的浴室待太久。」
雖然霍文森主要的外傷在手肘上,其它傷處多半是瘀血或輕微扭傷,但濕氣對傷口還是不好。
「被教訓了呢!」霍文森神情愉快得完全不像被教訓的人,「難得王子殿下會對我說出關心的話。」
「你……是在挖苦我嗎?」
「當然不是,應該說是感動。」半裸的男人笑着撩起濕濡前發,從緊實臂膀滴下的水流閃閃發光,隨着吐息均勻起伏的胸膛,則相當寬闊結實。
如此優美的姿態,在在流露出似有若無的性感氣息,就連身為同性的王子恆也不禁看呆了。
「如此一來,就算受傷也值得了。」霍文森帶着笑竟說出這句話。
「你……你不該說這種話。」這樣的台詞,這樣的氣氛,讓他心緒紛亂的收回視線,迴避對方從鏡中和自己交接的目光,「害你受傷的事情,真的讓我很難過。」
「抱歉,是我失言了,我只是覺得有人關心的感覺很好。」
霍文森認真的表情不像在說笑,王子恆看了,在心中暗自嘀咕,他明明就有很多「Lover」會關心他不是嗎?不過就算如此,他也沒必要感到不是滋味,不然就像在嫉妒一樣……
總覺得再待下去就又要開始胡思亂想,王子恆慌張的拋下一句「我該出去了」,就匆匆逃向浴室門口。
「不要走。」
身後傳來細微的請求,一不小心就會漏聽,然而,他還是聽見了。
他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因為他還不敢確信,這求助般的呼喚確實來自於一向自信滿滿的男人。
「請等一下。」深知他有所懷疑,霍文森再次提出要求,「可以幫我換藥嗎?我的手不太方便。」
王子恆很想拒絕,不知為何,他現在實在害怕和這個男人獨處,更不想對着人家濕淋淋的裸體想東想西。
但想到對方是為了救他才會受傷,他又不忍心說出拒絕的話,在內心天人交戰了好一陣子,才點頭答應。
「太好了,謝謝你。」
隨着「嘩啦」的水聲響起,霍文森毫不避諱地站起身來,反倒是王子恆這個旁觀者像擔心長針眼似的,趕緊低下頭,就連對方鏡中的倒影也不敢看了。
這就是所謂的美式作風嗎?他幾乎可以想見霍文森一臉無所謂地聳聳肩,說些「反正都是男人,有什麼關係」之類的話,偏偏他就是覺得關係大了。
「嗚……」
身後突然傳來男人難過的呻吟,讓王子恆頓時拋開一切雜念,猛然轉身。「怎麼了?碰到傷口了嗎?」但在轉身的同時,他才驚覺自己可能會目睹爆鼻血的畫面,卻已經來不及了。
所幸霍文森已在腰際圍上一條大浴巾,對他露出苦笑。「可能是坐太久,腳有點麻了。」
「沒事吧?站得起來嗎?」他立即上前攙住有些搖晃的霍文森,對方卻發出痛苦的悶哼,膝蓋一軟,眼看就要跌入水中。
情急之下,王子恆試着伸手拉住對方,誰料自己反倒腳底打滑,以愚蠢的姿勢摔進浴缸里,還來不及慘叫,水便灌進他大張的嘴,他知道自己在浴缸里掙扎的模樣,一定很像凍僵的青蛙。
這是第二次,他對自己的笨手笨腳感到極度懊惱。
「王子!」一隻手立刻將他從水裏拉起,「你還好吧?」
「還好……」至少不會在那個變態喂他吃蝴蝶前,他就先因為在浴缸里淹死成為新聞焦點。王子恆自暴自棄地想着,渾身力氣彷佛都被這陣混亂抽光了,邊咳邊喘地趴在浴缸邊緣,努力呼吸新鮮空氣。
「沒事就好,不然以我現在的狀況,可能救不了你。」
「對不起……」他本來是想幫忙的,沒想到越幫越忙,「對了,你的傷口……」他回頭一看,只見霍文森克難的防水膠袋早就毀了,「你的紗布全都濕掉了,得趕快換藥才行,不然傷口可能會發炎……」
「還說我呢!你自己也是渾身濕透,小心感冒。」
順着霍文森擔憂的視線,王子恆才發現自己的衣物全都濕答答的黏在身上,質料輕薄的睡衣幾乎呈現半透明狀態,原本呈V字型的開襟領口也變得歪歪斜斜,露出鎖骨和膚色過於白皙的胸口,要是領口再歪一點,說不定就要露點了。
總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好像有點……煽情?
