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陳秋生原以為,自己被請到院長室內,應該是院長要找他一起討論醫院未來發展規畫,但在院長室內等待他的人卻不是院長,而是他的病人,利曜南。
「利先生??你……」
陳秋生愣在門口,不知所措地瞪着利曜南和他的特助馬國程。
「Vincent,你先出去,記得把門關上。」利曜南囑咐馬國程。
馬國程推了推金邊眼鏡,衝著一臉錯愕的陳秋生露齒一笑。他謹從老闆吩咐,出去后隨手將門帶上。
「利先生,您不是應該待在病房裏,等候腦部斷層掃描--」
「陳醫師,你對於剛才在病房裏遇見到的那名小姐,應該不陌生吧?」利曜南打斷他的話,突然這麼問他。
他冷定的目光直視陳秋生。
陳秋生愣了一愣,經利曜南一提醒,他的記憶恍惚回到三年前--
「啊!」陳秋生忽然張大嘴巴發出一聲無意義的低喊,他的兩隻眼睛陡然間瞪得老大!
難怪!難怪!直覺得那個姓譚的年輕女子很眼熟……
「你知道她是誰。」利曜南盯着陳秋生,沉聲道。
他的話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陳秋生喉頭突然發出「咕嘟」一聲……他顯然因為太過於慌張,而全身僵硬,就連吞咽口水都產生困難。她姓譚!他應該在第一時間就想到是「她」……
「她是譚智珍,你很清楚。」利曜南忽然移動腳步走到陳秋生身邊,他對陳秋生露出笑容,眼底卻沒有笑意。「對於這個人名,你應該不會感到陌生才對。」
「我……」陳秋生臉皮簌簌地發起抖。
「你想解釋?還是想否認?」利曜南咧開嘴,目光森冷。「陳醫師認識譚小姐,不過,譚小姐看起來,對你好象沒有任何印象?」
「我……」陳秋生想說些什麼,卻一直無法完整地表達出來。
現在的他,內心的驚恐已經到了極點!
這件事-這件三年前的事要是被抖出來,他不但會被醫院驅逐出去,還將被吊銷醫師資格,甚至被提起公訴!
何況利曜南既然查到了這件事,那麼他可能已經發現其它蛛絲馬跡!一旦利曜南查到這件事背後欲掩蓋的事實,當他知道真相,那麼……
利曜南絕對不會饒恕自己!
陳秋生失魂落魄地瞪着眼前面無表情的男人,他的冷汗已經滑進眼眶,幾乎螫迷了他的眼睛……
陳秋生開始全身發冷,同時不由自主地發抖……
就好象末日將臨!
帝華與聯合營造再度聯手於酒店開記者招待會,會上宣佈舉行正式簽約儀式,現場一片氣勢如虹。
如此大動作,宣戰意味濃厚。
儘管事前智珍已經一再勸阻父親,並且表現反對之意,然而譚家嗣的決定不曾動搖--
他對於利曜南擅自揭開他不欲面對的往事,感到極度的忿怒!
而譚家嗣的反應,智珍看在眼底。
她了解父親的心情,這深藏了二十多年的情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化解,但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讓父親得到補償。
智珍默默地站在會場內聆聽一切,記者會開到一半,台前拍攝與採訪的記者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發生什麼事了?」智珍間秘書。
「好象是紅獅金控在隔壁會議廳,也召開了一場記者會。」Sandy回答。
「隔壁?」智珍不敢相信。「妳是說現在?」
「是啊!」Sandy皺着眉頭回答。
智珍看到場內記者幾乎跑了一大半,整個會場顯得七零八落,原本營造出來的氣勢已經潰敗。
「他到底想怎麼樣?」她喃喃自間,隨即自會議室後門走出。
隔壁場地只有帝華與聯合營造租賃的會議廳一半大,利曜南很聰明,他不虛張聲勢,反而讓聞聲趕來的媒體擠滿了紅獅的會議廳。
智珍走進紅獅的會議廳時,記者會剛好開始。
記者會一開始,利曜南的心腹特助馬國程立即宣佈,記者會只開二十分鐘,每冢電視台記者只可間一個問題,但來者不拒!
這句「來者不拒」,造成會場一陣莫大騷動!
