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回到揚州的王洛陽一路沉默不語,直到見到花春花和他的兒子,才“呼”地一下癱坐在門口,兩眼直。花春花見狀大驚,把兒子交給下人,忙過來攙扶,連抱帶推地在椅子上放好人,才小小心心地問道:“師哥,師哥,怎麼回事?別怕,你不是回來了嗎?回來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以後還有機會。”口氣一如哄他們倆的兒子。
王洛陽獃獃地似不認識地看着花春花,半天才道:“以後沒機會了,你知道是誰在那裏嗎?是安。誰曉得她的本事竟然好成這樣,隨便彈出一粒小石頭,我們一起去的高手只喊出一聲‘邪門’就仆地倒下。你想想,這等功力哪裏是人做得到的,連宋盟主都大驚失色。還好她總算念着與我們的交情,把我們兩個放回來了,但偷襲的人十停去了五停多,我們回來的怎麼還有顏面見人。”
花春花忙緊緊地把王洛陽摟在懷裏,喃喃地道:“是安?她什麼時候來的?她以前的本事沒那麼好啊。什麼時候學得這一身本事的?奇怪了,我還以為她輕身功夫了得,這以前也已經知道的,沒想到她其它功夫也不差。”
王洛陽把臉埋在妻子懷裏,伸手環住花春花,這才感覺好了一點。悶聲道:“她的功夫豈止是不差,簡直是神鬼莫測。你還記得我以前對你說的嗎?我教她一個月棋,她就可以後來居上打敗我,而她現在交給我的珍瓏,我卻解了那麼多天還沒解開。她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依她的腦袋,想學什麼而不成?”
花春花一怔,隨即道:“不過我知道她應該不會主動進揚州來殺我們的主帥,我覺得依她的品行,她不會主動對付我們。”
王洛陽聞言抬起頭來道:“這是實話,還是你了解她。我們今天偷襲去的時候她爬在屋頂上一直不動手,勸了我們好久。如果她正如我以前想的那樣,她應該早早動手,不,她應該早就進揚州殺史尚書來了。可見她雖然是對方的人,但這人的品行還是可以的。”
花春花嘆口氣道:“再怎麼不壞,也是敵方,我知道你心裏和我一樣,一直把安想得還是一個孩子。其實你想想你當初輸她棋子那一回,她用了兩條兵法,一是圍城打援,一是聲東擊西。兩年前她已能如此熟練運用兵法,現今還不知道要如何純熟。我最擔心的是她這一手啊。我們揚州城已經夠風雨縹緲了,清兵要再多些安的指揮,唉,不提也罷。”
忽然只聽外面鬧哄哄一片,王洛陽一驚,與花春花一對視。道:“難道他們清兵追着來偷襲了?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過去看看,師妹,你在家獃著,保護好兒子。”說完,一頭扎進茫茫夜色中。
花春花不放心,連着在街上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原來是總兵李棲鳳,監軍李歧鳳兩人,率所部四千人偷開城門,投靠清兵去了。花春花想,這可真是雪上加霜了,連日守城,官兵死傷無數,這又去了四千人,無疑守城的力量將大大削弱。花春花忍不住跑去救護所,想着人都已經那麼少了,反正能救一個是一個。
王洛陽跑到史可法那裏,見6續又有人趕來保護,而裏面也沒其他動靜,這才放心。過了好久才見史可法騎馬回來,神色極其惱怒,門口下馬正對上王洛陽,便道:“王先生請裏面小坐,有事商量。”王洛陽正要跟進去,見宋德雨也飛身趕來,便招手請他一起進來。
三人進得密室,史可法把門狠狠拍緊了,怒道:“這兩個畜牲,竟然陣前投敵,還想賺開城門放清兵進來,幸好現得早,損失還可以控制,否則揚州千萬百姓身家性命全毀在這兩個畜牲手裏。”