他趕緊拉攏睡衣領口,卻阻止不了紅暈爬上臉頰,就連耳根子都紅了,偏偏平常話很多的霍文森,此時不知為何也沉默了下來,無言的氣氛更令他如坐針氈。
「……Vincent?」王子恆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正巧與對方四目相對。
眼看自己的身影映入對方的黑色瞳孔,他頓時像被困在那片深沉漆黑的海洋中,動彈不得。
他不曉得自己究竟該出聲,還是該保持緘默,或許,他應該移開視線……
但這時,沉默的男人猛然伸出手,以有力的指尖扣住他的下顎,將他的臉朝自己拉近。
下一刻,他被吻住了。
比想像中炙熱的觸感,宛如要壓迫他所有的知覺,緊緊貼上他的唇。就算王子恆的經驗很少,也知道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吻。
而讓他第一次品嘗這種滋味的人,正是霍文森。
面臨過於真實的衝擊,他錯愕到忘了掙扎,直到幾乎遺忘的記憶再度蘇醒,困窘、疑惑、羞愧……還有強烈的悸動全數湧上,他才使盡全身的力量,用力推開吻住自己的男人。
「你……你……」再也無暇顧及傷口發炎的問題,王子恆倏地站起身,成串的水珠從他身上滑落,一如他結巴得只剩幾個單詞的話語,「為什……我……吻……」
他的腦袋熱得無法思考,連責備的話都說得語無倫次,最後,只能以前所未見的靈巧動作跳出浴缸,奪門而出。
他一路直奔書房、鑽進被窩,有如鴕鳥般用棉被把自己藏起來,才逐漸恢復正常的呼吸。
「……為什麼?」
不記得是第幾次問自己這個難解的問題,十年前,他在學校的廁所被那個人粗暴地吻了,對他來說,那只是一種暴力,不帶任何情感,而事隔多年,那個男人再次吻了他,這次這個沒有任何強制性,甚至可以說是溫柔的吻,反而更深地烙印在心中。
為什麼要吻他呢?
他早就看慣同性之間的戀情,也不會將其視為禁忌,但他不認為國中時就常和女性交往的霍文森也會喜歡男人。
這是一種戲弄他的手段嗎?
這是一種戲弄他的手段嗎?
可是對方明明保證過不會再戲弄他了,那又為何要對身為同性的他做出這種事情?難道霍文森腦震蕩太嚴重了?還是過於疲勞導致精神不正常?
即使累得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王子恆的腦袋卻轉得更厲害。
只不過佔據他所有思緒的,只剩下那個人的身影和親吻,看來今晚他得花更多心力,才能把對方從自己的腦海中刪除……
「滴答、滴答……」
令人討厭的水聲,回蕩在空曠的密室里。
蜷曲在潮濕的地面,刺骨的寒冷包圍着他,清潔劑嗆鼻的氣味,幾乎奪去他的呼吸。
他咳嗽着爬起身,發現自己渾身濕透,近乎透明的制服襯衫黏在身上,彷佛將他緊緊纏繞。
他討厭這種快要窒息的拘禁感。
他要離開這裏。
邁開腳步,他試圖找到出口,卻發現四周只有灰色的牆,沒有窗戶、沒有門,沒有任何可以讓他離開的地方。
他被困住了,他走不出去,無法逃離。
突地,「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響起,他順着聲音來源回過頭,一道人影忽然出現在他身後。
你是誰?
