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綮--瑛--」看着紙上的墨跡,他清晰地念道。
「對,這就是你的名字。」抱着他的少年笑着,「說文解字云:綮,致繪也,也就是精緻的絲綢;瑛,指的則是玉光。所以你的名字,可非一般。」
他聞言一笑,然後取過對自己而言過大的毫筆,拙稚地寫下兩個大字,學著少年的樣子正色道:「鵬,大鳥也;鵬遠,則是表展翅萬里、志向高遠。所以你的名字,可非一般。」
看見他這模樣,少年忍不住大笑,「你可記得真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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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兒還是變了,變得世故而圓滑。
從前的他,喜歡與不喜歡清楚的表現在行為動作上;現在卻是無論喜歡與否,對任何人都能微笑以對,輕鬆應對。
沒變的,只有骨子裏的那般倔吧?
屈著指節輕扣石欄,賀鵬遠一身武官服飾站在迴廊外,邊等召見邊想着。
或許這樣是好的,他總不能一直到這麽大了還是只聽自己的話、只與自己親近吧?但是,一見他與旁人笑談晏晏,他總是不由得有着失落,彷佛自己被遺忘了一般;甚至,他有些妒忌
「賀將軍,皇上在浮碧亭有請。」
微帶尖細的男子嗓音打斷他的思緒,賀鵬遠回禮地一揖,「煩公公帶路。」
那太監領着他從湖畔曲橋穿過假山邊的石洞門,沒一會兒便到了一座五開間屋堂。堂前池中跨架著石拱橋,橋上方亭子的左右土著十數個太監跟侍衛;而亭中一人身着盤領窄袖黃袍,單負一手地看着桌上書信。
「稟皇上,賀將軍帶到了。」
亭中的俊美男子頭也不抬地抬手斥退那太監。
賀鵬遠立刻上前一步,屈膝跪下,「臣賀鵬遠,叩見皇上。」
「將軍請起。」待他行禮後,鳳□這才一撂衣擺坐下,跟着抬頭微微一笑,「來人,賜座上茶。」
話一落下,宮人便慌忙地搬來桌凳,安置在亭外。
「謝皇上。」賀鵬遠拘謹地落座,等著皇上開口。
鎮守西北三年,這之間他約每一年來回一趟京城對兵部做呈報。然這一次回京卻是皇上要四王爺發令,事情似乎並非那麽簡單;回京前,三王爺麒羽也曾告訴他須得小心行事。
「半年未見,賀將軍仍是神采奕奕。」修長的手指彈點著石桌上的摺子,鳳□一派雍容置儀地看着他,從容笑道:「三王爺遞來的摺子朕已然看過。這兩年屯田練兵收效甚佳,將軍辛苦了。」
「蒙皇上恩澤。是兩位王爺治理有方,臣不敢居功。」
「將軍毋需謙讓,三王爺對你可是讚賞有加。」他說著捧杯飲茶。
賀鵬遠見狀,也隨之捧起杯略飲一口。
「朕已發書給三王爺,跟他借人。此次召卿回京,希望將軍暫留在京衛,為朕整頓五軍營可成?」
嘴上詢問,然又有誰可以違抗聖令?
「臣惶恐,怕不能勝任。」賀鵬遠愣了下,連忙起身道。
京衛是每年招中都、山東、河南、大寧兵馬輪流隸之,稱四衛營。而京衛則又將四衛營分為五軍、神樞、神機三大營,其中五軍營大將獨領一萬兵馬,除下屬各領數千名外,尚有外備兵六萬六千餘人。
雖官位並無升遷,然京官與外駐便有其地位不同。鳳帝突然授予他如此重要的職位,著實讓人覺得怪異。
「將軍客氣了。賀將軍從戎八年,又是將門虎子,豈有無法勝任之言?」鳳□亦起了身,步至桌前帶笑地凝睇著賀鵬遠,「著實是因為紀將軍因病告假,合適的人選朕與兵部合議以你為佳,卿家就勉為其難的接下吧!」
鳳翻雖然比起賀鵬遠來說身形頎長偏瘦,然俊美逼人的英氣臉龐使他有別於他人,全身帶著尊貴又充滿冰冷氣勢的威儀更是絲毫不遜色。
「近來西北安寧無憂,賀將軍盡可放心。至於三王爺那兒還有五王爺在,朕另要五軍都督府派左侍郎裴睜前往輔佐,等五軍營覓到合適掌理人選,再談去留如何?」
連續兩番軟硬兼施的話,加上懾人的氣勢,堵住了賀鵬遠的推辭之意,眼見無可推託,他只得下跪謝恩,「臣領命,謝皇上恩典!」
裴睜哪他記得裴睜與三王爺似乎處得並不好,怎麽會想到派裴睜呢?