利曜南已將近三年不曾在公開場合出席,即使偶爾出現在自家銀行酒會亦來去匆匆,惜字如金,從來不回答媒體問題,總是由身旁助理代表發言。現在這句「來者不拒」對於現場記者媒體,的確造成了非常大的吸引力。
同時紅獅記者會是臨時召開的,事前媒體完全不知情,況且記者會說明只開二十分鐘,以致電視台無法臨時調出第二組人馬,趕赴現場採訪。
而「來者不拒」四個字一宣佈,原本還留在帝華會議廳的記者,腦子裏出現的就是先搶鏡頭要緊!眾人紛紛跑來湊熱鬧,這樣即使搶到的不是「獨家」新聞,也不致於成為「獨漏」新聞!
利曜南完全成功了!
智珍站在門口,見識到利曜南的行為與手段,心涼了一半。
他太強悍了!
智珍知道,利曜南的目的很簡單,他這麼做最主要的目的,只為了打擊帝華與聯合營造的士氣。他總是知道在什麼時間,用什麼樣的方法打擊主要的敵人。
而她竟然錯誤地以為,他已經改變……
利曜南曾經一手導演那晚不預期的相認,她相信在那之後,利曜南完全了解譚家嗣與吳春英的關係,更清楚譚家嗣就是朱老太爺唯一的子嗣!
然而,現在利曜南仍然要從朱家嫡子手中,奪走他想要的一切--
就像三年前,他從朱家嫡孫朱欣桐手中,奪走紅獅金控的情景,一模一樣!
記者會結束后,譚家嗣的怒氣衝天!
「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招!」回到聯合營造的辦公室,譚家嗣氣得拍桌子。
智珍從酒店一路跟到辦公室,試着安撫父親。「爸,您先坐下來,不要這麼生氣--」
「為什麼不生氣?利曜南擺明了跟我嗆上!」譚家嗣緊握拳頭,神色陰沉。「他害死了我一個女兒還不夠,現在竟然把主意動到我頭上來;「利曜南真以為我是軟柿子,可以任由他搓圓掐扁?!」
智珍神色蒼白。「爸,您這麼說並不公平,他沒有--」
「不公平?!」譚家嗣突然發狂地大吼。「我為什麼要公平?!老天爺就對我公平嗎?!」
智珍怔怔地瞪着父親,眼底浮現一抹悲哀。「如果真要怪老天爺,那麼老天爺對媽媽難道公平?對爺爺又何嘗慈悲?」她平靜地,一字一句低訴。
譚家嗣倏然瞪大眼睛。「妳剛才叫她什麼?」他冷着聲問。
「我已經去見過母親了。」她凝望父親,決定說出實話。
譚家嗣愕然僵住。
智珍望着父親,眸子裏已然氤氳着淚霧。「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見到媽傷心欲絕的模樣,卻置之不理。爸,為什麼?為什麼您要選擇傷害的方式,而不是試圖去彌補--」
「居然連妳也背叛我?!妳忘了?妳曾經答應過要孝順我!答應過妳永遠不會背叛我的,妳難道全都忘了?!」譚家嗣怒問。
「我沒有忘記。我記得,我全記得……」淚水滑落她的臉頰。
她記得清清楚楚!
她永遠記得當年自己曾經發過的誓,流過的淚……
「既然記得,妳為什麼背叛自己當初的誓言?!」
「我沒有……我一直聽您的話,尊重您的決定,但她畢竟是我的母親。」她沒有後悔。「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父親,但是,我同樣不能背叛自己的母親。」
「好,很好!」譚家嗣冷笑。「妳有理由,妳都是對的!再接下來妳就要開始認妳的『爺爺』,然後你們『一家人』同心協力,聯手開始算計我!」
「爸……您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她聽到自己微抖的聲音。
譚家嗣的額頭浮現青筋。「難道不是嗎引妳敢再發一次誓,敢說妳不會再背叛我?!」
智珍容色慘淡地垂下眼,過了半晌,她似乎已經下了決心。「好,我答應您,除非經過您同意,我不會再跟爺爺見面。」她幽幽地承諾。
「我暫時相信妳的話。」譚家嗣的神色冷酷。「不過,我要妳拿利曜南發誓。」
「爸?」智珍倏然抬起頭。
「拿他發誓!」譚家嗣固執地命令。「我要妳發誓,如果妳再背叛我一次,今生今世就讓利曜南再也見不到妳的面!」
智珍臉色慘白。
「怎麼樣?妳不敢嗎?」譚家嗣面目深沉。
他陰?地凝視着女兒,智珍的行動,將決定他舉刀傷人自傷,或者平息疑慮!