他試圖開口詢問,竟發不出聲音,他看不清來者的臉孔,只聽得見對方清晰的聲音。
「很痛苦嗎?」
他努力仰起頭,仍無法看見對方問話時的表情。
「別忘了,你是只醜陋的毛毛蟲。」
年輕男性以青澀嗓音如此說道,但他完全聽不懂這毫無邏輯的話。
對方猛地向他伸出手,他的身體遭到一陣衝擊,狠狠撞上背後的冰冷牆面,浮現青筋的手緊扣在他的肩頭,使他動彈不得。
「等你忍受過被壓抑、拘禁的折磨之後,就能蛻變成美麗的蝴蝶,展翅高飛。」
你要做什麼?他的嘴巴開開闔闔,因恐懼而顫抖,仍發不出一點聲音。
只見原本覆在肩上的掌心漸漸往上移,最後停在他的頸側,指頭輕輕貼合。
「現在……你找到你的翅膀了嗎?」
終於,他看見年輕男性的嘴角浮現微笑,下一刻,頸部便傳來強烈痛楚,一股強大的力量勒緊了他的脖子,將空氣隔絕在外。
嗚!住手!
他發出無聲的悲鳴,想推開對方,但不知何時出現的蛇正緩緩纏上他的雙手,黑藍色的冰冷蛇皮帶來黏滑的觸感,使他顫抖不已。
放開我……他急促喘息到鼻腔發痛,雖然張大了嘴,仍吸不進一點空氣。
眼睜睜看着一隻又一隻的蛇沿着手臂蜿蜒而上,連同年輕男性的手和自己的脖子緊緊纏繞,彷佛無限延長的爬蟲類,以一雙雙毫無溫度的紫色眼瞳盯着他,而環繞在頸部的十指則如同要留下深刻的指印般,持續地、緩慢地收緊。
好痛苦、好難受……他需要力量掙脫,需要力量突破。剎那間,他看見巨大的翅膀,穿透自己背部的皮膚綻放開來——
「王子!王子!」
急切的呼喚彷佛無形的雙手,將他帶離窒息的恐懼,王子恆被自己大口吸氣的聲音驚醒,那瞬間,新鮮空氣重新灌入他的胸腔。
冷汗令他渾身濕透,就跟夢裏一樣狼狽。
「你沒事吧?」感覺有人伸手撫上他的額頭,映入眼帘的是霍文森擔憂的臉龐,而捆綁住他的蛇,早已消失無蹤。「你呻吟得好大聲,作惡夢了嗎?」
「翅膀……」
「翅膀?」
「我背後,長出翅膀了……」他驚魂未定的伸手探向自己的肩胛骨,幸好那裏仍然完整,沒有什麼翅膀。
他再握住自己的脖子,發燙的肌膚似乎還殘留着清晰的痛感,「那個人……那個人掐住我的脖子……」
「都是夢而已。」霍文森溫柔的嗓音,宛如微風傳入耳中,舒緩了他的恐懼,「你想想,一般人不可能看見自己的背,除非真的有人在背後長眼睛。」
「如果只是夢,為什麼會那麼痛?」王子恆執拗地沿着頸部不斷摸索,總覺得會摸到那宛如烙印般的痕迹,「痛得我好像會死掉……」
「夢境會使大腦產生『痛』的訊息,算是一種心因性疼痛,只是假像,不是身體真的受傷造成的。」
「真的……是夢?」他仍有些遲疑。
「是啊!你看,現在是不是不痛了?」
霍文森輕輕將自己的手覆蓋上他的,以極輕柔的動作摩挲他的頸側,指尖傳遞而來的溫度與撫觸,帶來一種近乎暈眩的耽溺,緩慢地、溫柔地取代了痛感,就連對方身上隱約傳來的香甜氣味,都令人陶醉。
如果這一刻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直到指尖輕撫上他的後頸發梢,舒適的微癢感使他縮起肩膀,他才意識到這不是自己該有的反應,也想起昨天他們之間尷尬的氣氛。
他推開了霍文森的手。
一瞬間,他看見那總是意氣風發的雙眸閃過一絲錯愕,卻連後悔也來不及了。
「抱歉……」霍文森苦笑着縮回手,隨即起身離開床沿,「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再傷害你了。」
「不是……我只是……」他的確畏懼於他的觸碰,但並非害怕受傷,只是他現在不知從何解釋起。
「我猜你剛才夢到我了吧?」
王子恆看不見他說話時的表情,但聽得出他語氣中的陰鬱。
「我應該很常出現在你的夢裏,不過都是惡夢。」
「不是這樣的……」他不知道剛才出現在夢裏的人是誰,卻無法否認對方後半段的話,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不全是你說的這樣……」
「其實我聽見了,那天早上,你半夢半醒的時候,一直在問『為什麼』。」
「咦?」