並非三王爺麒羽壓人,而是裴睜似乎總看三王爺不順眼。裴睜時而多有刁難,指摘三王爺散漫浮着、敗壞軍紀;而三王爺總是漫不在乎地笑笑不曾回嘴,反倒是五王爺常看不過去地反駁。
「如此便好。」鳳□滿意地頷首,詢問似的笑,「朕已著人送些賞物至驥威將軍府以慰將軍辛勞,以後五軍營便有勞將軍擔待了。」
「臣當竭盡所能,不負聖恩。」
一側傳來腳步聲,兩人同時看望,見著向來隨侍鳳帝的總管太監春茗彎著腰停在亭外;雖然不語亦不動,但鳳帝似乎已知道了他要說什麽地看向他來的方向,臉上淡然的笑容在看見遠處人影後悄然加深。
「賀將軍便稍事歇息,三日後赴任吧!」鳳□輕緩的開口,跟着對周遭宮人擺了擺手,「來人,送將軍出宮。」
賀鵬遠被頷著轉身離去,一晃眼間看見一個有些眼熟的人被春茗領進了亭子,而所有侍衛全數離開了亭子。
「敢問公公,那位大人是?」看着那側影有些熟悉,賀鵬遠忍不住地問。
那人的側影看來很像他前兩日見過的衛無攸,但為何鳳帝會讓其他人退下,獨留下那個人?難不成有什麽密事相商?
「將軍離京半年故有所不知,那位便是今年的新科狀元,翰林院侍讀衛無攸大人。」頷他離開的太監奉承一笑,「現下,他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哪。」
真是前日他所見到那位衛無攸?賀鵬遠忍不住回頭一望,卻見著了不敢置信的一幕,而目瞪口呆。
俊美英氣的君王,輕輕地俯身吻著那清儒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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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大大的嘆氣跟抱怨,出自莫綮瑛眼前的閑人方之禹嘴?。
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驥威將軍府的書房;而才來將軍府兩天,他已經悶到快不行了。
綮瑛自從來了這裏,一得閑就是與賀鵬遠閑聊下棋,偶然才讓他插上幾句話;可要他去找別人說話那就更別提了,死棺材臉根本跟他搭不上邊兒!說話冷冷冰冰又老讓他覺得帶刺,乾瞪眼便罷。
早知待在衛家還比較好,雖然無攸說不上太多話,可還有無華、無方嘛!但也不曉得為什麽,當綮瑛問他願不願跟他一起到將軍府時,他就覺得綮瑛好像需要他似的,想也不想的就點頭了。
「覺得悶,大可去無攸或品逸那兒走動走動,不必陪着我。」莫綮瑛淡笑地起身,將手上的書放回架上後又另取了一本坐回案前。
「你怎麽突然這麽勤於看書?」方之禹有些好奇地問,「無攸書也挺多的,就沒瞧見你看得這麽勤。」
「只是有些懷念,翻翻而已。」翻開書頁,莫綮瑛眼中有絲溫柔的光彩。
賀鵬遠這兒有不少書都是從家裏運來,且幾乎都是兩人一起念過的;上面偶爾還會寫些硃砂眉批,雜含他與自己的墨跡。
懷念?懷念什麽?書嗎?方之禹疑惑了下,還沒問便聽見敲門聲。
門一推開,竟是身為總管的徐恪勤親自端茶來了。
「兩位公子,用些茶吧!」他依然是不苟言笑地為兩人各斟上了茶才又平穩道:「若有事情請兩位儘管吩咐,萬勿客氣。」
方之禹毫不掩飾自己的不自在的坐直了身軀。
莫綮瑛道了聲調後問:「敢問徐總管,在將軍府已有多少年了?」