王洛陽看看宋德雨,見他也看着自己,想想人家一大盟主一定更不好意思把今天偷襲失敗的事說出來,只得自己硬着頭皮道:“有件事很讓人羞愧,我們今天集全揚州武人之力想殺清人主帥一個措手不及,不想被他們阻住,無功而返,而且還損兵折將,好幾個兄弟給失陷在清營里。我這都無臉來見大人。”
史可法長嘆一聲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不必掛懷。”
王洛陽是個直腸子,聽了史可法的話后並不覺得安慰,反而辯道:“不可能再有勝有敗,有那個安在,我們以後再有偷襲行為也都是必敗無疑。就象今天,如果不是她念我們是故知放我們一馬,我也不可能再站在這兒與史大人說話了。”
說話間,宋德雨頻頻拿眼看他,但王洛陽視而不見。他覺得敗就敗了,有什麼不可以說出來的。於是罔顧史可法逾凝重的臉色,繼續道:“我兩年前在圍棋上已經輸給過安,當時她用的是圍城打援,和聲東擊西兩項兵法,我輸得服服貼貼。這兩年來她一直跟在多爾袞後面,想必已經變紙上談兵為真正的運籌帷幄,我想韃子攝政王現在派她來前線,一定是有原因的。史大人得小心提防了。”
史可法又是一聲長嘆:“也顧不得了,我們守得揚州城一天就是一天,只要城不破,清兵用任何兵法都沒用,困死的反而是他們,他們得解決那麼多人的糧草,以他們初創的國力,看他們到底能堅持到什麼時候。我今天請兩位來,想與兩位商量一下怎麼彌補李家兄弟反叛造成的缺口。四千身強力壯的士兵啊,這當兒叫我上哪裏找人替補去,只有請兩為幫忙了。”
宋德雨這時候才開口說話:“史大人,我們飛鷹盟子弟在揚州的五百餘人聽憑大人驅使。雖然兄弟們都不懂兵法操演,但上得陣去都是一個頂仨的好漢。只要史大人用得上,招呼一聲就是。有什麼最危險的地方儘管叫我們兄弟們去,我們上下無有不聽令的。”
王洛陽卻道:“跟着我家春花來的那些個人我看有點投機,但也有幾個血性男兒,我回去動員動員,看能湊出多少來,交給宋盟主一併指揮。”他這人沒心沒肺一根腸子到底,從沒想過抓個權,指揮個千兒八百的人有多威風。
史可法伸手緊緊握住兩位的,感動地到:“兩位義士來揚州馳援,史某已經感激不盡,如今還爭着上最危險的陣地,史某真是感動非常,好,那就請宋盟主明天升賬時候來領軍令。王先生請回家連夜組織一下,越快越好,如果有人不願意上陣的,千萬別勉強,否則再出現個李家兄弟那樣的投敵事件,反而不美。史某這兒到揚州全城百姓謝過了。”說著便要衝兩人拜下去。但兩人是何等身手,早一左一右夾住了他,三人讓了半天,這才歡喜又有點沉重地告別。
宋德雨回到臨時住處前,看見自己和素馨的新房還亮着燈光,不用想也知道,素馨此時一定微笑着等着他回家。自從那天有點戲劇性地結婚後,兩人的生活雖然顛簸流離,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而他也沒很多時間去陪着素馨,但任人都看得出,素馨的臉潤了,眼睛亮了,嘴角時時含着笑意。就說今天去偷襲敵營,要不是在最後時刻想到素馨,要換了平時,他是會不顧一切翻越圍牆,給韃子拚個你死我活,就象那次在天子山上一樣。但素馨讓他生出一股生的眷戀。
他駐足在屋前很久才開步走進去,卻在手快觸到門時,一人斜穿過來,離他遠遠地就叫道:“宋盟主稍留步,洒家有話商量。”
宋德雨駐足看時,見一胖大和尚遠遠趕來,到他面前二十幾步時止步不前,臉不紅氣不喘地站在那裏等宋德雨開話,言語行止間儼然有大家之風。宋德雨納悶,看樣子這人不是少林出身,但武功之強與己不想伯仲,這樣一個人在城裏,怎麼以前都沒聽說過。但見他遠遠站着不前的意思,似乎是想說明他並無惡意。但宋德雨還是心裏略有提防地問道:“法師深夜來訪,可有需要宋某出力的?”