「我記得這句話,記得你的聲音,也記得你在什麼樣的困境下,以絕望的心情追問我『為什麼』。」霍文森一向穩健的聲音聽起來既懊悔又沉痛,「雖然你沒說,但我知道你是在問我為什麼總是欺負你,為什麼對你的痛苦視若無睹……」
此話一出,王子恆才領悟到,這個人並非對當年加諸於他的暴行毫無感覺。
面對吳紀棠的時候,他可以輕易說出「都過去了」,可是一旦面對當年的加害者,他反而說不出口。
他不是不想原諒,而是不知該不該說出「我原諒你」,因為對方沒有為欺負他的事情道歉,更沒有祈求他的原諒。
這個男人是他惡夢的來源,他卻無法真心討厭,畢竟對方不僅費心尋找破案關鍵,還不顧自己的安危保護他。只是無論他做這些事是出於懺悔、贖罪,還是其它理由,他都不想就此將霍文森從罪惡感中解放出來。
如此矛盾的心情,就連自己都搞不懂。
「所以,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鼓起勇氣,他將隱藏多年的疑問說出口,「我一直以為你討厭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哪裏不對、什麼時候得罪你了,可是你又說不是……我不懂……」他緊盯着霍文森的背影良久,「我想知道你欺負我的理由,還有你為什麼又回頭找我,還有昨天……為什麼吻我?」
不曉得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那背影竟輕顫了一下,接下來則是漫長到不知盡頭的寂靜。
「一切都是我的錯。」終於,霍文森打破了沉默,「我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在王子恆還分不清對方口中的錯指的是欺負他的事情,還是親吻他的事情,對方已轉身走出書房,只留下一句「你先好好休息」,便掩上房門,阻隔他追隨的視線。
王子恆覺得自己應該要追上前,抓住霍文森逼問真正的答案,而不是意義不明的敷衍,卻在瞥見對方受傷的手肘后,放棄了這個念頭。
不知為何,他想起學校廁所陰暗潮濕的牆面、想起十年前的霍文森,以近乎懊惱的口吻責備他「都是你的錯」。
究竟是誰的錯?
十年前,他莫名遭受對方欺凌,怎麼也想不透自己為什麼要落得如此下場;十年後,他和這個沒有友情成分、更不存在愛情的男人重新相遇,卻無法停止在乎對方不時流露的溫柔,也無法忽視不經意觸碰彼此時帶來的劇烈反應。
錯的究竟是一再擾亂他心弦的男人,還是一再為此心跳不已的自己?
王子恆再度迷失了。
不記得過了幾天,自從霍文森宣告「不再重蹈覆轍」之後,他們之間除了必要的對話之外,就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子恆瞪着車窗外的風景,飛逝而過的山間美景也無法消除他心頭的鬱悶。
這些日子以來,霍文森還是以溫和的笑容面對他,帶他到警局上班,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也會提醒他記得用餐,卻不再和他同桌,甚至連視線交錯的機會都很少,更別提肢體觸碰已避免到不自然的地步,彷佛他身邊有隱形的地雷,接近幾公尺內就會被炸飛。
另外,最近案情更陷入膠着狀態,因為霍文森從教授那裏獲得的花,在停車場發生的爆炸案中犧牲了,據說那次教授已把現有的幾株全給了他,要再取得必須等到下一次花期,因此化驗花粉這條線索形同斷了。
所幸警方後來循着蝴蝶這條線索追查,發現兩個死者都對昆蟲過敏,曾經到同一家醫院求診。
「你也好久沒出去走走了,就跟我們一起去吧!」霍文森提出邀約的時候,仍舊沒有和他四目相對。
如果是一個禮拜前,王子恆絕對會當場拒絕,他寧願獨自留在飯店裏,也不想蹚這攤渾水。但現在,他只想有多一點時間待在霍文森身邊,理由是什麼,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坐上霍文森租來的車,儘管路途遙遠,他們之間的對話還是少得可憐,生疏得令他不禁懷疑,之前他們暢談工作或遊戲中趣事的情景,全都是一場夢而已。