「約四年餘了。」徐恪勤從容且不卑不亢地道:「莫公子對下人說話毋需如此客氣,直問即可。」
「徐總管才是客氣了。」莫綮瑛亦是儒雅的笑着,「聽你的言談似乎非一般尋常百姓家,怎會屈身做傭僕呢?」
「小的出身平庸,不過曉讀幾年詩書,識得幾個字罷了。承蒙將軍看得起,才讓小的管理府邸。」徐恪勤語調與表情絲毫不變,連眼神也未改變地回答!「莫公子若不放心,或可再與將軍相商。」
「徐總管說笑了,豈有不放心之理?」莫綮瑛站起了身,看着眼前人微笑道:「將來還得仰仗總管照應,自是得多熟稔些。」
「既是如此,來日方長,小的有事先行退下了。」徐恪勤一躬身,拿着托盤退出門外。
聽見腳步聲遠去,莫綮瑛方拿起桌上茶碗飲了一口。
到現在,他仍感覺不出這個人到底是善是惡。他毫不掩飾自己確有難懂深沉的一面,雖然感覺不出有任何惡意,卻也無法讓人察知他究竟有什麽意圖。
「綮瑛,你覺不覺得這人有些怪?」方之禹站起身湊了過去問。
「怪?」莫綮瑛一手將茶碗放回桌面,淡淡的問:「哪兒怪?」
「這個人感覺不好親近,可又好像不是那麽冷酷。」方之禹偏頭想了一下,才又繼續說:「反正,我見到他就覺得好似說什麽都不對勁。」
想攀談嘛,東拉西扯時他雖是那樣面無表情傾聽的臉,可眼裏那神採好像總在說他吵似的,讓人很不是滋味;可單憑眼神他也不能說人家什麽,只能悻悻然停止說話。
「或許吧。」莫綮瑛笑笑,揶揄道:「我看,你是終於碰上了個找不到話說的人,所以才問的吧!」
向來跟人怎樣都有得聊的方之禹,這回可碰上了煞神。
「說了就悶氣!」方之禹頗不是味道地嘖了聲,又興頭起地拉着莫綮瑛的手往外走,「我說,你還是別看什麽勞什子書了,陪我去品逸那兒走走串門子吧!」
勞什子書?莫怪方老爹總跟他抱怨說這兒子不成材,竟把四書五經跟論語史記說成勞什子書了!
「給方老爹聽見,又得嘮叨你了。」莫綮瑛邊被拉着走邊搖頭曬笑,試著拉回自己的手,「你這拉拉扯扯的性子能否改改?難看。」
「老爹在家鄉,所謂天高皇帝遠,管不著。」方之禹壓根兒不停步也不放手,「而且我要是放手,你定會跟我說要我自己去,然後又鑽回去做你自己要做的事情。」
認識這兩年,他對莫綮瑛的性子也稍摸出了個邊兒來。
「我確實是不想去。」好不容易才跟賀鵬遠重聚了,每一刻他都不想浪費。
「別這麽小家子氣,就陪陪我嘛!」他邊走邊說,繞過了個彎後卻陡地止住了腳步,「咦?賀大哥,你回來了?」
攔住去路的人,正是方從宮?回來的賀鵬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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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看清來人後,莫綮瑛不想將手從方之禹手掌?抽回,卻又突然改變了主意,對著賀鵬遠微微一笑道:「怎麽這麽早?」
讓他改變主意的,自然是賀鵬遠眼中那抹不悅的神采。
「與皇上談完了事便回來了。」賀鵬遠一雙眉皺起,死瞪着那緊握著的手問:「你要去哪兒?」
為什麽他們看起來如此親密,甚至還牽着手?即便是朋友也不該如此放肆,而且他們都是男子,這麽做不覺得怪異嗎?不,就算是男女之間也該遵從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才是,怎能這樣隨意的拉拉扯扯?
