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墮胎的診所是丁香找的,位於林森北路一棟看起來相當陳舊,而且龍蛇雜處的大樓里。
安娜和丁香上樓時,和幾位口嚼檳榔、滿口粗話的男人一起搭電梯。他們同聲同氣的在罵一個朋友不夠意思,沒有注意到她倆,也沒有冒犯她們。但安娜還是往角落裏躲,好怕一位接近她的男子臂上張牙舞爪的青龍刺青,會突然跑出來咬她。
安娜沒敢問丁香怎麼知道這間只簡單掛着小小的「保健所」招牌的地方在幫人墮胎,因為丁香已經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在安娜家洗過臉的丁香,洗去了妝,已經不太像在電視裏唱歌的丁香。素顏凈膚的丁香雖然比濃妝的了香眼睛小了點、鼻子塌了點,但就像個鄰家女孩那樣秀麗清純,任誰也想不到她即將墮胎。
安娜遲疑着不想推開門。「這裏安全嗎?醫生有執照嗎?醫療設備齊全嗎?妳怎麼不找正當的婦產科診所呢?」
「我朋友的朋友介紹我來的,我說是我表妹的同學怕被她媽媽發現,必須偷偷拿掉。那個介紹人來做過,她說這個醫生在菲律賓是正牌的婦產科醫生,來台灣做錢賺得多。在這裏做最大的好處是他們不啰嗦,不會東問西問,不看身分證,不用健保卡,而且非但不會用鄙夷的眼光看妳,甚至會親切的將妳奉為上賓,希望妳下次再來光臨。」丁香不等安娜開門就逕自推門進去。
安娜聽得傻眼,遲鈍地跟着丁香進門,低聲問:「這種地方來一次就不得了了,誰會傻得來第二次?」
「總有不小心的人會傻得來第二次、第三次。」丁香面無表情地說。她走向櫃枱付錢。
安娜好奇地放眼打量。眼前所見只有一個櫃枱、幾張椅子,和一個雜誌架,如果沒有人介紹,就算進了門也不會知道裏面的房間在做什麼。
令安娜覺得奇怪的是,照理說丁香進到這裏應該顯得緊張害怕,可是她卻相當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她今天見到丁香以來最平靜的時刻。
丁香是抱着視死如歸的心情豁出去了,所以反倒平靜?安娜心想換成是她的話,她一定沒有辦法表現得這麼酷。
安娜陪丁香等了約五分鐘,就有一位中年護士來請丁香進去。丁香站起來之前,用力抓一下安娜的手,臉上終於浮現出害怕的神情。不過,她還是勇敢地尾隨護士進房間。
安娜有點想哭的感覺,為丁香哭?還是為自己哭?她也不曉得。她能確定的是楚捷是一個無血無淚無人性的大渾球。他玩弄了丁香,把人家肚子搞大了還不認帳,甚至要丁香墮胎,謀殺一個無辜的小生命。
現在的楚捷如此的惡劣、卑鄙、冷血,與她以前熟識的楚捷完全不同,這種該殺千刀的敗類、禽獸、畜生,不配做她的工作夥伴,更不配做她的朋友。明天,不,今天,等她送丁香回家后,她就要打電話告訴駱總監說她改變主意了,不要做楚捷的製作人。
最棘手的是,楚捷不會任她說不做就不做,而她又答應丁香絕不透露她們今天碰面的秘密,那麼該找什麼借口應付楚捷的質問呢?如果她能指着楚捷的鼻子,痛罵他一頓,和他劃地絕交、割袍斷義,不知有多痛快。可為了丁香還抱着一絲希望,以為楚捷會回頭愛她,她只好忍下這口氣。
她抱着滿懷希望回故鄉台灣,眼看着期盼了好些年的夢想就要成真,沒想到楚捷已不再值得她花費半絲心力。看來她只好失望的離開台灣。
對了!她可以告訴楚捷說,她要去美國跟亞倫結婚,他—定會相信。亞倫英俊、健壯、風趣,又有才華,楚捷絕不會懷疑亞倫是同性戀。
她的手機響起,她走出「保健所」,到門外大樓的走廊接聽。
「喂,我在妳家門外。妳在睡午覺沒聽見我按電鈴嗎?還是不在家?」楚捷問。
「我不在家。」安娜沒好氣地說。
「妳在哪裏?」
「我有必要向你報告嗎?」
「妳知道我要來,妳有事要出去,至少應該打個電話跟我講一聲。妳大約幾點會回來?」
「很晚吧。我也不知道幾點。」
「妳還好吧?妳講話的口氣有點奇怪。」
「是嗎?我今天吃了炸藥,所以你最好閃遠一點。好了,我不想吵別人了,再見。」
收好手機,她的淚居然無預警的盈滿眼眶,而且很快就流到腮邊。
她怎能相信,她躺在病床時朝思暮想的楚捷,竟是個狼心狗肺、玩弄女人、殘害胎兒的冷血動物。他怎麼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呢?也許就是做了太多虧心事,所以他吃不下睡不着。活該!