「喲,你們來得比我想像中快嘛!」車子一停進寬敞的戶外停車場,穿着便衣的吳紀棠就走近,向降下車窗的他們打招呼。
他一看到副駕駛座的王子恆,隨即咧嘴一笑,「果然,教授還是捨不得離開嬌貴的王子殿下半步啊!」
「我不是嬌貴的王子殿下。」
被反駁的吳紀棠「嘖」了一聲,瞪向駕駛座的人,「你這個教授都教了他什麼啊,乖巧的王子怎麼突然變得張牙舞爪?」
「這是人在險惡的環境下,激發生存本能的最好證明。」霍文森聳聳肩,打開車門下車,「他算是無師自通。」
「那就拜託你教他些有用的事情吧!這樣一點都不可愛。」
王子恆本想再開口反駁自己本來就不能用「可愛」來形容,那兩人已擅自朝前方外型簡樸的白色建築物走去,並討論起這次訪查的重點,他沒有絲毫插嘴的餘地,只好默默追上他們。
「對了,你就在那邊等吧!」吳紀棠突然轉過頭來,解釋接下來的行程不便讓他加入,指着建築物旁的明亮花圃說:「需要我找一個部下陪你嗎?」
他才搖頭說「不用」,馬上又遭到調侃。「我看你除了教授之外,根本不想和任何人靠近。」
王子恆不知道自己竟給人這樣的印象,而且真相分明應該是他口中的「教授」不想靠近自己才對。
他拚命壓抑脫口抱怨的衝動,反倒是霍文森一臉擔憂,主動要求一位綽號叫「薩克」的年輕警官留下。
王子恆對這位塊頭大得像戰鬥型機械人,個性卻很溫和的警官有印象,主因當然是他的綽號切中自己對鋼彈系列的愛好。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對了,王子,薩克只會在你附近保持警戒,不會黏在你的屁股後面跑,這點你可以放心。」
接着又叮嚀他要盡量待在人多、明亮的地方之類的話后,吳紀棠便領着其它部下走進目標建築物,但落後的霍文森始終沒有邁開腳步,而是回頭朝王子恆投以深深的一瞥。
這是幾天以來,他們第一次正視彼此,只是先移開視線的,也是霍文森。
「小心點,千萬不要落單。」
「我又不是小孩子。」王子恆不是故意口氣這麼沖,只是不想讓對方擔心,但顯然造成反效果,因為那瞬間,霍文森露出了受傷的神情。
負責保護他的薩克也察覺氣氛不對,趕緊上來打圓場。最後,霍文森和警官叮嚀幾句之後,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凝視着他的背影,王子恆心中滿是懊惱,不僅是對霍文森一再疏遠他的怨懟,也包含了自己態度惡劣的悔意。
他向來不覺得直來直往的說話方式有何不妥,卻討厭起現在說話不經大腦、無意間傷害霍文森的自己。
「王子,沒關係啦!教授知道你不是故意頂撞他的關心,他不會介意的。」
就連薩克好心的安慰,聽起來也像在凸顯他的孩子氣,令王子恆更加沮喪了。
「王子!」突然間,有人從身後喚他。
他張望四周,一位男性正在停車場另一端向他揮手,身後還跟着個嬌小的身影。但即使這名男性逐步走近,他還是認不出他的身分。
直到看見對方提着印有某間計算機公司Logo的工具箱,加上身旁跟着穿同公司背心的女性,他才想起,這個人就是他曾在咖啡廳巧遇的胡裕澄,以及他即將結婚的女朋友。
「真巧,竟然會在這裏遇到你,雖然在醫院碰到熟人不算好事啦!啊,還沒請教這位是?」
薩克自稱是王子恆的朋友,而他也不打算否認,揭穿警官的真實身分。
「你好,我是他的國中同學。」
胡裕澄以開朗的笑容自我介紹,接着向在一旁默默等待的女友說了聲「妳先過去」,顯然想繼續和他們聊一陣子。
對方毫無惡意的舉動,讓王子恆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夢中也曾出現過這個人,可是他老記不得他的長相。
他不曉得自己現在的處境適不適合跟胡裕澄交談,而且霍文森不在這裏,剩他獨自面對交情不算好的國中同學,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於是他向薩克投以求救的目光,沒想到這位善良的大個子卻誤解了他的意思,表示自己想在附近轉轉,刻意留下他們兩個國中同學敘舊。
真是「貼心」得令人困擾!