清楚瞧見他一副極想要將他們的手給拉開卻又隱忍着的模樣,莫綮瑛只是一徑地微笑着沒搭腔,眼裏緊緊收入他的神色。
「喔,只是想去找朋友罷了。」方之禹絲毫沒有察覺不對勁地爽快道,「我瞧綮瑛回來後就一直待在書房裏也沒作啥,所以找他一起去。」
哪個朋友?衛家?一想到衛無攸,賀鵬遠眼神漸漸陰沈起來,而向來俊期的眉峰皺得越來越緊。
離宮時所見的事情依然震撼着他。只因他雖知道有不少官員家養男寵取樂,卻從沒有想過自己周遭竟會有這樣的事情,而且是發生在自己的君主,與那個予人恪禮守道印象的衛無攸身上!
熟讀群書,身為臣子的人怎可做這種事?衛無攸既是瑛兒的朋友,那他必須要跟瑛兒談清楚,絕不能讓他被這種錯誤的事情所影響。
「我有話跟你說。」他突然對著莫綮瑛開口,大步踏上前將那握著的手扯開,不由分說拉着莫綮瑛就走。
「唉?」方之禹呆在原地,正打算追上前時一個人突如鬼魅般地閃出身來,嚇得他登時退了兩步,「哇啊!你、你怎麽突然--」
「方公子既然要出門,就讓小的送你出去吧!」徐恪勤壓根兒不理會自己是否嚇著了人,攔住他去路沉穩地道。
「可是,我要等綮瑛」
「馬車已經備好了,請出門。」徐恪勤迅速截斷他的話,一臉恭謹卻語氣強硬地邊說邊把入往外推。
「等一下!我又沒說--」可惡,這死棺材臉幹嘛抓着他往外走啊?
長長的走廊上,就聽見一個男子掙扎、被拉着走的聲音;而過不了多久,徐恪勤一臉愜意地將入給打包送出將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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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入了書房,賀鵬遠才臉色不善地開口叮嚀道:「以後別讓人這麽拉着你走,太失禮節了。」
「之禹只是大而化之慣了,沒惡意的,更何況大哥不也--」莫綮瑛倏地止住口笑了笑,眼神則瞟向他抓着自己的手。
「唔?」賀鵬遠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這才尷尬地咳了兩聲鬆開手坐下,「我們是兄弟,自然與其他人不同。」
「我與大哥並非親兄弟。」莫綮瑛淡淡地提醒,又復微微一笑,「更何況,之禹是我的好友,算不得其他人。」
沒想到會被反駁,賀鵬遠無語地怔了下,旋即生起悶氣。
原以為無論自己說什麽,瑛兒都該像以往般點頭應諾,卻沒想到他也會反對自己的意見;明知他確實是長大成人了,卻仍不太能接受他真正由自己羽翼下飛出獨立、有自己想法的事實。
「大哥有什麽事找我?」見他不說話,莫綮瑛索性先開口。
被他一問,賀鵬遠才含着一股莫名的想惱問道:「你與那幾個人是如何交上朋友的?」
「大哥是指之禹、品逸與無攸?」莫綮瑛微微一笑地說著,倒了水遞給仍是板著臉的賀鵬遠。
瞧他眉目蘊涵柔和光芒專註地只看着自己,賀鵬遠一股悶氣不由得慢慢退去,接過杯子一口氣飲盡。
「嗯。」摸著空杯點點頭,他想了一下才開口:「我瞧你們的交情似乎比尋常更好上幾分。」
莫綮瑛聞言靜默一下,方又揚起了笑,「其實都算是之禹拉的線。我曾在之禹家中住過兩年餘,之禹跟品逸又相識多年,自然交情要好上許多。」
打從寫了三年多的信而收不到他的隻字片語,他便不願再繼續等他而離開了那個地方。幾乎是身無分文的他,當時還是倔得連一分一文都不取,咬牙熬著辛苦了幾年,終於還是能再見到他。
「兩年餘?」賀鵬遠愣了一下,擰眉疾問:「為什麽不住在家裏,卻去寄住在別人家?」而為什麽家書中竟一丁點兒都沒提過這件事情?離家前,他明明已經千叮萬囑,要家人好生照應的呀!