「好,我發誓。」智珍終於舉起手,蒼白的臉龐已然沒有血色。
看透了父親的心,她知道一個以恨填充二十年歲月的男人,這深刻的傷口,只能以愛弭平。
「我發誓,倘若我再背叛父親,那麼……那麼今生今世,就讓……就讓利曜南再也見不到我。」她平着聲,讀出誓言。
為了父親,她以利曜南的名發誓做為賭注……
譚家嗣緊繃的臉孔,驀然垮下。
他陰沉的臉色回復平和,他終於相信女兒不會蓄意背叛自己。
「好了!妳出去吧!」譚家嗣神色複雜。
他的眸光交織着愧疚與冷傲的情緒。縱然他明知道自己對女兒極度不公平而且殘忍,但他沒有辦法在一時之間說服自己,去面對二十多年來的傷痕……
智珍沉默地離開父親的辦公室。
她知道,有些事是無法以言語來弭平的,她只能等待,只能被動地等待。
「智珍!」
剛走出辦公室,智珍見到姜文。
姜文對着錯愕的她露出笑容。「董事長找妳進辦公室,是為了利曜南在酒店召開記者會的事?」
「嗯。」她點點頭。「你一直站在辦公室外面?」
「沒有,我在辦公室等不到妳回來,才過來找妳,本來打算董事長再不放人,我就拿報告敲門進去幫妳解圍。Sandy也在妳的辦公室,就是她告訴我,董事長一回來就找妳進去。」他臉上始終掛着笑容。「董事長為難妳了嗎?」
她垂下眼,然後搖頭。「沒有,董事長他只是心情不好。」
「可想而知,那個利曜南真的太奸詐了!想不到他也搞了一個記者會,還跟我們選在同一個時間,根本就是故意的!」
「姜文,」她別開臉,不想再聽。「我頭有點痛,想先回去休息……」
「那我送妳回去--」
「沒關係,我自己坐出租車回去就好,你幫我跟Sandy說一聲,請她替我請半天假。」她柔聲道。
「不行,我一定要送妳回去,否則我不放心。」他堅持。
智珍不再拒絕。因為她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與姜文辯論。
「走吧!到車上我再打電話給Sandy,讓她幫妳請假。」他摟住智珍的手臂,護着她走進電梯。
智珍跟隨着他的腳步……
沉重的心情讓她根本沒注意到,姜文眼底潛伏的陰霾。
智珍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因為擔心父親被楊日傑利用,她不得不再一次來找利曜南,而這一次,她是來求他的。
隔天晚上,智珍透過馬國程約到利曜南,因為馬國程欠她一個人情。
「約會地點需要這麼隱密?」利曜南如時赴約。
智珍堅持在飯店見面,事前訂好席次,安排談話包廂。
「帝華與聯合營造召開記者會後,我不希望被記者拍到我們私下會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揣測。」看到他一個人進來,她知道利曜南的貼身保鑣已經站在包廂門口守護。
「妳擔心八卦記者想起三年前的事,拿妳的容貌大做文章?」他嘲弄。
「我擔心的是,產經記者會拿我們會面的事,在捷運競標議題上大肆炒作。而我爸他,這段期間不會喜歡看到太多關於你的新聞。」
利曜南低笑。「妳與我見面,向來必須有理由,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我的父親。」她認真地回答。
利曜南沒接話,等着她往下說。
「昨天早上,你導演了一場好戲,這一場戲確確實實的打擊了我的父親。」她道。
「令尊並非如妳所想像的,是那麼脆弱的男人。」相較她的認真,他僅淡淡地道。
「那要看他的敵人是誰。倘若利曜南回復三年前一樣,開始不擇手段,那麼我父親即使再堅強,也很難成為你的對手。」她直視他,一字一句地道。
利曜南為她的直言不諱鼓掌,他索性疊起修長的腿,咧開笑臉。「三年前?妳的口氣,就彷佛妳有多了解我一般。」
「我當然了解你。」她迴避他探測的眼光。「我徹底研究過你,了解你的一切,也許比你自己還要清楚你自己。」
利曜南低笑。「我不知道,原來在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一名女子,這麼深切的研究着我。我很想知道,妳的動機是因為純粹好奇?還是因為某種連妳自己都不清楚的狂熱?」
她當然聽得懂他的暗示,但她不生氣。「我之所以研究你的目的,只跟業務有關,過程沒有任何你自以為是的『狂熱』。一直表現得像個瘋子的人,應該是你才對,利先生。」她反擊。