少年時的楚捷雖然喜歡捉弄她,但是她知道他在學校里頗受好評。他會幫小兒麻痹的同學背書包、幫被壞學長勒索的同學討回公道、幫女生揍欺負她們的男生。這類事情他從不在她面前表功,都是她同學的哥哥告訴她同學,她同學再告訴她的。他是他們那所國中的歌唱冠軍、體育健將,也是同學們眼中的英雄人物,而今他卻成了欺負女人的狗熊。
安娜擦乾眼淚,回「保健所」裏面等。不到半個鐘頭,剛才帶丁香進去的那位護士出來,拿一大包葯給安娜。
「叫她三餐飯後吃。她在恢復室,等麻藥退了才能出來。」媽媽型略胖的中年護士接着放輕了聲音對安娜說:「妳叫她小心一點,最好不要再來颳了。我記得這一年多來,她已經來三次。別自恃年輕,不當一回事,以為休息幾天就好。後遺症是習慣性流產,將來她想生的話,恐怕孩子會留不住。」
安娜怔忡的點頭,愣在椅子上。護士會不會認錯人了?丁香怎麼可能一年多來三次?她不是才跟楚捷交往半年嗎?要不是護士搞錯,就是在楚捷之前,丁香曾懷過別的男人的孩子。如果丁香在今天之前已有墮胎的經驗,那麼她不害怕進「保健所」,一靠近櫃枱不多問就付錢的舉止,便都得到解釋。
安娜開始對丁香的人格起疑。
今天她聽的全都是丁香的一面之辭,她沒有給楚捷申訴的機會,就在心裏給楚捷定罪。這樣對楚捷好象不太公平,也許他懷疑丁香肚於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其來有自。她就覺得奇怪嘛!楚捷少年時雖然不是個乖孩子,但算得上是好孩子。縱使長大了環境改變,一個人的心性也不應該變得那麼多。
可是,丁香的眼淚並非虛假,她不可能故意誣指楚捷是她肚子裏孩子的爸爸。說不定在她介入楚捷的人生之前,楚捷和丁香的確是一對情侶,或至少是床伴。
噢!該聽誰的?該相信誰?安娜迷糊了,恨不得能馬上抓楚捷來問個清楚。
丁香為什麼不讓她向楚捷提起墮胎的事?是丁香怕露出馬腳?還是真的怕楚捷生氣不再愛她?
安娜雙手抱頭,覺得一個頭比兩個大,腦筋打結了似的,怎麼想都仍然一團混亂。想到頭痛了,仍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等到丁香走出來,安娜瞬間做了決定——做個旁觀者,裝聾作啞,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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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在楚捷面前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真的好難好難,即便是安娜修過戲劇表演課程,告訴自己她在發揮演技,還是橕得好累。
幸好她今天不是單獨和楚捷在一起,而是與駱總監與編曲人焦光浩開會,討論「愛情的痕迹」的曲風。
駱總監先走,他一走安娜就有點心不在焉,盯着正與焦光浩談話的楚捷看,不懂他怎麼毫無愧色?丁香應該打電話告訴過他孩子拿掉了吧,他一點都不會良心不安嗎?他已經謀殺過多少他未成形的骨肉?