「家裏?」聞言,莫綮瑛又笑了笑。
少了他在,那地方哪裏稱得上是家呢?整個府邸上下不過當他是個被撿回來的乞兒,說話間便是一副睥睨的施恩姿態;若非初幾年他想着等賀鵬遠回來,或許他會更早離開。
「瑛兒?」見他笑得敷衍譏諷,賀鵬遠心頭一緊,「告訴大哥,是否有人欺侮了你?所以你才--」
他應該想到的,瑛兒本來就跟其他人不親,家人也時而不快地說他來歷不明。他在時尚且如此,又怎會在他離開後善待瑛兒?
「大哥多想了。」莫綮瑛溫文地打斷他的話,「怎麽會有人欺侮我呢?只不過是我想着要出來闖,所以才離開。」
賀家的人確實沒待他不好,也從沒少給他一口飯吃。而且無端養了個外人數年而不驅趕,已然算是很好的了。
「當真沒有?」賀鵬遠擰著的眉松不開,仍是不放心地追問,「你可別瞞我。」
「就算有又如何?難不成大哥還要回家去責問?」莫綮瑛搖了搖頭,「於事無補又何必呢?莫為個外人傷了和氣。」
他的話讓賀鵬遠啞然一陣,復倉促地道:「你絕不是外人。」
「只要大哥這般想便已足夠了。」莫綮瑛微笑着岔開話題,「除了這個,還有其他想問的事嗎?」
這近八年間的事情他其實不想再多提,提了,不過是多了些愧負與隔閡;既是無法有任何幫助的事情,又何須提起?
「這」賀鵬遠頓了頓,極想問他離家多久、離家後又做了些什麽?但想到始作俑者是自己,就不敢問。
「大哥?」莫綮瑛將他喚回神,「怎麽了?」即使從他眼中知道了隱約,他仍是裝傻地問,好轉開那不想再提的事情。
「沒事。」賀鵬遠深吸口氣,才正色地問:「你與衛無攸的交情如何?」
「無攸?大哥怎會突然問這個?」他微怔了下,立刻裝著不在意地反問,為自己斟杯茶水啜飲的同時暗自思索起來。
為什麽他會突然問這問題?而且擺明是直衝無攸而來,莫非他在宮裏見到或聽到了什麽?是後者的話還可推諉,若是前者鳳帝怎可能會如此不小心?
「瑛兒,先回答我的問題。」
被他沉聲一喚,莫綮瑛才不得已的放下杯子看着他,「我與無攸方相識三、四個月,雖談不上生死與共,刎頸之交,倒也稱得上是無所不言。」
無所不言?「你能確定他任何事都對你說?」
「大哥想問什麽還是直說吧!」聽他質疑的口吻,莫綮瑛溢發確定地暗自嘆息,「是否發生了什麽事?」
「這我瞧見了--」賀鵬遠感到難以啟齒地頓了頓,思索著該不該說得直接,「你可知道你那朋友跟鳳帝」
「我知道。」果然如此。他悠悠地嘆了口氣,語氣中帶了些無奈。
「你知道?」賀鵬遠愕然地瞠目以對,跟着沉聲責備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與他交往,而且引以為友?」
莫綮瑛輕輕一震,默然無語地直視著賀鵬遠。他話中有明顯的指摘,雖早知道他會如此看待這樣的關係,仍不免受到了傷害。
但若一切是不該,為什麽還會發生?為什麽還會有這種情感?他微張開口想問,卻只是苦笑着將話給咽入肚子?。
見他笑得酸澀且眼神彷佛帶了些輕愁,直看得賀鵬遠心疼起來,不由得放軟語調道:「我不是責備你,只是」
他才開口,莫綮瑛就迅速截斷他的話,「敢問大哥,『士之相交,溫不增華,貧不改棄,歷四時而不衰,遭夷險而不易。』,如何解之?」
突然的問題讓賀鵬遠征了一下,才會意過來簡短地道:「這指的是,朋友之間的交往不會因為對方貧富與否而改變,也不會因為時間與險阻而易動。」回答完後,他頗不贊同地皺眉說:「但這與那不可相提並論。」
莫綮瑛並不理會,繼續問:「再請問,何謂君臣分際?」
「君為主,臣為子;所謂君要臣死,則不得不--」他答著,陡地一震,瞠目看着眼前人不敢置信地喃道:「身為一國之君,皇上他竟然--」