「上次是在咖啡店遇到你吧,你還有和文森聯絡嗎?」
「嗯……算是吧。」
這樣曖昧不明的回答,絲毫沒有減損胡裕澄的談興,他熱情地拿出自己的名片塞給他,嚷着要和他跟霍文森出來聚聚。
想起霍文森遇見胡裕澄時刻意擺出的冷酷表情,也想起自己和霍文森之間降到冰點的相處情形,王子恆說出口的回答便帶上了些遲疑。
「我想,如果要約他一起聚會的話……可能不太方便。」
聞言,起初興緻勃勃的胡裕澄便安靜了下來,王子恆心虛的檢討了下自己是不是不該說出實話,但他又不想繼續玩假扮好友的遊戲。
「你還在介意我們國中時欺負你的事情吧?」胡裕澄小心翼翼的口氣,將話題轉往意外的方向,「對不起,上次在咖啡廳遇到你的時候,我就想跟你道歉了,可是找不到時機。」
對方乾脆的道歉,反而讓王子恆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呆,又或許,對方根本注意不到他細微的情緒變化。
「我也不曉得當時的自己在想什麼,竟然覺得那種事情很好玩,後來想想,這種行為真的很差勁。」
「為什麼……是我?」當王子恆回過神時,從霍文森那裏得不到答案的問題,已脫口而出。
胡裕澄露出有些尷尬的表情,支支吾吾了好一陣子,才囁嚅着開了口,「文森他……從你一轉學過來,就盯上你了。」
這一瞬間,他的腦海中浮現轉學第一天,霍文森問他「你喜歡這所學校嗎」的親切笑容,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立時有如毒素般侵蝕王子恆的胸口。
這一瞬間,他的腦海中浮現轉學第一天,霍文森問他「你喜歡這所學校嗎」的親切笑容,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立時有如毒素般侵蝕王子恆的胸口。
原來,他國中時唯一的美好記憶背後,隱藏的是惡意的真相。
「他說你很有趣,好像不管怎麼戲弄都面無表情,也不曾動搖過,就像……」胡裕澄頓了頓,才掙扎地說出接下來的話,「就像假人一樣。」
有生以來,王子恆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腦袋一片空白」。
「剛開始我們只是想逗逗你,看你會有什麼反應而已,沒想到越玩越過火……真的很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一直想討好他,對你做了很多過分的事情。」
他無法思考,也無法理解自己聽到什麼。
他不是沒有感覺,更不是毫無喜怒哀樂的假人,只是不擅表達,但他從未想過,這竟是使自己陷入痛苦深淵的原因。
記得和霍文森重逢時,他曾說過「你從以前就只專註於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什麼也動搖不了你,一副意志堅強的模樣」,原來他所謂的「意志堅強」,是成為別人一再攻擊、取笑的對象,還能繼續忍耐下去的意思。
這瞬間,他開始懷疑那個男人所說的每一句話,背後都隱藏着不堪的真相。
他說喜歡他講話的腔調、想見他,也許是為了拿他當模擬兇手心態的實驗品;說想了解他的世界,也只是想研究這樁謀殺案的被害者,就連照顧他、保護他,在惡夢醒時安慰他,懺悔不該漠視他的痛苦,甚至親吻他、觸碰他,說不定都是為了達成另一個目的而布的局……
胸口痛得像要裂開,這不像戀愛遊戲失敗的惋惜,也不像玩出壞結局的苦悶,而是貨真價實、打從心底感到悲傷的沉痛。
不知不覺中被當成實驗品,還為此臉紅心跳的自己,顯得既悲慘又可笑,相信霍文森這十年來已經改變的自己,更是愚不可及!