那和尚微笑着道:“人說宋盟主慷慨好義,果然。洒家人稱花二和尚,想必宋施主一定聽到過的。”
宋德雨想了想,道:“哦,你是安姑娘的徒弟?”話雖輕描淡寫,但已經深吸一口氣,做好應付不善來者的準備。
花二和尚再也笑不下去,怒道:“什麼徒弟,這都是這賊妮子陷害於我的謊言。結果是害得我有廟沒法投,天天遮着臉面過街,迄今已與那些聽信謠言追着我搶武功秘笈的傻蛋大大小小已打了不下百餘場,我今天好不容易找到個機會出這口惡氣,引那賊妮子入套除去一害,想到這正與貴盟的想法一致,所以上門與宋施主協商個對策,務求一舉成功。”
宋德雨盯着花二和尚看了半天,想着他這說法倒也合理,不妨讓他進來說說大概,或許真是切實可行的好辦法。想到今晚的挫折,和王洛陽在史可法面前對安的描述,他覺得留着安總是心腹之患,有什麼除去她的辦法,無論(,)
如何都要去試試。想到這兒,他才打開門,請花二和尚進去密談。
卻說這邊清軍大營這幾天也是愁雲慘霧,每天的飯食已從一日三餐改為一日兩餐。當兵吃皇糧的說法有點在士兵心目中產生動搖。派出去探信的回來快報,說是糧草漕船足足還得走上兩天,多鐸無法,也不得不暫延攻城。
不過供應給中軍的吃食還是很保證的,起碼安的房間裏就有各色精巧點心,乾鮮果品。安也知道多鐸現在的窘況,但多次勸阻說不要,多鐸還是叫人送來,安無法,又怕下人進來看見心裏起反感,點心果品送來她就拿乾淨手絹包起來,藏在袖子裏慢慢吃。她安慰自己說這樣一來少吃了幾口飯,也一樣是節約口糧。
但是天天積累,一人又吃不下,多爾博賭氣不大理她,她的點心銷量也不是很好,又不捨得扔掉,搞得每天袖子墜得沉甸甸的,人家是兩袖清風,她是兩袖濁風。最後終於想粗辦法,把兩條手絹縫在一起做個布袋,再縫到每天要系的腰帶上,還用綁頭的絲帶穿袋而過,這樣袋口就可以收緊了。完工後,安看着不小的布袋大為得意,覺得聰明人無往而不利,什麼事情只要動動腦筋,最多也就給針扎出幾滴血來,事情總還是可以做得完美的。此後她的吃食就都有了落戶的地方。
廚房又送點心過來,是非常香甜的玫瑰松子糕,包得很小,一隻只夠吃兩口的豆沙細粽,油而不膩的千層油糕,漂亮的翡翠燒麥,都是安最愛吃的,她現在才知道,原來好吃的不只有奶捲兒,奶皮子,江南的小吃似乎更有味道。只不過江南的菜吃起來稍微偏甜了點,不大舒服。正一件件小心地裝着點心,外面有人敲門,無奈,只得一股腦兒倒進去算數,抽緊綁帶,才出去開門問:“什麼事?”
外面那人回說:“王爺吩咐,請安姑娘過去前面,說是有姑娘的四個徒弟押着一堆炮彈過來了。”
安一聽大笑,想師傅真是派不出人手了,連四個活寶徒孫都給派上了用場。忙去前面看去。
進得屋裏,見四胞胎居然規規矩矩地站着不說話,地上滾着十幾個大布包,其他布包都一水兒大小,只有一隻包特大,不知裝的是什麼東西。旁邊還站着兩個押運官,但那兩人神情萎靡,容色憔悴,安一想就知道,這兩人肯定一路吃足四兄弟的苦頭。
安見了多鐸,才問四胞胎:“怎麼叫你們四個人來?”
小瘦子立刻答:“我們聽說師娘在這兒有肉吃有架打,一定要跟來。”
雙胞胎得意洋洋地道:“老和尚不讓我們來,我們與他打了一架。”
安忙插嘴:“你們輸了吧?”
又一個一跳三尺高:“我們怎麼會輸,但是我們看老和尚只有一個人,馬馬虎虎讓着他算了。”
沒飯吃一向是最老實的,搶過來道:“他們都被老和尚打倒在地,就我一個還站着。”
小瘦子急了:“那是誰嚇得尿褲子,走也走不動,最後要我們抬回家的?”
雙胞胎糾正道:“師娘,他是嚇得拉屎,老和尚看着可憐才不打他。”
沒飯吃老臉通紅,忙躲到安身後不給她看見。安拿出為人師者的風度放過他,問道:“既然你們沒贏,我師傅怎麼還放你們來?”