「妳覺得怎麼樣?」楚捷問她。
「啊?」她根本沒注意聽他們剛才在講什麼。「對不起,我今天頭痛,精神不濟,昏昏沉沉的。」
「我載妳去看醫生。」楚捷馬上站起來說。
「不用,不用,我想回家休息,吃顆普拿疼睡一覺就好了。焦先生,對不起,你先跟楚捷討論。之前我已經跟楚捷談過,他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我們甚至談過拍MTV時要出現哪些畫面,我想這樣你比較容易去抓編曲的方向。」安娜說。
焦光浩點頭。「從我們剛才的談話中,我已經有點概念了。妳不舒服的話可以先走,我跟楚捷繼續討論。反正我們也不可能一次就定案,到時候我編好妳如果不滿意,我們可以再修改。」
「那就麻煩你了。」安娜站起來向焦光浩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合作愉快。你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我們再約時間見面。」
「好的。」焦光浩和安娜握手。「能和一位全台灣最年輕最漂亮的音樂製作人合作是我的榮幸。」年約三十五歲的焦光浩長相平凡,但是他神采奕奕、嘴角含笑,整個人煥發出一股成熟自信的魅力。「我會再跟妳聯絡。」
「好,謝謝,再見。」安娜拿起皮包。
「我送妳回去。」楚捷為她開門。
「你何必浪費時間送我?我搭出租車回去,十幾分鐘就到家了。你留在這裏跟焦先生工作要緊。」
「我送妳上出租車。老焦,等我一下。」楚捷不由分說的輕托安娜的手肘往外走。
外面的大辦公室有幾個人在上班,安娜用手肘輕撞一下楚捷的手,示意他放開她。他會意的走在她後面。走出了公司進電梯,他站到她面前。
「我覺得妳今天怪怪的。」
她眨眨眼。「我頭痛呀!」
「是嗎?我的直覺告訴我,好象沒這麼單純。」他直盯着她看。
「不然怎樣?你的想像力太豐富。」她努力裝出無辜樣。他到底有罪還是無罪?他不可能完全無罪,如果他不曾和丁香上床,丁香想賴他也無從賴起。
「我昨天去妳家撲了個空,妳去哪裏?我晚上快九點的時候打電話去妳家沒人接,妳的手機又關機。」
「欸!你還沒按一樓,我們快沒空氣了。」
安娜伸長手想按電梯鈕,可是楚捷擋在她面前她按不到。不得已,她的身體只好往前傾一點,稍微碰觸到他。一按完電梯鈕,她就要縮回身,可是楚捷的動作比她快了半秒鐘,他趁勢摟住她的腰。
「你幹嘛?」她的心突地狂跳,掙扎着想推開他,下一瞬她就知道他要幹嘛了。他迅速的、蜻蜓點水般的在她唇上印個吻,然後就放開她。
電梯門隨即打開,外面有人在等電梯,她想罵他也不便當眾發作。
被偷了一個吻,她氣呼呼的快步走向行人路。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
「妳的嘴嘟得那麼高,有引誘犯罪之嫌唷!」他在她耳邊輕語。
「楚捷!」她惱怒地提高聲音。「你不要這麼過份!」
他舉起手來,幫她招出租車。
她的聲音引來路邊一對男女的停步注視。「楚捷耶!」那個女人低呼。
「我幫妳叫出租車很過份嗎?」楚捷裝無辜。
安娜氣得差點內出血。出租車來了,楚捷殷勤地幫她開車門。她也不說謝,也不道再見,迫不及待的關上車門叫司機開往石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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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想打電話向丁香問好,可是卻發現她居然沒有留下丁香的電話。那天丁香墮胎后臉色相當蒼白,但她堅持不讓安娜送她回家,她說她助理會照顧她,然後坐上出租車就走了。安娜想過要打電話去協新公司問丁香的電話,但是怕啟人疑竇,只好作罷。
楚捷一定有丁香的電話,但安娜想不出任何理由來向他解釋她為什麼想找丁香。所以只好等丁香主動跟她聯絡。
正想着待會兒他會不會再來煩她,電話就響起。
她先看床頭的鬧鐘一眼,才把手伸向話筒。十一點,他才剛唱完。
「喂,妳好一點了沒?」
「好多了,謝謝。」她的教養使她雖然對他不滿,也自然而然地保持禮貌。「你跟焦光浩談得怎麼樣?」
「原則上他應該了解了,我也告訴他妳想做像GeorgeMichael的Adifferentcorner,那樣如泣如訴的曲風。老焦也覺得這首歌很適合那樣做。等他弄出了些東西,他會再跟我們聯絡,找我們去聽。」
「我下午重新看一遍你以前的幾張專輯介紹,發現你跟老焦合作過五首歌。那五首我仔細聽過後,我想我可以信任他的編曲功力。編曲者就像服裝設計師,一首歌寫出來光溜溜的只有主旋律,要由編曲者給它設計、搭配適當的衣服,才能使得它更出色、更悅耳動聽。」
「如同人要衣裝,佛要金裝。」
「沒錯。」
「妳要睡覺了嗎?我現在去妳那裏會不會太晚?」
「會,我要睡了。」嘴巴這麼說,她心裏還是有點……不行,她不能忘記,他是個把女人當玩具、玩過就丟、不負責任的狼人。
「妳不能等我一下嗎?我跟我的樂團明後天要去台中和高雄演唱,我會有兩天見不到妳。」
是不是她聽錯了?他的聲音怎麼有一點撒嬌的意味?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勾引丁香的嗎?