利曜南不怒反笑。「妳生氣了?」口吻卻像個情人般溫柔。
智珍愣住,疑惑他反覆無常的反應。「生氣?」她驀然朝他微笑,然後冷淡地說:「我為什麼該跟一個脫序失常的瘋子生氣?」
利曜南咧開嘴,粗嗄低喃:「真的生氣了。」
「夠了,」她別開臉,試圖揮開他莫名的溫柔。「我實在受夠了你莫名其妙的話,跟你莫名其妙的行為!也許你愚弄人的行為是一種習慣,我無法制止你,但我再也不會陪你演任何自欺欺人的戲!」
「什麼意思?」他瞇起眼。
「你根本沒發生車禍,也根本沒病,為什麼把我騙到醫院?我不明白……你明知道我跟欣桐是孿生姐妹,我不是欣桐,欣桐也不是我!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停止自欺欺人?」
她的話擊中了他,利曜南震了一下,笑容自他的臉上斂去。
「芳渝找過妳?」他很快猜測到。
因為只有李芳渝,知道醫院發生的事。
「誰找過我重要嗎?」從利曜南的反應看來,她知道李芳渝沒有說謊。「對你來說也許什麼人都不重要,你只在乎自己的感覺,卻不顧別人的感受。」
她後悔,為什麼要相信馬國程的話?
即使他真的生病又如何?她不該去看他,不該關心他!因為她是智珍,不是欣桐……
「妳恨我?」他嗄聲問。
突如其來的間話,揪緊了她的心。
「不……」她的臉色蒼白,強迫自己剔透的雙眸注視眼前的男人。「你戲弄我的事我不在乎,也無法在乎,因為現在我有求於你。」她面無表情地,冷淡地帶開他試圖轉移的話題。
然後她接下說:「利先生,現在我很嚴肅地告訴你,我爸他……他當年離開台灣有不得已的苦衷,以致現在每次回到台灣,他就必須面對心底的掙扎。你也算是半個朱家人,這一次如果你願意高抬貴手,我代表朱家永遠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利曜南收起笑容,他冷星般的眸光低斂。「妳要我放棄捷運工程案?」
「是的。」她屏息。
「妳在做一個完全不理性的要求。」
「我知道請你放手是不可能的,我只是請你『暫時』放棄,或者應該說,在父親冷靜下來之前,不要再試圖刺激他--」
「譚董是一名成年人,我認為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應該考慮過後果。」
「這次不一樣!我爸他明知道楊日傑正在利用他,卻執意往火坑裏跳!」她垂下眼,語調忽然憂鬱。「我不忍心看見他如此,但我相信他只是一時無法面對……畢竟你也有錯,你不應該擅自安排那一晚,在爸爸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之前。」
利曜南面無表情。
她憂愁的臉龐像一塊磁石,深深吸引他的注目。
「你可以答應我嗎?暫時的,只要一次就好,請你放手。」她再一次求他,輕聲柔語,為了父親拋掉自尊。
「如果我不放手?」他的神色陰鬱。
「那麼,我也不會讓你傷害我的父親,我不會讓你有機會那麼做的。」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宣誓。
「妳想保護他?」他瞇起眼。「但是妳看起來,甚至沒有妳父親堅強。」
智珍纖細的身體微晃。「你錯了,我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堅強。」她平視他的眼睛。
「是嗎?」他粗嗄低喃。
「為了我父親,為了他,我會盡一切努力。」她平板的語調宣誓着。
時間彷佛靜止,過度寂靜讓室內的空氣令人窒息。
然後,她凝霧的眼眸望向沉默的他,再一次請求:「請你放手,只要暫時的放手就好,我一定會說服父親,因為我不希望他受到傷害。」
利曜南的眸子蒙上一層霧氣氤氳。「那麼,就盡妳所能,將我擊敗。」他殘忍地回絕。
智珍的臉孔瞬間刷白。
直到現在,她終於明白……
一個唯利是圖的男人,即使曾經滄海,終究無法改變他追逐名利的野心與冷血的事實。
「絕對,」利曜南站起來,臨走之前輕柔地、幾近溫存地傾身對她呢喃:「絕對要記住,千萬別對妳的敵人心軟。」他低柔地對她道。
然後轉身走出包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