雙胞胎掩着嘴賊眉鼠眼地偷笑,小瘦子也不肯說,又一個忙道:“沒飯吃知道,讓他說。”
沒飯吃顧不得躲了,跳出來叫道:“怎麼又叫我說,吃飯怎麼從來不讓我的。老大說,誰叫他最早生出來,哭都比我哭早幾聲。”
安知道裏面一定有故事,邊盯着五大三粗的小瘦子道:“你是老大,你來說,不說
沒肉吃。”
什麼都沒吃不上肉恐怖,小瘦子立刻道:“臨出時候押運的侍衛上吐下拉的,苦膽都吐出來了,老和尚皺着眉頭看見我們哥四個開心壞了,說我們高大結實,不吃不喝不睡不拉都可以一路趕到揚州。”
沒飯吃叫道:“可是你一路事最多,又吃又喝又拉的,就差個沒睡。”
小瘦子怒道:“你就沒吃沒喝?”
沒飯吃得意地道:“我就是比你強,我就是沒拉。”
安猜想他們一定是做了什麼手腳放倒原來的押運侍衛,大喇嘛沒辦法,只有矮子裏面拔長子,叫他們押運。但知道這四人很沒腦袋,所以不知怎麼軟硬兼施地激得他們一路沒睡地趕過來。他們四個皮堅肉實,還可頂住,這就苦了那兩個押運官了。一路吃足苦頭難免。
又一個忽然道:“有三個紅頭綠眼睛的白臉鬼也要跟來,最先還盯得挺緊,他們的馬好,我們跑不過他們。”
雙胞胎連忙道:“我們怎麼跑不過他們了,我只要枚梅花針刺他們馬屁股一下,他們就得停下來拍着腦袋想不通為什麼會這樣子。”
沒飯吃高興不已地道:“我看見他們停下來就高興,趕上去繞着他們跑幾圈,給他們吃灰。”
小瘦子白了他一眼道:“好象只有你一個人給他們吃過灰。”
安笑着想,這三個荷蘭人是一定要跟過來看炮彈爆炸效果的,但一定沒想到路上會吃足四個混人的苦頭。
雙胞胎忽然一拍腦袋道:“哎呀,差點忘了這個笨蛋了,師娘,我們給你帶了個人來,老和尚說叫我們帶來的。”
小瘦子忙表功地道:“是啊,老和尚說他是你認識的人,但我們想老和尚一定是騙我們,師娘認識的人怎麼可能這麼笨的,連馬都騎不快,總是叫我們等。”
雙胞胎忙道:“是啊,所以我說他笨,跑了半天我們就不耐煩了,叫他和白臉鬼一起走他又不肯,我們四個聰明人一合計,拿了人家一個大布袋把他塞進去。”
小瘦子道:“可是笨人沒藥醫,讓他舒舒服服乘馬他還不幹,我們四兄弟合力才塞他進袋的。”
又一個笑着道:“這笨蛋也不怕摔下來,一個勁地亂動,我只好他動一下我踢他一腳,他這才聽話。這不,大家一起到多好,那叫個快啊。”
沒飯吃道:“報告師娘,我們路上沒餓着他,但他怕吐不肯吃。”
安疑惑這是誰啊,一定不會是任意,如果是阿弟的話他們四兄弟又打不過他,那還有誰值得師傅出馬吩咐四兄弟帶上他呢?她對四兄弟道:“你們誰去打開袋子,我看看是誰。”
四兄弟一向知道聽師娘話是有好果子吃的,忙七手八腳一起去解,解開布袋抓起來口子朝下一抖,裏面抖出個人來,看他們手法純熟,一定一路做過多次。那人也真夠吃足苦頭,他恐怕下輩子都會後悔認識了安。
安上前一看,那人又臟又臭,頭零亂,便問道:“我就是你要找的安,你是誰啊?”
那人有氣無力地抬起頭來,沖安非常疲倦地一笑,又頹然倒伏。安這才看清楚,原來是失散多日的朱淮,看着他那樣子,頓時心頭火起,頓足一喊:“四個混蛋,你們乾的什麼好事!”
四兄弟吃驚地看着師娘,不明白怎麼會一下好事變成了壞事,考慮到以前娘一火就是餓他們飯,他們知道現在絕不能呆在師娘面前等她話戳出口,忙拉拉各自衣服,四人心意相通,拔腳便溜,留下安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