她狠下心說:「你不用來,你來了我也不會開門。」
「如果我保證我不會太過份,只想看看妳呢?」
沒道理!丁香的前車之鑒活生生的演給她看了,她的心湖怎麼還會泛起漣漪?
「我沒什麼好看的。晚安,我要睡了。」
「等一下,我還要向妳報告。」
「報告什麼?」
「報告我很乖。我開始做掌上壓、仰卧起坐,還做柔軟操。我發現我的骨頭變得很硬,虧我國中時是田徑校隊和籃球校隊。」
她忐忑得心跳如打鼓。他提起當年了!他會揭開他們之間誰也不想先揭開的紗帳嗎?「喔,很好。那有助於你的肺活量,和你控制聲音的靈活度。」
「嘿!我真的要感謝妳。」
「感謝我什麼?」她頗為困惑。
「長久以來我的生活沒有目標,活得像行屍走肉,妳鼓舞了我,使我重新振作。」
「我有鼓舞你嗎?」她不記得她什麼時候做了他的精神導師。
「妳為我寫歌,要幫我製作,認為我還能出專輯,這不是對我最大的鼓勵嗎?」
安娜握着電話微笑。「無厘頭和駱總監說你很傲、很跩,我怎麼今天在你的話裏頭聽出謙虛?是我聽錯了嗎?」
「妳沒聽錯。」他的聲音流露出笑意。「妳不知道很傲、很跩其實是很自卑的煙霧彈嗎?我想……」他的聲音恢復正經。「我的個性不適台在演藝圈裏混,我只想做個單純的歌手,不想搞些低俗、無聊又虛偽的把戲。」
「其實你只要隨和一點,我相信你的人緣就會好得多。」
「剛出道時我很乖,公司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即使我很討厭那麼做,我還是耐着性子,勉強自己去做。一再妥協的結果是我迷失了,找不到真正的自我,脾氣變得暴躁。就好象我拼了命賣力的栽種,結出來的果實卻不如預期中甘甜。」
「我想,和你一樣拚命賣力栽種的人一定很多,至少你有拼出一些成果來。與那些終其一生都在汲汲營營,卻始終不得志的人比起來,你何其幸運。」安娜娓娓的說。
「我的確曾經幸運過,那時專輯大賣三十萬張,成了公司里的天之驕子,然後每下愈況,到了前一張專輯,銷售量跌至三萬,我就成了無匣頭的眼中釘。」
「他對你是有些怨言,但是我覺得你不至於是他的眼中釘。他對你還是有些期許的,不然他不會相當爽快就答應我幫你試錄一首歌。楚捷,也許有些時候你太在意別人的一句話或一個眼神,因而給你自己太多壓力。你以嘲弄的語氣來自衛、來舒緩壓力,卻給人你像只刺蝟的感覺。你必須自己去調節,找到平衡點,讓你自己可愛起來,別人自然就樂意親近你、幫助你,你的人生也就會變得光采亮麗,不再無聊、無趣。」
「現在我的人生比兩個禮拜前有趣多了,我不再像個行屍走肉,而且愈活愈有勁。換成以前的我,會懶得跑去台中、高雄演唱,即使價碼不錯,我也不在乎。反正我一個人也花不了多少錢,夠用就好。現在的我人生有了目標,比較會想遠一點,想要存些錢做成家的基金。」
安娜的心撲通撲通快節奏的蹦跳。他對她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他們面對面時,常常一言不合就吵起來,雖然不是吵得很兇,只能說有點小爭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會正經八百的當面對她講心裏的話。現在是她會錯意?還是多心了?他想存錢成家,是不是故意講給她聽的?
噢!GOD!她怎麼可以捕風捉影,拿他一句無心的話大作文章?她憑什麼敢篤定他是因為她而人生有了目標?縱使他的確是因為她的出現而愈活愈有勁,她也不能忘記丁香的前車之鑒。等到他覺得她不新鮮了,她的下場是不是會和丁香一樣?