「為人君上,鳳帝並無錯處。」莫綮瑛制止了他想出口的話,靜靜地說:「君王也是人,倫常亦不脫人情。而人情,不就是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嗎?情既然是人的本能,那麽是愛是欲是懼是惡,都該與旁人無關,也與身分地位無關,不是嗎?」
「可--這明明不應該!」賀鵬遠忽然將握緊的拳擊上桌面,「這是有喪倫常之事,就算是」
「既然是不該,又為何會有?」莫綮瑛冷冷一句反詰,說得賀鵬遠啞然無語後,輕喚地自語道:「這就是人心人情啊,真愛上了誰又有法子能說不愛便不愛?若能,世間又何來為情所苦呢?」
他靜靜地說著,靜靜的神態卻隱含着一抹酸楚,淡淡沁人賀鵬遠的心底,讓他湧起一陣近乎迷惑又疼惜的情緒。
他伸出手想握住莫綮瑛的手,卻在接近後莫名地猶豫了,空氣瞬間凝滯住。窗外陡地吹進風來,在寂靜屋內掀起一陣輕微的啪啦聲響;兩人同時回頭一看,才見到桌上攤開的書本被風吹起,正兀自翻動著。
「啊,我忘了收書了。」莫綮瑛說著站起了身,快步走到案前收起書本放回架上後走到窗邊,手文在窗□上對外微笑道:「起風了,已經是秋天了啊!」
看着他低語的淡笑,姿態微傲卻帶些洒脫,賀鵬遠彷佛被牽引般地起身走了過去,與他一同站在窗邊,眼神卻是緊盯着身邊的人兒無法稍移。
風吹得發梢飛揚、衣衫飄蕩,更襯出他一身清瘦嶙峋。身邊的人有令他溫暖熟悉的溫馨感,卻也帶著令人悸動的陌生,亦是令人憐惜。
「大哥,今日在宮中所見之事,請別跟他人提起。」靜了半晌,莫綮瑛突然開口請求道。
他知道賀鵬遠並非說長道短的個性,他只怕他對素有往來的朋友不會提防,萬一走漏消息對任何人並非好事。
「我明白,只是--」賀鵬遠此時也已冷靜下來,帶些喟嘆地道:「你與他往來,我著實擔心你。」
他雖能明白錯不在衛無攸,只不過他還是難以接受與他有所往來;因為他無法不去想他與鳳帝的關係,更擔心瑛兒會受到影響。
「大哥」莫綮瑛沈默一陣,彷佛掙扎地用手指把緊窗欞,「若今日是我愛上一個男子,你會如何想?」
「你?」賀鵬遠一怔,心頭倏地一緊,凝視着他疾問:「與誰?」
「只不過是設想。」莫綮瑛忽然轉頭看着他,深吸一口氣後,彷佛下定決心般地清晰道:「若我說,我愛上了大哥呢?」
他嘴上玩笑般的笑得輕鬆,眼神卻是直直的對上賀鵬遠,彷佛再認真不過。
「瑛兒!」賀鵬遠驟地一震,喝道:「不許胡說!」他可知自己在說什麽?這種事情豈是可以玩笑的!
一聲斥責令莫綮瑛渾身一震,臉色頓時刷白。他早知道早該知道他會這麽說,怎麽還會笨得去問出口!
「瑛兒,大哥不是故意凶你。」見他受傷的表情,賀鵬遠暗悔不該大吼,於是放軟了語調:「可這種事玩笑不得,你清楚的不是嗎?」
說著,他伸出手想像以往般拍撫安慰他,卻被莫綮瑛別開臉閃過他的碰觸;大手登時頓在半空,進退失據地僵著。
沈默無語已取代方才的柔和溫馨,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深深的鴻溝。
「我很清楚這事玩笑不得。無妨的,大哥就當作是說笑吧。」莫綮瑛似不在意地道,直將酸溜吞入心底後方抬頭,勉強擠出一抹微笑輕道:「我有些累了,想回房歇息一下,可以嗎?」
就當作是說笑?這意思究竟是--賀鵬還不能細想,只是無語地點了點頭。
莫綮瑛垂首越過他,彷佛不想再多待一刻地迅速離去。
風吹起衣衫拂動,賀鵬遠怔怔地站在窗邊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直到漸漸昏沉的暮色籠罩上來,還撫不平心中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