「那天我看到你們在一起,好像聊得很開心,我以為你們已經盡釋前嫌了,才想說……你是不是也願意原諒我?」
對於胡裕澄小心翼翼的詢問,王子恆說不出任何話回應,糾葛的思緒一片混亂,期間胡裕澄再次鄭重地向他道歉,似乎還說了些「給我機會補償你」、「有計算機方面的問題可以盡量找我」之類的話,可是他一句也聽不進去,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蒼白的指尖。
果然有點像櫥窗里的假人,毫無血色……
突然,旁邊伸來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腕,掌心傳遞而來的溫度,熱得燙人。
他恍惚的抬頭一看,滿臉怒意的霍文森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正攫住他的手使勁扯,強行將他帶離。
「文森,等等!」被丟下的胡裕澄追了過來,但沒多久又噤聲不語。
王子恆一回頭,才發現身旁的男人正以凌厲的眼神瞪視着對方,宛如怒火攻心的狂獅,恐嚇其它公獅不準踏進他的勢力範圍。
他從不知道,這個一向溫文微笑的男人,也會有如此駭人的表情。
「走吧!」簡短吐出這兩個字,霍文森便再度拉着他離開,蠻橫的力量害他好幾次差點摔倒,只好拚命跨大步伐才能跟上他的腳步,
可是無論自己多少次哀求「慢一點」,霍文森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就連吳紀棠在背後呼喚,他也充耳不聞。
兩人跌跌撞撞地回到停車場,霍文森先將他塞進車內,自己也跟着坐上駕駛座,很快的,車子急速駛離醫院,也遠離了一臉愕然的胡裕澄和不知道他突然發什麼飆的吳紀棠。
「你在生什麼氣啊?」由於歸途的氣氛過於緊張,為了自己的性命安全着想,王子恆一直忍到回飯店才出聲。
霍文森嚴肅的表情雖然稍微緩和了些,但仍一副怒氣難消的模樣。「我不是叫你自己要小心點嗎?不要隨便跟不認識的人交談。」
「他不算陌生人吧!你為什麼老是針對他?你們以前不是很要好嗎?」
霍文森沉默了,好幾次,他試圖開口解釋些什麼,可最後只說:「反正你離他遠一點比較好。相信我,他不是表面上那麼好相處的人。」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王子恆討厭自己惡劣的口氣,更討厭他有所保留的說話態度,兩者合一,壓抑已久的怨氣便在瞬間一涌而上。「比起說我像假人的傢伙,我還寧願和真心向我道歉的人相處。」
「什……」霍文森詫異的目光,證實他的確說過這些話,但那凝視着王子恆的漆黑雙眼馬上又閃起怒火,「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你也沒有向我坦白,所以我不需要告訴你。」他賭氣似的低吼。
「不對,你根本不懂!」霍文森的口氣急切,失去以往的從容,「不管他說什麼,你都不能相信,他早就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了。」
「我也不認識你啊!」眼看他逐步逼近,王子恆忍住想要逃開的念頭,強迫自己面對,「你總是逃避我的問題,對重要的事情避而不談,我要怎麼相信你?」
「我說過,我絕對不會再傷害你,也答應過會保護你的安全。」
「這也是你的實驗嗎?還是另一種研究手段?」
這話怔住了一向在言語上佔上風的霍文森,只見他掙扎地蹙起眉心,最後仍抿緊雙唇,不發一語。
將這反應看成無言承認的王子恆,臉色更加蒼白,「你說過,你只想研究自己有興趣的事物,不是嗎?你是不是覺得戲弄我很有趣?像我這種好像沒有喜怒哀樂的假人、沉迷於非現實世界的宅男,是不是不管怎麼捉弄都不會受傷?」
「我沒有這麼想過!」
「那你到底在想什麼?只要你不肯告訴我這麼做的原因,你的承諾根本毫無意義!」
「你不需要知道原因。」再一次,霍文森率先移開了視線,「就算你知道了,對你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
「你不要擅自替我決定有沒有意義,我才不是什麼受你擺佈的王子殿下!」
很久沒有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用這麼大的音量吼叫,王子恆一時感到頭疼欲裂,連耳朵都嗡嗡作響。
一陣暈眩過後,他重新站穩腳步,轉身大步走開。
「你要去哪?」
「我要離開這裏,我不想再和你住在一起了。」
甩開拉住自己的手,王子恆直視着那雙深如潭水的黑眸,做出最後的決定。
「或許你一輩子都不會真心向對我做過的事情道歉,我也不管你究竟是為了贖罪還是別的目的才接近我,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我絕對不會原諒你,也請你……」
他強迫自己的聲音停止顫抖,也扼制住心中糾結的痛楚。
「請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