「嘿!妳還在聽嗎?妳怎麼不講話?」
「呃……我……我快睡著了。好了啦!你講了那麼久的手機了,浪費錢。想聊天下次見面時再聊。」
「妳……妳要不要跟我去台中、高雄?」
「我去做什麼?」
「陪我呀!」他的聲音很輕,有靦腆的味道。
「我幹嘛陪你去演唱?做保母呀?你不是要和你的樂團一起去嗎?那麼多人陪你還不夠嗎?」
「我希望妳陪我。現在好象一天看不到妳就渾身不對勁。」他的聲音黏黏稠稠的,彷彿加進感情勾了芡。
她那顆學不乖的心又悸動了。甜言蜜語往往是用有毒的糖漿做的,吃了也許不會七孔流血,但心會流血。
「NO,」她簡單的說。「Goodnight。」
「等一下!等我們回來,也就是大後天,我們大伙兒要去金山玩,妳也去吧!我會去妳家接妳。」
「這種天氣去金山游泳?太冷了吧?」
「大概不會游泳吧,我們就在沙灘上生火、泡茶、聊天、唱歌。」
參加那樣的活動應該滿有趣的吧!可以讓她重溫學生時代的輕鬆玩樂。「可是……」
他打斷她的話。「妳可以不去台中,不能不去金山,我要介紹我的團員給妳認識,我希望在我的新專輯裏能有一兩首歌讓他們參與,別老是只有我一個人唱獨腳戲。以前我們藍星樂團的成員來來去去的,不太穩定。這兩年我們五個固定的團員已經養成相當好的默契,大家也成了好朋友,到時候他們可能都會帶一兩個朋友去,熱鬧一下。」
「會有別的女生去嗎?」她真的有點心動。
「會,一定會,保證會。那些傢伙不約女生去賞月才怪。我記得我們上次聚會的時候,有七個女生、九個男生。」
「好,我去。」安娜爽快地說。回台灣一個多月了,她的生活圈子小得可憐,實在有點無聊,需要交幾個朋友。
「太好了!我可以放妳去睡覺了,後天我回到台北再打電話給妳。」
「OK,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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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們的貝斯手,陳育修,我們叫他一修。他的女朋友,茉莉,我想妳該認得。」楚捷介紹道。
安娜點頭。「在電視上看過。我本來就覺得妳的小酒窩很可愛。現在看到妳本人更覺得可愛。」
茉莉拉着她編成兩條辮子的髮辮,笑得兩邊嘴角露出四個小酒窩,看起來只有十七歲。事實上她已超過二十歲。「謝謝。今天丁香沒來,不然要是我們兩個站在一起,人家都覺得她漂亮得像天鵝,我像醜小鴨。」
「怎麼會?」安娜訝道。「那個人應該去洗眼睛。我覺得丁香像是漂亮的洋娃娃,妳像是卡通里那隻人見人愛的黃色小鴨Tweety。」
「妳滿會看人的。」楚捷微笑道。「茉莉的確像一隻活潑、頑皮又聒噪的鴨子。」
「楚捷!」茉莉鼓起腮幫子,小酒窩全不見了。「你自己不愛講話,悶得死人,別人就不能講話嗎?」
「小寶貝,」一修抱住坐在他隔壁的茉莉膩聲道:「妳別理他,我不嫌妳聒噪就好了。」
茉莉打一修的手,但一修沒放開她。「你是什麼意思?你也覺得我聒噪嗎?」
「呃……這個嘛……只有一點點點點。感謝上帝把你造得有一點點點點聒噪,妳才不會人見人愛,只有我愛。」
「死和尚,」茉莉再推一修。「你以為我沒有人愛,厚臉皮纏着你嗎?放開,我馬上去交一打男朋友給你看。」
「妳只要交一個,我就死給妳看,真的成了死和尚。小寶貝,是我厚臉皮纏着妳,可以了嗎?」一修親一下茉莉的臉頰。
「別噁心了!」楚捷撇撇嘴。「你們兩個有完沒完?還沒完的話,先預告一下,等我們閉上眼睛再親,別害我們長針眼。」
「怎麼樣?你是嫉妒還是羨慕?」茉莉反唇相稽。她的雙手本來垂在腿上,這會兒故意回抱一修。
「哼!」楚捷把瞼轉開去看窗外,不再理茉莉。
他們正坐在兩排座椅相對的廂型車裏前往金山。剛才安娜已經見過在開車的鼓手梁永高和他的女朋友怡雯。梁永高綽號叫高粱,家裏開樂器行,他們坐的這輛廂型車便是樂器行的客貨兩用車。
車廂的後頭有飲料、啤酒、柚子、零嘴、月餅等,那些東西是茉莉向她在經營連鎖超市的老爸揩來的。食物堆上還擺着一把結他。
他們的車接結他手阿丹和他女朋友薇薇上來后,車廂里就熱鬧多了。茉莉顯然與在擔任合音的薇薇相當熟稔,兩個人嘰嘰喳喳的聊個不停。
「丁香也會來嗎?」薇薇問。
「不會。」茉莉回答。
「她最喜歡參加這種聚會,這次怎麼不來呢?」薇薇問。
「呃……我沒通知她。」茉莉的表情有點奇怪。
「妳為什麼不通知她?」薇薇再問。
「因為……」茉莉瞟眼去看側着頭望着窗外的楚捷。
「因為什麼?」薇薇追問。
茉莉向薇薇使個眼色,她的頭向楚捷坐的方向歪一下。
薇薇會意的點頭,接着她伸出雙手的食指,先並在一起,然後再分開。
茉莉亦以點頭證實薇薇的猜測。
安娜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心裏真是百感交集。可見他們都知道楚捷與丁香本來是一對。是她的出現使得楚捷喜新厭舊不再理會丁香,連丁香懷了他的孩子都不認嗎?她從來不想跟誰搶楚捷,她也不希望楚捷是為了她而拋棄丁香。現在局勢顯得混沌,楚捷會逗逗她,旁敲側擊的說說令她遐想的話,但並沒有大張旗鼓的追求她。目前他們只是工作夥伴,並非男女朋友,她實在沒權力干涉他的私生活,當然也沒資格要他回到丁香身邊。
大伙兒在金山最熱鬧的街上集合,算一算一共有十九個人,分別搭乘四部車,除了藍星樂團的成員之外,還有他們的朋友、弟妹,或女朋友。
安娜沒想到編曲的焦光浩也來了,她主動跟他打招呼。他們大隊人馬步行到金山最著名的廟口鴨肉店吃飯,安娜自然而然地坐在焦光浩旁邊,跟他聊「愛情的痕迹」的編曲事宜。
這家自助式的餐廳不接受點菜,店裏炒出什麼菜,客人喜歡的話就自己端去,吃飽了再看盤子算帳。等楚捷端了一盤炒大腸來,安娜坐的這一桌已經沒有空位。
「欸,妳沒有給我留一個位置?」楚捷看着她問。
餐廳里很嘈雜,他們這一桌有幾個人在笑鬧,有人在傳遞餐具,有人已經吃起來了,別人可能沒聽見楚捷在說什麼,安娜則聽得一清二楚。
「啊?沒有。」她心虛的回答。很簡單的一句問話,她卻神經質的覺得他失望的目光另有深意。
「我記得妳喜歡吃大腸。」他把橢圓型的大盤子往安娜向前放。桌上已經放了五盤菜,大家得推推移移的挪出位置來,才容得下楚捷的那盤太腸。
「阿捷,」一修在隔壁桌叫道。「那邊太擠了,來這邊坐,這邊還有空位。」楚捷應了一聲走過去。
安娜看着他的背影,沒來由的眼睛直要潤出水來。他還記得她喜歡吃大腸!在他們年少時曾相處過的幾百個日子裏,她不過只有一次跟他在鎮上的小吃店一起吃過大腸。那次她說她喜歡吃大腸,他說他不喜歡,她樂得把整碟大腸吃光。後來有一次他爸爸載她去鋼琴老師家時聊起來,忘了是怎麼聊起的,她只清楚的記得他爸爸說楚捷也很喜歡吃大腸。她才明白原來楚捷撒謊說他不喜歡吃大腸,是為了讓她吃個過癮。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在她心版上刻下痕迹。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善意的謊言藏匿着對她的疼惜。直到如今,十幾個年頭過去,他還記得她喜歡吃大腸。他不怕被眼尖的歌迷認出,巴巴的去端了一盤大腸到她面前,她卻壓根兒沒想到要在她身邊為他留個位置。
「妳怎麼不吃?」焦光浩問她。「吃不慣嗎?這家餐廳很出名的,妳看這裏人聲鼎沸,座無虛席就知道。他們還不只有這一棟,隔壁和對面幾間房子都被他們買下來做餐廳……」
安娜拿起筷子夾大腸,一邊咀嚼,一邊凝望坐在前方的楚捷的背影。
她不知道當年他是否已在她心版刻下愛情的痕迹,如果是的話,現在她心版上的痕迹更多更深,更難以磨滅了。